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堂詩話  宋 朱弁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臣等謹案:《風月堂詩話》二卷,宋朱弁撰。弁有《曲洧舊聞》,已著錄。是編多 記元祐中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陳師道、梅堯臣及諸晁遺事,首尾兩條,皆發明鍾 嶸〔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明月照積雪羌無故實〕之義,蓋其宗旨所在。其論黃庭堅 〔用昆體工夫,而造老杜渾成之地〕,尤為窺見深際。後來論黃詩者,皆所未及。前 有自序,題〔庚申閏月〕,考庚申為紹興十年,當金熙宗天眷三年。弁以建炎元年使 金,留十七年乃還,則在金時所作也。末有〔咸淳壬申月觀道人〕跋,稱得於〔永城 人朱伯玉家〕,蓋北方所傳之本。意弁使金時遺其稿於燕京,度宗時始傳至江左,故 晁、陳二家皆不著錄。觀元好問《中州集》收錄弁詩,知其著作散落北方者多,固不 得以晚出疑之矣。其序但題甲子,不著紹興紀年,殆亦金人傳寫,不用敵國之號,為 之削去歟。

乾隆四十六年九月恭校上 總纂官 臣紀昀 臣陸錫熊 臣孫士毅 總校官 臣陸費墀

原序

■予在東里,於所居之東、小園之西有堂三。楹壁間多皇朝以來諸名卿畫像,而文籍 中多與左、司馬、班、韓、歐、蘇數公相對。以其地無松竹,且去山水甚遠,而三徑 閒寂,庭宇虛敞,凡過我門而滿吾座者,唯風與月耳,故斯堂也以風月得名。又予心 空洞無城府,見人雖昧生平必出肺腑相示,以此語言多觸忌諱而招悔吝,每客至必戒 之曰:是間止可談風月,捨此不談;而泛及時事,請釂吾大白。厥後山淵反覆,兵火 肆虐,堂於茲時均被赭垣之酷。風月雖存,賓客安往?予復以使事羈絆漯河,閱歷星 紀,追思曩遊,風月之談,十僅省四五。乃纂次為二卷,號《風月堂詩話》,歸詒子 孫。異時幅巾林下,摩挲泉石時取觀之,則曲洧風月猶在吾目中也。

庚申閏月戊子觀如居士朱弁敘

卷上

■魏曹植詩出於《國風》,晉阮籍詩出於《小雅》,其餘遞相祖襲,雖各有師承,而 去風雅猶未遠也。自魏晉至宋,雅奧清麗,尤盛於江左,齊梁已下,不足道矣。唐初 尚矜徐、庾風氣,逮陳子昂始變;若老杜,則凜然欲方駕屈宋而能允蹈之者;其餘以 詩名家,尚多有江左體制,至五季則掃地無可言者。唐人尚不能及,況晉宋乎?晉宋 尚不能及,況風雅乎?

■詩人勝語,咸得於自然,非資博古。若〔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風〕、〔清晨 登隴首〕、〔明月照積雪〕之類,皆一時所見,發於言辭,不必出於經史。故鍾嶸評 之云:〔吟詠性情,亦何貴於用事。〕顏、謝推輪,雖表學問,而太始化之,浸以成 俗。當時所以有〔書鈔〕之譏者,蓋為是也。大抵句無虛辭,必假故實;語無空字, 必究所從。拘攣補綴而露斧鑿痕跡者,不可與論自然之妙也。詩之重用韻,音同義異 者,古人用之無嫌。如《民勞》詩,一章用二〔休〕字韻是也。後人狃於科舉之習, 遂不敢用。唐韓退之《答張徹》詩用二〔庭〕字,《石鼓》詩用二〔科〕字,老杜《 夔府書懷》詩用二〔旋〕字,即其例也。

■詩人體物之語多矣,而未有指一物為題而作詩者。晉宋以來,始命操觚,而賦詠興 焉。皆仿詩人體物之語,不務以故實相誇也。梁庾肩吾《應教詠胡床》云:〔傳名乃 外域,入用信中京。足欹形已正,文斜體自平。〕是也。至唐杜甫《詠蒹葭》云:〔 體弱春苖早,藂長夜露多。〕則亦未始求故實也。如其他《詠薤》云:〔束比青芻色 ,圓齊玉箸頭。〕《黃梁》云:〔味豈同金菊,香宜配綠葵。〕則於體物外,又有影 寫之功矣。予與晁叔用論此,叔用曰:〔陳無己嘗舉老杜《詠子規》云:『渺渺春風 見,蕭蕭夜色淒。客懷那見此,故作傍人低。』如此等語,蓋不從古人筆墨畦逕中來 ,其所鎔裁,殆別有造化也,又惡用故實為哉!〕

