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酒園詩話  清 賀裳

詩不論理

■〔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理原不足以礙詩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東 野《遊子吟》、韓退之《拘幽操》、李公垂《憫農詩》,真是《六經》鼓吹。樂天 與微之書曰:〔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然其生平所負,如《哭孔戡 》諸詩,終不諧于眾口。此又所謂〔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故必理與辭相輔而行 ,乃為善耳,非理可盡廢也。黃白山評:〔此語本嚴滄浪。『理』字原說得輕泛, 只當作『實事』二字看。後人誤將此字太煞認真,故以《舂陵》、《遊子》、《拘 幽》、《憫農》諸詩當之。方采山極詆滄浪此說,豈知全失滄浪本意,古人有知, 必且遙笑地下矣。〕

■詩又有以無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此可以理求乎?然 自是妙語。至如義山〔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則又無理之理,更進 一塵。總之詩不可執一而論。

■論詩雖不可以理拘執,然太背理則亦不堪。溫飛卿《博山香爐》曰: 博山香重欲成雲,錦段機絲妒鄂君。粉蝶團飛花轉影,彩鴛雙泳水生紋。 二聯形容香煙之斜正聚散,雖紆曲猶可。末云:〔見說楊朱無限淚,可能空為路岐 水?〕因煙而思及淚,因淚而思及楊朱,用心真為僻奧,但燒香亦太濃矣,恐不是 解兒。若如義山所云〔獸焰微紅隔雲母〕,安有是事? ○王元之《雜興》云: 兩株桃杏映籬斜,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 其子嘉佑曰:〔老杜嘗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余以且莫問雷 同古人,但安有花枝吹折,鶯不飛去,和花同墜之理?此真傷巧。黃白山評:〔言 楊朱為路岐而泣,若香煙千頭萬緒,其為路岐多矣,使楊朱見之,又當何如?此云 :『因煙而思及淚』,有何相干?解詩如此,古人有知,真欲哭矣。〕又曰:〔此 正『詩有別趣』之謂,若必譏其無理,雖三尺童子亦知鶯必不與花同墜矣。〕

用事

■《西清詩話》稱少陵用事無跡,如繫風捕影,因言〔五更鼓角聲悲壯〕,乃用禰 衡撾《漁陽操》,其聲悲壯事;〔三峽星河影動搖〕,乃用漢武時星辰動搖,東方 朔謂民勞之應事。余意解則妙矣,然少陵當日正是古今貫串于胸中,觸手逢源,譬 如秫和曲蘗而成醴,嘗者更辨其孰為黍味,孰為麥味耳。

■唐哥舒翰與祿山將崔乾佑戰潼關,見黃旗軍數百隊,官軍與賊互疑,忽隱不見, 是日昭陵奏石馬汗流。李晟平朱泚,義山作詩引之:〔天教李令心如石,可待昭陵 石馬來?〕蔡寬夫曰:〔此與少陵『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同一等用事,但 知推奉西平,不知于昭陵似不當。〕不知〔可待〕二字,語甚圓活,何嘗有傷。即 謂其貶刺哥舒,作者亦無此意,何況昭陵。按杜詩作于天寶五載,詔天下通一藝者 詣京師,公自洛歸應詔,途次昭陵而作。時祿山未叛,公詩自言靈爽赫奕耳,蔡真 臆蹟。

■義山《西溪》詩:〔野鶴隨君子,寒松揖大夫。〕上句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 君子為猿鶴,小人為沙蟲事;下句則秦皇避雨事也。其意則自傷淪落荒野,所見君 子惟有鶴,大夫惟有松而已。思路雖深,神韻殊不高雅。

■落花詩,宋人推宋莒公兄弟〔漢皋珮冷臨江失,金谷樓危到地香〕,〔將飛更作 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余襄公〔金谷已空新步障,馬嵬徒見舊香囊〕。余意 三詩俱善形容,語亦工麗,若使事著題,又無痕跡,當以子京為第一,公序次之, 襄公又次之。〔將飛〕、〔已落〕,不問而知為落花。余公詩如不讀至〔清賞又成 經歲別〕,再不看題,幾疑為悼亡矣。此皆祖于義山詠蜂:〔宓妃腰細難勝露,趙 後身輕欲倚風〕,思路至此,真為幽渺。至山谷詠竹而曰:〔程嬰杵臼立孤難,伯 夷叔齊食薇瘦〕,終嫌晦澀。此不過言〔苦節〕二字耳。

■歐、梅惡西昆之使事,力欲矯之。然如梅聖俞《詠蠅》曰〔怒劍休追逐,凝屏漫 指彈〕,亦事也,豈言出其口而忘之乎?余意俗題不得雅事襯貼,何以成文?但不 宜句句排砌如類書耳。

■宋人論詩,多用心于無用之地,風氣使然,名家不免。如山谷之注〔喚起〕、〔 催歸〕為二鳥名,東坡之自負〔玉樓〕、〔銀海〕,事則然矣。然並無佳處,韓詩 不過平常,蘇語且不免粗豪之累。作詩用意固當于其大者,不在尺尺寸寸。黃白山 評:〔宋人識越甚陋,故專以此等為工,其詩多為使事所累耳。〕

■詩中使事如使材,在能者運用耳。石崇以蠟代薪,釜中之味,不因而加腆。桓溫 以竹頭治舟,遂成平蜀之功。黃白山評:〔薪火猛,蠟火緩,其味自宜有別。若味 不加腆,何事用此!〕如顧況《哀囝》詩頗鄙樸,務觀用為《戲遣老懷》曰:〔阿 囝略如郎罷意〕,便成一則典故,且語雖謔而有情致,此能化俗事為雅者也。又羅 景綸《貓捕鼠》詩曰: 陋室偏遭黠鼠欺,狸奴雖小策勳奇。拖喉莫訝無遺力,應記當年骨醉時。 此用唐蕭妃臨死曰〔願武為鼠吾為貓〕事也。貓捕鼠本俗事,不足入詠,得此映帶 遂雅。

■晉荀勖久在中書,專管機事,久之以守尚書令,甚惘惘,或有賀之者,勖曰:〔 奪我鳳凰池,諸君賀我耶!〕故後人呼中書為鳳凰。衛瑾見樂廣而奇之,命諸子造 焉,曰:〔此人之水鏡,見之瑩然。〕樂非真有鏡,荀非真有池也。飛卿《和太常 嘉蓮》詩曰:〔同心表瑞荀池上,半面分妝樂鏡中。〕推其意不過言蓮生池內,池 內水澄如鏡,照見花影耳,卻如此使事,反覺支離。即箋啟中,已屬混語,況入之 于詩!後有厭薄昆體者,正此種流弊。黃白山評:〔此恐用樂昌破鏡事,較于『半 面分妝』字有情耳。〕

■語有乍看似佳,細思則瘡百出者。如戴敏才〔惜樹不磨修月斧,愛花須築避風 台〕,亦大費雕鏤而出。但花雖畏風,非台可避,用飛燕事殊不當。修月事見《酉 陽雜俎》,然伐樹何必修月之斧,修月之斧亦非人間所有。若用吳剛伐樹事,又與 修月無干。總之止務瑰奇,不求妥貼,以眩俗目可耳,與風雅正自徑庭。 ○陸務觀《梅花》詩:〔屑玉定煩修月戶〕,亦用修月事,語卻佳,以玉與梅花同 白,比擬便有情也。然〔堆金難買破天荒〕,卻俗。

考證

■《遯齋閒覽》曰:〔杜牧《華清宮》詩: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尤膾炙人口。據《唐紀》,明皇以十月幸驪山,至春即還宮,是未嘗六月在驪山也 。然荔枝盛暑方熟,詞意雖美,而失事實。〕此辨甚正。按陳鴻《長恨傳》敘玉妃 授方士語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 風俗,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花,焚香于庭,號為乞巧。宮掖間尤尚之。時夜殆 半,休侍衛于東西廂,獨侍上。上恁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 為之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白詩曰:〔七月七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正詠其事。長生殿在驪山頂,則暑月未嘗不至華清,牧語未為無據也。然細推詩意 ,亦止形容楊氏之專寵,固不沾沾求核。正如義山〔夜來江令醉,別詔宿臨春〕, 致堯則曰〔密旨不教江令醉,麗華含笑認皇慈〕,蓋總以寫倖臣狎客之態,惟在得 其神情,原不拘于醉不醉,真所謂〔淡妝濃抹總相宜〕也,無容膠執耳。 ○劉禹錫《哭呂衡州》曰:〔遺草一函歸太史,孤墳三尺近要離。〕若必拘拘切合 ,則要離塚在吳,《舊唐書》稱溫自衡州還,鬱鬱不得志而沒,秦、吳相去數千里 ,不亦太失事實乎!然總以形容旅櫬槁葬之悲,所謂鏡花水月,不必果有其事。然 用事亦有大可不詳辨者,如東坡《贈朝雲》詩曰: 不似楊枝別樂天,卻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秀不偕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按伯仁語仲智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則阿奴乃絡秀之子,與伶玄、樂天不 倫,可謂大謬,當曰開林或安東耳。子應子瞻不辨,當係一時筆誤,或後人傳寫之 訛。黃白山評:〔此題又一首云:『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蓋 朝雲有子而夭。『阿奴』句亦即此意。作者不誤,讀者自誤耳。〕又仲智對母曰: 〔伯仁志大而才短,名重而識暗,非自全之道。嵩性抗直,亦不容于世。惟阿奴碌 碌,當在阿母目下。〕以呼嵩,嵩又以呼謨,豈周氏盡以阿奴稱弟耶?但加之于浚 ,殊無所本。 ○按東坡為高密、建安兩郡王生母孫氏封康國太夫人制曰: 舉觴座上,但伯仁、仲智之賢;持節洛濱,皆汝南、琅琊之貴。 足辨前詩系校者之誤。 ○江鄰幾哭蘇子美曰〔郡邸獄冤誰與辨?皋橋客死世同悲〕,二語殊勝夢得前詩。 子美坐宴客謫官,沒于吳中,故用皋橋事尤切。蓋使事雖不必拘,確切則尤妙,但 不必過于吹毛。

■近代浦長源送人詩〔衣上暮寒吳苑雨,馬頭秋色晉陵山〕,相傳為佳句。按晉陵 頗無山色可觀,馬頭所見者,猶然梁溪山耳。作詩時惟計程途,未考事實也。

■文人興酣落筆,往往不自知其誤。如陳伯玉則有〔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 李遐叔則有〔何忍嚴子陵,羊裘死荊棘〕,陳縱失記孟孫,李不應忘卻加足帝腹事 也。語雖可傳,事則終誤。

末流之變

■詩家宗派,雖有淵源,然推遷既多,往往耳孫不符鼻祖。如鄭谷受知于李頻,李 頻受知于姚合,姚合與賈島友善,兼效其詩體。今以姚、鄭並觀,何異皋橋廡下賃 舂婦與臨邛當壚者同列,始知凡事盡然,子夏之後有莊周,良不足怪。黃白山評: 〔姚詩亦未必美如彼,鄭詩亦未必醜如此,何其軒輊過甚耶!〕 ○宋陸務觀本于曾茶山,茶山生硬粗鄙,務觀逸韻翩翩,此鸛巢之出鸞鳳也。

樂府古詩不宜並列

■凡編詩者,切不宜以樂府編入七言古。如柳詩: 楊白花,風吹渡江水。坐令宮樹無顏色,搖盪春光千萬里。 茫茫曉日下長秋,哀歌未斷城鴉起。 真可謂微而顯,宛肖胸中所欲言。然不先知胡太后事,安知此詩之妙。

三偷

■謝惠連《擣衣》詩曰:〔腰帶准疇昔,不知今是非。〕至張籍《白苧歌》則曰: 〔裁縫長短不能定,自持刀尺向姑前。〕裴說《寄邊衣》則曰:〔愁撚銀針信手縫 ,惆悵無人試寬窄。〕雖語益加妍,意實原本于謝,正子瞻所云:〔鹿入公庖,饌 之百方,究其所以美處,總無加于煮食時〕也。然庖饌變換得宜,實亦可口。又如 金昌緒: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令狐楚則曰: 綺席春眠覺,紗窗曉望迷。朦朧殘夢裡,猶自在遼西。 張仲素更曰: 嫋嫋城邊柳,青青陌上桑。提籠忘采葉,昨夜夢漁陽。 或反語以見奇,或循蹊而別悟,若盡如此,何病于偷。

■偷法一事,名家不免。如劉夢得: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杜牧之: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韋端己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三詩雖各詠一事,意調實則相同。愚意偷法一事,誠不能不犯,但當為韓信之背水 ,不則為虞詡之增灶,慎毋為邵青之火牛可耳。若霍去病不知學古兵法,究亦非是 。

■升庵曰:〔謝靈運詩『明月入綺窗,彷彿想蕙質』,乃杜工部『落月屋樑』之所 祖。〕余以杜雖本于謝,杜語殊勝。〔綺窗〕、〔蕙質〕,未免修飾;〔屋樑〕、 〔顏色〕,自是老氣也。至杜審言〔水作琴中聽〕,溫庭筠化為〔偶逢秋澗似琴聲 〕,又似韻勝其質。古有出藍生冰之言,良然。

■《隱居語錄》曰:〔詩惡蹈襲古人之意,亦有襲而愈工,若出于己者,蓋思之愈 精,則造語愈深也。李華《弔古戰場》曰:『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 信將疑。悁悁心目,寢寐見之。』陳陶則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蓋工于前也。〕余以以文為詩,此謂之出處,何得為蹈襲。若如此苛責,則作 詩者必字字杜撰耶。 ○又如宋錢希曰〔雙蜂上簾額,獨鵲嫋庭柯〕,陳後齋以為本于韋蘇州《聽鶯曲》 :〔有時斷續聽不了,飛去花枝猶嫋嫋。〕余以韋是飛去之後,花枝自嫋,力在〔 飛〕字;錢乃初集之時,鵲與枝同嫋,景尤可愛也。意不相同,何妨並美。黃白山 評:〔必著『飛去』二字,『嫋』字始見其工。若錢句入『嫋』字,殊覺費力而有 跡。宋之去唐,毫釐千里,而猶賞其語景可愛,真擔板漢也。〕

■杜牧《邊上聞笳》詩: 何處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鳥沒狼煙。遊人一聽頭堪白,蘇武爭禁十九年! 令狐楚《塞上曲》: 陰磧茫茫塞草腓,桔槔烽上暮煙飛。交河北望天連海,蘇武曾將漢節歸。 二詩同用蘇武事而俱佳,然杜詩止于感歎,令狐便有激發忠義之意,杜不如也。至 胡曾竊杜語為詠史,無論蹈襲可恥,立意先淺直矣,固不足言。

■聶夷中詩,有古直悲涼之氣,但皆竊美于人。如〔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李紳詩也,但改一〔田〕字,上加以〔父耕原上田,子斸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 家已修倉。〕又如〔生在綺羅下〕,〔君淚濡羅巾〕,本東野《征婦怨》,移其次 篇後四語于前,前篇則刪前四句,第改〔綠羅〕為〔綺羅〕,〔千里〕為〔萬里〕 ,〔羅巾常在手〕為〔今在手〕,〔今得隨妾身〕為〔日得隨路塵〕,〔如得風〕 為〔如煙飛〕。至〔欲別牽郎衣〕,則直用無所更定。夫偷語為鈍賊,茲更直盜其 篇,較之館職諸公撏扯義山,作劫尤劇矣。吾不能為之曲說。黃白山評:〔此皆後 人傳寫之訛,移張作李,非當時明盜之也。〕

■凡盜法者,妙于以相似之句,用之相反之處。如陳堯佐〔千里好山雲乍斂,一樓 明月雨初晴〕,寫酣適之景如見。至楊萬畢《梧桐夜雨》詩〔千里暮雲山已黑,一 燈孤館酒初醒〕,又覺淒颯滿目。如此相同,不惟無害,且喜其三隅之反矣。又喬 知之《長信宮樹》曰〔餘花鳥弄盡,新葉蟲書遍〕,沈佺期《芳樹》曰〔啼鳥弄花 疏,遊蜂飲香遍〕,二語頗相似。然喬乃高秋,沈則春暮也。沈詠芳樹,故用〔遊 蜂飲香〕。長信,班婕妤所居,班以《團扇詩》傳,故只寫秋意。語雖同,下筆各 有斟酌。

■詩有同出一意而工拙自分者。如戎昱《寄湖南張郎中》曰: 寒江近戶漫流聲,竹影當窗亂月明。歸夢不知湖水闊,夜來還到洛陽城。 與武元衡〔春風一夜吹鄉夢,又逐春風到洛城〕,願況〔故園此去千餘里,春夢猶 能夜夜歸。〕同意,而戎語為勝,以〔不知湖水闊〕五字,有搔頭弄姿之態也。然 皆本于岑參〔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至方干 昨日草枯今日青,羈人又動故鄉情。夜來有夢登歸路,不到桐廬已及明。 則又竿頭進步,妙于奪胎。 ○韓偓《哭花》:〔若是有情爭不哭,夜來風雨葬西施。〕韋莊《殘花》:〔十日 笙歌一宵夢,苧蘿煙雨失西施。〕兩君同時,當非相襲,然韓語自勝。黃白山評: 〔予謂韋語勝。〕

■盜法一事,詆之則曰偷勢,美之則曰擬古。然六朝人顯據其名,唐人每陰竊其實 ,雖謂之偷可也。獨宋人則偷亦不能,如介甫愛少陵〔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 ,後得句云〔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自謂不減于杜,人亦稱之。然二語何 異截鶴脛而使短,直與〔雪白後園僵〕等耳,此真房太尉兵法。

■詩家雖厭蹈襲,然如劉浚〔不用茱萸仔細看,管取明年各強健。〕,豈不尤鈍。 即樂天翻子美〔砍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為〔月中幸有閒田地,何不中央種兩 株。〕,亦猶芻狗之再夢也。

翻案

■晚唐人多好翻案。如溫飛卿則有〔但得戚姬甘定分,不應真有紫芝翁〕,徐寅則 有〔張均兄弟今何在,卻是楊妃死報君。〕此猶陰平之師,出奇幸勝則可,若認為 通衢,豈止壺頭之困!

