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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洲诗话·卷四 翁方纲

■山谷《竹枝词跋》云:〔古乐府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但以 抑怨之音,和为数叠,惜其声今不传。予自荆州上峡入黔中,备尝山川险阻,因作 二叠,传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盖每首后二句,叠一遍也。又云:〔或各 用四句入《阳关》、《小秦王》,亦可歌也。〕此则每句用叠也。按《苕溪渔隐丛 话》:〔唐初歌词所存者,止《瑞鹧鸪》、《小秦王》二曲,是七言诗。《瑞鹧鸪 》犹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须杂以虚声,乃可歌也。〕查他山云:〔《小秦王 》一名《古阳关》,盖《小秦王》与《阳关》音节相埒耳。〕 ○后三首托太白,大约此皆《竹枝》中极著意者矣。当与刘梦得之作抄写一编,而 以杨铁崖之属继之。

■〔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阮亭自谓其〔月映清淮何水部,云飞陇首柳吴兴〕胜于前句。至若山谷云:〔闭 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而后人有句云:〔挥豪对客曹能始,闭阁焚香 尹子求。〕此不谓之袭旧乎?

■阮亭所举宋贤绝句可继唐贤者几数十首,然何以不举山谷《广陵早春》之作云: 〔春风十里珠帘捲,彷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

■山谷于五古,亦用巧织,如古律然,特其气骨高耳。

■谈理至宋人而精,说部至宋人而富,诗则至宋而益加细密,盖刻抉入里,实非唐 人所能囿也。而其总萃处,则黄文节为之提挈,非仅江西派以之为祖,实乃南渡以 后,笔虚笔实,俱从此导引而出。善夫刘后村之言曰:〔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 规规晚唐格调;杨、刘则又专为昆体;苏、梅二子,稍变以平澹豪俊,而和之者尚 寡;至六一、坡公,岿然为大家,学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极其天才笔力之所至,非 必锻炼勤苦而成也。豫章稍后出,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蒐讨古 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 按此论不特深切豫章,抑且深切宋贤三昧。不然而山谷自为江西派之祖,何得谓宋 人皆祖之?且宋诗之大家无过东坡,而转祧苏祖黄者,正以苏之大处,不当以南北 宋风会论之,舍元佑诸贤外,宋人盖莫能望其肩背,其何处而祖之乎?吕居仁作《 江西宗派图》,其时若陈后山、徐师川、韩子苍辈,未必皆以为铨定之公也。而山 谷之高之大,亦岂仅与厌原一刻争胜毫釐!盖继往开来,源远流长,所自任者,非 一时一地事矣。论者不察,而于《宋诗钞》品之曰〔宋诗宗祖,是殆必将全宋之诗 境与后村立言之旨,一一研勘也。观其所钞,则又不然,专以平直豪放者为宋诗, 则山谷又何以为之宗祖?盖所钞全集与其品山谷之言,初无照应,非知言之选也。 〕

■宋人精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从各自读书学古中来,所以不蹈袭唐人也。然此 外亦更无留与后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祇剩得一段丰致而已,明人则直从格调为之 。然而元人之丰致,非复唐人之丰致也;明人之格调,依然唐人之格调也。孰是孰 非,自有能辨之者,又不消痛贬何、李始见真际矣。