■詩之句法,自三言至七言,《三百篇》中皆有之矣。三言,如〔麟之趾〕、〔夜未 央〕、〔從夏南〕、〔思無邪〕之類是也。五言,如〔誰謂鼠無牙〕、〔胡為乎株林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之類是也。七言,如〔維昔之富不如時〕、〔 維今之疚不如茲〕、〔學有緝熙於光明〕之類是也。而世之論五言則指蘇、李,論七 言則指柏梁為始,是不求其源也。然世多作七言、五言,而三言、四言類施於銘、頌 之中,雖間有用七言者,獨於韓吏部、蘇端明集見之。前輩云:〔按《柏梁》之體, 句句用韻,其數以奇,韓、蘇亦皆如此。〕然歐公作《孫明復墓誌》,乃與此說不同 ,又未知何如也。豈歐公特變前人法度,欲自我作古乎?當更討論之耳。

■道林岳麓寺,老杜詩云:〔宋公放逐曾題此,物色分留遺老夫。〕監察御史唐扶詩 云:〔兩祠物色採拾盡,壁間杜甫真少恩。〕宋考功以詩在天后時與沈詹事齊名,唐 扶詩亦有聞於世。今觀甫所自述及扶詩之語,則是宋之問猶有未道盡處,扶雖冥搜, 不能出其右。

■韓昌黎《謁衡岳廟》詩云: 五嶽祭秩皆三公,四方環鎮嵩當中。火維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專其雄。 噴雲洩霧藏半腹,雖有絕頂誰能窮。我來正逢秋雨節,陰氣晦昧無清風。 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須臾淨掃眾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 東坡作《退之廟記》云:〔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即取此詩也。其議論雄偉, 讀者皆竦。或謂〔坡取此,似傷於太易〕,予曰:〔《三百篇》詩中,有婦人女子自 言志者,仲尼不刪去,以垂訓後世。乃獨疑坡之於退之乎!況坡所閱文字,過眼無遺 者,他人縱時有所採,不過蓄以為詩材耳,必有未作大碑版而能取之以為議論者。此 便是坡不可及處,君又何病哉!〕

■長安太一湫,林木陰森,水色湛然;魚游水面不怖人,人莫敢取者。林間葉落,鳥 輒銜去遠棄之,終年無一葉能墮波上者。韓退之詩云: 魚蝦可俯掇,神物安敢寇。林柯有脫葉,欲墮鳥驚救。 爭銜彎環飛,投棄急哺鷇。 蓋實載其事。自唐以來已如此,今人所傳非過論也。鷇,音寇,鳥子生哺者。

■韓退之云:〔餘事作詩人。〕未可以為篤論也。東坡以詞曲為詩之苖裔,其言良是 。然今之長短句比之古樂府歌詞,雖云同出於詩,而祖風已掃地矣。晁無咎晚年因評 小晏並黃魯直、秦少游詞曲,嘗曰:〔吾欲托興於此,時作一首以自遣。政使流行, 亦復何害,譬如雞子中元無骨頭也。〕

■歐公評聖俞,初喜為清麗閒肆平淡,久則涵演深遠,間以琢刻以出怪巧,然氣完力 餘,益老以勁。其應於人者多故詞,非一體,於他文章皆可喜,非如唐諸子號詩人者 僻固而狹陋也。又為人樂易,未嘗忤於物。至於窮愁感憤,有所譏罵笑謔,一發於詩 ,然用以為歡,而不怨懟,可謂君子者也。

■歐公居穎上,申公呂晦叔作太守。聚星堂燕集賦詩分韻,公得松字,申公得雪字, 劉原父得風字,魏廣得春字,焦千之得石字,王回得酒字,徐無逸得寒字。又賦室中 物,公得鸚鵡螺杯,申公得癭壺,劉原父得張越琴,魏廣得澄心堂紙,焦千之得金星 研,王回得方竹杖,徐無逸得月硯屏風。又賦席間果,公得橄欖,申公得紅蕉子,劉 原父得溫柑,魏廣得鳳棲,焦千之得金橘,王回得荔枝,徐無逸得楊梅。又賦壁間畫 像,公得杜甫,申公得李文饒,劉原父得韓退之,魏廣得謝安石,焦乾之得諸葛孔明 ,王回得李白,徐無逸得魏鄭公。詩編成一集,流行於世。當時四方能文之士及館閣 諸公,皆以不與此會為恨。

