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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续上)
灯映层楼炯。
下重帘、风凄雾湿,市喧初静。
小巷忽传歌断续,酸楚四弦相应。
幽咽语、浮沉不定。
华发一双鹣鲽侣,正行歌乞食街头冷。
风雾里,肩厮并。
天涯我亦飘零剩。
廿余年、闲闲误却,青袍青鬓。
异域乍经漂流日,无限旧愁新恨。
翻羡汝、鸳鸯同命。
料得一灯愁对处,隔云天正有人如病。
恰回首,泪偷迸。
注:这首词应作于1933年秋,父亲刚到伦敦之际。风凄雾湿的夜晚他见到窗外街头卖唱乞食的一对老夫妻,他们二奶共患难的情景引起了父亲对远在国内的母亲的思念。
一样飞轮,犹记就是双脸。
鬓先低,眉欲敛,烟波凝。
帝宗堤上秋风冷,难寻翩燕影。
暮鸦啼,天欲暝,黯销魂。
注:作于1935年秋。黄昏十分,父亲在柏林帝宗堤偶遇骑自行车的少女,联想到当年与母亲一起学骑自行车的情景。
杨花渐飞渐远,渡秋千院落。
散还整、凭借东风,一时飘寄高阁。
甚春暝、琐窗犹掩,篆烟不透低垂幕。
画梁寒(条幅为“画梁闲”。),昨夜芸泥,燕巢萧索。
零落残红,尚点绣幌,任游丝系络。
屐痕泯阶涴青苔(涴青苔:条幅上为“涴幽阶”。),轻尘沉聚珠箔。
漫追寻、芳踪已杳,怅人远、水云深阔⑴。
独沉吟,经岁芳菲,尽成耽阁⑵。
回思往事,苦忆当年,共古城暂泊⑶。
风乍软、梨花微褪,燕趁莺语(条幅上为“燕趁莺忙”。),蝶翅才舒,柳疏烟弱。
阑干曲处,新裁剪芳草,胶轮轻碾银沙路。
嫩晴天、共把单车学(条幅上为“共把飞车学”。)。
赪霞缭耳,一时掠乱云鬒⑷,相扶骑过篱角。
彩云易散,绮梦难圆,总轻轻负却⑸。
怯记省事、床头栀子,夜永香浓,箧底春衫,袖长痕漠(条幅上为“袜痕淹没”。)。
潜销青鬓,濯残红唾,相思嚼尽莲薏味,到情深、还叹深情恶⑹。
宵来铅泪抛干,坐待迟明,梦随漏促(条幅上为“梦随漏薄”。)。
注:这首词父亲曾写成条幅,跋中写道:“廿五年六月柏林客中作,月圆节后二日在武功写。”说明作于1936年6月经柏林回国时。由于即将回国归家,更思念亲人。这首词先描写了晚春的景色,由眼前的景色想到远方的亲人;再追忆往日和爱妻一起学骑自行车的情景,最后倾诉相思之苦。
⑴ 条幅上为“漫追寻、芳菲尽渺,怅人远、水云天阔”。
⑵ 条幅上为“春事经年,总成耽搁”。
⑶ 条幅上为“正古城寄泊”。古城,此处指广州或南京。
⑷ 条幅上为“赪云缭靥,一时掠乱花鬒”。
⑸ 条幅上为“绮梦无凭,尽轻轻负却”。
⑹ 条幅上为“潜销绿鬓,濯残红粉,经年嚼尽相思味,到情深、还为深情恶”。
梦里温馨,尊前旖旎,一醒尽成虚话。
荼蘼褪后,青杏圆时,春剩游丝萦挂。
却羡多情柳花,还能趁扑,绣车骄马。
待重寻,年少心情,先怕自家惊诧。
恁惋惘悄悄明窗,绵绵永昼,怯把帘钩松下。
恹恹枕榻,澹澹屏山,对影自伤偢侘。
为他轻暖柔寒,检点乘除,闲愁细惹。
甚年年、芳草天涯,春讯总难凭借。
注:作于1935年8月22日。在父亲的影集《雪泥鸿印》中,他在1935年7月23日的留影旁用毛笔工整地抄录了这首词。表达了身在异域的父亲感叹青春岁月流逝的心情。
多情桂山桂水,尚淹留梦想。
艳阳里,风飐清漓,碎揉浓翠千嶂。
断岩罅,山花绽蕊,垂枝搅起粼粼浪。
水东门,催送征人,片帆双桨。
暮霭初澄,细雨渐霁,正凉生画幌。
庭院悄、檐滴声疏,穿窗蚊阵繁响。
默低回,衣纹鬓影,似还见,眼波澄朗。
忽惊心,高柳哀蝉,唤回瞑惘。
莲心自苦,藕绪徒牵,叹夜阑梦旷。
漏点促、月华披练,废殿幽寂,金带烟浮,宫池萍飏。
雕栏凭遍,空阶蹀躞,晓星明灭生天际,束轻装,不待晨鸡唱。
兰舟未发,惊闻笑语低呼,梦中人在邻舫。
情缘最幻,拚散翻逢,更旋圆乍宕。
浑未了,蛮笺五色,互寄温存,宛转千行,细传惆怅。
长流各对,会心相印,秋期蓦地风浪卷,病文园,羸弱招虚谤。
十年⑴误尽韶华,粉褪香销,鬓霜渐涨。
注:从内容看,这首词是1937年底作于武功。词中由梦回岭南,联想起十年来风云变幻,理想破灭,不禁感慨万千。
⑴ 指1926年赴广州求学至写作此词时。
败叶惊风,枯枝泣露。
荻花白遍秋江浦。
零风重霭送残阳,湿云黏在连天树。
漫说登临,空伤岁序。