■王介甫《明妃曲》二篇,詩猶可觀,然意在翻案。如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其後篇益甚,故遭人彈射不已。至高季迪長篇,則翻案愈奇,結句曰: 妾語還恁歸使傳,妾身沒虜不須憐。願君莫殺毛延壽,留畫商巖夢裡賢。 意則正矣,有此事否?恐終是文人之語,非兒女子之言也。余因思此題終不及儲光 羲: 胡王知妾不勝悲,樂府皆傳漢國詞。朝來馬上箜篌引,稍似宮中閒夜時。 大都詩貴入情,不須立異,後人欲求勝古人,遂愈不如古矣。黃白山評:〔此真在 理之言。〕 ○又郭代公曰: 自嫁單于國,長銜漢掖悲。容顏日憔悴,有甚畫圖時。 樂天則曰: 漢使卻回恁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 似此翻案卻佳,蓋尤為切情合事也。

詠史

■詠史詩雖是意氣棲託之地,亦須比擬當于其倫。如: 漢業存亡俯仰中,留侯于此每從容。固陵始議韓彭地,復道方圖雍齒封。 嗚呼,是徒知進言之易,不知中節之難也。隆准公雖云大度,城府實較重瞳尤甚, 非沙中偶語,必不可乞雍齒之封,不至固陵,不可為韓、彭乞地也。昔人稱留侯善 藏其用,此語最當。黃白山評:〔宋人詩總不在話下,取而雌黃之,則其識趣已先 陋矣。〕若知無不言,臣子之義宜爾,抑知躁之與瞽,亦侍君子者之所當戒耶。 ○又曰: 天下紛紛未一家,販繒屠狗尚雄誇。東陵豈是無能者,獨傍青門手種瓜。 此詩乍觀則佳,細思則謬。邵平身居侯爵,不能救秦之亡,何稱能者?觀其說蕭相 國,蓋一明哲保身之士耳。絳、灌與高帝同起徒步,少困閭里,自是秦之失人,反 以其屠販為笑乎?吾亦知介甫是寄託之言,終傷輕率。至詠王章曰:〔區區女子無 高意,追憶牛衣暖即休。〕此論卻高,非俗子可到。 輕刑死人眾,短喪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謀。 露臺惜百金,霸陵無高丘。淺恩施一時,長患被九州。 此詩亦美而未善。大抵荊公目無千古,初見神宗,問唐太宗何如主?即云:〔太宗 不足法,當以堯、舜為師。〕宜其並薄漢文也。究所設施,國亂民愁,神宗之世, 安能及文帝萬一!從來文人,多好妄語,最可惡者,如薛能之薄諸葛,然猶是書生 大言耳。介甫則實有一種沾沾自負處,此詩已為異日復肉刑嚆矢。

■子瞻作《秦穆公墓詩》曰:〔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 子殉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語意高妙。然細思之,終是文人翻案法。《黃 鳥》之詩曰:〔臨其穴,惴惴其慄。〕感恩而殺身者然乎?讀者毋作癡人前說夢可 也。黃白山評:〔子瞻好作史論,然評斷多誤,如范增、晁錯論,皆錯斷了,此詩 亦其類也。〕

■子由曰: 桓文服荊楚,安取破國都?孔明不料敵,一世空馳驅。 余以此言太謬,丕之于漢,豈若楚之于周哉!漢賊不兩立,鞠躬盡瘁,豈得與共主 尚存者等!黃白山評:〔南渡以前,《紫陽綱目》未出,諸公皆據陳壽《三國志》 帝魏寇蜀,且因其『應變將略非其所長』之語,並孔明亦不甚取。如老泉論劉備之 用諸葛孔明,治國之才,則非將也。子由詩貶孔明,亦猶乃翁之見耳。古來詩人, 惟子美可稱孔明知己。如《蜀相》詩及『諸葛大名垂宇宙』一律,推服甚至,真不 以成敗論英雄者耶!〕

■人惟忘情者能作極不情之事,如柳下惠坐懷不亂是也。真如浮雲過太虛,無一毫 計較沾滯。孔子見衛夫人,即此種力量。李華《詠史》曰: 沂水春可涉,泮宮映楊葉。麗色異人間,珊珊搖珮環。 展禽恒獨處,深巷生禾黍。城上飛海雲,城中暗春雨。 適來鳴珮者,復是誰家女?泥沾珠綴履,雨濕翠毛簪。 電影閉蓮臉,雷聲飛蕙心。自言沂水曲,採萍兼採菉。 歸徑雖可尋,天陰光景促。憐君貞且獨,願許君家宿。 徒勞惜衾枕,子不顧雙蛾。豔質誠可重,淫風如禮何! 周王惑褒姒,城闕成陂陀。 則此女直一登牆窺宋之東家,展先生亦特一魯男子耳。此欲形其介,反失聖人之大 也。 ○詠四皓曰:〔後代無其人,戾園滿秋草。〕暗諷太子瑛、光王瑤、鄂王琚之事, 可謂切妙。然如 側聞驪姬事,申生不自保。暫出商山雲,朅來趨灑掃。 一何直戇!當時潛移默奪,寧至作此語言。至賈幼鄰《詠馮昭儀當熊曰:〔王孫莫 諫獵,賤妾解當熊。〕爾日捐軀衛主,正倉卒中計無復之之事,豈恃此而遂任其君 冒險。一場好事,被鈍筆敘壞,大不解事。

豔詩

■正人不宜作豔詩,然《毛詩》首篇即言河洲窈窕,固無妨于涉筆,但須照攝樂而 不淫之義乃善耳。唐崔顥、崔國輔皆以豔詩名,司勳較司馬,則殊有蘊藉。如〔愁 來欲奏相思曲,抱得秦箏不忍彈〕,尚是止乎禮義。至 時芳不待妾,玉珮無處誇。悔不盛年時,嫁與青樓家。 語雖工,未免激而傷雅。 ○王龍標〔忽見陌頭楊柳色〕,即〔時芳不待妾〕意也,妙在不說出。〔悔教夫婿 覓封侯〕亦即此悔,但悔得稍正。

■王適〔已能憔悴今如此,更復含情一待君〕,徐安期〔不須面上渾妝卻,留著雙 眉待畫人〕,蔡環〔但恐愁容不相識,為教恒著別時衣〕,皆《草蟲》、《杕杜》 之遺音,〔飛蓬〕、〔曲局〕之轉境也。黃白山評:〔徐乃《催妝》詩,殊非此解 。〕即劉希夷〔願作輕羅著細腰,願為明鏡分嬌面〕,徐安貞 曲成虛憶青蛾斂,調急遙憐玉指寒。銀鑰重關聽未辟,不如眠去夢中看。 尚為虛景,不失《漢廣》、《秣駒》之意。至元稹、杜牧、李商隱、韓偓,而上宮 之迎,垝垣之望,不惟極意形容,兼亦直認無諱,真桑、濮耳孫也。 ○元、白、溫、李,皆稱豔手。然樂天惟〔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一 篇為難堪,餘猶《國風》之好色。飛卿〔曲巷斜臨〕、〔翠羽花冠〕、〔微風和暖 〕等篇,俱無刻劃。杜紫微極為狼籍,然如〔綠楊深巷馬頭斜〕,〔馬鞭斜拂笑回 頭〕,〔笑臉還須待我開〕,〔背插金釵笑向人〕,大抵縱恣于旗亭北里間,自云 〔青樓薄倖〕,不虛耳。元微之〔頻頻聞動中門鎖,猶帶春酲懶相送〕,李義山〔 書被催成墨未濃〕,〔車走雷聲語未通〕,始真是浪子宰相,清狂從事。黃白山評 :〔李為幕客,而其詩多牽情寄恨之語,雖不明所指,大要是主人姬妾之類。文人 無行,至此極矣,而後人于其所作猶慕而好之,真風雅罪人。〕

■唐人豔詩,妙于如或見之。如崔顥〔閒來鬥百草,度日不成妝〕,儼然一閨秀。 王維〔散黛恨猶輕,插釵嫌未正。同心勿遽遊,幸待春妝竟〕,儼然一宮嬪。韓致 堯〔隔簾窺綠齒,映柱送微波〕,直畫出一手語之紅綃矣。黃白山評:〔綠齒,屐 也。〕

■孟襄陽,素心士也。其《庭橘》詩〔並生憐共蒂,相示感同心〕,何婉昵!至若 〔照水空自愛,折花將遺誰〕,真有生香真色之妙,覺老杜〔香霧雲鬟〕、〔清輝 玉臂〕,未免太宮樣妝矣。

■王諲《閨怨》曰:〔昨來頻夢見,夫婿莫應知〕,情癡語也。情不癡不深。然其 《後庭怨》曰:〔獨立每看斜日盡,孤眠直至殘燈死。〕迷離到此,毋論作詩當以 此為轉步,人事亦或宜有此咸通。 ○張潮《江風行》曰: 商賈歸欲盡,君今向巴東。巴東有巫山,窈窕神女顏。 常恐遊此方,果然不知還。 亦以癡而入妙。 ○〔妾夢不離江水上,人傳郎在鳳凰山〕,即《小雅》〔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意 ,妙得風聞恍惚,驚疑不定之意。 ○劉方平《京兆眉》曰: 新作蛾眉樣,誰將月裡同。有來凡幾日,相效滿城中。 似嘲似惜,卻全是一片矜能炫慧之意,筆舌至此,可謂入微。

■人各有能有不能,不宜強作以備體。李獻吉一代大手,輕豔殊非所長,效義山作 無題曰:〔班女愁來賦興豪〕,〔豪〕字戇甚。閨閣語言,寧傷婉弱,不宜壯健耳 。

詠物

■詠物詩惟精巧乃佳,如少陵之詠馬詠鷹,雖寫生者不能到。至于晚唐,氣益靡弱 ,間于長律中出一二俊語,便囂然得名。然八句中率著牽湊,不能全佳,間有形容 入俗者。如雍陶《白鷺》詩曰〔立當青草人先見,行傍白蓮魚未知〕,可為佳絕。 至〔一足獨拳寒雨裡,數聲相叫早秋時〕,已成俗韻。此黏皮帶骨之累也。末句〔 林塘得爾須增價,況是詩家物色宜〕,竟成打油惡道矣。鄭谷以《鷓鴣》詩得名, 雖全篇勻淨,警句竟不如雍。如〔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裡啼〕,不過淡淡 寫景,未能刻畫。黃白山評:〔鄭語正以韻勝,雍句反以刻畫失之。賀之評賞倒置 如此!〕又崔玨《鴛鴦》詩凡數章,其佳句如〔暫分煙島猶回首,只渡寒塘亦並飛 〕,〔溪頭日暖眠沙穩,渡口風寒浴浪稀,〕〔紅絲毳落眠汀處,白雪花成蹙浪時 〕,亦微有致,但神似亦不及雍也。至〔映霧盡迷珠殿瓦,逐梭齊上玉人機〕,語 雖可觀,然遁之瓦與錦,終屬牽曳。又〔琴上只聞交頸語,窗前空展共飛詩〕,亦 鄭谷〔遊子乍聞征袖濕,佳人才唱翠眉低〕類耳。至〔翡翠莫誇饒彩飾,鷿鵜須羨 好毛衣〕,益枵然告匱,不復能拊馬而秣以應客。樂天《鶴》詩〔低頭祇恐丹砂落 ,曬翅常疑白雪消〕,意態俱佳。然〔轉覺鸕鶿毛色下,苦嫌鸚鵡語聲嬌〕,亦不 老氣也。至宋人謂詠禽須言標致,祇及羽毛飛鳴則陋,此論亦僻不足從。黃白山評 :〔此論是極意刻畫,翻墮惡道。至以鷺鶿鸚鵡相比,益令人欲嘔,豈止『不老氣 』而已。蓋鶴本清高之物,自不致以二禽反形也。〕

■山谷《酴醾》詩:〔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楊誠齋云:〔此以美 丈夫比花也。〕余以所言未盡,上言其白,下言其香耳。又云:〔此詩出奇,古人 未有。〕余以此亦余、宋落花一類,總出玉溪,固非獨創。余又思此二語雖佳,尚 不及東坡《紅梅》詩〔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尤無痕跡。當時卻盛 稱其《海棠》詩〔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捲紗紅映肉〕,此猶屏甘鮮而專取厚也 。 ○嘗歎宋人論詩如飲狂泉,如梅聖俞詠芡詩〔蝟毛蒼蒼磔不死,銅盤矗矗釘頭生〕 ,如此形容,真堪發笑,較之〔一足獨拳〕,尤為惡趣。羅隱《牡丹》詩〔若教解 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何等風致,反謂不能臻其妙處。如此風氣,真詩中 百六之運。 ○宋人詠物詩亦自有工者,如林和靖《蝴蝶》詩〔清宿露花應自得,暖爭風絮欲相 高〕,神情俱似矣。後二語用韓馮、莊周事,亦佳。

■李君虞曰〔樑空繞復息,簷寒窺欲遍〕,真似早燕。詠物如此,晚唐人俱拜下風 ,何論于宋!

詠事

■東坡曰: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 此言論畫,猶得失參平,論詩則深入三昧。黃白山評:〔蘇本作『定非知詩人』。 此謂讀詩者不宜拘執,與上句論畫不宜呆板同意,非指作詩而言。然此語有病。可 知蘇、黃二公解古人詩多誤,正是胸中先作此見解耳。〕昔人稱退之〔一間茅屋祭 昭王〕,為晚唐第一,余以不如許渾《經始皇墓》遠甚: 龍蟠虎踞樹層層,勢入浮雲亦是崩。一種青山秋草裡,路人惟拜漢文陵。 本詠秦始,卻言漢文。韓原詠昭王廟,此則于題外相形,意味深長多矣。即摩詰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正以詠餅師婦佳耳,若直詠息夫人,有何意味。此編詩者之陋。

■ 宿昔青門里,蓬萊仗數移。花嬌迎雜樹,龍喜出平池。 落日留王母,微風倚少兒。宮中行樂秘,少有外人知。 〔少兒〕句指秦、虢、韓。〔留王母〕,玄宗數召方士入禁中,頗有神仙之好,故 特借漢武事寓言之。此詩較之〔飛燕昭陽〕,真風流蘊籍。

用意

■楊文公《談苑》曰:〔余知制誥日,與余恕同考試,出義山詩共讀,酷愛一絕曰 珠箔輕明拂玉墀,披香前殿鬥腰肢。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 擊節稱歎曰:『古人措辭寓意如此之深妙,令人感慨不已。』〕余初讀此語,殊自 茫然,暨思得之,此詩只形容女子慧心,男子一妒字耳。偃師事載《列子》:〔周 穆王自昆倉歸,途遇一獻工人名偃師,造能倡者獻王,顉音欽其頤則歌合律,捧其 手則舞應節。王與盛姬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招王侍妾。王大怒,欲誅偃師。 偃師立剖散倡者,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皆 革木膠漆丹青之所為,悉假物也。〕余因自歎其鈍,而羨古人之敏,自此粗知執筆 。每舉以問人,亦未有應聲而解者。今人之病,正在求奇字句,全不想古人用意處 耳。義山又有《亂石》一詩,亦深妙。黃白山評〔『余初讀此語』以下,皆賀自語 。查本集題是《宮妓》,則是御前承應之人。此詩使事雖僻,而命意殊屬無禮,以 古『齒君路馬有誅』之律律之,則義山洵風雅罪人矣。〕又曰:〔用意貴深至,以 用事發己之意,則必易見其意,方妙。義山用事晦僻,正詩家之大病,乃因楊語而 遽稱之,亦是隨人頦頰者爾。〕余嘗選之而眾以為疑。余曰:〔『虎踞龍蟠縱復橫 』,即柳州所云『怒者虎鬥,企者鳥厲』也。『星光才斂雨痕生』,乃用星隕地為 石兼將雨則濋潤二意。『不須並礙東西路,哭殺廚頭阮步兵』,魏步兵廚有美酒, 阮籍因乞為步兵校尉;又常駕車而出,不由徑路,每遇途窮,則慟哭而返。亂石塞 路,有類途窮,此義山寄託之詞,而意味深遠,不解其義,烏知其美乎!〕義山又 有《食筍呈座中》詩〔皇都陸海應無數,忍剪淩雲一寸心。〕,《蜀桐》詩〔枉教 紫鳳無棲處,砍作秋琴彈《廣陵》。〕,亦即《亂石》意,但以不使事,故語亮然 。《食筍》詩感慨已盡于言內。叔夜死而《廣陵》散不傳,言外有知音難遇意,此 語亦深也。

■作詩貴于用意,又必有味,斯佳。義山《槿花》詩:〔燕體傷風力,雞香積露文 。殷鮮一相雜,啼笑兩難分。月裡甯無姊,雲中亦有君。三清與仙島,何事亦離群 ?〕此詩殊不可解。余嘗句揣之:〔燕體〕句言花枝娟弱,搖曳風中,猶燕之受風 也。〔雞香〕,雞舌香,入直者含之,言花含露而香似之,蓋以對上〔燕〕字耳。 第三句言其色,第四句言其態。第五第六又因〔啼笑〕句來,以美人喻花,又非凡 間美人可擬,故引〔月姊〕、〔雲君〕,以〔仙島〕、〔離群〕結之,見是天所謫 降者。不徒奧僻,實亦牽強支離,有心勞日拙之憾。按〔月姊〕二句,又用之《李 花》詩,當是其得意語,實不然。義山又有《李花》詩〔自明無月夜,強笑欲風天 〕,詠物只須如此,何必詭僻如前作。又《宿晉昌亭聞驚禽》曰:〔羈緒鰥鰥夜景 侵,高窗不掩見驚禽。飛來曲渚煙方合,過盡南塘樹更深。〕數語寫景如畫。後聯 胡馬嘶和榆塞笛,楚猿吟雜橘村砧。失群掛木知何限,遠隔天涯共此心。 始以〔羈緒〕而感〔驚禽〕,又因〔驚禽〕而思及〔塞馬〕、〔楚猿〕之失偶傷離 者,雖則情深,徑路何紆折也!謝茂秦曰:〔詩貴乎遠而近,凡靜室索詩,心神渺 然,西遊天竺國,仍歸上黨昭覺寺,此所謂遠而近之法也。若經天竺,又向扶桑, 此遠而又遠,于何歸宿?〕此詩未免犯此病。

佳句各有所宜

■詩中佳句,有宜于作絕句者,有宜于作律詩者。如高適《哭單父梁少府》,本係 古詩長篇,《集異記》載旗亭伶宮所謳,乃截首四句為短章: 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猶寂寞,疑是子雲居。 以原詩並觀,絕句果言短意長,淒涼萬狀。雖不載刪者何人,必開元中鉅匠也。黃 白山評:〔此即歌者摘四句入調耳,計及刪之之人,何癡至此!余嘗欲刪齊己《劍 客》詩、趙微明《古離別》二首後四語作絕句,乃佳。《劍客》云: 拔劍繞殘樽,歌終便出門。西風滿天雪,何處報人恩? 《古離別》云: 為別未幾日,一日如三秋。猶疑望可見,日日上高樓。 前詩寫劍客行徑風生,後詩寫思婦癡情可掬,贅後四語,其妙頓減。又如太白 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亦宜刪後二句作一絕。〕)朱長文〔瓜步早潮吞建業,蒜山晴歸照揚州。〕,不惟 寫景工,兼有氣象,卻是律詩中好語。忽然遽止,令讀者悵悵如失,有蛟龍無股之 歎。

一聯工力不均

■詩有名為佳聯而上下句工力不能均敵者,如夏子喬〔山勢蜂腰斷,溪流燕尾分〕 ,陳傳道〔一鳩鳴午寂,雙燕話春愁〕,唐子西〔片雲明外暗,斜日雨邊晴〕,皆 下句勝上句,李濤〔掃地樹留影,拂床琴有聲〕,則上句勝下句,以此知工力悉配 之難。黃白山評:〔凡兩句不能並工者,必是先得一好句,徐琢一句對之。上句妙 于下句者,必下句為韻所縛也。下句妙于上句者,下句先成,以上句湊之也。如老 杜『接宴身兼杖』,何等工妙,下句『聽歌淚滿衣』,則庸甚。然此韻中除『衣』 字別無可對。『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上句費力,下句天成。題 下注云『得寒字』。五月中『寒』字頗難入詩,想杜公先為此字運思,偶成七字, 然後湊成一篇,其上句之不稱宜也。〕 ○宋延清初唐名家,然如〔秋虹映晚日〕,固不及下句〔江鶴弄晴煙〕之妙。又《 江南曲》:〔採花驚曙鳥,摘葉喂春蠶〕,摘葉喂蠶僅一事,因採花而鳥驚,一句 中有兩折,亦上句勝也。

前後失貫

■作詩宜首尾貫徹,老杜《簡蘇徯》曰: 君不見道邊廢棄池,君不見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樹中琴瑟, 一斛舊水藏蛟龍。丈夫蓋棺事始定,君今幸未成老翁,何恨憔悴在山中。 頗有高致,但結句曰〔深山窮谷不可處,霹靂魍魎兼狂風〕,忽如此轉,不惟與上 意相反,味亦索然,縱竿頭進步,不宜爾。

■駱義烏《玩初月》詩〔忌滿光恒缺〕,雖著議論,故自佳。但後二句〔既能明似 鏡,何用曲如鉤〕,何為又別立論頭,不顧前旨也。

詩嫌于盡

■劉希夷〔將軍辟轅門,耿介當風立〕,頗甚氣岸。陶翰〔日落沙塵昏,背河更一 戰〕,尤為健決。劉結曰〔獻凱歸京師,軍容何翕習〕,盡興語也。陶結曰〔東出 咸陽門,哀哀淚如霰〕,敗興語也。崔國輔《從軍行》曰: 塞北胡霜下,營州索兵救。夜裡偷道行,將軍馬亦瘦。 刀光照塞月,陣角明如晝。傳聞賊滿山,已共前鋒鬥。 一段踴躍之氣,勃勃言下。觀上官昭儀評沈、宋《晦日昆明》詩優劣,足定數詩高 下。 ○劉長卿曰: 回首虜騎合,城下漢兵稀。白刃兩相向,黃雲愁不飛。 手中無尺鐵,徒欲穿重圍。 亦妙于作不了語。其摹寫悍勇,則神采更在崔上。

字法

■作詩雖不必拘于字句,然往往以字不工而害其句,句不工而害其篇。如林處士〔 烏戀藥欄長獨立,樹欺詩壁半旁生〕,膾炙今古。愚意〔欺〕字未善,當作愛惜遜 避之意,始與〔旁生〕字相應。又東坡長君邁有〔葉隨流水歸何處,牛帶寒鴉過別 村〕,寫景亦佳,然〔何處〕固不及〔別村〕之工。 ○作詩雖貴句烹字煉,至入險僻,則亦可憎。如武允蹈〔露萱鉗宿蝶,風木撼鳴鳩 〕,極其苦搜,十字中止得一〔鉗〕字,餘更不新。然新而入俗,何貴于新?又〔 屋頭風過雁,燈背月移窗〕,亦由苦吟而出,究竟不雅。

