詞潔輯評  清 先著、程洪

詩之道廣,而詞之體輕。道廣則窮天際地,體物狀變,歷古今作者而猶未窮。體輕則轉喉慶拍,傾耳賞心而足矣。詩自三言、四言,多至九字、十二字,一韻而止,未有數不齊、體不純者。詞則字數長短參鍇,比合而成之。唐以前之樂府,則詩載其詞,猶與詩依類也。至宋人之詞,遂能與其一代之文,同工而獨絶,出於詩之餘,始判然別於詩矣。故論詞於宋人,亦猶語書法、清言於魏晉間,是後之無可加者也。雖然,精英之代變,風氣之密移,生其時者,亦不能自禁其不工。而或湮其源,則往者遂以孤;或導其流,則來者有可繼,此則好尙、不好尙之分也。明一代,治詞者寥寥,近日則長短句獨盛,無不取途涉津於南、北宋。雖歌詩亦尙宋人。予嘗取宋人之詩與詞反覆觀之,有若相反然者,詞則窮巧極姸,而趨於新;詩則神稿物隔,而終於敝。宋人之詩,不詞若也。閩方之果曰荔枝,中州之花曰木芍藥,非其土地則不榮、不實,是草木之珍麗,天地之私産也。有咀其味者,喩之以醴酪;有驚其色者,擬之以冶容,亦得其似而已。宋之詞猶是也。予素好此,往者亡友嚴克宏,能別識其源流、體制之所以然,予聞克宏之論久,因亦能稍知其雅俗。頃來廣陵,程子丹問,尤與予有同嗜,暇日發其所藏諸家詞集,參以近人之選,次為六卷,相與評論而錄之,名曰詞潔。詞潔云者,恐詞之或即於淫鄙穢雜,而因以見宋人之所為,固自有眞耳。夫果出於閩方,花出於中州至矣,執是以例其餘,為花木者,不幾窮乎。雖則且梨皆可於口,苟非ペべ皆悅於目,摶土塗丹以為實,翦彩刻楮以為花,非不能為肖也,而實之眞質,花之生氣,不與俱焉。懸古人以為之歸,而不徒為摶土翦彩者之所為,雖微詞而已,他又何能限之。是則所為詞潔之意也。壬申四月,滬州先著序。

詞潔發凡

是選惟主錄詞,不主備調。詞工,則有目者可共為擊節。調協,則非審音者不辨矣。柳永以樂章名集,其詞蕪累者十之八,必若美成、堯章,宮調、語句兩皆無憾,斯為冠絶。今詞不可以付歌伶,則竹素之觀也。且含毫運思,求其工美,固當擇調而塡之。而小令終不能逮,古人有約至十數字為一調者,筆境旣狹,盤旋不易,奚必規規然效之。寧嚴勿濫,不敢遍收,必欲悉備,則別自有言譜者在。

尊前、蘭畹久軼,唐末、五代詞有趙弘基花間集,傳之至今,誠詞家之法物也。黃叔雖係宋人手眼,然宋末名家未備。張玉田極稱周草窗選為精粹,其時已雲板不存矣。近日有鋟藏本以行世者,似從陸輔之詞旨拈出名句,依序排次,載以全詞。初覺姓氏絢然可觀,細閲之,未必确為舊本。蓋好事者為之,使周選若此亦不足尙也。草堂流傳耳目,庸陋取譏,續集尤為無識。粹編不分珉玉,雜采取盈,年挂漏復多。至若分人序代,不便卒讀。今以調為彙,人之先後,就本調中略次之。且其中容有伸縮、轉移一二字者,在古人已然,不害為同,無取拘守,俾作者有所考鏡,因亦有所依據耳。

詞源於五代,體備於宋人,極盛於宋之末,元沿其流,猶能嗣響。五代十國之詞,略具花間,惜乎他本不存,僅有名見。唐人之作,有可指為詞者,有不可執為詞者,若張志和之漁歌子、韓君平之章臺柳,雖語句聲響居然詞令,仍是風人之別體,後人因其製,以加之名耳。夫詞之託始,未嘗不如此。但其間亦微有分別,苟流傳已盛,遂成一體,即不得不謂之詞。其或古人偶為之,而後無繼者,則莫中仍其故之為得矣。倘追原不已,是太白“落葉聚還散”之詩,不免被以秋風清之名為一調。最後若倪元鎮之江南春,本非詞也,只當依其韻,同其體,而時賢擬之,幷入倚聲。此皆求多喜新之過也。是選專錄宋一代之詞,宋以前則取花間原本,稍為遴撮。益以太白、後主之詞為前集,譬五言之有漢、魏,本其始也。金、元不能別具卷帙,則附諸宋後焉。