河山破碎情如许。
故园秋思任关情,天涯望断无寻处。
注:作于1938年的重阳节,当时父亲正在广西八步。这首词表达了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面对祖国河山破碎,在学校迁到后方连立足之地也难以找到的艰难局面下,父亲那强烈的忧国忧民之情。
① 另一抄本,题为“盐车病骥”,借用“骥服盐车”的典故。
蹄铁敲穿,踏遍崎岖,日渐昏黄。
叹木鞍坚重,背成生鞟,麻江粗硬,吻有陈伤。
项下刍笼,虚无寸草,枉羡青畦菜麦香。
沉吟处,听鞭梢爆响,倦步催忙。
归来絷向空廊。
早弦月盈盈上短墙。
奈毛似垂旃,泥和汗结,头如赘瓮,颈共肩僵。
半束枯刍,一拳稃壳,便是辛劬竟日偿。
宵寒恶,任螗蹲蛙坐,志恁更长。
注:作于1938年冬。祖国的灾难,理想的破灭,生活的重负使父亲的心情异常沉重。词中写病骥辛苦劳作,而得到的回报却万分菲薄;实际上是写旧中国的知识分子如何在艰难的生活中苦苦挣扎。父亲原自号“朝苏”,到后来,他写给我们的信的落款都是“老蹇”。蹇即跛足之驴也。“蹇驴驽马”并称。“驽马”指不能快跑的马。良骥被病困折磨得像蹇驴驽马,它企盼着能自由驰骋,真正发挥出千里马的作用来。
① 均为西北农林专科学校的职员,湖南人,与父亲交往甚厚。
回想去年事,一出续黄粱。
相逢但问研究,风格恁张扬。
桌上红蓝墨水,架上英法日语,事事尽堂皇。
天平显微镜,棋列极辉煌。
英文过,植物毕,国文忙⑴。
晚来犹有,专家会议两三场。
坐看主任员长,西装纸烟手表,跻跻复跄跄。
开发西北者,意气总轩昂。
⑴ 父亲同时在西农教授这几门课,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才华横溢、知识渊博。
烽火漫云急,道远正无妨。
须知抗日救国,正好做文章。
胡桃国防树也,萝卜国防菜也,慷慨说周详。
热血俨如沸,讲演声琅琅。
飞机过,大炮响,始匆忙。
太太细软文件,偷向四川藏。
练习话剧歌咏,组织宣传大队,出发赴⑴穷乡。
救国募公债,遍解他人囊。
⑴ 另一抄本为“避”。
日暮电灯黑,独坐静思量。
不才如我之物(另一抄本为“辈”。),何苦亦装腔。
欺人自欺而已,于我于人何⑴补,愧汗湿如浆。
附和事容易,难在泯天良。
人才事,百世计,许⑵荒唐。
廿年卅年以后,粉骨岂能偿。
人生糊口而外,尚有其它可贵,长叹起旁皇。
聑耳服辕久,风起忆穷荒。
注:这三首词作于1938年春,是父亲从西农愤而辞职回到长沙后写的。父亲当年学成归国,谢绝了南京几所著名大学的聘请,毅然来到艰苦的大西北是为了实现“科学救国”的理想,以自己在国外学到的科学知识改造干旱的大西北。但国民党官场的黑暗腐朽,令他深深失望。这三首词对那些假借抗日之名行敛财之实;名为开发大西北办教育,实则谋私利的误国误民之举揭露得酣畅淋漓;充分表达了自己对这些伪君子的鄙夷,更体现了自己凭良知做人,绝不与误国误民者为伍的凛然正气。“附和事容易,难在泯天良。人才事,百世计,许荒唐。廿年卅年以后,粉骨岂能偿。人生糊口而外,尚有其它可贵,长叹起旁皇”。这是一个以“科教兴国”为己任的爱国知识分子在黑暗中的呐喊。
⑴ 另一抄本为“无”。
⑵ 另一抄本为“恁”。
① 中国旧称夏历正月初一为鸡日(又称元日),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杜甫《人日》诗中有“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句。
怯暖愁寒日渐殊。
艳阳新上小楼居。
檐牙已噪争巢雀,阁底犹藏破网蛛。
从病后,酒杯疏。
浮生浮世两模糊。
凭窗偶有寻春兴,但见梨花点碧芜。
注:这首词是1939年春节,在昆明所作。根据父亲的自述:“同济大学于1939年春天学校全部迁到昆明,当时我在理学院兼任生物系主任。”经历了长期战乱的颠沛流离,工作、生活现在暂时安定了,看到了一点希望。这首词父亲在1958年写成条幅给定枎,跋中写道:“1939年重到昆明,寄居绣衣街及翠湖北路者两年馀,枎儿遂与我同为滇池畔出生之人,当年旧作写以相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