■下字尤忌氣質,如王鎬《送潘文叔》〔催租例擾潘邠老,付麥誰憐石曼卿〕,語 意俱佳,〔例〕字卻張致可厭。黃白山評:〔易以『頗』字,稍虛活。〕

■古有佳事入之詩反俗者,如王介甫應學士召,王介以詩諷之曰:〔蕙帳一空生曉 寒〕,極有清氣,上句〔草廬三顧動春蟄〕,一何鄙俚,皆由不煉字之故。若以雅 字易去〔動春蟄〕,則善矣。

■風土詩雖宜精切,亦以韻勝為貴。如許棠《送龍州樊使君》曰〔土產惟宜藥,王 租只貢金〕,周繇《送人尉黔中》曰〔公庭飛白鳥,官俸請丹砂〕,古所共推。然 許語無周之雅,不得謂樸直勝點染也。

■余兒時嘗聞先君語曰:〔方干暑夜正浴,時有微雨,忽聞蟬聲,因而得句。急叩 友人門,其家已寢,驚起問故。曰:『吾三年前未成之句,今已獲之,喜而相告耳 。』乃『蟬曳餘聲過別枝』也。〕後余見其全詩,上句為〔鶴盤遠勢投孤嶼〕,殊 厭其太露咬文嚼字之態,不及下語為工。凡作詩煉字,又必自然無跡,斯為雅道。 黃白山評:〔必是先有下句,然後尋上句作對,故一自然,一勉強。〕

屬對

■佳句每難佳對,義山之才,猶抱此恨。如《秋日晚思》〔枕寒莊蝶去〕,雖用莊 周夢蝶事,實是寒不成寐耳;對曰〔窗冷胤螢消〕,此卻是真螢,未免借對,不如 上句遠矣。黃白山評:〔二句並不佳。〕《雪》詩〔馬似困鹽車〕,佳句也;上云 〔人疑遊曲市〕,卻醜。《深樹見櫻桃一顆》曰:〔痛已被鶯含〕,事容有之,實 為俊句;上句〔惜堪充鳳食〕,又涉牽湊。《僧壁》曰:〔琥珀初成憶舊松〕,實 勝賈島〔種子作喬松〕,總言禪臘之久耳;上句〔蚌胎未滿思新桂〕,語雖工,思 之殊不甚關切。

■陶瑾《山居》〔江燕定巢來自數,岩花落子結還稀〕,相傳為佳句。然江燕以定 巢而其來自數,意從〔巢〕字斷,岩花已落,子結還稀,意乃斷于〔落〕字,由此 言之,對殊不工。黃白山評:〔本言落子,非落花也。〕

■宋人巧獵名色,正對外,有就對,有蹉對,有扇對,惟所言假對,最穿鑿可厭。 如〔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謂以〔楊〕借〔羊〕。〔因尋樵子徑,偶到葛洪 家〕,謂以〔子〕借〔紫〕,以〔洪〕借〔紅〕。〔五峰高不下,萬水幾經秋〕, 謂以〔下〕借〔夏〕。〔閒聽一夜雨,更對柏岩僧〕,是以柏〕借〔百〕。〔住山 今十載,明日又遷居〕,是以〔遷〕借〔千〕。真支離鄙細,但可與寫別字人解嘲 。黃白山評:〔本唐人有此對法,而未立名目,宋人因為之目耳,不得以穿鑿病之 。〕

■宋人口法大家,實競小巧。如〔曾求竹醉日,更問柳眠時〕,工而纖,亦有〔赤 子〕、〔朱耶〕之勝。又呂居仁《海陵雜興》曰〔土俗尊魚婢,生涯欠木奴〕,當 時以為佳對。余因思岑參《北庭》詩〔雁寒通鹽澤,龍堆接醋溝〕,可謂天生巧合 ,盛唐人卻不以為此標榜。

■對仗精工,誠為佳事,但作詩必先觀大意,往往以爭奇字句之間,意不得遠,則 亦不貴。飛卿《山中與道友夜邊防不甯因示同志》曰: 龍沙鐵馬犯煙塵,跡近群鷗意倍親。風捲蓬根屯戊己,月移松影守庚申。 韜鈐豈足為經濟,岩壑何嘗是隱淪。心許故人知此意,古來知者竟誰人? 漢有戊己校尉。又人身有三屍蟲,每遇庚申日,乘人之寐,訴人過于上帝,道家于 此日,輒不寐以守之。溫以邊警,又與道友夜坐,故用此二事,組織干支,真為工 巧。但上下不貫,乍觀觸目,締思則言外殊無感發人意。黃白山評:〔此詩起二句 倒敘題面,中兩聯並分承此句,而末聯總結其意。謂其上下不貫,何不觀其全篇章 法,而單摘其一聯耶!〕若其詠《蘇武廟》曰〔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 。〕,運思雖亦小巧,卻一意貫串,泯然無跡,妙矣。

■中晚人好以虛對實,如元微之〔花枝滿院空啼鳥,塵榻無人憶臥龍〕,李義山〔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皆援他事對目前之景。然持戟徘徊,憑肩私 語,皆明皇實事,不為全虛,雖借用牽牛,可謂巧心濬發。黃白山評:〔此法實 濫觴于少陵,如『驥子』對『鶯歌』,『如馬』對『飲猿』,『《如意舞》』對『 《白頭吟》』之類。〕

■對有工而反俗者,如許渾《贈王山人》〔君臣藥在寧憂病,子母錢多豈患貧〕, 固知煉句必先揀料。黃白山評:〔晚唐對仗工而反俗者甚多,如『萬卷祖龍坑外物 ,一泓孫楚耳中泉』,『煙橫博望乘槎水,日上文王避雨陵』,『數枝豔拂文君酒 ,半里紅欹宋玉牆』。〕

音調

■人之臧否,不在形骸;詩之工拙,不專聲調。捉刀人鬚眉不及崔琰,不害其為英 雄。若侏儒自惡其短,而高冠巍屐重裘,飾為魁梧也,不大可笑乎!且作詩宜有氣 格,不宜有氣質。宋人誤以氣質為氣格,遂以生硬為高,鄙俚為樸。始于數名家作 俑,至末流益甚。如王庭圭《送胡澹庵謫新州》〔癡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為天下 奇〕,立意亦佳,但上句口角浮薄,下句有悻悻之狀。又如俞秀老〔夜深童子喚不 醒,猛虎一聲山月高〕,此豈佳事,而謂可與〔爐煙消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 滿松〕,〔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並驅也。至所謂折句法,尤可憎。 如胡考〔鸚鵡杯且酌清濁,麒麟閣懶畫丹青。〕,正所謂折腰之步,令人嘔噦。黃 白山評:〔宋詩原不必置之齒類,如譏村婦之醜,笑貧家之儉,卻是又何足道!折 腰句法,本出唐人,如『斑竹岡連山雨暗,枇杷門向楚天秋。』,『木奴花映桐廬 縣,青雀舟隨白鷺濤』,何嘗可厭。惟宋人學步,遂入惡道耳。〕至如楊次公〔八 十丈虹晴臥影,一千頃玉碧無瑕〕,僧顯萬〔河搖星斗三更後,月掛梧桐一丈高〕 ,摹擬處總落粗俗。又黃白石《詠雪》〔願縮天人散花手,放渠奔走趁晨炊〕,語 既酸鄙,狀尤扭捏。即劉過《送王簡卿》〔放開筆下閒風月,收拾胸中舊甲兵〕, 亦非雅談也。 ○宋人力貶綺靡,意欲澹雅,不覺竟入酸陋。如戴敏才〔引些渠水添池滿,移個柴 門傍竹開〕,二虛字惡甚。其子復古〔一心似水惟平好,萬事如棋不著高〕,高菊 澗〔主人一笑先呼酒,勸客三杯更當茶〕,王夢弼〔三年受用惟栽竹,一日工夫半 為梅〕,方翥《寄友》〔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程東夫〔荒村三月 不肉味,並與瓜茄倚閣休〕,當時自以為入情切事,不知皆村兒之語,徒供後人捧 腹耳。 ○宋詩之惡,生硬鄙俚兩途盡之。更有二種,〔山如仁者壽,水似聖之清〕,太學 究氣;〔浮雲一任閒舒捲,萬古青山只麼清〕,太禪和氣,皆淩夷風雅者也。

■吳體詩子美時或作之,其音節和平溫麗者,不徒八九而已。如孔子侃侃之容,亦 只朝與下大夫言時,遇上大夫則已誾誾,私覿則愉愉,燕居又申申夭夭矣,豈終日 行行乎!東坡曰:〔今人學杜甫詩,得其粗俗而已。〕誠然誠然。黃白山評:〔此 語豈非為山谷而發?〕

■宋人好用成語入四六,後並用之于詩,故多硬戇。如丁黼《送錢尉》詩〔不能刺 刺對婢子,已是昂昂真丈夫〕,所謂食生不化者也。

■范石湖營壽藏作詩曰〔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真欲笑殺。黃白山 評:〔唐人有張打油一派,尸祝至今,凡胸無書卷而性喜吟詠者皆宗之。〕

■宋人亦往往有佳思,苦以拙句敗之。如王鎬〔澄江明月一竿絲〕,未免意清語重 ,上句〔凍雪寒梅雙屐蠟〕,字字壘砌,豈複成語?雖然,無平不陂,物情顛倒, 安知此種不仍為病顙駒,所冀雲霧不常迷,百世下終難逃明眼人鑒別耳。

改古人詩

■王荊公好改古人詩,如王駕《晴景》曰: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兼無葉底花。蜂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 介甫改為: 雨前不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前詩載《百家選》,後詩刻己集中。按介甫所云〔疑〕,乃因蜂蝶過牆而人疑之也 ,著力在〔紛紛〕二字;駕所云〔疑〕,乃蜂蝶疑而飛去,人疑其疑也,著眼在〔 飛來〕二字,兩意俱佳。但〔卻疑〕意只一層,〔應疑〕意有兩層。近趙凡夫重刻 《萬首絕句》,雖入王駕下,竟用荊公改詞,當是未見原本耳。 黃白山評:〔王改『卻』字,不過易平聲為仄,字較響耳,其意則猶前人。〕 按此詩雖改,猶未為失,至改〔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為〔茅簷相對坐終 日,一鳥不鳴山更幽。〕,則真規圓方竹杖矣。然如劉貢父〔明日扁舟滄海去,卻 將雲裡望蓬萊〕,為〔雲氣〕,亦自飛蟲之獲。 ○又古樂府: 庭前一樹梅,寒多未覺開。祇言花是雪,不悟有香來。 介甫又改為 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雖用其語,卻全反其意,亦自可嘉。然細味之,則古人之意婉,介甫之氣直。大抵 介甫一生,不徒事事立異,性亦不耐含蓄。

■樂天 丘墟北門外,寒食誰家哭?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累累春草綠。 棠梨花映白楊樹,儘是死生離別處。冥漢重泉哭不聞,瀟瀟暮雨人歸去。 東坡易以〔烏飛鵲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此如美人梳掠已竟,增插一釵, 究其美處豈係此?至張子野衍其〔花非花〕為小詞,則掖庭之流入北里也。

■近世謝山人茂秦尤喜改古人詩。白樂天《昭君》詩曰: 漢使卻回恁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 謝云:〔此雖不忘君,而詞意兩拙。〕因改之曰: 使者南歸重妾思,黃金何日贖蛾眉?漢家天子如相問,莫道不如宮裡時。 岑嘉州《初至犍為作》曰: 山色軒楹內,灘聲枕席間。草生公府靜,花落訟庭閒。 雲雨連三峽,風塵接百蠻。到來能幾日,不覺鬢毛斑。 改為 之官能幾日,兩鬢易成斑。雲雨低三峽,風塵暗百蠻。 鳥啼公府靜,花落訟庭閒。獨夜饒詩思,灘聲枕席間。 二詩枉自謗張,竟無高出。又曰:〔作詩有堂上語、堂下語。若李太白『黃鶴樓中 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若上官臨下官,動有昂然氣象,此堂上語也。凡 下官見上官,所言殊有條理,不免局促之狀。若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 常百姓家』,此堂下語也。〕因改為〔王謝豪華春草裡,堂前燕子落誰家?〕嗚呼 !此何異登徒之婦,為東家子施朱粉耶!黃白山評:〔劉意本謂王侯第宅,變為百 姓人家,而語致深婉如此。謝改云云,全失其妙。賀又兩皆抹殺,何唐人之不幸如 此!〕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曰: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首聯寫客舍蕭條之景,次聯嗚咽自不待言,第三聯不勝俯仰盛衰之感,恰與〔衰鬢 〕、〔逢春〕緊相呼應,可謂深得性情之分。反謂〔五言律兩聯若綱目四條,辭不 必詳,意不必貫,八句意相聯屬,中無罅隙,何以含蓄?〕遂改為 燈火石頭驛,風煙揚子津。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對青鏡,衰鬢又逢春。 只圖對仗整齊,堆垛排擠,有詞無意,何能勸人?真所謂膠離朱之目也。至欲改〔 澄江靜如練〕為〔秋江靜如練〕,此何止于血指! ○茂秦又嘗改宋之問〔攀岩踐苔易,迷路出花難〕,為〔攀岩踐苔滑,迷路出花遲 〕,劉長卿〔向人寒燭靜,帶雨夜鐘深〕,為〔向人寒燭盡,帶雨夜鐘微〕,此三 字卻佳。到如李獻吉改駱賓王《蕩子從軍賦》為歌行,此便是魏公子約束晉鄙軍, 不止李太尉入河陽壁壘。

■讀詩雖不宜輕代匠砍,實亦有後人發前人之覆者。王武臣度極多佳句,如〔雲生 坐來石,風掩讀殘書。〕,〔樵斧和雲砍,漁蓑帶雪披。〕,俱佳。余嘗怪其〔鴉 分供餘食,鴿亂著殘棋〕,何不以〔猧〕字易〔鴿〕字,不惟用天寶中事,鴿固不 能亂棋也。黃白山評:〔味二句語意,自是山間林下之景,棋殘未收,為鴿所亂, 此復何疑!至猧必為人放之入局,始能亂棋耳,且宮禁事豈可用之山野間?如此談 詩,如此改詩,可謂枉費心血也。〕又僧肇〔巢重禽初宿,窗明葉旋飄〕,愚意〔 巢重〕改為〔枝亞〕尤雅。劉潤〔棲禽翻麓雪,墮栗破溪冰〕,造語亦佳,但禽棲 則定,豈復翻雪,當云〔驚禽〕可耳。黃白山評:〔此本其棲未定之時而言。〕

集句

■余最不喜集句詩,以佳則僅一斑斕衣,不且百補破衲也。惟王介甫集《胡笳十八 拍》,一氣生成,略無掇拾之跡,且委曲入情,能道琰心事。首篇曰: 良人執戟明光裡,所慕靈妃媲蕭史。空房寂寞施繐帷,棄我不待白頭時。 其三曰: 更韉雕鞍教走馬,玉骨瘦來無一把。幾回拋鞚抱鞍橋,往往驚墮馬蹄下。 其五曰: 十三學得琵琶成,繡幕重重捲畫屏。一見郎來雙眼明,勸我酤酒花前傾。 齊言此夕樂未央,豈知此聲能斷腸?如今正南看北斗,言語傳情不如手。 低眉信手續續彈,彈看飛鴻勸胡酒。 其七曰: 明明漢月空相識,道路只今多擁隔。去住彼此無消息,時獨看雲淚橫臆。 豺狼喜怒難姑息,自倚紅顏能騎射。千言萬語無人會,漫倚文章真末策。 此語尤與琰切合也。其八曰: 暮去朝來顏色改,四時天氣總愁人。 其十一曰: 晚來幽獨恐傷神,惟是沙蓬水柳春。破除萬事無過酒,虜酒千杯不醉人。 含情欲說更無語,一生長恨奈何許。饑對酪肉兮不能餐,強來前帳臨歌舞。 十二曰: 歸來輾轉到五更,起看北斗天未明。秦人築城備胡處,擾擾惟有牛羊聲。 萬里飛蓬映天過,風吹漢地衣裳破。欲往城南望城北,三步回頭五步坐。 十三曰: 自斷此生休問天,生得胡兒擬棄捐。一始扶床一初坐,抱攜撫視皆可憐。 寧知遠使問名姓,引袖拭淚悲且慶。悲莫悲兮生別離,悲在君家留兩兒。 十五曰: 當時悔來歸又恨,洛陽宮殿焚燒盡。紛紛黎庶逐黃巾,心折此時無一寸。 慟哭秋原何處村,千家今有百家存。爭持酒食來相饋,舊事無人可共論。 此詩之妙 ,不減《後出塞》矣。十六曰: 此身飲罷無歸處,心懷百憂復千慮。天翻地覆誰得知,魏公垂淚嫁文姬。 天涯憔悴身,託命于新人。念我出腹子,使我歎恨勞精神。 新人新人聽我語,我所思兮在何所? 母子分離兮意難任,死生不相知兮可處尋? 十七曰: 燕山雪花大如席,與兒洗面作光澤。悅然天地半夜白,閨中祇是空相 憶。點注桃花舒小紅,與兒洗面作華容。欲問平安無使來,桃花依舊笑春風。 十八拍俱佳,獨舉此者,以其尤入神境耳。然介甫亦惟集此一詩為善,余所集古律 詩,俱不足觀也。吾勸後人毋作李岩之再使蜀耳。

詩魔

■歐陽公《詩話》云:〔國朝浮圖以詩名于世者九人,號『九僧詩』。時有進士許 洞,會諸詩僧分題,出一紙,約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風、雲、竹、石、 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于是諸僧各閣筆。〕余意除卻十四字,縱 復成詩,亦不能佳,猶庖人去五味,樂人去絲竹也。直用此策困之耳,狙獪伎倆, 何關風雅! ○按九僧皆宗賈島、姚合、賈詩非借景不妍,要不特賈,即謝脁、王維,不免受困 。

■歐公在潁州作雪詩,戒不得用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 事。後四十年,子瞻繼守潁州,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復舉前事,請客各賦一篇 。客詩不傳,兩公之什具在,殊不足觀。固知釣奇立異,設苛法以困人,究亦自困 耳。正猶以毳飯召客,亦須陪穆公忍饑半日,豈得獨閫?黃白山評:〔此坡戲劉貢 父事,蓋二人俱好謔耳。當時交遊雖有錢穆父,然非其人。賀誤憶。〕

疑誤

■杜正倫《北門侍宴》詩:〔闞名徒上月,鄒辨詎談天?〕上句用吳闞澤見名在月 中事也,作〔十月〕者謬。

■老杜《春夜宴左氏莊》曰〔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一作〔說劍〕,〔說〕 字不如〔看〕字之深。《玩月呈漢中王》曰〔關山同一照〕,一作〔一點〕,〔照 〕字不及〔點〕字之秀。黃白山評:〔此本用修之誤。予謂就本句論,似乎『點』 字勝〕『照』字,若合二句讀之,『關山同一照,烏鵲自多驚』,語氣自相喚應。 杜固以月比君,以烏鵲自比,可見作『點』字者是擔板漢耳。〕

■薛維翰《春女怨》曰: 白玉堂前一樹梅,今朝忽見數花開。兒家門戶重重閉,春色因何入得來? 〕以苦思激成快響奇想,舒其楚志,全在〔重重〕二字,拙手改為〔尋常閉〕,便 寬泛不激烈矣。凡誤字有不必辨者,如李義山〔夢為遠別啼難喚〕,必不是〔換〕 ,〔年華憂共水相催〕,必不是〔●〕,此直可以心斷之,不須兩載。

■王建《鏡聽詞》,今皆作〔卷帷上床喜定定,與郎裁衣失翻正。〕按《唐詩正音 》乃〔不定〕也。兩字相懸,豈止尋尺。元微之悼亡詩,集作〔顧我無衣搜藎篋〕 ,〔藎〕字殊不可解,後遇善本,乃是〔畫〕字。

■李郢《春日題山家》,極多警句,中云〔燕靜銜泥處,蜂喧抱蕊回〕,思路曲折 ,造語亦工。余嘗嫌其〔處〕字不惟不及〔回〕字之響,且下一句中含三意,上止 兩意。後偶得元板書觀之,乃〔燕靜銜泥起〕,殊為快然。因歎古人受誣如斯者, 殆不可勝數。

■楊大年〔風來玉宇烏先覺〕,有作〔轉〕字者,便意味索然;〔轉〕字意已具于 〔覺〕字內也。詩貴含蓄,忌淺露,雖一字實分徑庭。

■溫飛卿《錦城曲》曰: 蜀山攢黛留晴雪,簝筍蕨芽縈九折。江風吹巧剪霞綃,花上千枝杜鵑血。 杜鵑飛入岩下叢,夜叫思歸山月中。巴水漾情情不盡,文君織得春機紅。 怨魄未歸芳草死,江頭學種相思子。樹成寄與望鄉人,白帝荒城五千里。 按新舊本無不作〔五十里〕者,獨楊士弘《唐音》遺響作〔五千里〕。細味語氣, 當以〔千〕字為美,若止五十里,亦安用望,又安用寄?

