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相知或有缘——试释李慎之先生的两句诗

作者:何永沂


一日偷闲,整理计算机内的文档,发现这篇写于十年前而尚未发表过的文稿,

西安《雁塔诗词》(二零零四年第一辑)发表了陈章《李慎之诗话》一文,章兄爱写诗话,他的诗话时代感强,析诗叙事评史融为一体,见解独到,文字生动,我一向爱读。而这篇诗话引起我更大兴趣的是内中录了李慎之先生的七首诗,其中写于文革期间的五首七律生日诗是我从未读过的。李老的诗可谓功力深、性情真,我拜读过他的两本文集:《风雨苍黄五十年》《被革命吞吃掉的儿子》,现在又得以赏读他的旧体诗,深感李慎之不仅是学贯中西融铸古今的大学者、杰出的思想家、而且还是一位出色的旧体诗人。

章文中所引李诗其中一首写于一九七五年,诗题为《五十三岁生日》,录如下:“怕看落日罢登楼,万里风生一叶秋。天语诛心呼保义,人言销骨贾存周。此时难得唯秦醉,何地方能避楚咻?薄酒微吟遣永夜,不知涕泪为谁流。”陈章兄评道:“七五年一首提到宋江和贾政,这两人一位是起义后受招安的义军领袖,一位是典型的封建卫道士,自古诗无达诂,如今我们已很难理解诗人为什么用痛心疾首的笔调提起这两位古典小说人物。”“呼保义”对“贾存周”《红楼梦》里的贾政字存周),这是一对嵌名联,对得十分工整。生日诗突然出现两个毫无相干的名字,初读确令人莫名其妙,难怪章兄感到困惑,也使我起了破解这一联的念头。于是我反复读这首诗,读到第三遍时,灵机一触,想起了海外著名学者余英时先生评陈寅恪诗的有关文章。

余先生在《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中写道:“陈先生最后二十年是生活在中国历史上文字狱发展到空前高度的时代,他不能不用各式各样的′隐语′和′暗码′来抒写他的真实感受。”这一断语当然同样适用于李慎之的文革诗。而在《古典与今典之间——谈陈寅恪的暗码系统》一文中,余英时指出读陈寅恪的诗“只要考出其中关键字的出处,及当时的大事便可得到确解”,“当时的大事”即所谓“今典”;余文继续指出:陈寅恪的诗“往往还藏了他自己独创的密码(如双关语、歇后语、谐音字等,不一而足)”。余先生这段话极具启发性,至此,我们已拿到解开李诗之谜的入口钥匙。

首先,我们先来弄清楚诗中的今典,看看当年发生了什么有关的大事。一九七四年,江青一伙利用“批林批孔”大搞影射史学,大批当代大儒,一把火烧向“周公”;一九七五 年,“天语”忽颁:“《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江青心领神会,紧接过来说:“评《水浒》就是要大家知道我们党内就有投降派”,“《水浒》的要害是架空晁盖,现在党内有人架空毛主席。”矛头所指,路人皆见。“评《水浒》”在“批林批孔”的火上再加把油,史家把这一段史实统称为:“评《水浒》,批林批孔批周公”。现在,豁然贯通,我们可以浮想翩翩了。“天语”也是个关键字,暗指“最高指示”;“天语诛心”一针见血,“诛心”二字用文革语言来说最为“恶毒”,“晚岁为诗欠斫头”(陈寅恪句),此诗当时如传了出去直达上方的话,慎之不慎,他将难逃割喉之劫。至于下联,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事已至此,“周总理还是我们的总理”便成了一句空话,假话。“贾”谐音“假”,“周”即“周公”,“贾存周”只是借一个名字的外壳,这句诗应读作“人言销骨假存周”。章兄虽然一时给“暗码”骗了,但他以特有的诗感感受到本诗那种“痛心疾首”的笔调。“痛心疾首”四个字在这里用得异常准确,读李慎之先生的文集,可知李老曾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工作,且对总理颇有感情,“批周公”确令他痛心疾首,一腔怨愤,又不能直言,因而有此深曲费解之诗,有此深藏暗码之联。

自以为破“案”后,即打电话给陈章兄以共享“思维的乐趣”(王小波语),几句开场白便直奔主题,只说了一句:“评《水浒》,批林批孔批周公”,陈章兄在那边便显得很兴奋,连说几个“对”字。心有灵犀,有乐同快,此时令我倍感诗情友情的可贵。章兄的认可使我壮了胆,写成此文,还斗胆借用陈寅恪的一句诗“后世相知或有缘”作为本文的题目,未知李慎之老人家在天之灵是否能一笑点头称可。

20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