■蘇子美竹軒之集,皆當時名士,王勝之賦詩,人皆屬和。子美詩其略云: 君與我同好,數過我不窮。對之酌綠酒,又為鳴絲桐。 作詩寫此意,韻如霜間鐘。清篇與翠幹,歲久日益濃。 惜哉嵇阮放,當世已不容。吾儕有雅尚,千載挹高蹤。 後月餘,一網打盡之語既喧物論,而梅聖俞為賦〔覆鼎傷眾賓〕之詩,乃悟子美〔當 世已不容〕之句遂成詩讖,亦可怪也。

■晁美叔秋監以集句示劉貢父,貢父曰:〔君高明之識,輔以家世文學,乃作此等生 活,殊非我素所期也。吾嘗謂:集古人句譬如蓬蓽之士適有重客,既無自己庖廚,而 器皿餚蔌悉假貸於人,收拾餖飣,盡心盡力。意欲強學豪奢,而寒酸之氣終是不去。 若有不速排闥而入,則倉皇敗績矣。非如貴公子供帳,不移水陸之珍,咄嗟而辦也。 〕美叔深味其言,歸告其子曰:〔吾初為戲,不知貢父愛我一至於此也。〕東坡云: 〔詩文豈在多,一頌了伯倫。〕是伯倫他文字不見於世矣。予嘗閱《唐史‧藝文志》 ,劉伶有文集三卷,則伯倫非無他文章也,但《酒德頌》幸而傳耳。東坡之論豈偶然 得於落筆之時乎?抑別有所聞乎?

■唐張司業籍得裴晉公馬,謝詩云:〔乍離華廄蹄猶澀,初到貧家眼尚驚。〕王介甫 曰:〔觀詩意,乃是一匹不善行、眼生駑馬耳。我若作晉公,見此詩當須大慚也。〕 或曰:〔籍為晉公所厚,以詩謝馬,必不敢爾。況詩人用意不以此為工,自是介甫所 以期籍者淺也。〕

■白樂天自中書舍人出知蘇州,劉夢得《外集》有《戲酬白舍人曹長寄詩言遊宴之盛 》一篇,破題云:〔蘇州刺史例能詩,西掖今來替左司。〕左司,謂韋應物也。

■晁伯宇少與其弟沖之、叔用俱從陳無己學。無己建中、靖國間到京師,見叔用詩曰 :〔子詩造此地,必須得一悟門。〕叔用初不言,無己再三詰之,叔用云:〔別無所 得,頃因看韓退之雜文,自有入處。〕無己首允之,曰:〔東坡言杜甫似司馬遷,世 人多不解,子可與論此矣。〕

■沈造嘗言:〔湖陰有遺鞭驛。蓋識晉明帝微行視王敦營事也。溫飛卿所賦《湖陰辭 》刻石在驛中,前後過客作詩甚多,唯一篇最佳,而不著姓名。其詩云: 鷁船犀甲下荊州,蜂目將軍擁碧油。虎帳覺來驚日墮,龍媒嘶去劇星流。 奸萌問鼎身何在?計中遺鞭事可羞。幽草野花埋石徑,無人為作晉陽秋。 〕造為新鄭令,以差車運糧事不均,力爭罷去。已而朝廷知其愛民不屈,俾還本任。 有識者稱其慈惠出於至誠,以比古循吏。造字會道,蔡之西平人,霍榜擢第,官止於 奉議郎。良可惜也。

■ 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沒已久,崖傾路何難。 大江動我前,洶若溟渤寬。篙師理闇楫,歌嘯輕波瀾。 霜濃木石滑,風急手足寒。入舟已千憂,陟險仍萬盤。 回眺積水外,始知眾星乾。遠遊令人疲,衰疾漸加餐。 此《水會渡》詩也。

■東坡云:〔老杜自秦州越成都,所歷輒作一詩,數千里山川在人目中,古今詩人殆 無可擬者。〕獨唐明皇遣吳道子乘傳畫蜀道山川,歸對大同殿,索其畫無有,曰:〔 在臣腹中,請疋素寫之。〕半日而畢。明皇后幸蜀,皆默識其處。惟此可比耳。