■王灣《北固山下》曰:〔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或作〔兩岸失〕,非是。 凡波浪洶湧,則隔岸不見,波平岸始出耳。〔闊〕字正與〔平〕字相應,猶〔懸〕 字與〔正〕字相應。若使斜風,則帆欹側不似懸矣。黃白山評:〔平猶滿也。凡潮 落則岸邊之地盡見,故覺其狹,潮滿則岸邊之地為水所沒,故覺岸闊。苟識其意, 則作『失』字亦可,蓋指岸邊之地而言。然覺『闊』字妙些。賀力辨正此字,而究 竟失作者之意,總之誤認『平』字作『落』字也。〕

■劉慎虛《海上詩送薛文學歸海東》曰: 有時近仙境,不定若夢遊。或見青色古,孤山百里秋。 《唐詩紀事》作〔或見青色石,孤山百丈秋〕。〔百里〕自●●●●●●,或見關 合。

別本

■讀詩得別本互看為佳。如溫飛卿《經故秘書崔監揚州舊居》曰: 昔年曾識范安成,松竹風姿鶴性情。惟向舊山留月色,偶逢秋澗似琴聲。 乘舟覓吏經輿縣,為酒求官得步兵。玉柄寂寥談客散,卻尋池閣淚縱橫。 今新舊本頷聯皆作〔西掖曙河橫漏響,北山秋月照江聲〕,末云〔千頃水流通故墅 ,至今留得謝公名〕,相去遠矣。

杜注

■杜《千家注》有佳者,亦有牽湊附會者,漫摘數條。如《隨章留後新亭送諸君》 曰: 新亭有高會,行子得良時。日動映江幕,風鳴排檻旗。 絕葷終不改,勸酒欲無辭。已墮峴山小,因題零雨詩。 蔡夢弼注引《東山》〔零雨其濛〕。愚意此正用孫子荊〔晨風飄岐路,零雨被秋草 〕句耳,若《東山》詩,與送別有何關會?黃白山評:〔《千家注》紕繆甚多,不 勝指摘,寧止此數條而已。〕

■《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中云: 趙公玉立高歌起,攬環結珮相終始。萬歲持之護天子,得君亂絲與君理。 王洙注曰:〔《左傳》眾仲曰:『以德和民,不聞以亂,猶治絲而棼之也。』〕愚 意此直用高歡令諸子理亂絲,文宣獨抽刀斬之,曰〔亂者當斬〕事耳。此乃與刀關 切,引眾仲語,殊太寥廓。

■《秋日寄題鄭監湖上亭》曰: 暫住蓬萊閣,終為江海人。揮金應物理,拖玉豈吾身? 羹煮秋蓴弱,杯迎露菊新。賦詩分氣象,佳句莫頻頻。 趙注曰:〔末句謂鄭監分我以賦詩之氣象,則佳句莫非頻頻有之乎?〕余意此解拙 甚,按公《秋興》詩曰〔彩筆昔曾干氣象〕,味此詩意,乃是推鄭能詩,故云〔分 氣象〕,即自詠〔干〕字意。末句乃謔語,何必作疑詞。陽羨人蔣甫讀予此條,因 曰渠舊亦注此二語,曰:〔爾賦詩當分氣象,佳句不可頻頻而作。『莫』作適莫之 莫。〕似為餘語下一注腳,存之。黃白山評:〔按賀此說雖知『佳句莫頻頻』之解 ,而『氣象』字、『分』字,似俱未了了。『氣象』指山水言,山水氣象宏遠,詩 家之氣象,可與相敵;以自言故下『干』字,以目鄭故用『分』字。曰『分』字即 『干』字意,憒憒甚矣!〕

■ 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用如快鶻風火生,見賊惟多身始輕。 錦州刺史著柘黃,我卿掃除即日平。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 李侯重有此節度,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 苕溪漁隱曰:〔細考此歌,想花卿在蜀中雖有一時平賊之功,然驕恣不法,人甚苦 之,故子美不欲顯言之,但云:『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 京都!』語意含蓄,蓋可知矣。〕余意則殊不然。此歌上言其勇,中敘其功,下則 惜其不見用。其時祿山雖死,慶緒未滅,思明復叛,良將如卿,遠棄于蜀,此少陵 所致歎也。至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用修以為花卿在蜀頗僭,子美作此諷之,則于詩意似意,疑可從耳。要之兩詩不作 于一時,前自惜其功,後自譏其僭,何必牽拘?黃白山評:〔據史僅言其大掠東蜀 ,未嘗言及僭擬朝廷,用修只據『天上』二字,遂漫為此說,要非事實也。予以當 時梨園弟子流落人間者不少,如《寄鄭李百韻》詩:『南內開元曲,當時弟子傳。 』自注:『柏中丞筵,聞梨園弟子李仙奴歌。』所云『天上有』者,亦即此類。蓋 贊其曲之妙,必是當時供奉所進,非人間所嘗聞耳。〕

■韓廷延曰:〔『峽坼雲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此乃登高臨深,形容疑似 之狀耳。雲霾坼峽,山木蟠挐,有似龍虎之臥;日抱清江,灘石波蕩,有若黿鼉之 游。〕升庵曰:〔余因悟舊注之非,其云雲氣陰黯,龍虎所伏,日光圓抱,黿鼉出 曝,真以為四物矣。即以杜證杜,如『江光隱映黿鼉窟,石勢參差烏鵲橋』,同一 句法,同一解也。〕余意真謂龍虎伏、黿鼉曝者,固失之拘,遽歸之山木蟠挐、灘 石波蕩者,亦未免太鑿。大率此種意境,不即不離,非有非無,摹擬之言,不煩膠 執。

■《飲中八仙歌》,蔡元度曰:〔此歌分八篇,人人各異,雖重押韻無害,亦《三 百篇》分章之意。〕此論甚妙。餘更錯綜離合之,〔知章騎馬似乘船〕,〔醉中往 往愛逃禪〕,〔自稱臣是酒中仙〕,〔脫帽露頂王公前〕,〔高談雄辯驚四筵〕, 皆醉後時。〔道逢麴車口流涎〕,乃飲而未醉時。〔飲如長鯨吸百川〕,〔皎如玉 樹臨風前〕,皆方飲時。不惟得酒人之形,兼得其神,真顧、陸所不能畫。黃白山 評:〔因道逢麴車而思及于酒,故口流涎耳。若飲而未醉,何必流涎。〕首句注曰 :〔浙人不喜騎馬而喜乘船,杜蓋嘲之。〕余意此直寫知章醉態,馬上離披之景, 有似舟中播蕩耳,何嘗有嘲意!

李賀詩注

■長吉詩半賴注而明,然細觀之,誤處亦不少。如《感諷》之二曰: 奇俊無少年,日車何躄躄。我待紆雙綬,遺我星星髮。 都門賈生墓,青蠅久斷絕。寒食搖揚天,憤景長肅殺。 皇漢十二帝,惟帝稱睿哲。一夕信堅兒,文明永淪歇。 注指青蠅為絳、灌之譖。余意此特困末四句,遂援〔青蠅止棘〕之詩耳。若味其語 氣,傷奇俊之人,不能常少年,而及賈生,言賈生而及其墓。又云〔久斷絕〕,必 是用虞翻〔青蠅為弔客,有一人知己不恨〕之說,傷其墳墓久荒,無人省視。暨因 沒後淒涼,因思其生時沮厄,歎漢惟文帝為賢,又因信讒不能終任賈生,致〔文明 淪歇〕。〔青蠅〕、〔堅兒〕,自是兩番惆悵,不須死黏一意。 ○又《王濬墓下作》曰: 人間無阿童,猶唱水中龍。白草侵煙死,秋梨繞地紅。 古書平黑石,神劍斷青銅。耕勢魚鱗起,墳科馬鬣封。 菊花垂濕露,棘徑臥乾蓬。松柏愁香澀,南原幾夜風。 注引《鄴侯家傳》曰:〔有隱者攜一男六七歲來,云有故須南行,值此男痢疾,既 同是道者,願寄之。仍留一函字,曰:『若疾不起,以此瘞之。』遂去。八九日而 死,以其函瘞之庭中薔薇架下。累月,其人回,發其函,惟一黑石,四方上有字如 錐畫,辭曰:『神真煉形猶未足,化為我子功相續。丞相瘞之刻玄玉,仙路何長死 何遠!』〕無論其事之荒唐,且用事須與題意關切,此與王濬墓何涉?觀上文〔白 草〕、〔秋梨〕,下文〔乾蓬〕、〔濕露〕,通篇寫墓間蕭條之景,則〔古書平黑 石〕,直言碑字磨滅耳。若用男化石事,〔平〕字如何解?大抵人因長吉好奇,遂 尋奇事以解之,不復顧其本意矣。 ○《秦宮詩》曰: 桐英永巷騎新馬,內屋深屏生色畫。開門爛用水衡錢,捲起黃河向身瀉。 注曰:〔秦宮止得幸于冀家,非得幸于大內。今長吉『永巷騎新馬』,『爛用水衡 錢』等說,如鄭通、董偃之流。〕余意此正言冀之專橫,其奴亦得出入禁掖,用內 帑之錢,無所禁忌。若如注言,則董偃亦止用公主家錢,何說詩之固也! ○《雁門太守行》,介甫以黑雲壓城,安得有月!注云:〔此黑雲乃城氣也。軍書 :『攻城必觀城氣,若有黑雲氣,城必破。』此云『城欲摧』是也,與月似無妨。 〕余意王尋、王邑圍昆陽時,有雲如壞山,當營而隕,〔壓城〕亦猶此意。但此篇 總形容壯士感恩,臨難不奪其志耳,不必過為拘泥。 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捲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覺溫序銜鬚,傅燮按劍,儼然在目。

宋人論事失核

■韓子蒼曰:〔韋蘇州少時,以三衛郎事玄宗,放縱不羈。玄宗崩,始務折節讀書 。然余觀其為人,賦性高潔,所居掃地焚香而坐,與豪縱者不類。其詩清深妙麗, 雖唐詩人之盛,亦罕其比,又豈似把筆學為者?豈蘇州自序之過與!〕苕溪漁隱則 援〔高髻雲鬟〕一詩為證,云:〔觀此,則應物豪縱不羈之性,暮年猶在,掃地焚 香諸事,此是韋集後王欽臣所作序,載《國史補》之語,但恐溢美耳。〕余意二說 俱非。〔司空見慣渾閒事,惱亂蘇州刺史腸〕,乃劉夢得事。劉、韋俱刺蘇州,故 誤入劉事于韋。按姚寬為韋年譜及沈明遠所作傳,歷歷敘其生平,咸有可據。余更 就其詩,繹所未備,既云〔十五侍皇闈〕,又云〔弱冠遭世難〕,則韋之宿衛當在 天寶十一載,至貞元二年始為蘇州刺史,則已歷四帝,經三十五年矣。其間遭逢禍 亂,流離失職,凡數數焉。《逢楊開府》一詩,自是實錄。豪華任俠之事,既所深 悔,故其立言如漢韋玄成,惟有循理省愆,無復感憤不平之意。故非閱歷世變,或 原一因窮岩穴之士,必不能和平溫克至是。茹蔬啜茗,固在酣飫之後耳。又其《聽 鶯曲》曰: 欲囀不囀意自嬌,羌兒弄笛曲未調。前聲後聲不相及,秦女學箏指猶澀。 不惟形容鶯語入妙,即說箏笛亦得個中三昧。觀此益信漁隱之貶固謬,子蒼亦多此 一番回護。

宋人議論拘執

■宋人作詩極多蠢拙,至論詩則過于苛細,然正供識者一噱耳。如嚴維〔柳塘春水 漫,花塢夕陽遲〕,此偶寫目前之景,如風人榛苓、桃棘之義,實則山不止于榛隰 ,不止于苓園,亦不止于桃棘也。劉貢父曰:〔『夕陽遲』則系『花』,『春水漫 』不須『柳』。〕漁隱又曰:〔此論非是。『夕陽遲』乃系于『塢』,初不系『花 』。以此言之,則『春水漫』不必『柳塘』,『夕陽遲』豈獨『花塢』哉!〕不知 此酬劉長卿之作,偶爾寄興于夕陽春水,非詠夕陽春水也。夕陽春水,雖則無限, 花柳映之,豈不更為增妍!倘云野塘山塢,有何味耶?黃白山評:〔或又評此聯以 為『遲』、『漫』意合掌者,不知『漫』本水氾濫之貌,若與『遲』意合掌,乃是 『慢』字。字義不辨,輕評古詩,孟浪可笑。〕又皮光業〔行人折柳和春絮,飛燕 銜泥帶落花。 〕。裴光約曰:〔二句偏枯不為工,柳當有絮,泥或無花。〕不知泥 中不全帶落花,帶落花者亦間有之。此是詩家點染法。劉中叟詠桃花曰: 桃花雨過碎紅飛,半逐溪流半染泥。何處飛來雙燕子,一時銜在畫樑西。 又周邦彥小詞〔新筍看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秦觀〔杏花零落燕泥香〕。 蓋詞人數用之,必欲執無者以概有者,下幾于搖手不得,毋乃太沾滯乎!又如〔袖 中諫草朝天去,頭上花枝待燕歸〕,以〔諫草〕對〔花枝〕,雖亦近纖,乃曰:〔 進諫必以章疏,無用槁之理!〕安知章疏不已上達,而留稿袖中?吹毛何太甚也! 黃白山評:〔此二語果有病,蓋既著『朝天』字,則自宜指章疏言,以『留槁袖中 』代為解釋,愈形其陋矣。〕歐陽公評賈島曰:〔『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 ,就令堪織,能得幾何?〕余以此近諧謔,聊快其談鋒耳,不應活句死看。黃白山 評:〔此語想路殊陋劣可厭。〕

■凡摹擬最忌入俗。姚合形容山邑荒僻,官況蕭條,曰〔馬隨山鹿放,雞雜野禽棲 〕,真刻畫而不傷雅。至〔縣古槐根出〕猶可;下云〔官清馬骨高〕,〔官清〕字 太著痕跡,〔馬骨高〕尤入俗諢。梅聖俞乃言勝前二語,真是顛倒。

■ 汝南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聲和平。路旁老人憶舊事,想與感泣皆涕零。 老人收泣前致辭:官軍入城人不知。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 前二句言兵不血刃,凶渠就縛之易,末見蔡人慶倖之意。雖高文典冊不及柳州二《 雅》,徑淨流動則過之,夢得自負亦不謬。《隱居詩話》乃云:〔起結兩聯,不知 為何說。〕何異盲者照鏡耶?大抵宋人評劉詩多可笑者,如《傷愚溪》詩: 溪水悠悠春自來,草堂無主燕飛回。隔簾惟見中庭草,一樹山榴依舊開。

草聖數行留壞壁,木奴千樹屬鄰家。惟見里門通德榜,殘陽寂寞出樵車。 摹寫荒涼之概,真覺言與泗俱。《詩眼》乃譏其〔于子厚了無益,殆《折楊》、《 黃華》之雄,易售于流俗。〕此詩自因僧言零陵來,言愚溪無曩時之觀,而述所聞 以寄恨耳,非頌非誅,非志非狀,將必欲盛揚子厚之美而後為有益乎?山谷遊廬山 ,與群僧圍爐,偶舉〔一方明月可中庭〕之句,一僧遽云:〔何不曰『一方明月滿 中庭?』〕此僧真可與此二家鼎足也。

■小杜《赤壁》詩,古今膾炙,漁隱獨稱其好異。至許彥周則痛詆之,謂〔孫氏霸 業,繫此一戰,社稷存亡,生靈塗炭,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大識好惡 。〕余意詩人之言,何可拘泥至此,若必執此相責,則汨羅之沉,其繫心宗國何若 !宋玉《招魂》,略不之及,但言飲食宮室,玩好音樂,至于〔長髮曼鬋〕,〔蛾 眉曼睩〕,幾乎喻之以淫也,將使《風》、《騷》道絕矣!詳味詩旨,牧之實有不 滿公瑾之意。牧嘗自負知兵,好作大言,每借題自寫胸懷。尺量寸度,豈所以閱神 駿于牝牡驪黃之外!黃白山評:〔唐人妙處,正在隨拈一事而諸事俱包括其中。若 如許意,必要將『社稷存亡』等字面真真寫出,然後贊其議論之純正。具此詩解, 無怪宋詩遠隔唐人一塵耳!〕 ○〔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年年檢點人間事,惟有春風不世情〕 ,此最粗直之句,而宋人稱之。《華清宮》二篇及《赤壁》詩,最有意味,則又敲 扑不已,可謂薰蕕不辨。

■宋人多不喜孟詩。嚴滄浪曰:〔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歡。〕又曰:〔憔悴 枯槁,其氣局促不伸,退之許之如此,何耶?〕《青箱雜記》曰:〔白樂天『無事 日月長,不羈天地闊』,此達者之詞也。孟東野『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此 褊狹者之詞也。〕蘇潁濱亦指此為〔唐人工于為詩,陋于聞道〕。東坡亦有《讀孟 詩》曰: 夜讀孟郊詩,細字如牛毛。寒燈照昏花,佳處時一遭。 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水清石鑿鑿,湍激不受篙。 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煮蟛●,竟日嚼空螯。 要當斗僧清,未足當韓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煎膏。 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不如且置之,飲我玉卮醪。 愚意東野實亦訴窮歎屈之詞太多,讀其集頻聞呻吟之聲,使人不歡。但天地, 《雅》亦有之,〔終窶且貧〕,《邶風》先有此歎。且尤不可與樂天比擬,樂天二 十八而中春官,逾年即中書判拔萃,未幾又以賢良方正對策高等,由畿尉拜翰林兼 拾遺,遷左贊善,始一貶江州耳。然猶官五品,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施 及家人。才數年,復以州守入為尚書郎知制誥,除中書舍人。屢典名郡,東南山水 之區,恣其遨遊。又入為秘書監,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刑部侍郎,領河南尹,改少 傅,以尚書終。其于遇合可謂榮矣。東野窮餓,不得安養其親,五十始得一第,才 尉溧陽,又困于禿令。此其身世何如,而與白較。旁觀者但聞人嬉笑,而遂責向隅 者耶?二蘇皆年少成名,雖有謫遷之悲,未歷饑寒之厄,宜有不知此痛癢之言。且 韓詩雖氣魄勝之,而深厚處不及,故有〔吾願身為雲,東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 野,雖有離別無由逢。〕之句。此老自云:〔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豈 輕于自貶者!黃白山評:〔詩以言志,故觀其詩而其人之襟趣可知,苟戚戚于貧賤 ,則必汲汲于富貴。人品如此,詩品便為之不高。雖聲金石而詞錦繡,何足取哉! 東野詩,余亦不甚喜,以為『陋于聞道』,誠然。賀君曲為回護,似若以其悲苦愁 歎為當然者,可知賀亦褊狹之士矣。孟後及第,作詩云: 昔日齷齪不足嗟,今朝曠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 才獲一第,便爾志滿意得,如此尤為小器。若愈嘗作《送窮文》、《二鳥賦》,其 逼窄狹隘之胸,正與東野相似,安得不引為同調!〕至于賈雖工為詠物之言,僅律 詩有佳句,《風》、《騷》、樂府之體,實未之備。如《列女操》:〔波瀾誓不起 ,妾心井中水。〕《薄命妾》:〔青山有蘼蕪,淚葉長不乾。〕《塘下行》: 徒將白羽扇,調妾木蘭花。不是城頭樹,那棲來去雅? 《去婦篇》: 君心匣中鏡,一破不復全。妾心藕中絲,雖斷猶牽連。 情深致婉,妙有諷 諭。至若贈文應、道月:〔不踐有命草,但飲無聲泉〕,〔尋常晝日行,不使身影 斜〕,賈雖經為僧,未能如此形容也。又如《贈鄭魴》曰: 天地入胸臆,籲嗟生風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 宋玉逞大句,李白飛狂才。苟非聖賢心,孰與造化該? 勉矣鄭夫子,驪珠今始胎。 《送豆蘆策歸別墅》曰: 短松鶴不巢,高日雲始棲。君今瀟湘去,意與雲鶴齊。 力買奇險地,手開清淺溪。身披薜荔衣,山陟莓苔梯。 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攜。 《自述》則有〔此外有餘暇,鋤荒出幽蘭。〕此公胸中眼底,大是不可方物,烏得 舉其饑寒失聲之語而訾之!