■渔洋先生所讲神韵,则合丰致、格调为一而浑化之。此道至于先生,谓之集大成 可也。

■渔洋先生则超明人而入唐者也,竹垞先生则由元人而入宋而入唐者也。然则二先 生之路,今当奚从?曰吾敢议其甲乙耶?然而由竹垞之路为稳实耳。

■吴孟举之钞宋诗,若用其本领以钞邵尧夫、陈白沙、庄定山诸公之诗,或可成一 片段耳。

■山谷诗,譬如榕树自根生出千枝万干,又自枝干上倒生出根来。若敖器之之论, 只言其神味耳。

■〔不贪夜识金银气〕,〔手自与金银〕,是真事,故不碍。然阮亭尚以〔手自与 金银〕为病。至后山云〔莫辞行乐费金银〕,则不可矣。

■后山赠鲁直云:〔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又云:〔人言我语胜黄语,扶坚 夜燎齐朝光。〕此其所以叙入紫微宗派之图也。任天社云:〔读后山诗,似参曹洞 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深处。〕因为作注。而敖器之 亦谓〔后山如九皋独唳,深林孤芳,冲寂自研,不求赏识〕。昔渔洋先生尝疑天社 之语未尽然,而谓〔后山终落钝根,视苏、黄远矣〕。按《诗林广记》云:〔后山 之诗,近于枯淡。〕愚观宋诗之枯淡者,惟梅圣俞可以当之,若后山则益无可回味 处,岂得以枯淡为辞耶?若黄诗之深之大,又岂后山所可比肩者!盖元佑诸贤,皆 才气横溢,而一时独有此一种,见者遂以为高不可攀耳。

■后山极意仿杜,固不得杜之精华,然与吞剥者终属有间。即以中间有生用杜句者 ,亦不似元遗山之矫变,亦不似李空同之整齐,盖此等处尚有朴拙之气存焉。求之 杜诗,如〔吾宗老孙子〕一篇,是其巅顶已。

■后山所作《温公挽词三首》,真有杜意,而吴不钞。

■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初唐之高者,如陈射洪、张曲江,皆开启盛 唐者也。中、晚之高者,如韦苏州、柳柳州、韩文公、白香山、杜樊川,皆接武盛 唐、变化盛唐者也。是有唐之作者,总归盛唐。而盛唐诸公,全在境象超诣,所以 司空表圣《二十四品》及严仪卿以禅喻诗之说,诚为后人读唐诗之准的。若夫宋诗 ,则迟更二三百年,天地之精英,风月之态度,山川之气象,物类之神致,俱已为 唐贤占尽,即有能者,不过次第翻新,无中生有,而其精诣,则固别有在者。宋人 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如熙宁、元佑一切用人行政,往 往有史传所不及载,而于诸公赠答议论之章,略见其概。至如茶马、盐法、河渠、 市货,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后,如武林之遗事,汴土之旧闻,故老名臣之言行、 学术,师承之绪论、渊源,莫不借诗以资老据。而其言之是非得失,与其声之贞淫 正变,亦从可互按马。今论者不察,而或以铺写实境者为唐诗,吟咏性灵、掉弄虚 机者为宋诗。所以吴孟举之《宋诗钞》,舍其知人论世、阐幽表微之处,略不加省 ,而惟是早起晚坐、风花雪月、怀人对景之作,陈陈相因。如是以为读宋贤之诗, 宋贤之精神其有存焉者乎?

■徐俯师川诗亦清逸,在龟父、无逸之上。

■韩子苍诗,平匀中自有神味,目之曰江西派,宜其不乐。《游赤壁》七律,直到 杜、苏分际。

■李商老彭之诗,后村谓其拘狭少变化,良然。

■晁具茨诗高逸,渔洋极赏之,然边幅究不能阔大。至《送一上人还滁》一诗,则 无咎不能为也。渔洋所心赏当在此,而吴钞乃独不取之,盖以为涉禅耳。

■刘后村谓具茨诗惟放翁可以继之,然具茨五言诗殊非陆务观所能彷佛。

■刑惇夫居实才气横逸,其《明妃引》乃十四岁作,而奄有元佑诸公之气势。东坡 、山谷皆深惜之。此宋时之李长吉也。

■小斜川诗自注:〔吴开府游隆中为诸葛孔明赋诗,有『翻覆看俱好』之句,为世 称诵。〕此句可抵一篇孔明传论,而简质婉妙。苏诗《哭刁景纯》有〔反覆看愈好 〕之句,又《留别叔通元弼坦夫》一首内亦有之。

■米诗亦入《宋诗钞》。其实米固有英灵气,而自别一路人,其精力不专聚于诗也 。其平生精力,大抵全在书画,所与往还,则薛道祖、刘巨济也。

■〔春光吴地减,山色上林深〕,此江公望民表题艮岳句。刘后村跋云:〔比之邓 肃《花石纲诗》,彼刻露而此含蓄矣。〕然《椪榈集》中《花石诗》,气格亦自远 大,不减少陵。

■叶石林诗,深厚清隽,不失元佑诸贤矩矱。證以《避暑录话》,平生出处潇然, 集中点次景物亦如之。然方虚谷《瀛奎律髓》有〔党蔡尊舒、阴抑苏、黄〕之论, 甚矣知人论世之不易也!

