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月集卷三 詩話

作者:津門谷海鷹

(一) 寄情於文字的詩人們多半是孤獨的,同時很敏感,對事物的覺察、體悟力很強。他們不僅僅生活在現實的物理世界,更多時間徜徉於自己的幻想、情感與希望交織的心靈世界。在這個屬於自己的世界裏,上可與古人對話,下可與內心的真我切磋,並且,時時與並不存在的知音神會。

(二) 人沒有心靈寄託真是可怕,哪怕寄託於文字、歌詠、繪畫……什麽都好,就是不要白紙一張。心中有難以排遣的情緒時,將精力轉移一下。許多不朽的作品即為作者當時難遏的抑鬱之情所轉化。

(三) 浣溪沙·蝶
繞翠翻紅覓宿恩,翩翩疑是落花魂,香盟追續越重門。 惹盡千嬌皆不似,消殘一夢了無痕,憑誰再結有情根?
我們都象蝶一樣,尋找著心中的彼岸,那彼岸是人?是物?還是一種無形的感覺?次次的緣起緣滅,依然未有答案。靈魂中始終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呼喚,那種感覺用“隔世相思”來形容最恰當。也正如印度泰戈爾所說:“我追求我得不到的,我得到的都是我不追求的。播種經歷,收穫習慣;播種習慣,收穫性格;播種性格,收穫命運。”

(四) 大多寄情於文字的人,其目的拋開功利心及尋求寄託外,也許是為了給自己的生命一個交代。常常因生命中出現了某種有形無形的問題而拿起筆洋洋灑灑一番,這並非是對問題有了什麽徹底解決,多數時候只是給情緒提供一個宣洩管道。若問題真的解決了,則會“人平不語,水平不流”。

(五) 雖說“學問深時意氣平”,但大部分文人意氣很重,讀書也好,寫作也好,都是在下意識地品自己,欣賞自己:和於胃口的讚賞,拂意的貶斥,甚至為了一點點的認知相左而打筆仗。為了自己的快意,常常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我的一管之見,古人之所以重詩教,推崇“溫柔敦厚”,不是讓人逞才華,而是為了幫助修身養性,以詩這種最簡練優美的文字形式作為觀照自己的鏡子,揚長避短。讀好詩一如交善友、拜善師,作詩則是自身修養的考試,答卷後看自己何處不足。

(六) 萬法歸宗,無論從什麽道路探尋,最終都會通往真理。愛因斯坦晚年終於從自身無法再超越的科學領域轉歸到佛學,許多大文學家、藝術家、政治家最終也一樣學佛,所謂“英雄到老皆歸佛”。當代研究哲學的周國平先生曾說世界的本質是詩,我很欣賞此言。而詩的本質又是什麽?武星李連傑先生感悟到武學的最高境界——武字的造字本身就是止戈,從而有了新的人生理念。當然,不一定非要冠以佛呀道呀的名詞,打著佛道旗號者未必名副其實,只要境界相通即可。

(七) 學詩一如學佛,在自己尚未達到了然的境界之前,不要隨便以自己的喜惡厚此薄彼。人生有涯,稟賦有異,精力所限,研究的領域及觀點自然會有差異,一個聽眾因自己的稟賦讚美琴箏而鄙薄簫管,總是不妥的。

(八) 老師曾說,我的個性“過於冷靜理智,不是性情中人”,批評我“沒有感情”。於是我就將自己的心態回到十幾年前,以那時的角度去描摹。有時感覺,自己好像是用詩詞記錄那一段大喜大悲的青春。
我之所以學詩詞,是因為我知道多生多劫前自己就會寫,今生想重新拾起而已。常在夢中或打坐之際,腦中閃過一句句詩詞。
最初老師批評我沒有感情時,曾舉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為例,說若當今名家選詩,這首不會入選,因其“無情”。聽後心中很遺憾,因為我就喜歡那樣的置身世外的風格,如王維的輞川諸詩,很空靈超脫。

(九) 十幾年前的多愁善感並未完全泯滅,只是因閱歷與見解的豐富能隨時化解。從前如洶湧澎湃、連綿不絕的潮水般的情緒波動,而今只如一陣拂面的輕風。所以也不能說那些感情豐富的詩詞所反映的不是現在的我,確切地說,應為我現在的一些瞬間。瞬間過後,另一個我取而代之。

(十) 時常犯懶不想動筆,覺得寫這些沒什麽意義。整日徜徉在不變的生活中,寫來寫去只是那些單調的題材,沒什麽新鮮內容。說起來好笑,我連詩人的基本素質都不具備,三十餘年只旅遊過幾次,平素除上班外幾乎足不出戶,連梅花都沒見過(那首《虞美人·梅》的寫作角度大概絕無僅有,一個未見過梅花的人寫梅真是很有趣)。其實我很喜歡旅遊,就是沒緣分。

(十一) 我的許多詩詞所反映的只是自己某一側面的某一瞬間,只因此種表達最接近於詩詞,並不能代表我的常態。若依我的常態,寫出的將是沒有什麽感情的東西。

(十二) 人說才命相防,似我這般,該是才華不濟了。曾得一句“福多每慰才華淺,病久翻疑宿孽深。”

(十三) 每個人都是一首詩,或幽婉或豪放,或恬靜或激湧,只要你用心去品,總會體諳個中樂趣。大自然中,人這一道風景方為造化中的極致。

(十四) 詩道為正道,古聖先賢均推崇詩教,所謂“溫柔敦厚”,可參之以修身。詞較柔媚,類口頭禪之弊,修身之用較詩遜。曲就更差,少沉厚,故只流於欣賞,不想涉足。當然,對得道者而言,一切文字均為般若,不存在差別,可我根性不高,只能限於有形。