野客叢談

■王勉夫《叢談》中多辨論,余獨喜其一則。樂天《長恨歌》〔夕殿螢飛思悄然, 孤燈挑盡未成眠〕,或謂豈有興慶宮中夜不點燭,明皇自挑燈之理?王曰:〔此所 以狀宮中向夜蕭索之意,使言高燒畫燭,貴則貴矣,豈復有長恨意耶?〕此言深得 詩人之致,前說小兒強作解人耳。黃白山評:〔白語誠失檢,勉夫與黃公終屬書生 之見。〕

瀛奎律髓

■方回選《瀛奎律髓》,雖推尊少陵,其實未曾夢見,佳者多遺,閒泛者悉錄。至 注解唐人詩,尤多舛謬。黃白山評:〔此語通蔽,宋人學杜之病,不止方回一人。 〕如韓偓《亂後春日途經野唐》曰:〔季重舊遊多喪逝,子山新賦極悲哀。〕正指 魏文帝與質書〔元瑜長逝,化為異物。〕,及〔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何 可言耶〕諸語耳。且丕受禪,質會洛陽,拜北中郎將,封列侯,使持節督幽、並諸 軍事。太和四年,入為侍中,其夏始沒。《魏志》所載甚明。乃注云:〔吳質季重 為曹操所殺,致堯之交有為朱全忠所殺,引庾信子山賦事,可謂『極悲哀』矣。〕 余意此不徒胸無古今,並不明作者之意,試以偓語徐思之,亦何嘗謂季重死耶!

■介甫云: 綠攬寒蕪出,紅爭暖樹歸。魚吹塘水動,雁拂塞垣飛。 宿鳥驚沙淨,晴雲漏晝稀。卻愁春夢裡,燈火著征衣。 方萬里曰:〔未有名為好詩而句中無眼者,請以此觀。〕余意人生好眼,只須兩隻 ,何必盡作大悲相乎?此詩曰〔攬〕,曰〔爭〕,曰〔吹〕,曰〔拂〕,曰〔驚〕 ,曰〔漏〕,六隻眼睛,未免太多。 ○此詩雖小失檢點,本亦不惡,但尊以為法,則郭有道之墊角巾也。黃白山評:〔 前兩聯第二第五並用單字,句法犯重;頸聯又犯二單在第三第五,句法雖不重,而 亦欠變化。況『魚』、『雁』之後,仍入『宿鳥』,意更重複。此詩殊不堪指摘, 尚云『小失檢點,本亦不惡』,何其嗜臭如海夫耶!〕

劉須溪

■須溪評詩極佳,然亦有過當處。如張司業《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此詩一句一轉,語巽而峻,深得《行露》〔白茅〕之意。劉須溪曰:〔好自好,但 亦不宜繫。〕余謂此說不惟苛細,兼亦不諳事宜。此乃寄東平李司空作也。籍已在 他鎮幕府,鄆帥又以書幣聘之,故寄此詩。通篇俱是比體,系以明國士之感,辭以 表從一之志,兩無所負。必如所云,則漢皋之駒亦不宜秣,《摽梅》之迨吉迨今, 何急不能待也!詩人之言,可如是執乎!此種意見,與見饋牛酒而譖范睢者何異? 黃白山評:〔按李司空即李師道,乃河北三叛鎮之一。張籍自負儒者之流,豈宜失 身于叛臣,何論曾受他鎮之聘與否耶!張雖卻而不赴,然此詩詞意未免周旋太過, 不止如須溪所譏。安有以明珠贈有夫之婦,而猶謂其『用心如日月』者?且推『相 逢未嫁』之語,脫未受他人聘,即當赴李帥之召,恐昌黎《送董邵南》又當移而贈 文昌矣。〕

高英秀

■吾于古今人論詩,雖不喜隨聲附和,亦深惡洗垢索瘢。如羅昭諫《廣陵開元寺作 》曰: 滿檻山川漾落暉,檻前前事去如飛。雲中雞犬劉安過,月裡笙歌煬帝歸。 廣陵即漢淮南,隋江都,此係懷古之作,自引其地之事,猶詠金陵者多言王濬、陳 叔寶事也。高英秀乃云〔定是鬼詩〕,則少陵《玉台觀》〔遂有馮夷來擊鼓,始知 嬴女善吹簫〕,劉夢得《贈王山人》〔飛章上達三清路,受籙平交五嶽神〕,亦神 怪詩乎?黃白山評:〔漢之淮南在壽春,劉安所都在北,故壽春有八公山,是其遺 跡。今誤屬廣陵,勿論其作鬼語,而用事之誤已為詩病矣。〕

苕溪漁隱

■漁隱論詩,余多不以為善,獨論義山《華清宮》詩〔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 暫蒙塵。〕,〔用事失體,在當時非所宜言。〕此論甚正。黃白山評:〔此因明皇 不久回鑾,特抑貴妃之美不及褒姒,而故作此語,不過翻『傾城』二字之案耳。李 意反言以詠本朝事為無害,豈知害不在意而在辭乎!〕凡遇宗社之禍,臣子當有〔 婺不恤緯〕之義,乃以〔暫蒙塵〕為笑耶?義山詠史,多好譏刺,如〔梁台歌管三 更罷,猶自風搖九子鈴。〕〔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回。〕〔如何一夢高 唐雨,自此無此入武關?〕然論前代之事,則足以備諷戒,昭代則不可,不曰〔定 、哀之間多微詞。〕乎!黃白山評:〔『獵一回』,本詩作『殺一圍』,正用當時 馮小憐語,此誤憶耳。〕少陵《北征》詩曰:〔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舉六 軍將士之事,而歸之于明皇,內安玄禮等畏禍之心,外不致啟強悍者效尤之志,又 見上皇能自悔過,不難忍情割愛,可以起遠近臣民忠義之志,一言而三善備焉。義 山雖法少陵,惜猶昧其大段所在。

升庵詩話

■〔砍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 〕用修曰:〔汗青寫《楚辭》,既是奇事,『膩香春粉』,形容竹尤妙。結句以情 恨詠竹,似是不類。然觀孟郊詩『竹嬋娟,籠曉煙』,竹可言『嬋娟』,情恨亦可 言矣。然終不若詠白蓮之妙。李長吉在前,陸魯望詩句非相蹈襲,蓋著題不得避耳 。勝棋所用,敗棋之著也,良庖所宰,俗庖之刀也,而工拙則相遠矣。〕愚意〔無 情有恨〕,正就〔露壓煙啼〕處見。蓋因竹枝欹邪厭浥于煙露中,有似于啼,故曰 〔無情有恨〕,此可以形象會,不當以義理求者也。懸想此竹,必非琅玕巨幹,或 是弱莖纖柯,不勝風露者。長吉立言自妙,不得便謂之拙。黃白山評:〔詠竹而言 啼,正用湘妃染淚之事,而隱約見之。不寫他書,而寫《楚辭》,其意益顯。用修 所評,黃公所釋,皆似隔壁話也。〕

■《淩歊台》詩曰:〔宋祖淩歊樂未回,三千歌舞宿層台。〕用修曰:〔此宋祖乃 劉裕也。《南史》稱宋祖清簡寡欲,儉于布素,嬪御至少。嘗得姚興從女有寵,頗 廢事,謝晦微諫,即時遣出。安得有『三千歌舞』之事?審如是,則石勒之節宮, 煬帝之江都矣。〕此論最當。又曰:〔唐詩至許渾,淺陋極矣,乃晚唐之最下者。 孫光憲曰:『許渾詩,李遠賦,不如不作。』當時已有公論。〕愚意〔淺〕則有之 ,〔陋〕亦未然。詩誠不能超出晚唐,晚唐不及許者更自無限。即如孫光憲,亦僅 能作《浣溪沙》、《菩薩蠻》小詞,有何格律可稱?用修嘗稱晚唐律詩,李義山而 下,惟杜牧之為最。又稱韋莊詩多佳。韋讀許詩曰: 江南才子許渾詩,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真珠量不盡,惠休空作碧雲詞。 杜牧又有寄渾之作曰:〔江南仲蔚多情調,悵望春陰幾首詩。〕其為名流推許又如 此,將何所折衷!余以許詩如名花香草,雖不堪為棟樑,政自宜于觴詠,安得以一 詩失核而盡棄之!近朱平涵《湧幢小品》辯此詩曰:〔南宋凡有三祖,裕高祖,義 隆太祖,彧世祖。彧荒淫殘忍,『三千歌舞』,詠彧,非詠裕也。〕此辯亦妙,但 未有確見,尚未敢遽從。黃白山評:〔杜牧有『勢比淩歊宋武台』句,裕諡武帝, 渾必指裕可知。彧雖亦諡孝武,然詩意似非指彧也。〕 ○作詩以情意為主,景與事輔之,兼之者宗工巨匠也,得一端者亦藝林之秀也。許 詩情好景好,特意少事少。愚意西昆過于徵實,丁卯跡于空虛,俱是一病。若節取 之,則秦綈趙,均可適體,必弘大帛之風,咸歸併黜,好尚雖端,亦有目膠離朱 ,指捩工倕之歎。如 〔月過碧窗今夜酒,雨昏紅壁去年書〕,〔寒雲曉散千峰雪,暖雨晴開一徑花〕, 〔吳岫雨來虛檻冷,楚江風急暮帆多〕,〔風吹藥蔓迷樵徑,雨暗蘆花失釣船〕, 〔秋寺臥雲移棹晚,暮江乘月落帆遲〕,〔龍歸曉洞雲猶濕,麝過香山草自香〕, 〔蘭葉露光秋月上,蘆花風起夜潮來〕,雖言外不足,即景自工。況讀其全集,絕 無荒淫之語,又不為怨懟之言,此亦得于溫柔之教者。至其絕句,則又不在樊川之 下矣。王敬美曰:〔今五尺之童,才拈聲律,便棄薄晚唐,自附初盛,使誦其詩, 果初耶盛耶,中耶晚耶!大都取法固當上宗,論詩亦莫輕道。晚唐詩人,如溫庭筠 之材,許渾之致,見豈五尺之童下,直風會使然耳。覽者悲其衰運可也。〕此論頗 公,非聞聲而吠者。

■用修曰:〔晚唐之詩,分為二派,一派學張籍,一派學賈島。其詩不過五言律, 起結皆平平。前聯俗語,十字一串帶過。後聯謂之頸聯,極其用工。又忌用事,謂 之點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謂『吟成五個字,捻斷數莖鬚』也。余嘗笑 之,彼視詩道也狹矣。《三百篇》皆民間士女所作,何嘗捻鬚!今不讀古而徒事苦 吟,捻斷筋骨亦何益哉!真處之虱也。〕余意用修以此矯空疏之弊,誠為石論, 但兩家詩派自分,其弟子得失亦自有別。張主言情,語多平易。賈專寫景,意務雕 搜。且張佳處本在樂府歌行,舍其委婉諷諭之章,而模其淺近,此誠庸劣。閬仙古 詩雖氣格不靡,時多酸陋,短律推敲良具苦心,學之者專務于此,故時有出藍之美 。兩派中有善學不善學之分,概謂之〔虱〕,恐非平允。 ○賈五言律亦出自于杜,如〔衰年催釀黍,細雨更移橙〕,〔帖石防頹岸,開林出 遠山〕,〔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皆只寫目 前之景,略不使事。至如〔仰蜂黏落絮,行蟻上枯梨〕,形容尤入僻細。但少陵不 專此一體,亦有使事者、言情者,正如郇公之廚,惟偕惟旨,賈體惟以海錯供庖耳 。

顧華玉論詩

■〔玉帳牙旗得上遊,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豈有 蛟龍曾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顧璘曰:〔 此篇所言何事?次聯粗淺,不成風調。古人紀事必明白,但至褒貶乃隱約,未有如 此者。〕余甚不服此論。按李集先有《有感二首》,注曰:〔乙卯年有感,丙辰年 詩成。〕其次篇有句曰〔臨危對盧植〕,注曰:〔是晚獨召故相彭陽公。〕余因得 盡解之,此詩正紀甘露之事耳。〔丹陛猶敷奏〕,是韓約報甘露降石榴枝上。〔彤 廷欻戰爭〕,是幕中兵見,仇士良倉皇捧乘輿入,召劉泰倫、魏仲卿帥禁兵擊殺朝 士。〔臨危對盧植〕,是士良以王涯手狀上呈,召鄭覃、令狐楚示之。〔始悔用龐 萌〕,是暗指訓、注。〔御仗收前殿,凶徒劇背城〕,是軍政皆歸于兩中尉,百官 入朝,至露刃夾道。〔倉皇五色棒,掩遏一陽生〕,乃引魏武為洛陽北部尉殺蹇碩 叔父事。又曰古有清君側,今非乏老成。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誰瞑銜冤目, 寧吞欲絕聲〕,傷涯、餗、元輿輩謀之不善,而又重惜其冤也。〔近聞開壽宴,不 廢用《咸英》〕,尤見舉朝斂手,莫敢正言,慨歎無盡。此篇題曰〔《重有感》, 首二句是言諸藩鎮之擁兵者,責以主憂臣辱之義。竇融表已來關右〕,指昭義節度 劉從諫上表請王涯等罪名。〔陶侃軍宜次石頭〕,傷他鎮無與之同心,兼諷劉逗留 不進。〔豈有蛟龍曾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正言事皆決于北司,宰相惟行文書 ,安危繫于外鎮。〔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又舉向時被禍之家,及 目前株蔓猶未絕者,激烈言之。愚意義山位屈幕僚,志存諷諭,亦可嘉矣。黃白山 評:〔『蛟龍失水』喻君之失臣。時中人誣宰相王涯、舒元輿等謀反,盡殺之,數 日間生殺除拜皆決于中人,帝不與知,故有『蛟龍失水』之喻。下句言朝廷不能正 中人之罪,如鷹隼之不能順秋令以擊燕雀也。〕且此何事而可明白言之,讀詩者又 可不按本末而妄議耶? ○ 促漏遙鐘動靜聞,報章重疊杳難分。舞鸞鏡匣收殘黛,睡鴨香爐換夕薰。 歸去豈知還向月,夢來何處更為雲?南塘漸暖蒲堪結,兩兩鴛鴦護水紋。 顧璘曰:〔初聯言夕景,次聯言人事,不知何故作一結如此!〕郝新齋曰:〔恨不 如姮娥入月,神女為雲,又不如禽鳥之有匹也。〕愚意末句郝所言得之。第三聯解 亦未是,〔向月〕、〔為雲〕,言不可蹤跡。合前後觀之,總一傷離惜別之詞。此 詩非義山集中之勝,但顧亦不知其旨。

藝苑卮言

■王元美摘國初句之工者,曰:〔入弘、正間,不復可辨,參之貞元、長慶,亦無 愧色。〕然如〔野店喚呼雙骰酒,漁舟爭買四腮鱸〕,猶是放翁風調也。〔白雪作 花人面落,青山如鳳馬頭看〕,亦似宋人比擬。 ○七言起句〔故人已乘赤龍去,君獨羊裘釣月明〕,愚意不惟太臨摹《黃鶴》,且 〔赤龍〕字過于色相,良非雅談。又〔出牆老竹青千個,泛浦春鷗白一雙〕,亦不 佳。

■文章聲價自定,嗜好終是難齊。如老杜〔風急天高〕、〔玉露凋傷〕、〔老去悲 秋〕、〔昆明池水〕四篇,寧非佳詩,必欲取為全唐壓卷,固宜來黠者之揶揄也。 鍾生曰:〔老杜至處不在此。〕自是公論。然選《詩歸》終不能全刪,仍取〔老去 悲秋〕、〔昆明池水〕,此所謂定價也。弇州尤愛〔風急天高〕一章,固是意之所 觸,情文相會,猶宋孝宗獨稱〔勳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耳。然即此一詩,弇州 嫌其結弱,劉須溪則云結復鄭重。平心觀之,弱耶?重耶?恐兩公未免皆膜外之觀 也。此詩作于大曆二年夔州時,〔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自是情與 境會之言,不經播遷之恨者,固宜以常法律之。 ○弇州曰:〔『昆明池水』穠麗沉切,惜多平調,金石之聲微乖耳。〕鍾云:〔中 四語誦之心魂謖謖。〕覺鍾所言殊有鮫客探珠之功。 ○近有刻杜律、韓文者,假託萬曆間楚中一鉅公,評〔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旁人 為正冠〕曰:〔落帽自佳,不必翻案。〕。噫嘻!如此人亦言詩乎?黃白山評:〔 此指郭明龍。〕鍾曰:〔二句雖一氣,然上語悲,下語謔,微吟自知,不得隨口念 過。〕愚意此即弇州所云〔情生于文〕,正未易論。蓋有出之者偶然,而覽之者實 際也。然弇州評此詩曰:〔首尾勻稱而斤兩不足。〕亦只是較量體格,未及細探情 之言。 ○論太白《鳳凰台》結句,亦不及乃弟麟洲之語為當。

■弇州之才,吾所北面,獨其論中晚人,則如踞峰巒而下視,雖形勢了然,未能周 悉幽隱。詩至中晚而衰,誠無辭于掊擊。然讀之亦甚草草,退之至謂〔本無所解〕 ,將《琴操》銘詩可一概抹卻乎?黃白山評:〔此語過于輕薄,宋人又過于推尊, 俱不當。蓋其為文陳言務去,戛戛其難,而即以此為詩,故入生硬險峭一路,終非 詩家正聲。後人過尊之,不則峻貶之,恐退之兩不受耳。〕

■弇州曰:〔五言律差易得雄渾,加以二字,便覺費力,雖曼聲可聽而古色漸稀。 〕此言足令中晚人心死。雖然,與其偽古而為宋之江西派,則寧取曼聲。

■弇州之論,似目空千古,實亦與古人互相發明。其云:〔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 斂,有喚有應,一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字法有虛有實 ,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難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淩雲台材木,銖兩悉配乃可 。〕此即隱侯所云〔前有浮聲,後須切響。一篇之內,音韻盡殊;一句之中,輕重 悉異〕意也。其云:〔篇法之妙,不見句法;句法之妙,不見字法。有俱屬象而妙 ,俱屬意而妙,俱作高調而妙,直下不偶對而妙。興與境會,神合氣完。〕即嚴滄 浪〔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意也。 但以此律人,則沈隱侯所云〔典正可採,酷不入情,博物可嘉,職成拘制〕者,未 免犯之。李衛公適情不取音韻者,良所悖也,恐為東野畢之御馬耳。其後公安反唇 不休,便是兩驂之曳兩服。

謝榛詩家直說

■謝茂秦論詩,不顧性情義理,專重音響,所謂習制氏之鏗鏘,非關作樂之本意也 。其糾摘細碎,誠有善者,亦多苛僻。漫列數條:如論耿湋《贈田家翁》詩曰〔蠶 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閒〕,謂〔上句語拙,『朝』、『晝』二字合掌。〕愚意〔朝 〕者淩晨也,〔晝〕則卓午也,何為合掌?蠶屋因曉寒而閉,非竟日不開也。田家 當晝雨而閒,雨止則仍復作務,寧嬉坐竟日乎?此可謂妄生瘡矣。 ○論蔡琰曰〔薄志節兮念死難〕,魏武帝曰〔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即以周以 自任,又曰:『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老瞞如此欺人。詩貴乎真,文姬得之 。〕愚意此真腐儒之言,操一生髮語,何處非手掩其心,而漫以兒女子律子。 ○論賈島《望山》詩曰〔長安百萬家,家家張屏新。誰家最好山,我願為其鄰〕。 〔好山非近一家,何必擇鄰哉〕。余意此論尤謬,百萬家雖同此山,峰巒向背,各 各不同,安得謂獨無勝處? ○論劉禹錫《送黔南僧》曰〔猿狖窺齋林葉動,蛟龍聞咒浪花低〕:〔太白《僧伽 歌》曰:『瓶裡千年舍利骨,手中萬歲猢猻藤』,詞高氣雄,大過禹錫。〕愚意太 白長歌,禹錫近體,體制自各不同。且太白二語,實不見佳,徒以雄才灝氣行之, 遂弇其醜。正如長江中腐不能為累,非可指為美物也。禹錫未免涉于工麗,然如 澄練散綺,何遂不佳? ○又曰:〔詩有簡而妙者。如阮籍『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不如裴說『避亂 一身多』。戴叔倫『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裡逢』,不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沈 約『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不如崔塗『老別故交難』。張九齡『謬忝為邦寄 ,多慚理人術』,不如韋應物『邑有流亡愧俸錢』。〕信如所云,詩只作一句耶? 文人得心應手,偶爾寫懷,簡者非縮兩句為一句,煩者非演一句為兩句也。承接處 各有氣脈,一篇自有大旨,那得如此苛斷! ○又曰:〔專于陶者失之淺易,專于謝者失之餖飣。〕此深合詩道之言。獨其自誇 以奇古為骨,平和為體,兼以初唐、盛唐諸家合而為一,若蜜蜂歷採百花,自成一 種佳味,與芳馨殊不相同,使人莫知所蘊者,乃《暮秋寄懷徐子與》十二詩,讀之 殊自平平。尤可笑者,如〔登眺秋光迥,浮沉老氣孤〕,〔地勝閒堪賦,杯清悶可 揮〕,〔鶴為閒處伴,菊是澹中花〕,〔妒久金增色,才孤劍養靈〕,此何如〔日 中市朝滿〕,〔黃鳥度青枝〕耶?幸生于今,不為鍾參軍見也。 ○茂秦嘗自設問答,曰:〔夫作詩者立意易,措辭難,然辭意相屬而不離。若專乎 意,或涉議論而失于宋體;工乎辭,或傷氣格而流于晚唐。〕此真妙論。因立為內 外二說,請出一字以試心思,乃得〔天〕字,遂成若干句。至于〔鴟號月黑天〕, 〔長陰夢裡天〕,〔靈聚洞中天〕,〔千江各貯天〕,〔道在混茫天〕,〔氣慘戰 場天〕,〔波明日本天〕,〔丹薰夜裡天〕,〔仰天心貯月〕,〔諸天空色界〕, 〔混沌是天胚〕,〔萬物各天機〕,〔一法通天笠〕,謂之因字得句。復自誇太泄 天機。嗚呼!如此天機,恐遭天壓耳。 ○茂秦屢誨人以悟,然所云悟,特聲律耳。其得處為淹雅,失處則不免流于平熟。 詩法中固有〔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者,烏可拘此一途?黃白山評:〔此昌黎 語,渠于詩不得正法眼藏正坐此,而賀顧取之耶!〕