韻,小乘也。艷,下駟也。詞之工絶處,乃不主此。今人多以是二者言詞,未免失之淺矣。蓋韻則近於佻薄,艷則流於褻,往而不返,其去吳騷市曲無幾。必先洗粉澤,後除周繢,靈氣勃發,古色黯然,而以情興經緯其間。雖豪宕震激,而不失於粗,纏綿輕婉,而不入於靡。即宋名家固不一種,亦不能操一律,以求美成之集自標清眞,白石之詞無一凡近,況塵土垢穢乎。故是選於去取清濁之界,特為屬意,要之才高而情眞,即瑕不得而掩瑜矣。

詞無長調、中調之名,不過曰“令”、曰“漫”而已。前人有言曰:鉛汞交煉而丹成,情景交煉而銅成。苟情景融洽則披文得貌,可探其蘊,亦不必一一有題。且本一調也,務為新奇,多寓名目,反滋惑亂。又今人為詞,每欲所寄之調與所賦之事相應,取其小巧關會,故喜占新名,殊為牽合。夫詞之工拙,豈因調名有所加損乎?今每調取一稱,從其明顯相沿已久者,其餘槪為削去,以還雅觀。遇有必不可少題者,則間載一二。至於一人之詞,互見兩集,彼此淆亂,莫可適從,排纂之家,不無鹵莽,辨其語意,亦有可明。惟考據審細者即從之,非立異也。

詞走腔,詩落韻,皆不得為善。豈惟詩詞,雖古文亦必有音節。音節諧從,誦之始能感人。然凝習之久,大抵自得之,不待告語而知,實非繭絲牛毛之謂也。今之為詞者,規摹韻度,命意範辭,無失其為詞可矣。若絲銖毫芒之違合,則孰從而辨之,而方言譜者紛紛鑿鑿,起而相繩,亦安能質宋人於異代,而信其必然也。蓋宋人之詞,可以方言音律;而今人之詞,只可以方言辭章。宋之詞兼尙耳,而今之詞惟寓目,似可不必過為抨擊也。即宋人長短句,用韻之出入,今亦不得其故。近人有以詩韻為詞者,雖詩通用之韻,亦不敢假借,此亦求其説而不得,自為之程或可耳。設取以律他人,則非也。偶見茅氏、毛氏之論,有當於心。茅氏論曲也,可通於詞。毛氏則專論韻。茅氏之言曰:“此徒因末矩本,非洞本照末。”毛氏之言曰:“揣度之胸,多所臬兀。”有取乎二家之言,非為凌蹋不守者。出脫其意,似寬而實嚴,因取而載之,而為今之治詞而眩於譜與韻之説者,聊藉此以通一難云。

詞曲之道,至今幾絶矣。近得湯若士,然是紫釵特勝耳,而大半出於帥惟審。蓋若士深得曲意,而頗傷於率,若紫釵則情文得十八矣,但太不協調。其言曰:“周琦[伯琦當作德清。]作中原音[玉茗堂全集尺牘卷三答孫俟居無音字。]韻,而伯琦於伯[伯字當作德。]輝、致遠中無詞名。沈伯時指樂府迷,而伯時於花庵玉林間非詞手。詞之為詞,九調四聲而已。[答孫俟居已下有哉字]且所引腔[答孫俟居腔下有證字]。不云‘未知出何調,犯何調’,則云‘又一體’。彼所引曲未滿十,然已如是,復何能縱觀而定其詞句音韻邪。[答孫俟居邪作耶,下有弟在此。]自謂知曲意者,筆懶韻落,時時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此其自雄自信之言也。中原韻造於元末,故執此以求元曲,即高則誠亦深犯落韻。蓋沈約造四聲於梁,而唐人行之。詞曲盛於宋元,而韻成於元末,正未可一律齊。余以古詩、古韻,自可兼行,則詞義恰合,稍一落韻,亦不為過。至於犯調、別體,此宋元人知曲本原,自能意造,故造且可,何況於犯。亦徒因末矩本,非洞本照末。若士之方言,亦中其豪肓矣。特云:拗折天下人嗓子,則曲之所以為曲,正以字句轉折而音律調和。嗓子,人之元聲也。欲拗折以就之,豈能為諧乎。然呂玉繩改之,徒便俗工而傷其筆意,此若士所以曰:“昔有人嫌摩詰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則冬矣,然非王摩詰冬景也。”可謂知言矣。[(右茅氏元儀)]