■老杜《劍閣》詩云:〔惟天有設險,劍門天下壯。連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宋 子京知成都過之,誦此詩,謂人曰:〔此四句蓋劍閣實錄也。〕

■ 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溫飽未,春風吹淚古籐州。 此黃魯直詩也。魯直作此詩時,無己作正字,尚無恙。建中、靖國間,樓異試可知襄 邑縣,夢無己來相別,且云:〔東坡、少游在杏園相待久矣。〕明日,無己之訃至, 乃大驚異,作書與參寥言其事。杏園,見道家書,乃海上神仙所居之地也。仙龕虛室 以待白樂天之說,豈不信然耶?

■東坡知貢舉,李豸方叔久為東坡所知,其年到省諸路舉子人人欲識其面,考試官莫 不欲得方叔也,坡亦自言〔有司以第一拔方叔耳〕,既拆號,十名前不見方叔,眾已 失色;逮寫盡榜,無不駭歎。方叔歸陽翟,黃魯直以詩敘其事送之,東坡和焉。如〔 平生漫說古戰場,過眼真迷日五色〕之句,其用事精切,雖老杜、白樂天集中未嘗見 也。

■參寥自餘杭謁坡於彭城。一日燕郡寮,謂客曰:〔參寥不與此集,然不可不惱也。 〕遣官妓馬盼盼持紙筆就求詩焉。參寥詩立成,有〔禪心已似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 狂〕之句,坡大喜曰:〔吾嘗見柳絮落泥中,私謂可以入詩,偶未曾收拾,遂為此人 所先,可惜也。〕

■坡在餘杭日,因會客,以彩箋作墨竹贈官妓,且令索詩於參寥。參寥援筆立就,其 詩曰: 小鳳團箋已自奇,謫仙重掃歲寒枝。稍頭餘墨猶含潤,恰似梳風洗雨時。

■辯才大師梵學精深,戒行圓潔,為二浙歸重,當時無一語文章。一日忽和參寥《寄 秦少游詩》,其末句云:〔台閣山林本無異,想應文墨未離禪。〕東坡見之,題其後 云:〔辯才生來未嘗作詩,今年八十一歲矣。其落筆如風吹水,自成文理,我輩與參 寥如巧人織繡耳。〕

■陳無己與晁以道俱學文於曾子固,子固曰:〔二人所得不同,當各自成一家。然晁 文必以著書名於世,無己晚得詩法於魯直。〕他日二人相與論文,以道曰:〔吾曹不 可負曾南豐。〕又論詩,無己曰:〔吾此一瓣香,須為山谷道人燒也。〕

■政和以後,花石綱浸盛。晁伯宇有詩云: 森森月裡栽丹桂,歷歷天邊種白榆。雖未乘槎上霄漢,會須沉網取珊瑚。 人多傳誦。伯宇名載之,少作《閔吾廬賦》,魯直以示東坡曰:〔此晁家十郎所作, 年未二十也。〕東坡答云:〔此賦甚奇麗,信是家多異材耶?凡文至足之餘,自溢為 奇怪。今晁傷奇太早。可作魯直微意諭之,而勿傷其邁往之氣。〕伯宇自是文章大進 。東坡之語委曲如此,可謂善成人物者也。

■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後,人莫能及,唯黃魯直詩時可以抗衡。晚年過海,則雖魯直亦 若瞠乎其後矣。或謂:〔東坡過海雖為不幸,乃魯直之大不幸也。〕

■東坡詩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每一篇到歐公處,公為終日喜。前後類如此。一日 與棐論文及坡,公歎曰:〔汝記吾言,三十年後,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崇寧、大 觀間,海外詩盛行,後生不復有言歐公者。是時朝廷雖嘗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禁 愈嚴而其傳愈多,往往以多相誇。士大夫不能誦坡詩者,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 韻。

■趙明誠妻,李格非女也。善屬文,於詩尤工。晁無咎多對士大夫稱之,如〔詩情如 夜鵲,三繞未能安〕、〔少陵也自可憐人,更待來年試春草〕之句,頗膾炙人口。格 非,山東人,元祐間作館職。

■參寥在詩僧中獨無蔬筍氣,又善議論。嘗與客評詩,客曰:〔世間故實小說,有可 以入詩者,有不可以入詩者,惟東坡全不揀擇,入手便用,如街談巷說、鄙俚之言, 一經坡手,似神仙點瓦礫為黃金,自有妙處。〕參寥曰:〔老坡牙頰間別有一副爐韝 ,他人豈可學耶?〕座客無不以為然。