袁石公論詩

■從來文章必有所自能者,技成而善化轍跡耳。故細心以觀,雖韓、柳之文,李、 杜之詩,未嘗無所本。而曰〔唐人妙處正在無法〕,豈其然哉?拙者字比句擬,剽 竊成風,幾乎萬口一響,若此誠陋。然曰〔信腕信口,皆成律度〕,亦終無是理也 。即如石公所稱:〔古有以平而傳者,如『睫在眼前人不見』之類是也;以俚而傳 者,如『一百饒一下,打汝九十九』之類是也;以俳而傳者,如『迫窘詰曲幾窮哉 』之類是也。〕雖傳正傳其醜耳,如西施與嫫姆並傳,遂謂嫫姆與西施並美耶? ○石公曰〔古之為詩者,有泛寄之情,無直書之事;其為文也,有直書之事,無泛 寄之情。晉、唐以後,為詩者有贈別、有敘事,為文者有辯說、有論敘。架空而言 ,不必有其事與其人,是詩之體已不虛,文之體已不能實矣。古人之法,顧安可概 !〕予以信如所云,則商、周十五國之篇,止有比興而無賦;湘累紉椒蘭,園吏之 言鵬,皆實有是事,亦不儘然矣。至盛推宋詩文,謂〔其中實有可以起秦、漢而 軼盛唐,韓、柳、元、白、歐則詩之聖,蘇則詩之神。陶僅取其趣,謝僅取其料, 李、杜稍假以大〕,似猶出六子之下。甚至以〔明詩文無一可傳,可傳者僅《劈破 玉》、《打棗竿》、《銀柳絲》、《掛真兒》之類〕。此則古人無舌,不能起之復 言,然後人有眼,中郎亦不能遮之盡黑也。予以蹈襲者王莽法《周官》也,屏棄者 亦秦人燒《詩》、《書》也。石公從陝還,亦自知悔,而年已不待。其弟《柴紫書 序》中屢言之,可謂善自救敗。獨恨其鋤莠不盡,尚留俟後人耘耨耳。

詩歸

■鍾氏《詩歸》失不掩得,得亦不掩失。得者如五子開蜀道,失者則鐘鼓之享鶢鶋 。大率以深心而成僻見,僻見而涉支離,誤認淺陋為高深,讀之使人怏怏耳。然其 持論亦偏,曰:〔詩以靜好柔厚為教者也,豪則喧,俊則薄,喧不如靜,薄不如厚 。〕愚意遠喧而取靜可也,避豪而得悶不可也;戒薄而求厚可也,舍俊而獎純不可 也。何必豪與俊獨無詩,夏葛冬裘,曲房曠閣,固不可舉一耳。

■唐武后于宮中習貓,使與鸚鵡共處,出示百官,傳觀未遍,貓饑搏鸚鵡食之,太 后甚慚。事載唐史,千古以為笑柄。閻朝隱獨賦《貓兒鸚鵡篇》,序曰: 鸚鵡,慧鳥也。貓,不仁獸也。飛翔其背焉,齧啄其頤焉,攀之緣之,蹈之履之, 弄之藉之,蹌蹌然此為自得,彼亦以為自得。畏者無所起其畏,忍者無所行其忍, 抑血屬舊故之不若。臣叨踐太子舍人,朝暮侍從,預見其事。聖上方以禮樂文章為 功業,朝野歡娛,強梁充斥之輩,願為臣妾,稽顙闕下者日萬計。尋而天下一統, 實以為慧可以伏不慧,仁可以伏不仁,亦太平非常之明證。事恐久遠,風雅所缺, 再拜稽首為之篇。 霹靂引,豐隆鳴,猛獸噫氣蛇吼聲。鸚鵡鳥,同資造化兮殊粹精。 鷫鷞毛,翡翠翼。鵷雛延頸,鶤雞弄色。鸚鵡鳥,同稟陰陽兮異埏埴。 彼何為兮,隱隱振振?此何為兮,綠衣翠襟?彼何為兮,窘窘蠢蠢? 此何為兮,好貌好音?彷彷兮佯佯,似妖姬蹝步兮動羅裳。 趨趨兮蹌蹌,若處子回眸兮登玉堂。爰有獸也,安其忍,觜其脅,距其胸。 與之放曠浪浪兮,從從容容。鉤爪鋸牙也,宵行晝伏無以當,遇之兮忘味。 搏擊騰擲也,朝飛暮噪無以拒,逢之兮屏氣。 由是言之,貪殘薄則智慧作,貪殘臨之兮不復攫。 由是言之,智慧周則貪殘囚,智慧犯之兮不復憂。 菲形陋質雖賤微,皇王顧遇長光輝。離宮別館臨朝市,妙舞繁弦雜宮徵。 嘉善堂前景福內,合歡殿上明光裡。雲母屏風文彩合,流蘇斗帳香煙起, 承恩宴盼接宴喜。高視七頭金駱駝,平懷五尺銅獅子。國有君兮國有臣, 君為主兮臣為賓。朝有賢兮朝有德,賢為君兮德為飾,千秋萬歲兮心轉憶。 此事于翰墨中最醜,即詩佳亦不足收,況鄙誕可笑若此。張說當時以為風雅罪人, 此真定論。《詩歸》獨實之。鍾曰:〔正理奇調。〕譚曰:〔忽然起止,雷霆風雨 。確然陳訴,忠臣仁人。非以詩文為戲,乃一肚奇趣正理,觸物動搖。且千古而下 ,皆有感于斯文。〕夫以朝隱誦貓為忠仁,則爾時胡延慶以丹漆書龜腹曰〔天子萬 萬年〕,李昭德刮之立盡,此殆不忠不仁之甚者耶!按《唐詩紀事》稱朝隱〔性滑 稽,屬詞奇詭,為武后所賞〕。生見薄于本朝,忽推崇于異代。余意選者不應悖謬 至此,總是閱《詩紀》時見其體裁怪異而喜之,不考其何時何事也。孟子論誦詩讀 書,而歸之論世知人,真不可草草。黃白山評:〔以此入鍾、譚之罪,當亦俯首無 辭。〕又如孫思邈四言詩〔取金之精,合石之液〕,至〔南宮注名,北斗落籍。〕 ,何關風雅而亦載之?梁簡文帝曰:〔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 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 傳》。〕自是格言,不得以耽于宮體非之也。

■宋之問《浣妙篇贈陸上人》,後云: 自昔專嬌愛,襲玩惟驕奢。達本知空寂,棄彼猶泥沙。 永割偏執性,自長薰修芽。攜妾不障道,來止妾西家。 鍾云:〔『襲玩』二字,寫盡兒女之情。自此以下,皆死心後語,非大本事人不能 ,且不知。〕又云:〔正是食火吞針手段。〕總評曰:〔《浣紗篇贈陸上人》,題 便妙矣,忽說出一段禪理,了無牽合,直是胸中圓透,拈著便是。〕余意越女自是 千載上人,與爾時何涉?譚又云:〔將美色點化上人,是從來祖師好法門。〕則何 不即作目前美婦人語,卻鋪敘西施實事: 一行霸勾踐,再笑傾夫差。一朝還舊都,靚妝尋若耶。 鳥驚入松網,魚畏沉荷花。始覺冶容妄,方悟群心邪。 欽子秉幽意,世人共稱嗟。願言託君懷,倘類蓬生麻。 將死人說得活現也。明是寄託之詞無疑。按宋龍門奪抱,昆明入選,自誇〔三入文 史林,兩拜神仙署〕,生平頗亦赫奕。後以轉結安樂,太平嫉之,下遷越州長史。 史稱其頗力為政,窮歷剡溪山,置酒賦詩。〕此詩必作于越中,當是偶逢名僧,追 念往事,所謂〔不向空門何處消〕也。宋在韶州,嘗謁六祖。又其《雨從箕山來》 曰: 觀花寂不動,聞鳥懸可悟。向夕聞天香,淹留不能去。 人雖險競,于禪乘似多夙根。如房融,二張之党,流高州後,能譯《欏嚴》。文人 慧業,數數有此。鍾、譚專就浣紗及上人評論,似未了了其作詩之意。 ○宋集有《梁宣王挽詞》,即武三思也。次聯云〔業重興王際,功高復辟辰〕 ,乃暗攘五王之功。譚云:〔句法典重不癡。〕下云〔愛賢惟報國,樂善不防身〕 ,正指太子重俊事,巧為出脫。譚云:〔宰相要明此道。〕此皆因止見題目為梁宣 王,不究其何人也。宋嘗有《代梁王妃讓封表》,敘述三思存歿,備極哀豔。又《 魯忠王挽詞》,即三思子崇訓也。鍾評其詩〔邦家錫寵光,存歿貴忠良〕曰:〔存 不必言,說到歿處,方知忠良關係。〕崇訓國賊,果〔忠良〕耶?

■陳子昂《蘇丘覽古》曰: 南登碣石阪,遙望黃金台。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此與 駕言發魏都,南向望吹台。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 無異,固知阮詩陳所自出。鍾氏乃謂〔身分銖兩實遠過之〕。又曰:〔陳子昂、張 九齡《感遇》詩,格韻興味有遠出《詠懷》上者。〕按張曰: 燕雀感昏旦,簷楹呼匹儔。鴻鵠雖自遠,哀音非所求。 即嗣宗〔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之意,然則張詩亦自出于阮。乃云:〔不可語 千古臆人。〕先痛罵作防川之勢以鄣眾口,口豈終壅哉!按鍾云:〔古今以嗣宗《 詠懷詩》,幾于比《古詩十九首》矣。〕盡情刪之,止存三首。又評太白《古風》 曰:〔此題六十首,太白長處殊不在此,而未免以六十首故得名,名之所在,非詩 之所在也。〕亦止存一首。伯敬見人所稱,便欲尋事作鬧以見奇,詩之是非,何由 可定!渠自讀古人草草,古人不受誣也。

■張九齡《庭梅》詩曰: 芳意何能早,孤榮亦自危。更憐花蒂弱,不受歲寒移。 朝雪那相妒,陰風已屢吹。馨香雖尚爾,飄蕩復誰知! 《詩歸》曰:〔梅詩如此,無聲無臭矣。『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膚不可言。〕余觀此詩,字字危栗,起結皆自占地步,正是寄託之詞,亦猶《詠燕 》,特稍深耳。若只作梅花詩看,更謂梅花詩必當如此作,豈惟作者之意河漢,詩 道亦隔萬重。

■《詩歸》之謬,尤在李、杜。如《客居》詩,止是牽爾寫懷之作,原不足選。至 其後有句云〔臥愁病腳廢,徐步示小園〕,鍾云:〔『示』字妙。〕按本集乃〔視 〕字,細味文理,亦〔視〕字為妥;作〔示〕字者,寫《詩紀》人一時筆誤耳。偶 見其新,遂稱為妙。好奇之僻,其蔽為愚,真可一笑!黃白山評:〔按全書賞誤字 者非止一字,總之一言以蔽之,曰不學不思耳。即選杜而論,『新飲聞黃粱』,『 聞』本作『間』;『辱馬馬尾焦』,『尾』本作『毛』;『並驅紛遊場』,本作『 並驅動莫當』;『足以送老姿』,本作『足為送老資』;『御廚絲絡送八珍』,本 作『絡繹』;『愛竹遺兒書』,『遺』本作『遣』。〕。 ○《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宿贊公土室》曰: 出郭眄細岑,披榛得微路。溪行一流水,曲折方屢渡。 鍾云〔此必浣溪也,二語至今猶是浣溪實錄。〕蓋徒聞公之築草堂于浣花溪上耳, 然浣溪自在成都。贊公以與房琯遊從,謫秦州安置。少陵自華之秦,因贊公稱近郭 有岩竇之勝,意欲留居,故尋置草堂地,則此溪自是秦州山中之溪,與百花潭上何 與?伯敬看詩極有深心,下筆則多鹵莽,往往情生于文,凡事以意為之。黃白山評 :〔所謂『深心』者,如人往長安,不由大道,誤入山鄉僻縣,指說村莊兒女之事 ,究竟未到長安。〕)又如評〔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曰:〔許婦 人撲棗已是細故,況吳郎之棗乎?當看其作詩《又呈吳郎》,是何等念頭!〕如此 議論亦妙。但此詩之前,先有《簡吳郎司法》一詩,乃公借瀼西堂與居者,則棗固 是公所植,非吳郎棗也。此總因止看《詩紀》,未嘗再參他本故。 ○鍾云:〔七言律諸家所難,老杜一人選至三十首,不為嚴且約矣。〕然于尋常口 耳之前,人人傳誦,代代屍祝者,十或黜其六七。友夏云:〔既欲選出真詩,安得 顧人唾罵!〕余意欲選真詩,不宜以同異作意細推。鍾意先務人棄我取,安得不僻 ,僻則安得不錯!鍾已吹竽,譚復建鼓從之。如評《覃山人隱居》曰:〔此老杜真 本事,何不即如此作律,乃為《秋興》、《諸將》之作,徒費氣力,煩識者一番周 旋耶!〕夫嗜好不同,如屑屑較量,羊棗膾炙,固是拙陋,乃自甘腐鼠,遽哧鵷雛 ,亦何器識哉!按《諸將》曰: 漢家陵墓對南山,胡虜千秋尚入關。昨日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碗出人間。 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旗北斗殷。多少材官守涇渭,將軍且莫破愁顏。

韓公本意築三城,擬絕天驕拔漢旌。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 胡來不覺潼關隘,龍起猶聞晉水清。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昇平!

洛陽宮殿化為烽,休道秦關百二重。滄海未全歸禹貢,薊門何處覓堯封? 朝廷袞職誰爭補?天下軍儲不自供。稍喜臨邊王相國,肯銷兵甲事春農。

回首扶桑銅柱標,冥冥氛祲未全消。越裳翡翠無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 殊錫曾為大司馬,總戎皆插侍中貂。炎風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聖朝。

錦江春色逐人來,巫峽清秋萬壑哀。正憶往時嚴僕射,共迎中使望鄉台。 主恩前後三持節,軍令分明數舉杯。西蜀地形天下險,安危須仗出群材。 首篇〔玉魚〕、〔金碗〕,是言兵燹之餘,塚墓多傷。次作言張仁願築三受降城, 本欲界別內外,今反仗回紇救援,恃功焚掠,兩致東京塗炭。第五句〔胡來不覺潼 關隘〕,〔不覺〕二字最妙,即孟子所云〔委而去之,地利不如人和〕也。末句〔 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昇平〕,讀至此,真令頑者橫顏,懦者奮勇,可謂深 得諷諭之道。第三篇首句言回紇焚掠之苦,次句指懷恩之變,二寇屢入。〔《禹貢 》〕、〔堯封〕,是言安、史雖誅,盧龍、魏博諸鎮,犬牙負固。故前責諸將之逗 留,後獎邊臣之效職,八句中勸懲咸備。第四篇〔越裳翡翠〕、〔南海明珠〕,是 言擁兵者專殖自封,貢獻虧缺,即《春秋》詰苞茅意。固知作詩須通經術,亦不止 毛氏一家也。惟末篇光焰稍減,乃因嚴武初喪,郭英乂驕縱,恐復致亂,故先敘武 事,末又叮嚀鄭重,有陰雨徹桑之慮。余嘗謂此數詩可與《小雅雨無正》篇相匹, 反謂其〔徒費氣力,煩識者一番周旋。〕。如此周旋,恐老杜正不屑也。黃白山評 :〔按所述諸作,事實亦失覈。『胡』字兩首並指祿山,『西戎』則指吐蕃。此都 略過,而專歸咎于回紇。當時收復東京,史雖有回紇縱兵大掠之語,然在收復西京 之後。此云『洛陽宮殿化為烽,休道秦關百二重』,語勢由洛陽而及長安,自指祿 山陷兩京之事無疑。而五首大指總包括『只在忠良翊聖朝』一句,所以深責當時諸 將不能為至尊分憂,惟嚴公可當一面,而今日遂無其人也。賀徒知賞《諸將》之作 ,以誚鍾、譚之孟浪,而所評又復不能中的,洵說詩之難如此。〕 ○譚又評《喜達行在所》曰:〔《諸將》詩肯如此做即妙絕,豈七言難于五言,子 美亦爾耶!〕余謂此言尤妄。按《達行在》詩曰: 西憶岐陽信,無人遂卻迥。眼穿當落日,心死著寒灰。 霧樹行相引,連山望忽開,所親驚老瘦,辛苦賊中來。

愁思胡笳夕,淒涼漢苑春。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 司隸章初睹,南陽氣已新。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

死去恁誰報?歸來始自憐。猶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 影靜千官裡,心蘇七校前。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 此是子美身陷賊中,艱難竄徒,得赴行在,痛定思痛,不覺悲喜交集。《諸將》詩 乃流落劍南,風聞時事,不勝亡羊補牢之慮。局中事外,如何可同,率爾妄言若此 。 ○《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曰: 英雄見事若通神,聖哲為心小一身。燕趙休矜出佳麗,宮闈不擬選人才。 鍾云:〔一段善後之意,說得微婉,妙妙!〕細思此語未盡。憲宗時,高崇文擒劉 辟,辟有二妾,皆殊色,監軍請獻之,崇文不從,以配將吏之無妻者。少陵固亦此 意,蓋不勝有施女夏,文衣饋魯之慮耳。 ○《秋興》詩體高格厚,意味深長。以〔秋興〕命篇,乃因秋起興,非詠秋也。其 言忽而蜀中,忽而秦中,忽而寫景,忽而言懷,忽而壯麗,忽而荒涼,忽而直陳, 忽而隱喻,正所謂哀傷之至,語言失倫,或笑或泣,苦樂自知者。鍾云:〔《秋興 》偶然八首耳,非必于八也。今人詩擬《秋興》已非矣,況舍其所為《秋興》,而 專取盈于八首乎?胸中有八首,便無復《秋興》矣。〕此言自當,然因擬者之八首 ,並棄杜之《秋興》,仍是胸中有八首,無《秋興》也。桓溫聲雌,並嗤越石乎? 然如評〔避人焚諫草,騎馬欲雞棲〕,〔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云:〔前詩結 語是大臣之體,此二句是諫臣之心。〕評〔無才逐仙隱,不敢恨庖廚〕云:〔讀此 知世上聰明人取禍,不得藉口『高才』二字。大抵古人看『才』字盡深,論道術; 今人看『才』字淺,論伎倆。〕真使人躍然起舞。

■太白高曠人,其詩如大圭不琢,而自有奪虹之色。讀者如泛江海,忽而鼉怒龍吟 ,金支翠旗,忽而波澄如練,一日千里,不可以溪潭沼之觀之也。鍾、譚細碎 人,喜于幽尋暗摸,與光明豁達者氣類固自不侔。故《詩歸》所選李、杜尤舛,論 李之失,視杜尤甚。