詞本無韻,故宋人不製韻,任意取押,雖與詩韻相通不遠,然要是無限度者。予友沈子去矜創為詞韻,而家稚黃取刻之。雖有功於詞甚明,然反失古意。假如三十韻中,惟尤是獨用,若東、冬,江、陽,魚、虞,皆、[昭代叢書本西河詞話無皆字。]灰,支、微、齊,寒、删、先,蕭、肴、豪,覃、鹽、咸,則皆是通用。此雖不知詞者亦曉之,何也。獨用之外,無嫌通韻。通韻之外,更無犯韻。則雖不分為獨為通,而其為獨為通者,自了然也。嘗記舊詞,尙有無名子魚遊春水一詞“秦樓東風裏,輕拂黃金縷”,通紙於語。張仲宗之漁家傲“短夢今宵還到否,荒村四望知何處”,通語於有者。若以平、上、去三聲通轉例之,則支通於魚,魚通於尤,必以支、紙一韻,魚、語一韻限之,未為無漏也。至若眞、文、元之相通,而不通於庚、靑、蒸,庚、靑、蒸之相通,而不通於侵,此在詩韻則然,若詞則無不通者也。[丁河詞話無也字。]他不具論,只據阮郎一調,有洪叔嶼、王山樵二作,中云“晴光開五雲”,“扶春來遠林”,“相呼試看燈”,“何曾一字眞”,“今朝第幾程”,則已該眞、文、元、庚、靑、蒸、侵有之,其在上、去,則只據朱希眞詞“人情薄似秋雲”,“不須計較苦勞心”,“尤事元來有命”,“更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觀”,“明日陰晴未定”,其無不通轉可知。而謂眞、軫一韻,庚、梗一韻,侵、寢一韻,是各自為説也。其他歌之與麻,未必不通,寒之與鹽,未必不轉。但為發端,尙俟踵事。至如入韻,則循[循,西河全集本西河詞話作洵,昭代叢書本西河詞話作信。]口揣合,方音俚響,皆許入押。而限以屋、沃一韻,覺、藥一韻,質、陌、錫、緝一韻,物、月、曷、黠、屑、葉一韻,合、洽一韻,凡五韻。則試以舊詞,[詞下西河詞話有考之二字。]張安國滿江紅詞有“高丘喬木,望京華,迷南北”句,則通屋於職,晏叔原春情有“飛絮繞香閣”,“意淺愁難答”,“韻險還慷押”,“月在庭花舊園角”,則又通覺與藥、與合、與洽。孫光憲謁金門有云:“畱不得,畱得也應無益。揚州初去日。”又云:“卻羨鴛鴦[鴛鴦,西河詞話作彩鴛。]三十六。孤飛還[飛還,西河詞話作鸞只。]一只。”則又通質、陌、錫、職,於屋。若蘇長公赤壁懷古是念奴嬌調,其云“千古風流人物”,“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卷作千堆雪”,“雄姿英發”,“一樽還醉江月”,鮮於伯璣[璣,西河詞話作機。]亦有是詞,[詞,西河詞話作調。]云“雙劍千年初合”,“放出君龍頭角”,“極目春潮闊”,“年年多病如削”,張於湖是調,有云“更無一點風色”,“著我扁舟一葉”,“妙處難與君説”,“穩泛滄浪空闊”,“萬象為賓客”,“不知今夕何夕”,則是旣通物、月與屑與錫,又通覺、藥與曷與合,而又合通陌、職與曷與屑與葉與緝。是一入聲,而一十七韻,展轉雜通,無有定紀。至於高賓王霜天曉角之通陌、錫、質、緝,詹天遊霓裳中序,第一之通月,曷、職、緝,[緝,西河詞話作葉。]王昭儀滿江紅之通月、屑、錫、職,皆屬尋常,可無論已。且夫否之音俯,向僅見之陳琳賦中,凡廣韻、切韻、集韻諸書,俱無此音。若兆之音卜,則不特從來韻書無是讀、押,即從來字書亦幷無是轉、切,此吳越間鄉音誤呼,[丁河全集本西河詞話呼下有而字。]竟以入韻,此何謂也。且昔有稱閩人林外題垂虹橋詞,初[丁河全集本西河詞話脫初字。]不知誰氏,流傳入宮禁,孝宗讀之,笑曰;“鎖與考押,則鎖當讀掃,此閩意[意西河詞話作音]也。”後[後,西河詞話作及。]訪之果然。向使宋有定韻,則此詞不宜流傳人間。而孝宗以同文之主,韻例不遵,反為曲釋。且未聞韻書無此押,字書無此音,自上古迄今,偶一見之鄉音之林外,[西河詞話外字下有而字]公然讀押,嬗為故事,則是詞韻之了無依據,而不足推求,亦可驗已。況詞盛於宋,盛時不作則毋論,今不必作,萬一作之,而與古未同,則揣度之胸多所臬兀,從之者不安,而刺之者有間,亦何必然。[(左毛氏奇齡)]