(十五) 極少主動與人交往,因為我知道,人與人交往除因利益牽扯外,大多是為了別人欣賞自己,或為自己尋求一種寄託。絕大部分人究其實都是只將對方的軀殼作為載體而與自己的期望交往,當對方達不到自己的期望時,這份感情也就不堪一擊了。因此,期望越高距離越近,距離越近則失望越大。當今社會父母與孩子之間的問題不就如此嗎?父母未將孩子當作一個平等的個體,只將其當作自己願望的載體。更有代表性的莫過於戀人之間了,其實大多數人不是和對方戀愛,而是與自己戀愛,是一個人談兩個人的戀愛。
一個人完全瞭解另一個人是不可能的,是人性的幻影。除非此人超越了凡夫的層次,與萬物同體。所以,一個人內心的千思萬緒只能說給自己聽。就算別人肯聆聽,也未必會百分之百進入自己的世界,只能體會到一個類似的境界而已。即便共鳴,也是兩個物體在某一波段的共同振動,所發的聲音亦有區別。
多年的經歷使我瞭解到,若將內心最深處的思想傾情托出而希望得到預期的回應,其結果必然是失望。所以,不如將心情凝結成文字,就如對面有個知己在永遠聆聽。那些粗糙的過往,經過自己用心地營造,有時竟也會化腐朽為神奇,就如一粒痛苦的砂粒經蚌的精心營構而成為晶瑩的珍珠。每當此時,就會感動於生命的美麗。
時有吟友將其出版大作親手奉上,令我惶恐。縱然明白此種饋贈多為泛泛之禮,對方未必真的希求受者細心閱讀,但因了這手與手的親遞,心中無端感覺虧欠,於是不得不以誠敬之心,細品傾注作者無數心血的篇章。
“詩如其人,文如其人”,我以這種方式與其人傾心相交,不求其知,只求以此報得這份虧欠。
閱讀之中,時會記下一些隨感,卻乏勇氣呈示作者,似乎只能安於神交,害怕靠近之後一係列未必發生的假想麻煩。

(十六) 天性疏懶,學習態度常常是“大概其,差不離”,雖嗜書如命,但多半囫圇吞棗,加上超級健忘,故經常處於“難得糊塗”的狀態。
律詩四聯,其名稱順序為首聯、頷聯、頸聯(腹聯)及尾聯。一次通過手機短信與晦窗先生論詩,竟造出“腰聯”一名。晦窗先生先是一愣,而後醒悟並委婉指正,令我噴飯——幸好腹後就是腰,位置差不多,若說成“腿聯”,勢必難倒博學多聞的詩詞前輩。
丁亥秋與停雲赴鞍山訪引之,曾於引之書架閑抽一本古文書翻讀。才看幾行便如發現新大陸般喚二人:“看這個——王渙之——應該是王之渙,竟然印錯了!”不想得到的回答是:“沒錯呀,王渙之就是王之渙。”我大受打擊,努力搜尋記憶,卻仍一片空白,不得不接受自己白癡,同時暗怨王之渙為何要取這樣混淆的名字?(盛元按:將王之渙誤作王渙之,始於明正德年間陽山顧氏文房刻本《集異記》中“王渙之”條,敘“旗亭賭酒”故事,《集異記》乃中唐薛用弱所著,其他書均作王之渙。實則宋代另有王渙之其人,字彥舟,常山人,王介四子,北宋元豐二年(1079)進士,崇寜年間曾名列“元祐黨籍”。)
戊子中秋後一日接蘇俊手機所發中秋詞(為簡體字)《臨江仙·中秋夜喚雲姐夜值今年還似去年為賦斯調》:“明月可知人世事?年年繞遍欄干。青天碧海問應難。還將簾外影,留向缺時看。 我亦此心無去住,羅巾有淚都乾。酒杯深淺對冰盤。不成千里寄,獨耐五更寒。”讀後回復:“干字犯重。”弄得蘇俊莫明其妙,立即反問,我方醒悟欄干與淚乾在繁體字中並不相同,於是非常慚愧地道歉。

(十七) 南鄉一剪梅·本意
斜傍小欄杆。殢雪凝霜徹骨寒。點破春光香淡泊,纔倚風前。又伴樽前。 恩怨等虛煙。一謫紅塵自主難。修到此身心已老,魂也消殘。夢也消殘。
最早認識此詞牌是大學期間偶然在報紙上讀到吳玉如先生大作,非常喜歡(當時尚不懂詩詞),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作一首。吳玉如先生原在天津南開大學任教,而南大是當時鄰近海光寺的日本在華駐屯軍之眼中釘。平時日軍外出打靶,來回經過南大,時向校門機槍掃射。天津淪陷前夕,南大首先遭到日寇飛機大炮的狂轟濫炸。學校雖早有準備,但仍損失慘重!先生因變起倉猝,在學校被轟炸的前一天才攜全家逃離校園。一九三八年春,吳玉如先生接到南開大學張伯苓校長和原經濟研究所何廉教授自重慶輾轉來信,徵詢是否願赴後方。身在淪陷區,給大後方復信明白表態是危險的,先生遂賦詞明志,填《南鄉一剪梅》一闋作為回信。全詞如下:“零落分長乖,渺渺春愁杜魄哀。一寸芳心紅未減,生是春荄,死是春荄。 風雨逼瑤階,紫燕呢喃傍鏡臺。為感多情憐舊幕,風也歸來,雨也歸來。”
拙作發居庸網後諸賢多有和作,最喜歡停雲那首——
“千里寄梅枝,臥雪情懷各自持。盡日愁思殘夢裏,空許前期,不見佳期。 窗下枉凝眉,待到春光賞共誰?只願紅塵歸作土,天也相隨,地也相隨。 ”
“只願紅塵歸作土,天也相隨,地也相隨”,真知己之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