■王明清记李邯郸孙亨仲言:〔家有梅圣俞诗善本。世所传,多为欧阳公去其尤者 ,忌能名之压己也。〕明清辨其非实。梅之能名,本不足以压欧阳;而邯郸此说, 以小人诬君子,其谬妄固不必言。然亦实因都官全集警策处差少,所以致来诬者之 口。若苏诗,则人虽欲为此诬言,其可得乎?

■渔洋先生举〔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谓愚山惊为苏州、文房之作,闻是圣 俞,乃爽然自失。然予谓梅诗若以一句两句高出众流,尚不止此,如〔淮南木叶惊 ,淮上使君行〕,〔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南国易悲秋,西风起高树〕, 〔雨脚收不尽,斜阳半古城〕之类,何尝非广德以前人语?但通篇气到力到者,不 可多得,此其所以不及欧、苏诸大家耳。鄙意正非薄视梅诗,须知甫变昆体,其力 量已不可当,初不必求全责备也。

■《墨庄漫录》称:〔唐子西诗多新意,不沿袭前人语,当时有小东坡之目。同生 眉山,同贬惠州。然格力虽新,而肌理粗疏,逊于苏、黄远矣。〕吴钞乃谓〔后出 固胜〕,亦矫枉过正之言也。

■〔养生主〕、〔齐物论〕,并子西在惠所作酒名。其诗有〔满引小杯齐物论〕之 句,然新而带伧气矣。此数东坡〔诗寻医〕、〔酒入务〕更当何如?

■汪彦章藻已有《漫兴》绝句,此误故不始于杨廉夫也。

■汪浮溪诗,深厚丽密,非南渡诸人可及。

■《诗人玉屑》云:〔陆放翁诗本于茶山,茶山本于韩子苍,三家句律,大概相同 ,至放翁则如豪矣。〕然茶山诗较放翁浑成自然,固不可及。

■拗律如杜公〔城尖径仄〕一种,历落苍茫,然亦自有天然斗笋处,非如七古专以 三平为正调也。曾文清几《游张公洞》一首,第二句及四六八句皆以三平煞尾,此 昔所未见也,得毋执而不知变耶?

■王履道安中,宣和七年《睿谟殿应制百韵》诗,铺叙而已,未见作家之致;且有 音节不谐处。其《题老杜画像》一首云:〔声名乾坤破,生事岁月促。〕二句颇有 杜意。

■孙仲益五岁属对,为东坡所赏。其诗思笔亦自清峻,但多生剥前人字句,则亦不 能开拓无前也。

■孙仲益诗云:〔解啼孤月如鸡口,堪笑穷郊作许悲。〕此虽一时漫与之言,然亦 见孟诗之苦太过也。

■苕溪渔隐所举其尊人汝明舜陟,号三山老人。《泛歙溪五首》,谓句法深得老杜 意味。然中间如〔舟疑天上坐〕,则亦孙仲益《鸿庆集》之类也。岂后人则不可, 而前人转可乎?但其气味究竟与何、李不同,所以后人不复议之。

■简斋《葆真宫避暑》诗,一时推为擅场,人皆传写。然〔清池不受暑〕,〔夜半 啸烟艇〕,起结亦本杜句也。中间固自脱然。简斋自言曰:〔诗至老杜极矣,苏、 黄复振之,而正统不坠。东坡赋才大,故解纵绳墨之外,而用之不穷。山谷措意深 ,故游咏玩味之馀,而索之益远。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后可以涉老杜之涯涘 。〕

■简斋以《墨梅》诗擢置馆阁,然唯〔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句有生 韵,馀亦不尽佳也。〔京洛缁尘〕尚有神致,〔陈玄〕则伧气矣。

■〔平生老赤脚,每见生怒嗔〕,〔张子霜后鹰,眉骨非凡曹〕,〔觉来迹便扫〕 ,〔韩公真躁人,顾用扰怀抱〕,〔乾云进酒杯〕,〔片云无思极〕,〔我知丈人 真〕,〔清池不受暑〕,〔惜无陶谢手〕,〔日动春浮木〕。以上诸句,《简斋集 》中似此类者尚多,不可一一枚述。大约彷佛后山之学杜,而气韵又不逮。盖同一 未得杜神,而后山尚有朴气,简斋则不免有伧气矣。若以此为杜嗣,则不若直举李 空同之堂堂旗鼓,明目张胆,上接指麾,何必瞒人哉!