卷一

○江南春

寇準波渺渺

宋初去五代不遠,萊公江南春、點絳唇二調,體制高妙,不減花間。

○生查子

姚寬郎如陌上塵

生查子,以渾成為工。

○點絳唇

林逋金谷年年

於所詠之意,該括略盡,高遠無痕,得神之作。

五禹雨恨雲愁。

綴字是古人拙處。

周必大秋夜乘槎

乘槎、天孫、牽牛三用,傷重且俗筆也。末三句精絶。

○浣溪沙

蘇軾山下蘭芽短浸溪

坡公韻高,故淺淺語亦覺不凡。

毛滂銀字笙簫小小童

趙令、賀方回之亞,毛澤民亦“三影郎中”之次也。清超絶俗,詞中故自難。

○卜算子

辛棄疾漢代李將軍

南渡以後名字,長詞雖極意周鐫,小調不能不斂手。以其工出意外,無可著力也。稼軒本色自見,亦足賞心。

○減字木蘭花

晏幾道長亭晚送

輕而不浮,淺而不露。美而不艷,動而不流。字外盤旋,句中含吐。小詞能事備矣。

○采桑子

歐陽修群芳過後西湖好

“始覺春空”語拙,宋人每以春字替人與事,用極不妥。

○清平樂

晏殊金風細細

情景相副,宛轉關生,不求工而自合。宋初所以不可及也。

○憶少年

晁補之無窮官柳

“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與此詞詞起處同一警絶。唐以後,特地有詞,正以有如許妙語,詩家收拾不盡耳。

