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札丛:儒学与文学

作者:夏承焘

子美是杜恕、杜预的后裔,自谓世代奉儒,《进雕赋表》云:

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

其诗篇中屡屡称“儒”,不下三四十处,盖与其家学有关。

但杜诗中所谓“儒”,不尽指孔孟之道;如《送韦十六》“伤哉文儒士”,《送蔡希鲁》“壮士耻为儒”,《江汉》乾坤一腐儒”,《赠韦左丞丈》“儒冠多误身”等,是泛指书生文士;如《赠特进汝阳王》“学业醇儒富”,《八哀诗》称苏源明“学蔚醇儒姿”,《寄刘峡州四十韵》“家声同令闻,时论以儒称”等,若今所谓专家、学者《寄刘峡州四十韵》下文有云“学并卢王敏,书偕褚薛能”可见);如《将还江陵》的“卧疾淹为客,蒙恩早厕儒”,《送杨六判官使西蕃》的“儒衣山鸟怪,汉节使臣看”等则泛指士大夫;其明指孔孟之道的,只有《醉时歌》的“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蹠俱尘埃”及《题衡山县文宣王庙呈陆宰》的“呜呼已十年,儒服弊于地”等数处而已。《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云:“鸾凤有铩翮,先儒有抱麟。”此不过用儒家故事,与《醉时歌》等又不同。)

老杜常把儒术与文章并提;如《又示宗武》“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犹是二事对举;至若《偶题》一首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本是论诗之作,而下文接云“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则合二者为一(这“儒家”也许只是如今所说“读书人”而已,但在宋儒却必不肯如杜这么说),此盖唐人见解;因为治经是两晋北朝以来北方士族的家学,而词章则是唐代高宗、武后以来的科举之业;利禄之途既开,两者从唐代起就交相为用(文人必须读经书,经生亦必须习辞章,才可以应科举)。并且当时明经、进士二科并重,经生、文士遂合为一体。我们看《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八《儒学传》中所列诸人:陆德明、贾公彦等是经生,而欧阳询、李善却是文士;善附《曹宪传》,宪虽是音义家,而与善并称《文选》专家。这足见唐人对儒学与文学的看法,并可为前举杜诗合儒、文为一的解释。《儒林传》中人为文学者,前史固多有,宋后分别乃严;以李善入儒林,宋人必不首肯。)

总之:唐人所谓“儒学”和杜诗所称的“儒”,不尽是指孔、孟之道,不能与宋代理学家所云相提并论。虽然杜诗中有浓厚的仁民爱物思想,近于儒家;但不可援据上面所引这些文句字面来作证。杜诗云云,足见当时学风文风,当时的学风文风也足以说明杜诗;但是若援据上引各句以之说杜甫儒家思想,那就不合真际了。杜甫四十一岁作《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结云:

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

旧注说“鲜于京兆”是鲜于仲通;仲通是由杨国忠引拔作京兆尹的,这年杨国忠作右相兼文部尚书,知杜所仰望汲引的平津侯,就是杨国忠。这里所说“愁饿死”之“儒”,亦只是书生文士的代称;如果说是自命学孔孟之道者,宋儒看见,岂不要“笑绝冠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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