■后村举简斋〔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此其《岳阳楼》句也。又〔 楼头客子杪秋后,日落君山元气中〕二语,亦不愧学杜。

■胡邦衡谪新州,王卢溪独作诗送行,卢溪以此得名。其诗亦多剥袭杜句,想尔时 诸贤所得如此,尚不及后来李、何辈之雄力耶?

■王荆公题惠崇画,屡用〔道人三昧力〕之语。初以为只摹写其画笔之精耳,及见 王卢溪题崇画诗自注云:〔往年见赵德之说惠崇尝自言:『我画中年后有悟入处, 岂非慧力中所得之圆熟故耶?』今观此短轴,定非少年时笔也。〕此可取以證荆公 之诗,虽赞画之语,亦有所据而云也。

■朱新仲翌〔此时老子兴不浅,旦日将军幸早临〕,〔何以报之青玉案,我姑酌彼 黄金罍〕,固是成语,然〔黄金〕尚露墨痕。若其《题颜鲁公画像》云:〔千五百 年如烈日,二十四州惟一人。朝衣视坎趋前死,羽服行山即此身。〕则自出手眼, 实为奇特。

■曹松隐勋《乾道圣德颂》,自谓拟《元和》之作,然平平无佳处。

■知稼翁黄公度《悲秋》诗最有名,然只是形,不是神耳。其《题嵩台》诗云:〔 四山如画古端州,州在西江欲尽头。〕二语切肇庆,确不可易。

■王瞻叔之望《中兴颂》一诗,亦非高作,而其论颇有理。至云〔次山之文可也简 〕,亦平允之论也。次山诗亦然。

■刘屏山《汴京纪事》诸作,精妙非常。此与邓椪榈《花石纲诗》,皆有关一代事 迹,非仅嘲评花月之作也。宋人七绝,自以此种为精诣。阮亭先生所举四十首,盖 借作印證,欲学者超入唐人耳。

■《梁溪集》诗亦平雅,其《游张公洞》五古长篇,虽不及香山,尚较皮、陆有实 际。竹垞云:〔尤延之、范致能为杨廷秀所服膺,而不入其流派。〕

■朱子《斋居感兴二十首》,于陈伯玉采其菁华,剪其枝叶,更无论阮嗣宗矣。作 诗必从正道,立定根基,方可印證千条万派耳。

■袁机仲《通鉴纪事本末》,徽国文公读之,有诗云:〔要将报答陛下圣,矫首北 阙还潸然。属辞比事有深意,凭愚护短惊群仙。〕读此,足见机仲此书意识远矣。

■朱子《北山纪行十二章》,并注观之,可抵一篇《游庐山记》。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朱子《次陆子静韵》诗也。朱子诗自以 此种为正脉,曾从道中流露也。而吴钞转不之及。

■周益公自谓〔人以老杜相期〕,惟童敏德谓〔不合学东坡〕,殆非知诗者矣。吴 钞亦谓〔其由白傅而溯浣花。〕今看其诗,未能免于伧俚,已入杨诚斋法门矣。惟 《高宗挽词》差佳,吴所不取。

■少室山房《诗薮》及方万里跋并云〔尤、杨、范、陆〕,或又称〔萧、杨、范、 陆〕,为南宋四大家。见渔洋《香祖笔记》。诚斋答尧章诗,又云〔尤萧范陆四诗 翁〕。竹垞独以此为四家,云尤公之作,流传者寡;萧特仅见其数首。后之论者, 遂易之曰尤、杨、范、陆。