■草木之葉大者,莫大於芭蕉。晁文元《詠芭蕉》詩云:〔葉外更無葉。〕非獨善狀 芭蕉,而對之曰〔心中別有心〕,其體物亦無遺矣。

■聖俞少時專學韋蘇州,世人咀嚼不入,唯歐公獨愛玩之。然歐公之論不及者,蓋有 深旨。後有知聖俞者,當自知之耳。

卷下

■東坡南遷,參寥居西湖智果院,交遊無復曩時之盛者。嘗作《湖上十絕句》,其間 一首云: 去歲春風上苑行,爛窺紅紫厭生平。如今眼底無姚魏,浪蕊浮花懶問名。 又一首曰: 城根野水綠逶沱,颭颭輕帆掠岸過。日暮蕙蘭無處采,渚花汀草占春多。 此詩既出,遂有反初之禍。建中、靖國間,曾子開為明其非辜,乃始還其故服。

■范德儒崇寧之貶,與山谷唱和甚多。德儒有一聯云:〔慣處賤貧知世態,飽諳遷謫 見家風。〕議者謂此語可以識范氏之名節矣,當國者能無愧乎?

■王介甫在館閣時,僦居春明坊,與宋次道宅相鄰。次道父祖以來藏書最多,介甫借 唐人詩集日閱之,過眼有會於心者,必手錄之,歲久殆錄遍。或取其本鏤行於世,謂 之《百家詩選》。既非介甫本意,而作序者曰:〔公獨不選杜、李與韓退之,其意甚 深。〕則又厚誣介甫而欺世人也。不知李、杜、韓退之外,如元、白、夢得、劉長卿 、李義山輩尚有二十餘家。以予觀之,介甫固不可厚誣,而世人豈可盡欺哉?蓋自欺 耳。

■杜牧之風味極不淺,但詩律少嚴。其屬辭比事殊不精緻,然時有自得處,為可喜也 。

■元豐之末,盜賊蜂起,聞司馬溫公入相,眾皆盡散。

■令作對隨家雞,晁以道云:〔指呼市人如使兒,東坡最得此三昧。其和人詩,用韻 妥帖圓成,無一字不平穩。蓋天才能驅駕,如孫吳用兵,雖市井烏合,亦皆為我臂指 ,左右前卻,在我顧盼間,莫不聽順也。前後集似此類者甚多,往往有唱首不能逮者 。〕

■崇寧間,凡元祐子弟仕宦者,並不得至都城。晁以道自洛中罷官回,遣妻兒歸省廬 ,獨留中牟驛,累日以詩寄京師姻舊,其落句云:〔一時雞犬皆霄漢,獨有劉安不得 仙。〕此語傳於時,議者美之。

■政和戊戌三月,雪昭德,諸晁皆賦詩。以《晉書‧五行志》著為大異,頗艱於落筆 。獨晁沖之叔用用王維雪圖事云:〔從此斷疑摩詰畫,雪中自合有芭蕉。〕人稱其工 。

■陳文惠以使相守鄭日,嘗有《後園十絕句》,其間一聯云:〔雨網蛛絲斷,風枝鳥 夢搖。〕議者謂〔風枝鳥夢搖〕之語極工,惜所對不稱耳。吾鄉人汪愷伯強易〔雨網 蛛絲斷〕為〔露葉螢光濕〕,工詩者往往多愛之。伯強畢榜及第,力學不倦,仕宦所 至皆有聲。

■韓師樸元符末自大名入相,其所引正人端士遍滿台閣,然不能勝一曾布。而張天覺 於政和初欲以一身回蔡京黨,紹述之論難矣。未幾果罷去。自西都留守徙南陽道,過 汝州香山,謁大悲,題長句於寺中,其略云: 大士悲智度有情,亦要時節因緣並。也應笑我勞經營,雖多手眼難支撐。 讀者莫不憐之。