■孟襄陽《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曰: 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 樵人歸欲盡,煙鳥棲初定。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逕。 鍾云:〔此『盡』字不如用『稀』字妙。〕《採樵作》曰: 採樵入深山,山深樹重疊。橋崩臥槎擁,路險垂藤接。 日落伴將稀,山風拂羅衣。長歌負輕策,平望野煙歸。 鍾云:〔觀此『稀』字,遠勝『樵人歸欲盡』『盡』字矣。〕余意〔日落〕與〔已 瞑〕,亦微分早暮。〔日落伴將稀〕,是樵子漸去,見己亦當歸。〔樵人歸欲盡〕 ,是行人已絕,丁猶不至,有〔搔首踟躕〕之意,故抱琴候之。自是各寫所觸,何 必同?黃白山評:〔余謂不必論二首之意各別,即『樵人歸欲盡』五字,入口亦自 宜仄聲,換平聲『稀』字不得。〕

■伯敬尤推劉慎虛,其言曰:〔妙在止十四首,一字去不得,其用意狠處,全在不 肯多。〕然觀殷璠所稱〔歸夢如春水,悠悠繞故鄉〕,又〔駐馬渡江處,望鄉得歸 舟〕,皆在十四首外,則劉詩遺失多矣。人生後世,不宜據所聞見,懸斷古人。鍾 嘗云:〔李賀投溷詩無復佳者。〕即此種論頭也。僻不足怪,笑其辯而堅耳。 ○王之渙開元中有盛名,今惟傳四絕句,又不盡佳。若果止四絕,則旗亭中亦不敢 與少伯、達夫以歌辭之多寡角勝負矣。劉詩之傳不廣,亦王類也。

■王昌齡《風涼原上作》曰: 陰岑宿雲歸,煙霧濕松柏。風淒日初晚,下嶺望川澤。 遠山遠晦明,秋水千里白。佳氣盤未央,聖人在凝碧。 關門阻天下,信是帝王宅。海內方晏然,廟堂有奇策。 時貞守全運,罷去遊說客。予忝蘭台人,幽尋免貽責。 鍾云:〔管、商實際語。〕譚云:〔『幽尋免貽責』,有不敢遊樂之間之意。讀前 『海內晏然』數語,可謂留心經濟。經濟人在山水間,有許多料理,與俗宦不同。 〕余觀此詩,則絕不然,乃傷才智之士無所用意。按唐史稱上自東都還,林甫知意 厭巡狩,乃與牛仙客謀,增近道粟賦及和糴以實關中。數年蓄積稍豐,上因謂天下 無事,安居無為,悉以政事委林甫。林甫欲專大權,蔽塞人主視聽,召諸諫官,語 以立仗馬,黜補闕杜璡為下邽令,自是諫諍路絕。篇中〔晏然〕、〔奇策〕,殆實 有所指也。廟堂粉飾太平,中外以言為諱,不●徹桑未雨,屏棄智謀之士,故亦欲 以苟容免咎,此所謂以嘻笑為裂眥者。然觀其《寄侍御弟曰:〔不應百尺松,空老 鍾山靄。〕《裴六書堂》曰: 窗下長嘯客,區中無遺想。經綸精微言,兼濟當獨往。 《箜篌引》曰:〔僕本東山為國憂,明光殿前論九疇,簏讀兵書盡冥搜。〕少伯自 是有志用世人,但評此詩末語,則非是。

■崔曙《潁陽懷古》曰: 靈溪氛霧歇,皎鏡清心顏。空色不映水,秋聲多在山。 世人久疏曠,萬物皆自閒。白鷺寒更浴,孤雲晴未還。 昔時讓王者,此地閉玄關。無以躡高步,淒涼岑壑間。 《詩歸》評曰:〔醜字敗興。〕然舊本實〔柴關〕也。此詩甚佳,但因傳寫者或點 畫之訛,或下筆之誤,遂爾減價。又其《途中曉發》曰〔曉霽長風裡,勞歌赴遠期 。雲輕歸海交〕,譚云:〔奇〕。按舊本乃〔疾〕字,觀下文〔月滿下山遲〕,其 為〔疾〕字無疑。率爾毀譽,何不思之甚!黃白山評:〔按《史記》云:『箕山有 許由塚。』『玄關』字蓋指此。鍾評固不足謫,然舊本改『柴』字,亦失作者本意 。〕又評:〔『海交』,今《詩歸》仍作『疾』字。按此書翻板非一,豈賀所見本 誤作『交』字耶?第『交』字係平聲,律詩無此體,賀亦不言,必本書已誤,而賀 刻詩話又再誤耳。〕

■朱慶餘 滿酌勸僮僕,好隨郎馬蹄。春風慎行李,莫上白銅鞮。 鍾曰:〔此詩篤情重義,遠勝『欲別牽郎衣』一首者,以『滿酌勸僮僕』五字意頭 不同故也。〕余意孟詩亦自佳。孟題曰《古別離》,乃是擬作;此題曰《送陳標》 ,乃是自寫胸懷。孟詩乃伉儷之言,故語中半含嬌妒;此詩乃友朋之語,故言外寓 有箴規。同床各夢,不足相形。

譚評蘇詩

■《和晁同年九日見寄》曰: 仰看鸞鵠刺天飛,富貴功名老不思。病馬已無千里志,騷人長負一秋悲。 古來重九皆如此,別後西湖付與誰?遣子窮愁天有意,吳中山水要清詩。 譚云:〔遊止山水好景,每尋替人不得。況坡老開濬西湖,何等關情,決不忍交付 與俗人矣。〕此評亦好,但作詩時子瞻自杭州通守轉密州,西湖尚未開也。此與伯 敬硬斷老杜西枝村尋置草堂地為成都草堂同病。黃白山評:〔余嘗謂二君評詩,俱 是閉著眼睛說話,此其學識浮淺僻陋使然,猶不足怪。乃二三十年中,淺陋無識之 士,從風而靡,盡奉其所學而學焉,幾如一瞽牽眾瞽號呼丐食矣。〕

■譚評蘇詩,大致不離于僻。然有當佩服者,一曰:〔筆不加點,倚馬萬言,此語 極誤人。縱使真才士,何妨稍一停研,而刺刺不休,取一時庸眾張目也。每讀坡公 詩,恨不得同時,以此言進之。〕又評其〔玄鴻橫號黃桷峴,皓鶴下浴荷湖〕等句 曰:〔世豈少故作艱奇者,欲絕其源,且恨莫由,奈何復導之使有其詞也!此等詩 ,昌黎、東野諸人,不得不任其過。〕二議真有益風雅。

補遺 和詩

■古人和意不和韻,故篇什多佳。始于元、白作俑,極于蘇、黃助瀾,遂成藝林業 海。然如子瞻和陶《飲酒》,雖不似陶,尚有雙雕並起之妙。至子由所和,竟不知 何語矣。子瞻于惠州炙食羊骨,謂子由三年堂庖所飽芻豢,滅齒而不得骨,豈復知 此味?此詩和于秉政時,宜其強笑不樂也。然余喜其〔生平不飲酒,欲醉何由成〕 ,反真率得陶致。

又編 初唐
太宗皇帝

■《大風歌》沖口而出,卓偉不群。即《鴻鵠》酸楚之音,猶有籠罩一世之氣。太 宗沾沾鋪張功烈,粉飾治平,即此便輸漢祖一籌,不徒骨之靡弱。 ○〔螢火不溫風〕,真為宮體之靡。〔圓花釘菊叢〕,何來此醜字!

徐賢妃

■〔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豈徒宮闈中,士之變塞者類然也。此語殆參透人 情。 ○賢妃詩饒有氣骨,殆非上官婉兒可比。

章懷太子

■《黃台瓜辭》不惟音節似古樂府,〔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言外有身不足 恤,憂在宗社意,較之《小弁》尤婉尤痛,讀此益歎退之《履霜操》之淺。

貞觀諸家

■貞觀諸公,整繕有餘,警醒不足。惟魏鄭公《述懷》一篇,磊落露骨性,虞永興 《織錦曲》,情事如見。馬賓王《浮江旅思》,楊景猷《還山宅》、《夏日應詔》 ,皆歌合律、舞應節之作,已為王子安、杜必簡之先鞭矣。

王績

■詩之亂頭粗服而好者,千載一淵明耳。樂天效之,便傷俚淺,惟王無功差得其彷 彿。陶、王之稱,余嘗欲以東皋代輞川。輞川誠佳,太秀,多以綺思掩其樸趣。東 皋瀟酒落穆,不衫不履,如〔來時常道貰,慚愧酒家胡〕,〔家貧留客久,不暇道 精粗。〕至若〔相逢寧可醉,定不學丹砂〕,〔昔我未生時,誰者令我萌?棄置勿 重陳,委化何足驚〕,真齊得喪、一死生之言。曠懷高致,其人自堪尚友,不徒音 響似之。 ○摩詰曰: 五帝與三王,古來稱君子。干戈將揖讓,畢竟何者是? 識田中尚費此一番輾轉。無功直曰: 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不如高枕上,時取醉消愁。 個中纖影不留矣。 ○彭澤、東皋,皆素心之士,陶為饑寒所驅,時有涼音;王黍秫果藥粗足,故饒逸 趣。以九方皋相馬法觀之,顧不河漢。

四傑

■《在獄詠蟬序》曰:〔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 其真。〕鍾惺曰:〔『俗厚』『厚』字,形容好笑。〕此解妙而未暢。隱然寫出狂 狷一段,踽踽,不肯閹然媚世意。中聯云〔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尤肖 才人失路之悲,讀之涕泗欲下。 ○《帝京篇》,銓官時吏部侍郎裴行儉索文,作以獻者也,故淋漓磊落,竭其才思 。今人或病其過于橫溢。余以讀詩者如漢文節儉,自不作露臺可耳,必不得謂未央 壯麗,追罪蕭何。 ○《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曰:〔寄語河邊值查客,乍可匆匆共百年,誰使 遙遙期七夕。〕大是情至語。後又云: 假令白裡似長安,須使青牛學劍端。萍風入馭來應易,竹杖成龍去不難。 用事尤切。余于眾選外特搜此篇。黃白山評:〔《帝京篇》凡六百餘字,此篇尚多 彼字百餘。彼以長安中事鋪敘,其冗長猶可耐。此不過道男女情事,堆砌餖飣,殊 覺可厭。篇中歷敘其初相悅後相睽之意,而望其復合,而題特為女道士贈男道士, 真不可解。賀特取此,若自矜具眼,何也?〕

■駱好徵事,故多滯響。王工寫景,遂饒秀色。至如〔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真是理至不磨,人以習聞不覺耳。張曲江〔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為鄰。〕,亦即 此意。 ○《採蓮曲》末敘暮歸曰: 正逢浩蕩江上風,又值徘徊江上月。徘徊蓮浦夜相逢,吳姬越女何豐茸? 共問寒光千里外,征客關山路幾重? 不特迷離婉約,態度撩人,結處尤得性情之正。

■楊盈川詩不能高,氣殊蒼厚。〔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是憤語,激而成壯 。

■盧之音節頗類于楊,《長安古意》一篇,則楊所無。寫豪獰之態,如〔意氣由來 排灌夫〕,尚不足奇;〔專權判不容蕭相〕,雖蕭無此事,儼然如見霍氏淩蔑車千 秋,趙廣漢突入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黃白山評:〔此蕭相非指蕭何,似言蕭 望之為前將軍輔政,其本傳自云:『吾嘗備位將相。』傳又云有司奏望之欲『排退 許、史,專權擅朝』。當時專權擅朝者,實許、史輩,而諷有司奏望之云云,蓋排 陷望之,所謂『不容蕭相』者,正指此事。『專權』自指許、史,與上句『意義』 指田蚡一例。今乃以專權屬蕭相,而誤以為蕭何,又謂其『無此事』,如此解詩, 不顧識者噴飯耶!〕至摹寫遊冶,〔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雲。〕,亦為 酷肖。自寄託曰: 寂寂寥寥楊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不惟視《帝京篇》結語蘊藉,即高達夫〔有才不肯學干謁〕,亦遜其溫柔郭厚也。 但《行路難》塵言滾滾,何以至是!少陵曰:〔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曬未休 。〕若如此篇,亦不得專咎人輕薄。

陳子昂

■詩與樂通,其聲宜直廉,不宜粗厲。凡號雅音者,不徒黜淫哇之響,並宜去嘄噭 也。吳少微、富嘉謨力矯頹靡,張說譬之〔濃雲郁興,震雷俱發〕,亦猶丘門怪由 瑟之意,故必〔穆如清風〕者,斯為承。蓋扶輪起靡之功,獨歸之陳射洪耳。 ○朱子稱〔《感遇》詩詞旨幽邃,音節豪宕,恨其不精于理,自託仙佛之間以自高 。〕此真眼中金屑之見。況〔雲構山林盡,瑤圖珠翠煩。鬼功尚未可,人力安能存 。〕正指爾時天堂大像諸事,方有諷諭,乃以為譏耶!

杜審言

■杜必簡散郎軒豁,其用筆如風發漪生,有遇方成圭,遇圓成璧之妙。即作磊砢語 ,亦猶蘇子瞻坐桄榔林下食芋飲水,略無攢眉蹙額之態。此僻澀苦寒之對劑也。但 上苑芳非,止于明媚之觀。

沈佺期

■古稱沈為靡麗,今觀之,乃見樸厚耳。其云〔約句准篇,如錦繡成文〕,正就其 回忌聲病言也。然朴厚自是初唐風氣,不足矜,當取其厚中帶動,樸而特警者。如 《芳樹》、《和趙麟台元志春情》、《歎獄中無燕》、《和元萬頃臨池玩月》,最 其振拔。昔人不解,鍾氏始為表章,可謂有功于沈。 ○長律至沈而工,較杜、宋實為嚴整。然惟〔盧家少婦〕篇,首尾溫麗,餘亦中聯 警耳,結語多平熟,易開人淺率一路,若從此入手,恐不高。 ○沈以排律名,但讀其應制酬贈諸篇,未免如暑月中衣冠宴會,芻豢盈盤,歌吹滿 耳。 ○沈非宋敵,不獨《晦日昆明》一結也。獨《從驩州廨移住山間水亭贈蘇使君》末 云〔古來堯禪舜,何必罪驩兜〕,宋不能道。雖是憤語,卻超卓不凡。

宋之問

■宋古詩多佳,真苦收之不盡。律詩卮從、應制諸篇,實亦不能高出于沈。山水麗 情,則沈猶竹生雲夢,宋則伶倫子吹之作鳳鳴矣。 ○《龍門應制》,宋生平最得意之時也。《明河篇》,極沮喪之事也。《明河》事 醜耳,詩固佳。《龍門》流利暢達而已,意態層折大不如。嗚呼!一人之詩有遇不 遇,尚無關于優劣,況士之飲●者! ○《晦日昆明應制》,精密警麗,自不待言,但反覆讀之,終篇有頌無規,律以《 卷阿》矢音之義,即宋固非其至。黃白山評:〔以此責宋,是猶責宰嚭以忠諫,責 孫弘以直言耳。〕) ○延清諂附易之,謫瀧州,逃歸匿張仲之家。仲之謀誅三思,安王室,即令兄子曇 上變丐贖罪。傾險如此,而曰〔自惟最忠孝,斯罪懵所得〕,又曰〔吾惟抱忠信, 吟嘯自安閒〕,真是厚顏。然每遇山川禪隱,則津津孜孜,名言如屑。至如〔莫使 馳光暮,空令歸鶴憐〕,〔大隱德所薄,歸來可退耕〕,〔去去獨吾樂,無能愧此 生〕,雖違心之言,卻辭理兼至,殆所稱猩猩人語耶! ○《牛女》詩: 失喜先臨鏡,含羞未解羅。誰能留夜色,來夕倍還梭。 聲容意態,無不婉婉可思,較杜必簡〔那堪盡此夜,復往弄殘機〕,情味殊深矣。 杜臨沒時謂宋曰:〔吾在,久壓公等。今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此正文人 大言自矜,猶盈川之〔恥居王後〕耳。如宋襄公自視為齊桓公後一人,目中無楚, 究其實績,未見相敵也。 ○〔夜弦響松月,朝楫弄苔泉〕,〔氣青連曙海,雲白洗春湖〕,〔雨色搖丹嶂, 泉聲聒翠微〕,造語之妙,可謂前淩謝脁,後挈王維。

劉希夷

■劉庭芝藻思快筆,誠一時俊才,但多傾懷而語,不肯留餘。如《採桑》一篇,真 尋味無盡。《春女行》前半亦婉約可思,讀至〔憶昔楚王宮〕以下,不覺興闌人倦 矣。鍾氏盛稱之,獨貶其《代悲白頭翁》。此詩悲歌歷落,昔人之賞自不謬,特亦 微嫌太盡。 ○《孤松篇》極多佳思,及觀宋延清《題張老松樹》詩,便覺宋勁淨,劉遝拖,大 有老稚之別。余嘗謂劉詩如花落鳥啼,宋詩似雲蒸霞蔚,不徒手筆迥異,各有所長 。宋實出于劉上,何苦奪其句而殺之!況〔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亦甚無奇,弇州之辨良是。

喬知之

■《哭故人》曰:〔平生不得意,泉路復何如?〕悲不必言,正妙于誕。高適〔夜 台猶寂寞,疑是子雲居〕,語較酸咽,固不及此之圓傲。 ○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此日可憐君自許,此時可喜得人情。 起甚急遽。 君家閨閣不曾難,常將歌舞借人看。意氣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 敘甚切直。 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袂傷鉛粉。百年離別在高樓,一代紅顏為君盡。 語甚決絕。蓋胸中悲憤填膺,無暇為溫柔之音矣。嘗思徐生之〔無復嫦娥影,空留 明月輝〕,即崔郊〔從此蕭郎是路人〕,皆哀婉而不甚激烈。左司雖負柔情,實饒 氣性,觀其生平所作,如〔羞將憔悴日,提籠逢故夫〕,〔還君結縷帶,歸妾織成 詩〕,常有寧玉碎不瓦全之意。即《定情篇》,新婚之始也,相與遊園,遽感寒竹 ,而曰:〔君念春光好,妾向春光啼。〕中間敘述班姬、劉蘭芝、秋胡婦,下逮娼 樓,凡男子之負心者,刺刺不休。能體貼婦人嬌妒至此,必自情深,不解作薄倖事 矣。身不能負人,亦不能忍人負之。綠珠命篇,固以衛尉自擬,直邀之死,期以身 殉也。 ○鍾曰:〔『歌舞借人看』,自是快事。然『招客亦須擇人』,武后此語,何可不 熟讀!〕余意既借人看,承嗣之焰,豈可復拒,與安昌侯僅以卮酒賜彭宣事不同也 。〔情知點汙投泥玉,猶自經營買笑金〕,夢得復抱此恨,唐時乃有此惡俗。

崔融

■崔與蘇味道、李嶠齊名,似為秀出,又合杜審言為〔文章四友〕,則氣力亦似差 遜。〔聞有沖天客,披雲下帝畿〕,誠媚灶之詞,然事醜而詞則工。如 三年上賓去,千載復來歸。中郎才貌是,柱史姓名非。 天仗分旄節,朝容間羽衣。朝朝緱氏鶴,長向洛城飛。 儼然若一真王子晉也。

李嶠

■讀李巨山詠物百餘詩,固是淹雅之士,但整核而已,未甚精出。即如《芙蓉園應 制》〔飛花隨蝶舞,豔曲伴鶯嬌〕,較〔風來花自舞,春入鳥能言〕,其意相越幾 何?經慧筆便成秀句,天才洵不可強。

崔湜

■初唐應制,千口一聲,惟崔澄瀾力自振拔,與崔、李較,文翎錦翰中,一摶霄翮 也。〔時來矜早達,事往覺前非〕,悔悟時語,可謂名言。襄州還,行復不悛,令 人有盆成括之歎。

郭元振

■《寶劍篇》英氣逼人,自是磊落丈夫本色。獨其樂府詩,又何淒豔動人也。誰謂 兒女情長,則英雄氣短乎?