○喜遷鶯令

夏竦雲散綺

高華瑩澈,猶以質勝,慶歷間詞如此。

○少年遊

歐陽修闌干十二獨憑春

拙處已是工處,與“金谷年年”一調又別。“千里萬里,二月三月”,此數字甚不易下。

柳永參差煙樹灞陵橋

屯田此調,居然勝場,不獨“曉風殘月”之工也。

○靑門引

張先乍暖還輕冷

子野雅淡處,便凝是後來姜堯章出藍之助。

卷二

○南歌子

歐陽修鳳髻金泥帶

公老成名德,而小詞當行乃爾。

蘇軾山崗與歌眉歙

“十三樓”遂成故實,詞家驅使字面,事實有限,如“昌蜀”則忌用也。

○南鄉子

晏幾道新月又如眉

小詞之妙,如漢、魏五言詩,其風骨興象,迥乎不同。苟徒求之色澤字句間,斯末矣。然入崇、宣以後,雖情事較新,而體氣已薄,亦風氣為之,要不可以強也。

○鵲橋仙

陸游華燈縱博

詞之初起,事不出於閨帷、時序。其後有贈送、有寫懷、有詠物,其途遂寬。即宋人亦各競所長,不主一轍。而今之治詞者,惟以鄙穢褻為極,抑何謬與。

○醉落魄

張先雲輕柳梢

“生香眞色”四字,可以移評石帚、玉田之詞。

○踏莎行

秦觀霧失樓臺

“斜陽暮”,猶唐人“一孤舟”句法耳。昇庵之論破的。

○臨江仙

賀鑄巧翦合歡羅勝子

南宋小詞,僅能細碎,不能渾化融洽。即工到極處,只是用筆輕耳,於産人一種耀艷深華,失之遠矣。讀以上諸詞自見。今多謂北不逮南,非篤論也。

陸游鳩雨催成新綠

以末二語不能割棄

○唐多令

劉過蘆葉滿汀洲

與陳去非“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幷數百年來絶作,使人不復敢以花間眉目限之。

○蝶戀花

蘇軾花褪殘紅靑杏小

坡公於有韻之言,多筆走不守之憾。後半手滑,遂不能自由。少一停思,必無此矣。

晏幾道醉別西樓醒不記

如小山父子及德麟輩,用事亦未常不輕,但有厚薄濃淡之分。後人一再過,不復畱餘味,而古人雋永不已。

○繫裙腰

張先惜霜淡照夜雲天

以“憐偶”字隱語入詞,亦清便可人。

○漁家傲

范仲淹塞下秋來風景異

一幅絶塞圖,已包括於“長煙落日”十字中。唐人塞下詩最工、最多,不意啓程是復有此奇境。

王安石平岸小橋千嶂抱

介甫在中書,有不合意,便謂何處無一碗魚羹飯喫。審如是霜筠雪竹之地,何不早歸,而必堅以新法,禍人國也。讀此詞末二語,可感亦可傷。

○行香子

蘇軾北望平川

末語風致嫣然,便是畫意。

晏幾道晚綠寒紅

亦不為極工,然不可廢此,即詞之規模。

劉過佛寺雲連

貪於取巧,便是小家伎倆。然亦可知南渡以來,此道窮態極變,不可以一律論也。

○靑玉案

賀鑄凌波不過橫塘路

工妙之至,無迹可尋,語句思路,亦在目前,而千人尤人不能凑泊。山谷云:“解道江南斷腸句,只今惟有賀方回。”其為當時稱許如此。

黃公紹年年社日停鍼綫

一詞中“鍼綫”字兩兒,必誤。然俱有作意。

○感皇恩

陸游小閣倚秋空

其人胸中有故,出語自不同。當與“酒徒一半取封候,獨去作、江連漁父”合看。

○江城子

黃庭堅畫堂高會酒闌珊

山谷於詩詞多失之生硬,而詞尤傷雅。其在當時,固以柳七、黃九幷稱。此詞單字韻句猶較可,若再一縱筆,便恐去惡道不遠。

謝逸杏花村館酒旗風

調亦易工,但欲動蕩合拍。

○千秋歲

秦觀柳連沙外

“春去也”三字,要占勝。前面許多攢簇,在此牧煞,“落紅尤點愁如海”,此七字銜接得力,異樣出精采。

卷三

○師師令

張先香鈿寶珥

白描高手,為姜白石之前驅。

○傳言玉女

晁冲之一夜東風

事眞則語妙,如末二語,固知非泛拈得來。

○風入松

虞集畫堂紅袖倚清酣

當時以此詞纖帕上相饋遺,其傳誦可知。然“官燭金鑾”,殊未脫俗,惟結句工絶。

○驀山溪

黃庭堅鴛鴦翡翠

山谷於詞,非其本色,且多作俚語,不止如柳七之猥褻。“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十一字精妙可思,使盡如此,吾無間然。

○千秋歲引

王安石別館寒砧

“無奈”數語鄙俚,然首尾實是詞家法門。閲北宋詞,須放一綫道,往往北宋人一二語,又是南渡以後丹頭,故不可輕棄也。

○最高樓

程垓舊時心事

調本流宕,故後片數語近似曲子,非作者之過。

○鬥百花

柳永煦色韶光明媚

勻穩工整,在柳詞已是上乘。

○洞仙歌

李元膺廉纖細雨

著筆惟恐傷題,總不欲涉痕迹。詠物一派,高不能及。石帚此種亦最可法。分明都是淚。石帚促織云:“西窗又吹暗雨。”玉田春水云:“和雲流出空山。”皆是過處爭奇,用筆之妙,如出一手。合此數公觀之,略可以悟。

○惜紅衣

吳文英鷺老秋絲

看他用鬢白、溪碧、烏衣、茸紅,雖小小設色字,亦必成章法,詞其可輕言乎。此詞誤本落一寂字,遂有疑其不合者。尋常讀姜詞,謂客字是韻,寂字是韻,今夢窗不爾。維舟九字,以語意論之,當是一氣。而姜詞用故國,吳詞用繡箔,國字、箔字又似是句中韻,無弗同者。去宋人已遠,欲一一皆通其説,自不能不失之鑿也。若“伴惹茸紅”句,夢窗措語之常,無難著解耳。

○探芳信

二詞[按:指此首與張炎坐清畫]同韻,必皆繼草窗作者,惜周詞不見。詞至宋末,予倡女和,人人各極其工,眞樂事也。

○探春慢

姜夔衰草愁煙

求之字句,則字句未周。求之音響,而音響已遠。感人之深,不能指言其處,只一喚字,上下俱動。諸葛鼠須筆,除卻石軍,人漢有用。

張炎列屋烘爐

白石老仙以後,只有此君與之幷立。以上兩詞,工力悉敵,試掩姓氏觀之,應不辦[應作辨]孰為堯章,孰為叔夏。

○滿江紅

程過春欲來時

粗服亂頭,卻勝他周鏤者。

毛開潑火初收

滿江紅、沁園春,詞家相戒以為俗調,不宜復塡。予謂有俗詞無俗調。若詠物寫景,非苦心人不辨,固當擇調。至於即事即地高會言情,使人入耳賞心,詞工足矣,雖俗調又何害焉。

○掃花遊

王沂孫小庭蔭碧

漸隔下杳字韻,應落二字。

○水調歌頭

蘇軾明月幾時有

凡興象高,即不為字面礙。此詞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筆。惟後半“悲歡離合”、“陰晴圓缺”等字,苛求者未免指此為累。然再三讀去,摶捖運動,何損其佳。少陵詠懷古迹詩云:“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未嘗以風塵、天地,西南、東北等字窒塞,有傷是讀之妙。詩家最上一乘,固有以神行者矣,於詞何獨不然。題為中秋對月懷子由,宜其懷抱俯仰,浩落如是,錄坡公詞若幷汰此作,是無眉目矣。亦恐詞家疆宇狹隘,後來作者,惟墮入纖稼一隊,不可以救藥也。後村二調亦極力能出脫者,取為此公嗣響,可以不孤。