■劉伯壽,洛陽九老中一老也。築室嵩山下,每登高頂回,則於峻極中院援筆記歲月 。捐館之年,題云:〔予今年若干歲,登頂凡七十四次矣。精力雖疲,而心猶未足也 。〕王輔道學士與其孫宣義郎字元靜忘其名游嵩,至中院,作一絕句,示宣義君云: 爛紅一點出浮漚,夜坐嵩峰頂上頭。笑對僧窗談祖德,當年七十四回遊。 伯壽既結庵玉華峰下,號玉華庵主。有妾名萱草、芳草,皆秀麗而善音律。伯壽出入 乘牛,吹鐵笛,二草以蘄笛和之,聲滿山谷。出門不言所之,牛行即行,牛止即止。 其止也,必命壺觴,盡醉而歸。嵩前人以為地仙云。

■張天覺庚寅年六月拜相,唐庚子西賦《內前行》,所記皆當時實事,云: 內前車馬撥不開,文德殿下聽麻回。紫微侍郎拜右相,中使押赴文昌台。 旄頭昨夜光照牖,是夕收芒如禿帚。明朝化作甘雨來,官家新得調元手。 周公禮樂未要作,致身姚宋也不惡。我聞二公作相年,人間斗米三四錢。 蔡嶷見其詩惡之,遂中以事,貶嶺外。天覺相繼亦出,子西又賦《益昌道中三月梅花 》詩云: 桃花能紅李能白,春深無處無顏色。不應尚有數枝梅,可是東君苦留客。 向來開處當嚴冬,桃花未在交遊中。即今已自丈人行,勿與少年爭春風! 此詩亦為新進所忌。

■元祐間,哲宗皇帝幸太學,宰相呂微仲有詩四韻,其第三聯云:〔再拜新儀瞻魯聖 ,一篇古訓監周王。〕謂是日謁先聖,初行再拜之禮,及祭酒豐稷講《無逸》也。然 韓退之《處州孔子廟碑》云:〔自天子而下,北面拜跪,薦祭,進誠,肅退,禮如親 弟子。〕則唐以來行之矣,豈本朝偶未舉此禮也邪?不然,安得謂之新儀哉?或云: 〔本朝雖曾行,而止於再拜,遂著之禮典,乃從當時曲台之請也。〕

■李義山《題馬嵬》一聯云:〔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溫庭筠《題蘇 武廟》云:〔回日樓台非甲帳,去時冠蓋是丁年。〕嘗見前輩論詩云:〔用事屬對如 此者罕有。〕

■李義山《文帝廟》詩云:〔可憐半夜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用事如此,可謂 有功矣。本朝趙周翰亦有詩云:〔露台枉惜千金費,卻把銅山賜幸臣。〕可與義山並 驅爭先矣。

■唐秦系和韋蘇州詩,具銜云〔東海釣客〕,試秘書省校書郎。本朝陳恬叔易隱居穎 川陽翟澗上,號〔澗上丈人〕。大觀間,宋喬年諷監司薦於朝,起為館閣,書疏間猶 不去〔丈人〕之號。晁以道作詩譏之曰:〔東海一生垂釣客,石渠萬卷校書郎。丈人 風味今如此,鶴到揚州興更長。〕其後以道謁叔易於京師,有婢應門,嚴妝麗服,熟 視之,乃故時澗上赤腳也。以道又作一絕云: 處士何人為作牙,盡攜猿鶴到京華。可憐巖壑空惆悵,六六峰前少一家。 王平甫閱韓退之《送石洪溫造二處士詩序》云:〔退之善與處士作牙。〕

■館職劉彥祖《寄友人》詩一聯云:〔別後頻芳草,愁邊更落花。〕予舉示晁以道云 :〔此語酷似劉夢得,殊可喜也。〕

■唐張繼《宿平望》詩云:〔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永叔云:〔句誠 佳,其奈夜半非撞鐘時。〕予覽《南史》,載齊宗室讀書,常以中宵鐘鳴時為限,前 代自有半夜鐘,豈永叔偶忘之也?江浙間至今有之。

■蘇黃門評參寥詩云:〔酷似唐儲光羲。〕參寥曰:〔某平生未嘗聞光羲名,況其詩 乎?〕或曰:〔公暗合孫吳,有何不可!〕

■劉夢得《嘉話》云:〔九日作詩,欲用『糕』字韻,苦無故實。〕予觀《隋‧五行 志》載謠言曰:〔八月刈禾傷旱,九月食糕正好。〕則不為無故實矣,豈夢得偶未見 之耶?

