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隐赋(元符元年) 北宋 · 苏过
苏子居岛夷之二年,客有自许来唁,问其安否,而勉之进取。
曰:「天之生物,类聚群分。
蠢动飞走,不相夺伦。
鱼宅于渊,兽伏于榛;
蚕之于冰,鼠之于焚。
失其所则病,因其性则存。
且非独虫鱼然也。
楚之橘柚不植于燕代,晋之枣栗不繁于闽越。
非天地之所私,繄物性之南北。
况于人乎?
余蜀人也,少游三晋之间矣。
秋冬之交,朔风萧条。
山童泽枯,堕指折胶。
阴山之雪,三岁不消。
故其生实瘠而不窳,畜驷强而不乾。
人亦刚而多勇,寿而硕坚。
肤拆面殷,足胝手胼。
为霜雪之所凝,凛其质之岁寒。
而五岭之南,夷獠杂居。
天卑地溽,山盘水纡。
恶溪肆流,毒雾蒸嘘。
昼避蝮虺,夜号鼪鼯。
草木冬花,霖潦长濡。
星隐于气,日见于晡。
故其民多重膇之病,寒热中肤。
非耋而伛,非躄而扶。
而儋耳者,又在二广之南,南溟之中。
其民卉服鼻饮,语言不通。
状若禽兽,既嚚且聋。
海气郁雺,瘴烟溟濛。
而子安之,岂亦有道乎?
且夫君子之修身也,病没世而无闻。
故其蹑屩而取卿相,脱挽辂而□封君。
季子从成而得印,范叔计行而专秦。
相如进缶而赵重,毛遂奉盘而楚亲。
或刀笔以自奋,或干戈以策勋。
脱颖者富贵,陆沈者贱贫。
希揄扬于鼎彝,耻湮没于埃尘。
古人有言:『岁云暮矣,时不我与』。
如子之年,鸣钟鼎食者多矣,曷亦有意于世乎」?
苏子曰:「噫!
若客,殆未达者耶?
大块之间,有生同之。
喜怒哀乐,钜细不遗。
蚁蜂之君臣,蛮触之雄雌。
以我观之,物何足疑?
彭聃以寒暑为朝暮,蟪蛄以春秋为期颐。
孰寿孰夭,孰欣孰悲?
况吾与子,好恶性习,一致同归。
寓此世间,美恶几希。
乃欲夸三晋而陋百粤,弃远俗而鄙岛夷。
窃为子不取也。
子知鱼之安于水也,而鱼何择夫河汉之与江湖?
知兽之安于薮也,而兽何择于云梦之与孟诸?
松柏之后彫,萑苇之易枯。
乃物性之自然,岂土地之能殊?
子乃以晋楚之产疑之,过矣!
虽然,瘴厉之地,子得其详也。
仆亦择其可道者,以释子之惑。
天地之气,冬夏一律。
物不凋瘁,生意靡息。
冬絺夏葛,稻岁再熟。
富者寡求,贫者易足。
绩蕊为衣,蓺根为粮。
铸山煮海,国以富强。
犀象珠玉,走于四方。
士独免于战争,民独勉于农桑。
其山川则清远而秀绝,陵谷则缥缈而岪郁。
虽龙蛇之委藏,亦神仙之所宅。
吾盖乐游而忘返,岂特暖席之与黔突也哉!
若夫纡朱怀金,肥马轻车,固人情之所欲得也。
而况金石之传,不朽之荣,为主上布德泽于斯民,拊四夷而宾不庭,固非独善其身,老死丘壑者所得拟也。
然功高则身危,名重则谤生。
枉寻者见容,方枘者必憎。
而自古豪杰之士,有不能闾阎之穷,慨然有澄清之志,探虎穴,索骊珠,而得全者,盖无一二也。
彼大人者,窅然观之,颦蹙远引,况以荣为乐耶!
世非不知得士者昌,失士者危。
然患难或可以共处,安逸或可以长辞。
子胥不免于属镂,范蠡得计于鸱夷。
萧何缧囚于患失,留侯脱屣于先知。
敌国亡而信烹,刘氏安而勃疑。
故介推避禄于绵田,鲁连辞赏于燕师。
接舆长歌于凤鸟,庄叟感慨于郊牺。
仆无过人之才,固不足以自媒也。
然马之羁靮,鹰之韝绁,寒心久矣。
方长鸣于冀北,睹皂栈而知惧。
击鲜肥于秋风,又何脔割之足顾哉!
盖尝闻养生之粗也。
今置身于遐荒,如有物之初。
余逃空谷之寂寥,眷此世而愈疏。
追赤松于渺茫,想神仙于有无。
此天下之至乐也。
而子期我以世人,污我于泥涂。
贪千仞之鷇,轻隋侯之珠。
子以为巧,我知其愚」。
客愧且叹曰:「吾浅之为丈夫也」!
昔余侍先君子居儋耳,丁年而往,二毛而归。
盖尝筑室有终焉之志。
遂赋《志隐》一篇,效昔人《解嘲》、《宾戏》之类。
将以混得丧,忘羁旅,非特以自广,且以为老人之娱。
先君子览之,欣然嘉焉。
逮今二十年矣。
政和丙申来颍水,偶发书箧,得旧稿,怅然感叹。
小儿籥在总角时,逮事先君子者。
惜此篇久亡而今存,请书其事而藏之,庶几不忘在莒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