○滿庭芳

秦觀山抹微雲

詞家正宗,則秦少遊、周美成。然秦之去周,不止三舍。宋末諸家,皆從美成出。

周邦彥風老鶯雛

“黃蘆苦竹”,此作詞家所常設字面,至張玉田意難忘詞,猶特見之,可見當時推許大家者,自有在,決非後人以土泥、脂粉為詞耳。

○天香

李彭老搗麝成塵

詠龍涎諸作,俱在影響之間,不太遠者,斯取之矣。

卷四

○長亭怨慢

姜夔漸吹盡枝頭香絮

“時”字凑“不會得”三字,獃。“書郎”二句,口氣不雅。“只”字疑誤,“只”字喚不起“難”字。白石人工煉特至,此一二筆,容是率處。

○丁子妝慢

張炎白浪搖天

“楊花點點是春心,替風前、尤花吹淚”,此詞家李長吉嘔心得來,必如是,方可謂之造句。嘔心之句妙在絶不傷氣。此其奪胎於堯章也,其餘諸公便不能。

○聲聲慢

周密燕泥沾粉

有章、蘇在前,自難求勝。此但以清便取臻,已是名作。

○慶清朝慢

王觀調雨為酥

玉林云:“風流楚楚,詞林中之佳公子也。”然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學步則非。韶美輕俊,恐一轉便入流俗,故詞先辨品。

○揚州慢

姜夔淮左名都

“無奈苕溪月,又喚我扁舟東下”,是喚字著力。“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是蕩字著力。所謂一字得力,通首先采,非煉字不能然,煉亦未易到。

○暗香

姜夔舊時月色

落筆得“舊時月色”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詠梅嫌純是素色,故用“紅萼”字,此謂之破色筆。又恐突然,故先出“翠尊”字配之。説來甚淺,然大家亦不外此。用意之妙,總使人不覺,則烹鍛之工也。美成花犯云:“人正在、空江煙浪裏。”堯章云:“長記曾攜手處,千壓,西湖寒碧。”堯章思路,卻是從美成出,而能與之埒,由於用字高,煉句密,泯其來蹤去迹矣。

○慶天長慢

周邦彥條風布暖

空淡深遠,較之石帚作,寧復有異。石帚專得此種筆意,遂於詞家另開宗派。如“條風布暖”句,至石帚皆淘洗盡矣。然淵源相沿,固是一祖一禰也。

○珍珠簾

吳文英密沈爐暖餘煙裊

用筆拗折,不使一猶人字,雖極周嵌,復有靈氣行乎其間。今之治詞者,高手知師法姜、史,夢窗一種,未見有取塗涉津者,亦斯道中之廣陵散也。首句從歌舞處寫,次句便寫入聞簫鼓者。前半賦題已竟,後只嘆惋發巳[巳當作己。]意,恐忘卻本意,再用“歌紈”二字略一點映,更不重犯手。宋人詞布局染墨多是如此。

○玲瓏四犯

姜夔疊鼓夜寒

字句與前數調異而名同。

張炎流水人家

諸作異姜詞,當別是一調。其餘句法參差,多不一律,襯字亦隨意可使。彼固執言詞者,都無是處。

○陌上花

張翥關山夢裏歸來

元詞,張仲舉為工,然無刻入之句。

○瑣窗寒

張炎亂雨敲春

此春雨也,熨貼流轉乃爾。前結十三字,皆單字領下十二字。作五四四句法,此破作七六句,未嘗不可諷詠,恐執譜者必廢是詞矣。

○繞佛閣

周邦彥暗塵四斂

一刻吳文英。玩其筆意,亦頗似夢窗。然“望中迤邐”、“浪春燈”,則多屬美成本色語。

○萬年歡

史達祖兩袖梅風

如此詞起結,始當得“生新”二字。

○高陽臺

蔣捷苑轉憐香

前後結三字句,或韻或不韻。後段起句,或七字或六字。六字者用韻,七字多不韻。若執一而論,將何去何從。意者宮調不當凌雜,而字句或可參差。今旣已不被管弦,徒就字句以繩,詞雖自詫有獨得之解,吾未敢以為合也。

