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博吾先生詩詞散論

作者:熊盛元  日期:2010年10月4日

  彭澤陶翁博吾,書畫馳名宇內。其詩亦戛戛獨造,迥不猶人。風神遒絕,霜凝靖節之籬;骨格清臞,戟指涪翁之壘。蘊幽憤於胸間,孤衷耿耿;納滄桑於筆底,百感茫茫。其七歲入私塾時,即以能詩而名傳鄉里;十五歲加入六雅堂詩社,與老輩相唱酬,可謂少年老成。洎乎而立,又師從前清翰林曹拙巢習詩古文辭,功力大進,學養彌深。抗日軍興,流寓江右,執教中學,蒿目時艱,傷心國難,一發於詩,其最為膾炙人口之作,即寫於流亡途中之樂府詩《棄兒行》:“ 棄兒沙灘上,兒哭母更哭。哭聲一何悲,舟行一何速。一村復一村,青山罩白雲。遙遙道路遠,兒哭母不聞。月光如水水如天,荒江寂寞秋風遍。兒飢兒冷無人知,兒死兒生何由見。兒生或有人悲憫,兒死勿怨母心忍。母命瘦如柴,母苦血已盡。故鄉焚燒不能歸,逃亡滿地烽煙緊。棄兒常已矣,痛心何日止。輪回如有再來時,願兒勿生干戈裏。”此詩字字是血,句句濺淚,遙承少陵之風,具見仁者之心,劌心刳肺,蕩氣迴腸,直面人生,允稱詩史。除直抒懷抱外,陶翁又每托梅竹以礪高節,如《題梅竹雙清圖》詩云:

題梅竹雙清圖

鬱勃梅花瘦,蕭疏竹影橫。 滄桑誰不老,千古只雙清。

  此詩骨力清遒,首二句對仗,分寫梅竹,一“瘦”一“橫”,遺貌取神,境界幽峭之極。尤覺高妙者,以“鬱勃”狀梅香之烈,以“蕭疏”見竹影之稀,正與末句“千古只雙清”呼應,滄桑劫外,萬類凋傷,惟餘此瘦梅勁竹,呈現生機。不僅襯出其幽懷高抱,實亦作者與其夫人共抗寇氛之絕妙寫照也。姜白石詩云“梅花竹裏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 除夜自石湖歸苕溪 》),亦合寫梅竹,可與陶翁此絕同參。

  迨至倭氛既掃,孰料內戰又起,陶翁憂憤無端,其詩更趨沉鬱,如《題鷹石圖》

題鷹石圖

歲晚惟依怪石頑,自憐毛羽日摧殘。 年來歷盡風霜苦,欲再淩空知已難。

  此詩寫於1946年除夕,以石上蒼鷹自喻,心情淒苦,而筆力蒼堅。“自憐毛羽日摧殘”,足見所處環境之惡,所歷磨難之多,但仍欲依石淩空,其倔強性格,見於言外。首句“歲晚”點明除夕,“怪石”是鷹所居處,又暗用蘇東坡“子今我得豈無益,震霆凜霜我不遷。雕不加文磨不瑩,子盍節概如我堅”(《詠怪石》)之典,以喻節概之堅。末句“知已難”,雖略顯悲觀,然與“欲再淩空”合觀,知其猛志固未嘗改也。清人陳其年有《醉落魄 詠鷹》詞:“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醉袒貂裘,略記尋呼處。 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閑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殆可作陶翁此詩注腳乎?而迦陵“男兒身手和誰賭”之句,又恰可與陶翁次年除夕所作《題英雄獨立圖》互參:

題英雄獨立圖

他鄉除夕無陳設,借得鄰家兩個瓶。 折取梅花伴翠柏,也教春色滿寒庭。

  前二句寫家境之貧寒,“折取”句風骨凜然,末句則有雪萊“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麼”(《西風頌》)之寄託,可見其信念之堅。

建國之後,海晏河清,而運動頻繁,風波時起。知識份子屢經改造,氣節銷磨殆盡。而陶老雖經劫難,仍葆貞心。其五古《題桃源圖》云:“屋舍桃林內,山巒桃林外。桃開年年紅,花紅人長在。古有桃花源,淵明何曾見。奇文留千秋,用意誠非淺。今者歌太平,桃開萬里春。但願暴政絕,子孫不避秦。”此詩立意甚高,末二句尤寄望殷殷,既不同于王摩詰“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雲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桃源行》)之惘然若失,亦有異于謝疊山“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慶全庵桃花》)之獨自避秦,而是希求後代子孫無災無難,誠如靜安所說,“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人間詞話》)。又如其《書憤》詩:

書憤

往昔年年求速死,而今日日望長生。 擦高兩眼橫高閣,看盡暴殘惡毒人。

  此詩當寫于“文革”浩劫之時,首二句哀惋之至,昔欲求死,今則祈生,較義山“直遣麻姑與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海上》)與“此樓堪北望,輕命倚危欄”(《北樓》)同一沉痛,而語更決絕。錢默存先生1974年亦有“耐可避人行別徑,不成輕命倚危欄”(《老至》)之句,蓋直接借用也。後二句則寫“日日望長生”之原因,“擦高兩眼”暗用伍子胥“抉眼”之典,《莊子·盜跖》:“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郭象註:“子胥曰:‘吾死後,抉眼縣(懸)于吳門東以觀越之滅吳也。’”“看盡”云云,猶《昔時賢文》所說“自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也。按:此絕用韻稍寬,且末句孤平,蓋憤塞胸間,不假雕飾,元遺山所謂“此翁豈作詩,直寫胸中天”(《繼愚軒和黨承旨雪詩》)是也。