■白石学诗于千岩,同时有黄岩老亦号白石,亦学于千岩,时称〔双白石〕云。千 岩学于曾几吉甫。

■阮亭云:〔范石湖之视陆放翁,何啻天壤!〕盖平熟之中,不能免俗也。

■石湖于桑麻洲渚,一一有情,而其神不远。其佳处,则白石所称〔温润〕二字尽 之。

■《巫山图》一篇,辨后世媟语之诬,而语不工。且云〔玉色頩颜元不嫁〕,此更 伧父面目矣。其后入蜀,又作《巫山高》一篇,亦不佳。

■石湖善作风景语,于《竹枝》颇宜。

■范、陆皆趋熟,而范尤平迤,故间以零杂景事缀之,然究未为高格也。

■竹垞云:〔正者极于杜,奇者极于韩,此跻夫三峰者也。宋之作者,不过学唐人 而变之耳,非能轶出唐人之上。若杨廷秀、郑德源之流,鄙俚以为文,诙笑嬉亵以 为尚,斯为不善变矣。〕又曰:〔今之言诗者,每厌弃唐音,转入宋之流派,高者 师法苏、黄,下乃效及杨廷秀之体,叫嚣以为奇,俚鄙以为正。譬之于乐,其变而 不成方者与!〕又曰:〔自明万历以来,公安袁无学兄弟,矫嘉靖七子之弊,意主 香山、眉山,降而杨、陆,其辞与志,未有大害也。竟陵钟氏、谭氏,从而甚之。 〕阮亭亦有〔杨、范佻巧取媚〕之论。

■秦桧卖奸误国,当时目为金人奸细。而杨诚斋以栘中儗之,独不畏下笔之不伦耶 ?篇末用杜语,亦带伧父气。

■诚斋过楚州淮阴侯庙二诗,《桯史》谓壁间无继者。此篇属辞比事,可谓极工, 然亦不过祢到元人分际。

■诚斋《读罪己诏诗》极佳,此元从真际发露也。若但取其嬉肆之作,则失之矣。

■诚斋之诗,巧处即其俚处。

■《读唐人及半山诗》云:〔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此与严沧浪论 半山之语相合,岂沧浪用此耶!然诚斋之参透半山,殊似隔壁听耳,又不知所谓唐 人一关在何处也。

■写景事有笔酣时,此则杨、范、陆三家之所同也。

■诚斋之诗,上规白傅,正自大远;下视子畏,却可平衡。

■吴孟举之钞宋诗,于大苏则欲汰其富缛,于半山则病其议论,而以杨诚斋为太白 ,以陈后山、简斋为少陵,以林君复之属为韦、柳。后来颓波日甚,至如祝枝山、 唐伯虎之放肆,陈白沙、庄定山之流易,以及袁公安、钟伯敬之佻薄,皆此一家之 言浸淫灌注,而莫可复返,所谓率天下而祸仁义者。吴独何心,乃习焉不察哉?

■诚斋之《竹枝》,较石湖更俚矣。

■诚斋《寄题儋耳东坡故居》诗云:〔古来贤圣皆如此,身后功名属阿谁?〕此套 用苏诗〔古来重九皆如此,别后西湖付与谁〕也,可谓点金成铁。

■诚斋屡用辘轳进退格,实是可厌。至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 新拜南湖为上将,更牵白石作先锋。〕叫嚣伧俚之声,令人掩耳不欲闻。

■石湖、诚斋皆非高格,独以同时笔墨皆极酣恣,故遂得抗颜与放翁并称。而诚斋 较之石湖,更有敢作敢为之色,颐指气使,似乎无不如意,所以其名尤重。其实石 湖虽只平浅,尚有近雅之处,不过体不高、神不远耳。若诚斋以轻儇佻巧之音,作 剑拔弩张之态,阅至十首以外,辄令人厌不欲观,此真诗家之魔障,而吾钞钞之独 多。〔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孟子所谓〔放淫息邪〕,少陵所谓〔别裁伪体〕, 其指斯乎!

■吴竹洲《送钱虞仲兄弟》云:〔穷愁懒漫吾犹故,文采雍容子甚都。〕句下自注 云〔借用〕。然〔车骑雍容子甚都〕,用相如事,已见苏诗,不知何以注云〔借用 〕也。

■宋人七律,精微无过王半山,至于东坡,则更作得出耳。阮亭尝言东坡七律不可 学,此专以盛唐格律言之,其实非通论也。

■楼大防之诗,密于考證,盖其夙学如此。至于气格,则终自单窘,未能自树一帜 。

■后村称王义丰诗〔高处逼陵阳、茶山〕。今观其诗,清切有味,远出诚斋、石湖 之上,而世不甚称之。即以近体中《姑苏龙塘》云:〔浮玉北堂三万顷,扁舟西子 二千年。〕此岂南渡诸公所能耶?其他如〔山在断霞明处碧,水从白鸟去边流〕, 〔倚松茅屋斜开径,近水人家半卖鱼〕,亦皆佳句。竹垞尝摘《剑南》七律语作比 体者,至三四十联。然亦不仅七律为然,放翁每遇摹写正面,常用此以舒其笔势, 五古尤多。盖才力到正面最难出神彩耳,读此方知苏之大也。