■曹暌,字彥達,慈聖光獻太皇太后之再世孫也。氣直不苟合,善屬文,為曾子開所 知。張芸叟嘗與其父侍讀使北,暌後見芸叟於長安,芸叟贈詩云: 故人有子早遺孤,三十升朝短丈夫。但取聲名似祖德,不曾辛苦謁當塗。 其為名流所器重如此。

■太學生雖以治經答義為能,其間甚有可與言詩者。一日同捨生誦介甫《明妃曲》, 至〔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詠其語稱工。有木抱一者,艴然不悅,曰:詩可以興,可以怨。雖以諷刺為主,然 不失其正者,乃可貴也。若如此詩用意,則李陵偷生異域,不為犯名教,漢武誅其家 為濫刑矣。當介甫賦詩時,溫國文正公見而惡之,為別賦二篇,其詞嚴、其義正,蓋 矯其失也。諸君曷不取而讀之乎?〕眾雖心服其論,而莫敢有和之者。

■崇寧中,羅竦叔恭嘗為予言:頃赴太學秋試時,自廣陵取道隋堤,見官驛中木槿花 ,過客題詩甚多。其間一絕句云: 朝炊不及黔,暮車不生角。故應庭下花,無人見開落。 人亦有題字於其側而賞歎之者,但恨不見賦詩者姓名耳。竦與兄靖仲謀俱登第,亦有 詩名。

■杜牧之《九日齊山登高》詩落句云〔牛山何必淚沾衣〕,蓋用齊景公遊於牛山,臨 其國流涕事。泛言古今共盡登臨之際,不必感歎耳,非九日故實也。後人因此乃於詩 或詞遂以牛山作九日事用之,亦猶牧之用顏延年〔一麾出守為旌麾〕之麾,皆失於不 精審之故也。

■王立之、夏均父俱以宗女夫入仕。立之讀書,喜賓客,黃魯直、諸晁皆與之善,著 《歸叟詩話》行於世。均父名倪,饒財,亦好學。立之晚年中風,以左手作字,均父 寄詩云:〔猶喜平生蟹螯手,尚能半幅寫行書。〕晁以道見其詩,遂與之往還。立之 名直方,為人正,稱其名,然罕有知者。

■朱行中知廣州,東坡自海南歸,留廣,甚疑其唱和詩亦多。坡還嶺北,聞行中到廣 ,士大夫頗以廉潔少之。至毗陵,夢中得詩一首,寄行中云: 舜不作六器,誰能貴璵璠?哀哉楚狂士,抱璞號空山! 其末章云: 何如鄭子產,有禮國自閒。至今不貪寶,凜然照塵寰。 紙尾又題云:〔夢中得此詩,自不曉其意。今寫以奉寄,夢中分明用此色紙也。〕或 言東坡絕筆於此詩,其愛行中也甚矣。不欲正言其事,聊假夢以諷之耳。其後行中果 以此免,坡真知言哉。

■李義山擬老杜詩云:〔歲月行如此,江湖坐渺然。〕直是老杜語也。其他句〔蒼梧 應露下,白閣自雲深〕、〔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情〕之類,置杜集中亦無愧矣。然 未似老杜沉涵汪洋,筆力有餘也。義山亦自覺,故別立門戶成一家。後人挹其餘波, 號〔西昆體〕,句律太嚴,無自然態度。黃魯直深悟此理,乃獨用昆體工夫而造老杜 渾成之地。今之詩人少有及此者,禪家所謂更高一著也。

■鄭谷都官在唐號耽句者,嘗有詩云〔衰遲自喜添詩學,時取前題改數聯〕是也,然 氣格不高。初以《鷓鴣》詩得名,人謂之〔鄭鷓鴣〕。近世士人有贈一貴官詩云:〔 賦令處士慚鸚鵡,詩遣都官讓鷓鴣。〕世亦多誦之,而莫有能道其姓名者。

■東坡言:〔玉川子《月蝕》詩云: 歲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婁生,覆屍無衣巾。 詳味此句,則董秦當時無功而享厚祿者。〕董秦,李忠臣也。天寶末,驍勇屢立戰功 ,雖粗暴,亦頗知忠義。代宗時,吐蕃犯闕,徵兵,忠臣即日赴難。或勸擇日,忠臣 怒曰:〔君父在難,乃擇日耶!〕後卒污朱泚偽命而誅。考其終始,非無功而享厚祿 者,不知玉川子何以有此句。

■東坡《中秋》詩云: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紹聖元年自錄此詩,仍題其後云:〔子十八年前中秋夜,與子由觀月彭城時作此詩, 以陽關歌之,今後遇此夜,宿於贛上,方南遷嶺表,獨歌此曲,聊復書之,以識一時 之事,殊未覺有今日之悲,但懸知為他日之喜也。〕