  陶翁七古,宕折排奡,余最賞其讀吳昌碩《缶廬集》一首:“缶翁生性自孤兀,缶翁之氣更鬱勃。詩句長留天地間,曠逸縱橫有奇骨。嗟余讀書生苦晚,仰止之情空欵欸。遺集寄我千里來,開卷窗前春風滿。人生何事日相逐,秋月春花易反復。但願天地長清肅,白雲四圍三間屋,修竹叢中日日讀。”此詩前四句一氣直下,如天風浩蕩,海浪奔騰,沛然莫之能御,“嗟余”以下四句,由入聲韻忽轉上聲,變激烈為紆徐,恍如遠浦舟迴,幽岩雲繞,別饒恬淡清閒之致。最後五句又轉回入聲之韻,“人生何事日相逐,秋月春花易反復”,歎人事之翻覆,花月之無常,有李後主“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之多少”(《虞美人》)之悲慨,“但願”句從哀怨中跳出,祈盼天地清肅,世道清平,末二句則化用《儒林外史》中“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之句,而以“修竹”意象收束,更寓杜少陵“天寒翠袖”之想,令人回味無窮。就常規論,詩至“白雲四圍三間屋”即可完篇,再添“修竹叢中日日讀”一句,奇句單行,拗折中見靈動,既得杜、韓之神髓,更具自家之面目。

  陶翁所作之詞不多,而極見個性。試看其《滿江紅》詞:

滿江紅

豪傑英雄,有多少,自誇無敵。君不見,投鞭淝水,賦詩赤壁。得意螳螂漫過喜,忽來黃雀逃何及。笑人生、千古總如斯,秋風急。

長城築,銷戈鏑。阿房毀,坑降卒。想迴環禍福,空留陳跡。勝敗輸贏原是夢,刀兵殺戮曾無極。只可憐、苦了小黎民,年年泣。

  此詞當是讀郭沫若先生《滿江紅》而反其意而用之,郭詞云:“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人六億,加強團結,堅持原則。天垮下來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聽雄雞、一唱遍寰中,東方白。 太陽出,冰山滴。真金在,豈銷鑠。有雄文四卷,為民立極。桀犬吠堯堪笑止,泥牛入海無消息。迎東風、革命展紅旗,乾坤赤。”細加比較,郭詞雖適應當時形勢,而缺乏形象,近乎叫囂,且立意平平;而陶翁此詞,則思接古今,胸涵天地,以為所謂“英雄”,如修築長城之秦皇、火燒阿房之項羽、橫槊賦詩之曹瞞、投鞭斷流之苻堅,只不過擋車之螳螂、捕蟬之黃雀而已。“勝敗輸贏原是夢,刀兵殺戮曾無極。只可憐、苦了小黎民,年年泣”,揭示歷史真象,同情無辜小民,比張養浩《山坡羊 潼關懷古》“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寓慨更深,說理更透。又,起句“豪傑英雄,有多少,自誇無敵”,既是針對郭老“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而言,又翻用毛澤東“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滿江紅 和郭沫若同志》)之意,可謂膽識過人。

  清人朱庭珍《筱園詩話》將歷代詩人分為四類,即大家、大名家、名家、小家。其論大家云:“大家如海,波浪接天,汪洋萬狀,魚龍百變,風雨紛飛。又如崑崙之山,黃金布地,玉樓插空,洞天仙都,彈指即現。其中無美不備,無妙不臻,任拈一花一草,都非下界所有。蓋才學識俱造至極,故能變化莫測,無所不有,孟子所謂‘大而化,聖而神’之境詣也。”而大名家則“如五嶽五湖,雖不及大家之千門萬戶,變化從心,而天分學力,兩到極高之詣,氣象力量,能俯視一代,涵蓋諸家,是已造大家之界,特稍遜其神化耳。”名家則“如長江、大河、匡廬、雁宕,各有獨至之詣,其規格壁壘,迥不猶人,成堅不可拔之基,故自擅一家之美,特不能包羅萬象,兼有眾妙,故又次之”。至若小家,“則如一丘之壑之勝地,其山水風景,未始不佳,亦足怡情悅目,特氣象規模,不過十里五里之局,非能有千百里之大觀,及重嶺疊嶂,千崖萬壑,令人遊不盡而探不窮也。然其結撰之奇,林泉之勝,盡可擅一方名勝,故亦能自立,成其家數也。”若夫“專學古人一家,肖其面目,而自己並無本色,以及雜仿前賢各家,孰學孰似,不能稍加變化者,雖有才筆,皆不得謂之成就,只可概謂詩人而已,則又小家之不若矣。”以此為衡,陶翁之詩詞,雖未必可當“大家”之目;然位於“大名家”之列,應無愧色。蓋其不惟各體皆工,涵蓋諸家,且一如陳寅恪先生,不趨時尚,不媚公卿,有“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也。

2010年10月4日,熊盛元于南昌青山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