■放翁《谒昭烈惠陵及诸葛祠》诗:〔论高常近迂,才大本难用。〕竟是全用苏句 ,但有颠倒,以下句作上句耳。

■七古末句放平,初无一定之式,只看上面下来如何耳,又看通体如何。

■放翁《荆州歌》七古,俨然《竹枝》。

■放翁诗〔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二语,自道其得力处也。

■放翁五言古诗,平揖石湖,下启遗山。

■直用杜句,陆每有之,然与遗山之超脱不同。

■杨、范、陆极酣肆处,正是从平熟中出耳,天固不欲使南渡复为东都也。

■虽以陆公有杜之心事,有苏之才分,而驱使得来,亦不离平熟之径。气运使然, 豪杰亦无如何耳!

■放翁诗善用〔痕〕字,如〔窗痕月过西〕、〔水面痕生验雨来〕之类,皆精炼所 不能到也。

■放翁《稽山行》五言一首,意拟《吴趋》、《燕歌》之制也。〔何以共烹煮〕, 句法犹近。

■放翁以宝章阁待制修《实录》讫即致仕,优游镜湖、耶溪间,久领林泉之乐。笔 墨之清旷,与心地之淡远,夷然相得于无言之表,固有在叶石林之上者,无论他人 之未忘世谛者也。

■自后山、简斋抗怀师杜,所以未造其域者,气力不均耳。降至范石湖、杨诚斋, 而平熟之径,同辈一律,操牛耳者,则放翁也。平熟则气力易均,故万篇酣肆,迥 非后山、简斋可望。而又平生心力,全注国是,不觉暗以杜公之心为心,于是乎言 中有物,又迥出诚斋、石湖上矣。然在放翁,则自作放翁之诗,初非希杜作前身者 ,此岂后之空同、沧溟辈但取杜貌者,所可同日而语!

■止斋赞读嘉邸,于李、光间过宫之事,最致勤拳,《癸丑冬》一诗,可觇其志矣 。此极有关系诗,而吴不钞。

■陈止斋诗,吴钞称其〔得少陵一体〕。然气力单窘,尚在后山、简斋之下。

■王晦叔炎《双溪集》诗,力庸格窘。

■《梅涧诗话》称〔雪巢林宪景思诗,尤、杨二公皆许之。近世三衢郑景龙编《宋 百家诗续选》,摘出『群花飞尽杨花飞,杨花飞尽无可飞』等句,谓其超出诗人准 绳之外〕云云。此句殆所谓〔下劣诗魔〕者,不知选者何以称之也?

■陈唐卿造《官务命书》诸作,自白乐天《秦中吟》出,亦风人之旨,足以感人善 俗者也。

■唐卿亦有打诨处,然伧俚矣。打诨最要精雅。

■水心《永嘉橘枝词》三首,记永嘉土风,而以永橘起义,其第一首则专咏橘也。

■薛士龙七言,以南渡俚弱之质,而效卢玉川纵横排突之体,岂复更有风雅?而吴 钞乃称之。

■西山真文忠公帅潭州日,《会长沙十二县宰》之作,可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 〕。

■姜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句,极为诚斋所赏。然白石诗风致,胜诚斋远 矣,诚斋顾以张功父比之耶?

■周方泉气味颇自不俗,当在姜尧章伯仲间。

■高菊涧翥诗,亦有风致,不减白石、方泉。当时书坊陈起刻《江湖小集》,自是 南渡诗人一段结构,正何必定求如东都大篇,反致力不逮耶?