○東風第一枝

史達祖草腳愁蘇

史之遜姜,有一二欠自然處。雕鏤有痕,未免傷雅,短處正不必為古人曲護。意欲靈動,不欲晦澀。語欲穩秀,不欲纖佻。人工勝則天趣減,梅、夢窗自不能不讓白石出一頭地。

○解語花

周密晴絲ア

前段“得”字韻七字句,美成作上三下四,草窗作上四下三。後段“的”字韻九字句,美成作上五下四,草窗作上四下五。結句“立”字韻,美成破作三句,則三、四、五,草窗作兩句,則七字、五字。此類不可勝舉。虛心折衷自見,無用俗説之紛紛也。

張炎行歌趁月

玉田此調,與美成一一吻合。前段“蕊枝嬌小”,後段“舊愁空杳”,與美成“桂華流瓦”、“鈿車羅帕”,似皆是用韻。前後人亦有确定不移者。但在今日,惟主詞工,不得遂因此而廢彼耳。

○念奴嬌

蘇軾大江東去

坡公才高思敏,有韻之言多緣手而就,不暇琢磨。此詞膾炙千古,點檢將來,不無字句小疵,然不失為大家。詞綜從容齋隨筆改本,以“周郎”、“公瑾”傷重,“浪聲沉”較“淘盡”為雅。予謂“浪淘”字雖粗,然“聲沉”之下不能接“千古風流人物”六字。蓋此句之意全屬“盡”字,不在“淘”、“沉”二字分別,至於赤壁之役,應屬“周郎”,“孫吳”二字反失之泛。惟“了”字上下皆不屬,應是凑字。“談笑”句甚率,其他句法伸縮,前人已經備論。此仍從舊本。正欲其瑕瑜不掩,無失此公本來面目耳。

○湘月

張炎行行且止

字數平仄同,而調名各異。且白石創之,玉田效之,必非無謂。然今之言調者雖好生枝節,對此茫然,亦無説以處,不得不強比而同之,於是湘月之譜仍是念奴嬌,大堪失笑。故予謂不當以四聲平仄言詞者,此是其明證也。魏晉以前,無有四聲,而漢之樂府自若,未聞其時協律者,鮮所依據也。故平仄一法,僅可為律詩言耳。至於詞、曲,當論開闔、斂舒、抑揚、高下,一字之音,辨析入微,決非四聲平仄可盡。猶見里中一前輩,以傳奇擅長,妙嫻音律,每塡一曲竟,必使老優展轉歌之。若歌者云有未協,不憚屢易,必求其妥。作曲之時,何嘗不照平仄塡定,一入歌喉,輒有不宜,蓋以字有陰陽清濁,非四聲所能該括。故上聲一字不合,易十數上聲字,有一合者。去聲一字不合,易十數去聲字,有一合者。即今昆曲可通於宋詞,豈得以依聲塡字,便云毫髮無憾乎。宋詞久不談宮調,旣已失考,今之作者,取其長短淋灕、曲折盡致,小有出入,無損其佳。湯臨川云:“此案頭之書,非臺上之觀。”傳奇且持此論,況於詞調去宋數百年,彼此同一不知,何必曲為之説。前此任意遊移者,固為茫昧,近日以四聲立譜者,尤屬妄愚。彼自詫為精嚴,吾正笑其淺鄙。旣歷詆古人,盡掃時賢,皆謂之不合調,不知彼所自謂合調者,果能悉入歌喉,一一指陳其宮調乎。因白石湘月詞,聊發此意,作者當無墮譜家雲霧中也。

卷五

○桂枝香

唐珏松江舍北

詠蟹諸作,多是説人食蟹,惟此調不偏枯,“西風有恨無腸斷”,此一警語足矣。此唐義士也,昭陵玉匣數首,幷沉痛傷懷,非復宋人。此君詩詞,俱參上流,不獨高節。

○木蘭花慢

盧祖皋汀蓮凋晚艷

三調甚平,然不敗目。

○水龍吟

蘇軾似花還似非花

水龍吟末後十三字,多作五四四,此作七六,有何不可。近見論譜者於“細看來不是”及“楊花點點”下分句,以就五、四、四之印板死格,遂令坡公絶妙好詞不成文理。起句入魔,“非花”則又“似”,不成句也。“拋家傍路”四字欠雅。“綴”字趁韻,不穩。“曉來”以下,眞是化工神品。

蘇軾楚山竹如雲

非無字面蕪累處,然丰骨畢竟超凡。玉田云“清麗舒徐”,未敢輕議也。

王沂孫世間無此娉婷

荼蘼如何寫,直合淺淺許。海棠尤難著色。不離不即,已在个中。遇棘手題,當思所變計。二調頗堪玩味。[按:與盧祖皋蕩紅流水無聲合評。]