■晁察院季一,名貫之,清修善吐。論客言:東坡嘗自詠《海棠》詩,至〔雨中有淚 亦淒愴,月下無人更清淑〕之句,謂人曰:〔此兩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奪將來也。〕客 曰:〔坡此語蓋戲客耳,世豈有奪造化之句!〕季一曰:〔韓退之云:『語妙斡元造 。』如老杜『落絮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雖當隆冬冱寒時誦之,便覺融怡 之氣生於衣裾,而韶光美景宛然在目,動盪人思,豈不是斡元造而奪造化乎!〕

■賈伋為予言,文潞公出鎮長安日,吾祖文元公知許昌,遊公曲水園,留詩云: 夭桃穠李艷芳辰,丞相園林潩水濱。虎節麟符拋不得,卻將佳景付遊人。 公得詩甚喜,乃作書並封園券與文元曰:〔可便作園中主人也。〕伋字仲思,文元五 世孫也。

■鄭廣文,唐諸儒多稱其善著書,而不及其詩。杜甫《八哀》詩云: 昔獻書畫圖,新詩亦俱往。滄洲動玉陛,宮鶴誤一響。 三絕自御題,四方尤所仰。 則與史官所載亦略相似,是能畫之外所能亦不少。然甫於虔詩,則其相推服之語不及 許十四、高三十五、元道州輩遠甚。豈其詩之工比其畫不為愧也耶?不然,甫於虔情 分如彼,論其詩不應如此略也。

■僧惠崇善畫,人多寶其畫,而不知其能詩。宋子京以書托梵才大師編集其詩,則當 有可傳者。而人或未之見,恐雖編集而未大行於世耳。

■晁季一檢討嘗為子言,《歸田錄》所記聖俞賦河豚云: 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於此時,貴不數魚蝦。 則是食河豚時正在二月。而吾妻家毗陵人爭新相問遺,會賓客,惟恐後時,價雖高, 無吝色,多在臘月,過上元則不復貴重。所食時節與歐公稱賞聖俞絕不相同,豈聖俞 賦詩之地與毗陵異耶?風氣所產,隨地有早晚,亦未可一概論也,故為記之。

■有論詩者曰:〔老杜以稷契自許,而有志於斯人者,故於《茅屋為秋風所拔歌》其 詞云:『安得廣廈數千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又云:『嗚呼!眼前何如突兀見 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意在是也。〕予曰:〔孟子論士,『窮則獨善其身, 達則兼善天下。』又言:『得志,事雖不兩立,而窮能不忘兼善;不得志,而能不忘 澤民,乃仁人君子之用心也。』白樂天《新製布裘》詩云:『安得萬里裘,溫暖被四 垠。』亦其例也。然韓退之作《謝鄭群簟》詩則曰:『側身甘寢百疾愈,卻願天日長 炎曦。』其意與子美、樂天絕不相似,然退之豈是無意於斯人者?但於援毫之際,偶 輸二老一著耳。〕客大笑曰:〔退之文章不喜蹈襲前人,其用意豈出於此耶?抑為人 木強,於吟詠猶然,果如歐、梅所論也。〕

■客或謂予曰:〔篇章以故實相誇,起於何時?〕予曰:〔江左自顏、謝以來乃始有 之。可以表學問,而非詩之至也。觀古今勝語皆自肺腑中流出,初無綴緝工夫。故鍾 嶸云:『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於吟詠性情,亦何貴於用事 ?〔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 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其所論為有淵源矣。〕客又曰:〔僕見世之愛 老杜者嘗謂人曰:『此老出語絕人,無一字無來處。』審如此言,則詞必有據,字必 援古,所由來遠,有不可已者。〕予曰:〔論事當考源流。今言詩不究其源,而踵其 末流以為標準,不知國風、雅、頌祖述何人!此老句法妙處,渾然天成,如蟲蝕木, 不待刻雕,自成文理。其鼓鑄鎔瀉,殆不用世間橐籥,近古以還,無出其右,真詩人 之冠冕也。如近體格俯同今作,則詞不遺奇,雜以事實,掇英擷華,妥帖平穩,殆以 文為滑稽,特詩中之一事耳,豈見其大全者耶?予每竊有所恨,故樂以嶸之言告人。 吾子誠嗜詩,試以嶸言於愛杜者求之,則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