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还给祝枝山

作者:何永沂


在二零零零年,医务特别繁忙,一夜闲坐休息,顿生一念,集联为乐。于是,有一段时间游戏于古今诗词作品之中,并得集句联一百多副。四月蒙程千帆教授题签,便有了《永沂集联》;接着又蒙陈永正兄赐序,两位国学界的名师兼诗词高手所赐无疑使这一册子生色不少。遗憾的是,两个月后,此卷付印期间,程千帆千帆教授竟遽归道山,不及看到此册子的问世。

自印的《永沂集联》出厂后尚未发出期间,一日在路上,忽见斜阳门巷,忽想起刘禹锡的名句“乌衣巷口夕阳斜”,此时可能集联之思在脑海中的痕迹未消,即时又联想到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归家即录下。 “红杏枝头春意闹” 对“乌衣巷口夕阳斜 ” ,自我陶醉一番,自觉妙不可言。一是对仗工整,其中“枝头”对“巷口”,是地点方位对,本身已是工对,而拆开来,“头”对“口”又是形体对,所谓双重工对,可称天造地设。而更重要的是此联含意深刻,上联令人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慨,接上下联,便大有《红楼梦》“好了歌”的味道,堪称“警世良联”。一时兴起,请印刷厂的朋友补印一页,录进此联,取回家中,把此新页粘进印好的一百多卷小册子中。

果然,“红杏枝头春意闹 ;乌衣巷口夕阳斜 ”一联赢得很多朋友的喜爱。几位身兼书法家诗人的朋友如上海周退密、台湾汪中、北京林锴、香江陈树衡还赐赠墨宝,书成条幅相寄。在二零零三年,拙旧体诗《点灯集》正式出版,附录了这卷《永沂集联》,之后多个网站以《何永沂集句联录》为题作了转载,香港有一个国学书法培训班以此小册子为教材,在网上还看到,有人竟然在北京的旧书摊购得此小册子,掬书者似乎还喜出望外。山西学者、诗人马斗全兄、广东杂文家、诗人陈章兄分别发表了有关的专题文章,在文内不约而同地对 “红杏”“乌衣”一联作了重点赏析。

时间到了廿零零七年八月,一个晚上,马斗全兄发来一电子邮件,上面写道:“近有西安之行,系被一机构聘作学术委员,研究选编二十世纪诗词选之事。得诗一组,寄上请正。又,兄集联,当读过梁启超集联。西安会上有人告弟,吾兄‘红杏枝头春意闹 ;乌衣巷口夕阳斜’一联,梁启超集联已有。弟未读过,未知确否。岂兄与梁氏暗合耶?顺告”。读后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因我对梁启超的集联也算熟悉,并无此事。谨慎起见,遂查了有关资料,结果证明我的反应是对的。但我仍不放心,马斗全兄“暗合”一语挑起我一段心事,因我一直有点奇怪,这样好的一对集句联,难道在诗星灿烂的古人中竟没有一人想到,而让我这个区区旧体诗爱好者先拔头筹?于是,在夜深人静之际,在搜索网上输入“红杏枝头春意闹 对乌衣巷口夕阳斜 ”的字眼,这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就在第一页就有了令人惊喜的发现。在“国学导航-尧山堂外纪(明)蒋一葵-卷九十一·国朝”的标题下,其中一节中写道:“祝枝山在金陵,春晚,与客步秦淮,客指园林诵曰:‘红杏枝头春意闹,’枝山即眺落晖,曰:‘乌衣巷口夕阳斜。”我即时把这一发现用电子邮件告知马斗全兄,并匆匆写道;“虽然此联是我的独立创作,但祝先生得对在先,所以版权应还给他。”不错,此《尧山堂外纪》我从未听说过,更无缘得读,也不知祝枝山有此轶事,而且他得对的过程与我不同,还有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时代,可以想象对此联的理解和寄托一定会有不同,这纯粹是文学上的所谓 “暗合”。老实说,这一发现令我一憾一喜,憾的是好得很的一副集句联的版权就要回归祝枝山;喜的是,我终于解决了一个悬念,而且能与明朝的江南祝才子心有灵犀,也不算“辱没洒家”了,一笑。

写成此文,以广告关心我这卷集句联的朋友;同时,希望能让九泉之下的祝老前辈得以快慰地浮一大白。

廿零零七年九月 于点灯书屋

(原载于香港《大公报》大公园2007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