張炎仙人掌上芙蓉

玉田此調不見作手,才到蒲江、竹屋之間。

○憶舊遊

周邦彥記愁橫淺黛

“舊巢”下,如琴曲泛音,盡而不盡。美成詞是此等筆意處最難到,玉田亦似十分模擬者。

○喜遷鶯

劉一止曉光催角

前半曉行,景色在目,雖不及竹山之工,正是雅詞。

○宴清都

周邦彥地僻無鐘鼓

美成詞,乍近之覺疏樸苦澀,不甚悅口。含咀之久,則舌本生津。

○曲遊春

施岳畫舸西泠路

此調前片旣似吳君特,後片又似周公瑾,兼撮二家之長。

○齊天樂

張炎分明柳上春風眼

美成如杜,白石兼王、孟、韋、柳之長。與長白石幷有中原者,後起之玉田也。梅溪、夢窗、竹山皆自成家,遜於白石,而優於諸人。草窗諸家,密麗芊綿,如温、李一派。玉臺沿至於宋初,而宋詞亦以是終焉。以詩譬詞,亦可聊得其彷佛。

○瑞鶴仙

陸子逸臉霞紅印枕

能如此作情詞,亦復何傷。

蔣捷紺煙迷雁迹

句意警拔,多由於拗峭,然須煉之精純,始不失於生硬。竹山此詞云:“勸清光,乍可幽窗相照,休照紅樓夜笛。”夢窗云:“問閶門,自古送春多少。”玉田云:“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妙語獨立,各不相假借。正不必舉全詞,即此數語,可長畱數公天地間。[按幽窗相照,照字原詞作伴。]

○澡蘭香

吳文英盤絲繫腕

亦是午日應有情事,但筆端幽艷,如古錦爛然。

○金盞子

蔣捷練月縈窗

“佩鸞”有作“佩款”者,“佩鶯”不叶,“佩款”不可解。初見之周繢滿眼,細按則清氣首尾聲貫澈。陳言習語,吐棄一切,與夢窗相似,又別是一種。大抵亦自美成出,但字字作意。

○綺羅香

史達祖做冷欺花

無一字不與題相依,而結尾始出“雨”字,中邊皆有。前後兩段七字句,於正面尤著到。如意寶珠,玩弄難於釋手。

張炎萬里飛霜

對句八字起,已關住紅葉,下用“楓冷吳江”點明,“斜陽”句,略寫高絶。後段“衰顔借酒”是襯法,“回風”二句,狀丹楓之神,結句,反映安音頓句,極其妥貼,而思路更入微。

○二郎神

呂渭老西池舊約

此調九十八字,與諸調異。

○拜星月慢

周密膩葉陰清後段步驟美成,幷學堯章用字,可見當日才人降心折服大家。此道必有源流,不諱因襲,徒欲倔強自雄,應是尉佗未見陸生耳。

○永過樂

蘇軾明月如霜

“野雲孤飛,為無迹”,石帚之詞也。此詞亦當不愧此品目,僅歡賞“燕子樓空”十三字者,猶屬附會淺夫。

辛棄疾千古江山

昇庵云:稼軒詞中第一。發端便欲涕落,後段一氣奔注,筆不得遏。廉頗自擬,慷慨壯懷,如聞其聲。謂此詞用人名多者,當是不解詞味。

卷六

○解連環

姜夔玉鞍重倚

意轉而句自轉,虛字皆揉入字內。一詞之中,如具問答,抑之沈,揚之浮,玉軫漸調,朱弦應指,不能形容其妙。

○望湘人

賀鑄厭鶯聲到枕

方回長調,便有美成意,殊勝晏、張。

○疏影

張炎碧圓自潔

暗香、疏影,玉田易名為紅情、綠意,詠荷花荷葉。其實易名未易調,無須另載。

○蘇武慢

惜餘春慢、過秦樓、選冠子、蘇武慢四調相同,惟選冠子多二字,餘皆百十一字。惜餘春慢亦有百十三字者,無可區別,特各仍其集中本名耳。

○沁園春

辛棄疾疊嶂西馳

稼軒詞於宋人中自辟門戶,要不可少。有絶佳者,不得以粗、豪二字蔽之。如此種創見,以為新奇,流傳遂成惡習。存一槪其餘。世以蘇、辛幷稱,辛非蘇類,稼軒之次則後村、龍洲,是其偏裨也。

○賀新郎

劉克莊妾出於微賤

後村此調埋沒於斷楮敝墨之中,從前無有人拈出,眞風騷之遺,不當僅作詞觀也。若情深而句婉,猶其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