■陈起绝句,如《秋怀》、《夜过西湖》之类,皆工。

■四灵皆晚唐体,大率不出姚合、贾岛之绪馀,阮亭谓〔如袜材窘于方幅〕者也。 吴钞乃谓〔唐诗由此复行。〕徐玑之言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双句主巧拙, 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赵师秀亦云:〔 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右皆深悉甘苦之语。然亦惜其知 专一而不知变化,故能事止于琢句也。师秀所谓〔饱吃梅花数斗,使胸次玲珑〕 者,全在工于炼句处耳。

■戴石屏《白苧歌》托寄清高,与乐府《白苧词》之旨不同。

■石屏有《论诗十绝》,其论宋诗曰:〔本朝诗出于经。〕此人所未识,而复古独 心知之。又谓〔胸中无千百卷书,如商贾乏赀,本不能致奇货。〕此皆务本之言。 而其诗纯任自然,则阮亭所谓〔直率〕者也。

■自唐之司空表圣、宋之敖器之,皆精于评语,为谭艺家所推,而所自作,皆未能 与所评相称。若严沧浪五言数篇,稍与所谈微中,《闺怨》、《懊侬》诸小诗,亦 不减唐贤风味,但惜不多见耳。

■朱继芳《静佳乙稿》,俞桂《渔溪稿》,皆有秀韵。杜旃《癖斋集》长句,亦有 风格。

■戴炳,石屏之从孙也。其《答妄论宋唐诗体》云:〔性情元自无今古,格调何须 辨宋唐。〕语意自是,而直率逞快者,未必不因乎此。

■后村《齐人少翁招魂歌》诸篇,得长吉韵致。

■阮亭尝谓:〔后村诗专用宋事,毕竟欠雅。〕盖直作故事入联中,非如《读崇宁 长篇》、《题系年录》诸作,咏感时事之谓也。

■文信国《乱离六歌》,迫切悲哀,又甚于杜陵矣。

■黄希声文雷《昭君行》一篇,序中辨从来作者沿袭之误,甚与本事相合。按《汉 书》:〔郅支既诛,呼韩邪单于且喜有惧,上书愿朝。竟宁元年,单于入朝,自言 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此与赞语中所述〔孝文 妻以汉女,增厚其赂〕云云,情形迥乎不同,不得以和亲事一概而论也。

■吴惟信中孚小诗极有意味,不独吴下老儒为之下拜而已。

■何潜斋梦桂深于《易》,吴钞谓其诗淳朴,阮亭则与王义山同评为〔酸腐庸下〕 者也。

■梁隆吉尝以《登大茅峰》诗系狱,盖宋末诗人一志士也。此种当与《天地间集》 诸诗,同作知人论世之慨,不必尽以格律律之。

■牟献之题《渊明图序》云:〔江州刺史王茂弘诸孙,已荷朝寄,犹知有赋《归去 来》者。于此时遣白衣担酒远饷,邂逅一醉,大是奇事。集中九日诗仅两首,而王 弘所饷己酉九日,十有馀年略不见于诗。此翁志节耿亮,与秋俱高,固不暇于岁岁 皆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正当求之言句之外可也。〕此论固献之以自 寓耳,亦翻旧生新。《居易录》称其《九日诗序》〔发前人所未发〕,倘指此耶?

■皋羽诸乐府,慷慨飞动,《骚》之裔也。然喧巫觋气,故非盛世之音。

■皋羽《晞发近稿》一卷,诗五十首,皆近体,即阮亭所谓〔才尽〕者。后附《天 地间集》十馀首,即阮亭所谓〔此太寥寥,当是不完之书〕。

■南渡自四灵以下,皆摹儗姚合、贾岛之流,纤薄可厌。而《谷音》中数十人,乃 慷慨顿挫,转有阮、陈、杜少陵之遗意。此则激昂悲壮之气节所勃发而成,非从细 腻函泳而出者也。

■天台山人黄星甫,尝于粤中诗社试《枕易》诗,推为第一。考官李侍郎应祈批: 〔诗题莫难于《枕易》,盖以其不涉风云雨露、江山花鸟,此其所以为难也。〕然 后四句,颇寓易代之感,此则文外寄托。

■元初之诗,亦宋一二遗民开之,况其诗半在入元后所作,似乎入元亦是。若另为 数卷以别于元人,其庶几可乎。

■林同《魏孝子》诗,以〔陟屺〕望母,不比狄参军之望云,亦前人所未道。

■周草窗诗,肌理颇粗。

■许彦周《诗话》云:〔觉范《题李愬画像》,当与黔安并驱。〕然其他篇,亦有 气格近山谷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