張說

■燕公中年淹縶江潭,曲江晚亦淪落荊楚,其詩皆多哀傷憔悴。然燕公惟切歸闕之 思,曲江已安止足之分,恬競自別。言發于衷,作者亦不自知也。 ○燕公熱中躁進人也,然亦有見道之言,如〔息心觀有欲,棄智反無名〕,是大解 人語。 ○鉅麗之詞,切核始妙。《過甯王宅應制》曰〔帝堯敦族禮,王季友兄心〕,真為 極筆。王有讓位之美,斯言深切其事,非泛常桐葉、棣華應酬語也。若岐、薛諸王 宅,便那借不得矣。又《王濬墓應制》曰〔有策擒吳嚭,無言讓范宣〕,兩語切過 昭然,無忝詩史。 ○〔雁飛江月冷,猿嘯野風秋〕,人人稱之。然〔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已 先為上官儀道過。王武子琉璃匕中自多甘脆,何必效石家韭齏哉!故不取。 ○燕公大雅之才,雖軒昂不受羈絏,終帶聲希味澹之致。惟〔秋風不相待,先至洛 陽城〕,未免與利齒兒競慧,特其氣渾,固不類中晚。

蘇頲

■燕、許並稱,燕警敏,許質厚。吾評兩公,亦猶龐士元之目顧、陸,一有逸足之 用,一任負重之能也。《餞陽將軍兼源州都督御史中丞》曰〔旗合無邀正,冠危有 觸邪〕,不惟得諷勵體,兼兩切其職,隱然有陳力就列之義。此真綸綍之才,安得 不推為大手筆。

張九齡

■初唐人專務鋪敘,讀之常令人悶悶,惟閨闈、戎馬、山川、花鳥之辭,時有善者 。求其雅人深致,實可興觀,惟陳拾遺、張曲江兩公耳。《感遇》詩世所共知,余 尤喜其《答綦毋學士》曰: 旬雨不愆期,由來自若時。爾無言郡政,吾豈欲天欺! 肯道此語,生平寧復作昧心事。又《與弟遊家園》曰:〔善積家方慶,恩深國未酬 。〕豈徒媒利梯榮之念不入胸中,即託明哲以自全,亦豈其志哉!詩有廉頑立懦, 起人于百世之下者,此類是也。 ○ 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辛弘智亦曰: 自君之出矣,樑塵靜不飛。思君如滿月,夜夜減容輝。 後二句只差一字,實兩意也。張之〔思君如滿月〕,直指君說,〔夜夜減清輝〕, 言恩情日衰,猶月之漸昏。辛詩止是為郎憔悴耳,意卻淺。黃白山評:〔二詩只一 意,何得以一字不同,遂分兩解!〕

孫逖

■古人餞別,如《烝民》、《韓奕》,皆因事贈言,辭不妄發。陳子昂《送崔著作 融從梁王東征》曰〔王師非樂戰,之子慎佳兵〕,為黷武之時言也。孫逖《送李補 闕充河西節度判官》曰:〔西戎雖獻款,上策恥和親〕,為忘戰之時言也。唐詩送 人之塞下者多矣,惟此二篇,緩私情,急公義,深合古意。

盛唐
張若虛

■《春江花月夜》,其為名篇不待言,細觀風度格調,則劉希夷《擣衣》諸篇類也 。此誠盛唐中之初唐。且若虛與賀季真同時齊名,遽分初盛,編者殊草草。吾讀詩 至賀秘書,真若雲開山出,境界一新,毋寧置張于初,列賀于盛耳。

盧鴻一

■《嵩山十志》,其小序更佳于詩,但嫌其轉筆率,用〔靡者〕、〔蕩者〕、〔喧 者〕、〔邪者〕,〔俗人〕、〔世人〕,〔機士〕、〔匪士〕,沾沾揚己詈人,有 貧賤驕人之態,殊不大雅。

蕭穎士

■人有一時負重名,既久而聲暫歇者,唐之蕭茂挺,宋之梅聖俞是也。詩文具在, 不知當時何以傾動蠻貊至此!蕭嘗謂〔屈、宋雄壯而不能經,賈生近理,枚、馬環 麗而不近《風》、《雅》。〕然其《江有楓》、《菊榮》、《涼雨》、《有竹》諸 篇,豈遂真《風》、《雅》乎!于《三百篇》雖具孫叔之衣冠,尚無優孟之抵掌。 然不特蕭也,元次山《二風》、《演興》諸詩,填塞奇字以擬《騷》,反成淺陋。 文人好古嗜奇,固多蹈此轍。

李華

■李遐叔《雜詩》,雖不足以上繼陳伯玉、張子壽之《感遇》,要亦正聲雅奏也。 《詠史》詩大有合于開元、天寶中事,似非無為而作,恨用事多遝拖耳。然如詠楊 僕伐朝鮮曰: 島夷非敢亂,政暴地仍偏。得罪因懷璧,防身輒控弦。 三軍求裂土,萬里詎聞天。 說盡邊臣邀功生釁之弊,豈有感于青海之役耶!又: 蜀主相諸葛,曹伯任公孫。勿言君臣合,可以濟黎元。 為蜀諒不易,如曹難復論。 即子瞻秋試策問意。

崔顥

■崔司勳《王家少婦》詩,寫嬌憨之態,字字入微,固是其生平最得意筆,宜乎見 人索詩,應口輒誦。然不聞北海《銅雀妓》乎: 丈夫有餘志,兒女焉足私。擾擾多俗情,投跡互相師。 此老生平好持正論,作殺風景事,真是方枘圓鑿。 ○《贈梁州張都督》曰:〔風霜臣節苦,歲月主恩深。〕上句惜其勤勞,下句榮其 知遇,有獎有激,得諷勵邊臣之體。 ○唐人最喜寫勇悍之致,有竭力形容而妙者,王龍標之 邯鄲飲來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射殺空營兩騰虎,回身卻月佩弓弰。 是也。有專敘蕭條淪落而沉毅之概,令人回翔不盡者,崔司勳之〔聞道遼西無鬥戰 ,時時醉向酒家眠〕是也。覺摩詰〔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未免著 色欠蒼。

崔國輔

■少陵獻《三大禮賦》,上令集賢學士于休烈、崔國輔試之。詩人中最為先達,與 顥並稱豔色。同勳高渾,集賢韶秀,正復不同。〔歸來日尚早,更欲向勞洲。渡口 水流急,回船不自由。〕酷肖小女子不勝篙楫之態。〔相逢畏相失,並著採蓮舟〕 ,描寫鄰女相見,一段溫存旖旎,尤咄咄逼真。然是生于水鄉書所見耳,汴中安有 此風景!至如〔不能春風裡,吹卻麝蘭香〕,〔獨有鏡中人,由來自相許〕,自矜 自惜,真為深入個中三昧。戎旅詩亦相敵。獨至七言古,則大不如司勳。華子由當 辦幅巾迎孫策也。

王維

■唐無李、杜,摩詰便應首推,昔人謂〔如秋水芙蕖,倚風自笑〕,殊未盡厥美, 庶幾〔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耳。三人相較,正猶留侯無收城轉餉之功,襟袖 帶煙霞之氣,自非平陽、曲逆可伍。 ○〔暢以沙際鶴,兼之雲外山〕,右丞偶爾自佳,後人尊之為法,動用數虛字演句 ,便成餿餡矣。吾嘗謂學李而失,易涉粗豪;學杜而失,恐成生硬;學孟而失, 將流輕淺;惟學王者不失為刻鵠類鶩,不意入效顰之手,亦有此種流弊。 ○《鄭霍二山人詠》曰:〔吾賤不及議,斯人竟誰論?〕《送綦毋潛》曰:〔吾謀 適不用,勿謂知音稀。〕《送丘為》曰:〔知禰不能薦,羞稱獻納臣。〕皆不勝扼 腕躑躅之態。獨《送孟浩然》曰: 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長策,勸君歸舊廬。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 一意勸尋遂初,蓋在禁中忤旨之後也。黃白山評:〔按王集及《品彙》俱無此詩, 《唐詩粹選》以此作張子容詩,必有所據。〕按孟有《留別王侍御維曰: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祇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此詩固微答其意,見非無知音,亦非當路之罪,卻含藏不露,惟加勸慰。嘗思襄陽 當日誦詩誠戇,玄宗亦太褊急。君友兩處周旋,不欲見上有棄士之失,下無巷遇之 美。立言最難,人徒賞其措詞之工,不知用意之苦也。

儲光羲

■摩詰才高于儲,擬陶則儲較王為近。但儲詩亦惟此種佳,有廉頗用趙人之意。王 兼長,儲獨詣也。 ○《田家雜興》、《同王十三維偶然作》,最多素心之言。然如〔見人乃恭敬,曾 不問賢愚。雖若不能言,中心亦難誣〕。又如 忽見梁將軍,乘車出宛洛。意氣軼道路,光輝滿墟落。 仍復侘傺矣。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登廣武原不禁長歎。 ○《樵父》、《漁父》、《牧童》皆寄託之詞,止寫恬適。《採菱》、《射雉》便 覺颯然正骨,現于言下。 ○《華清宮》數篇最高古,如〔大聖不私己,精禋為群氓〕,〔三雪報大有,孰謂 非我靈〕,俱可喜。然微類丁謂、王欽若口角。黃白山評:〔詩有諷意,遽比之丁 、王,恐冤卻古人。〕吾不欲千古才人為諛臣藉口,不得不申履霜之戒。至崔國輔 《觀行香應制》,更不足言。

丘為 祖詠 盧象 綦毋潛 裴迪

■讀丘為、祖詠詩,如坐春風中,令人心曠神怡。其人與摩詰友,詩亦相近,且終 卷和平淡蕩,無叫號嘄噭之音。唐詩人惟丘幾近百歲,其詩固亦不干天和也。詠與 盧象,稍有悲涼之感,然亦不激不傷。盧情深,祖尤骨秀。 ○《答王維留宿》曰: 握手言未畢,卻令傷別離。升堂還駐馬,酌醴便呼兒。 王《送祖》曰: 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 寫得交誼藹然,千載之下,猶難為懷。 ○《終南望餘雪》曰: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此詩有盛名,愚意嫌一〔增〕字。〔餘雪〕者,殘雪也,不應雪殘而寒始增。 黃白山評:〔豈不聞『霜前暖、雪後寒』耶?〕 ○綦毋潛似覺風氣稍別,如〔石路在峰心〕,非諸公所能道,大似五昌齡句法。 ○輞川倡和,裴迪尤多,其詩體反不甚與王近,較諸公骨格稍重。裴早友王維,晚 交杜甫,篇什必多。今所存惟維集數篇,不勝遺珠之恨。

王縉

■ 綠樹重陰蓋四鄰,青苔日厚靜無塵。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一高曠盡之。 聲名不問十年餘,老大誰能更讀書!林中獨酌鄰家酒,門外時聞長者車。 更覺英英不群,有籠罩一世之概,視盧象之〔環堵蒙籠一老儒〕,真孤鳧介雙鵠也 。 ○ 下階欲離別,相對映蘭叢。含辭未及吐,淚落蘭叢中。 高堂靜秋日,羅衣飄暮風。誰能待明月,回首見床空。 置之樂府無辨。不愧難兄,又不專效阿兄,因笑蘇公動稱家法之陋。

孟浩然

■詩忌鬧,孟獨靜;詩忌板,孟最圓。然律詩有一篇如一句者,又有上句即有下句 者,往往稍涉于輕,乃知有所避必有所犯。 ○筆力強弱,實由性生,不復可強,智者善藏其短耳。如孟襄陽寫景、敘事、述情 ,無一不妙,令讀者躁心欲平。但瑰奇磊落,實所不足,故不甚作七言,專精五字 。如《鸚鵡洲送王九之江左》曰〔月明全見蘆花白,風起遙聞杜若香,君行采采莫 相忘〕,全似《浣溪紗》風調也。 ○《除夜詠懷》曰: 漸看春逼芙蓉枕,頓覺寒消竹葉杯。守歲家家應未臥,相思那得夢魂來。 雖淒惋入情,卻竟是中晚態度矣。詩格之遷,孟襄陽實其始降。黃白山評:〔盛唐 諸名家詩,有偏至而非通才者,如孟浩然、王昌齡皆不善七言律。王之『江上巍巍 萬歲樓』一首,其格更卑。詩道之升降,當就大勢論,豈可以一人一詩相詬病耶! 〕 ○孟詩有極平熟之句當戒者,如〔天涯一望斷人腸〕,〔當杯已入手,歌妓莫停聲 〕,淺人讀之,則為以水濟水。 ○孟詩佳處只一〔真〕字,初讀無奇,尋繹則齒頰間有餘味。若溫飛卿所作歌謠, 常有乍看心駭目眩,思得其旨,反索然者。此子陽修飾邊幅,不及文叔之簡易耳。

張子容

■〔朝雲暮雨連天暗,神女知來第幾峰〕,意豔而詞則雅,不愧襄陽之友。〔樹色 煙輕重,湖光風動搖〕,〔歸路煙中遠,回舟月上行〕,亦甚肖孟氏意態。

劉慎虛

■ 美人何蕩漾,湖上風日長。玉手欲有贈,徘徊雙明璫。 歌聲隨綠水,怨色起青陽。日暮還家望,雲波橫洞房。 〔怨色起青陽〕,即杜審言之〔啼鳥驚殘夢,飛花攪獨愁〕,劉希夷〔月明芳樹群 烏飛,風過長林百花起〕意也。妙在止寫態度,不甚鋪張,得顰眉不語之致。劉詩 傳者十四篇,惟此最有蘊藉。 ○劉夏縣勝處在不避輕脫,率任孤清。如《寄江滔求孟六遺文》: 南望襄陽路,思君情轉親。偏知漢水廣,應與孟家鄰。 在日貪為善,昨來聞更貧。相如有遺草,一為問家人。 作律至此,幾于以筆為舌矣。然已隱隱逗張水部為一派。黃白山評:〔漢廣孟鄰, 俱有故實,卻用得不覺,此聖于用事者也。〕 ○高、岑非無流走為律者,輕重迥自不同。殷璠賞其〔思苦語奇〕,獨謂〔氣骨不 逮諸公〕,此深識之論。

王昌齡

■王江寧詩,其美收之不盡,〔奸雄乃得志〕一篇,尤是集中之冠。〔一人計不用 ,萬里空蕭條〕,每一讀之,覺皇甫酈之論董卓,張九齡之議祿山,李湘之策龐勳 ,千載恨事,歷歷在目,真天地間有數語言。 ○ 初日淨金閨,先照床前暖。斜光入羅幕,稍稍親絲管。 雲髮不勝梳,楊花更吹滿。 婉媚若此,乃不數作,多為荒涼刻直之音,固薄綺靡不屑也。黃白山評:〔『荒涼 刻直』四字,殊非所以目少伯。〕 ○〔桃花四面發〕、〔高臥南齋時〕二篇,俱有古音,在龍標集則不足收,渠自有 長技,不煩作詩中平陽侯耳。 ○《東京諸公與綦毋潛李頎相送至白馬寺宿》曰:〔薄宦忘機括,醉來復淹留〕, 與〔望塵非吾事,入賦且遲留〕,同一不羈之態。〔望塵〕稍戇,〔機括〕帶謔而 冷,令一種識時務人聞之,橫顙刺骨,將欲望而甘心。 ○龍標古詩,乍嘗螫口,久味津生,耐咀齧,實在高、岑之上,徒賞其宮詞,非高 識也。黃白山評:〔盛唐諸公五言古,予最醉心王龍標,乍看即好,愈讀愈有味。 今乃曰『乍嘗螫口』,則賀君之口,必不猶夫人之口矣。〕即論宮詞,如〔玉顏不 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嘗因其造語之秀,殊忘其著想之奇。因歎詠長信 事者多矣,讀此,而崔湜之〔不忿君恩斷,新妝視鏡中。〕,已嫌氣盛;王諲〔生 君棄妾意,增妾怨君情〕,一何傖父! ○ 錢塘江上是誰家?江上女兒全勝花。吳王在時不得出,今日公然來浣紗。 此直以西施譽江上女兒,借吳王作波勢耳。漢文帝語李廣曰:〔令子當高帝時,萬 戶侯豈足道哉!〕同一語意,用之詩,尤法奇而思折。 ○《重別李評事》曰: 莫道秋江離別難,舟船明日是長安。吳姬緩舞留君醉,隨意青楓白露寒。 〔隨意〕二字,似與下五字不黏,兩句參觀,便可意會,乃是得醉且醉耳。若正言 之,如曰既有緩舞相留之人,天又漸寒,不如且醉。橫嵌〔隨意〕二字于中,如老 僧毀律,不復牽拘。然欲奉以為法,則如鳩摩弟子,先學餐針,始可納室。黃白山 評:〔此解終不暢。予友洪方舟云:『隨意』,隨他意也。予謂『露寒』字只當夜 深字。莫管夜深,且須盡醉,此正留連不忍分手之意。開口卻云『莫道秋江離別難 』,自己先進一步說,唐賢詩腸之曲如此。〕 ○ 仗劍行千里,微軀感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 與張說: 握手與君別,岐路贈一言。曹卿禮公子,楚姬饋王孫。 條爾生六翮,翻飛戾九門。當懷客鳥意,會答主人恩。 同法,束六句之意為兩句,尤覺高渾。且張援引古人,借作虛勢,此即據為實事; 張猶不能不待六翮之生,此則有士為知己死,隨時可以報效。不惟法老,膽識具高 一層。

李白

■不讀全唐詩,不見盛唐之妙;不遍讀盛唐諸家,不見李、杜之妙。太白胸懷高曠 ,有置身雲漢、糠秕六合意,不屑屑為體物之言,其言如風捲雲舒,無可蹤跡。子 美思深力大,善于隨事體察,其言如水歸墟,靡坎不盈。兩公之才,非惟不能兼, 實亦不可兼也。杜自稱〔沈鬱頓挫〕,謂李〔飛揚跋扈〕,二語最善形容。後復稱 其〔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推許至矣。亦稱岑參,僅曰〔岑生多新語〕;亦 稱摩詰,僅曰〔最傳秀句寰區滿〕;亦稱浩然,僅曰〔清詩句句盡堪傳〕;與高適 尤善,雖稱之〔詩名惟我共〕,其所品目,亦僅曰〔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而 已,未有此揚厲也。宋人乃以好言婦人飲酒病之,則子美〔耽酒須微祿〕,〔朝回 日日典春衣〕,不飲酒乎!〔大婦同行小婦隨〕,〔翠眉縈度曲〕,不婦人乎!黃 白山評:〔『大婦』句本張謂詩,今以為少陵何也!〕太白曰:〔下士大笑,如蒼 蠅聲〕,又曰〔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凡作此論者,皆太白千載 前豫知其笑,而先自仰天者也。 ○《蜀道難》一篇,真與河嶽並垂不朽。即起句〔噫籲●,危乎高哉〕七字,如累 棋架卵,誰敢並于一處?至其造句之妙: 連峰去天不盈尺,孤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溺崖轉石萬壑雷。 每讀之,劍閣、陰平,如在目前。又如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 不惟劉璋、李勢恨事如見,即孟知祥一輩亦逆揭其肺肝,此真詩之有關係者,豈特 文詞之雄!紛紛為明皇,為房、杜,譏嚴武,譏章仇兼瓊,俱無煩聚訟。 ○ 鄭客西入關,行行未能已。白馬華山君,相逢平原里。 璧遺鎬池君,明年祖龍死。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秦人相謂曰〕,乃史中敘事法,誰敢入之于詩?吾不難其奇而難其妥,嘗歎李長 吉費盡心力,不能不借險句見奇,孰若太白用尋常語自奇!

杜甫

■杜詩惟七言古終始多奇,不勝枚舉;五言律亦前後相稱。五古之妙,雖至老不衰 ,然求其尤精出者,如《玉華宮》、《羌村》、《北征》、《畫鶻行》、《新安吏 》、《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佳人》、《夢李白》 、《前後出塞》,俱在未入蜀以前,後雖有《寫懷》、《早發》數章,奇亦不減, 終不可多得。餘但手筆妙耳,神完味足,似不復如。老杜有句曰: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興,春來花鳥莫深愁。 固是實論,非謙退之詞。惟七言律,則失官流徙之後,日益精工,反不似拾遺時曲 江諸作,有老人衰颯之氣。在蜀時猶僅風流瀟瀟,夔州後更沉雄溫麗。如詠諸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言簡而盡,勝讀一篇史論。明妃: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 生前寥落,死後悲涼,一一在目。言戎馬之害,則如〔昨日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碗 出人間〕。寫景則如〔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樹蒼藤日月昏〕,〔返照入江翻石壁, 歸雲擁樹失山村〕。詠物則如角鷹曰〔一生自獵知無敵,百中爭能恥下●〕。感慨 則如〔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真一代冠冕。至若〔盤渦浴鷺底心性 ,獨樹花發自分明〕,雖大家縱筆成趣,無所不可,如西子捧心,更益其妍。然老 杜自注亦云〔戲為吳體〕,宋人乃以為句法,專于此效之,竟成東家眉黛矣。吾甯 拘寧俗,不敢效顰。 ○《堂成》詩曰:〔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妙在下一〔定〕字,將 〔頻來〕二字、〔語〕字,節節皆生動矣,上句不如也。 ○文人觸目驚心,無一事輕忽。如《題柏大兄弟山居屋壁》曰:〔書簽映夕曛〕, 決非由思索得者,若粗莽人偶不經意,即失之矣。然上句乃〔筆架橫窗雨〕,必無 晴雨並見之理,當是適逢新霽,斜暉射書上,筆架猶帶殘雨也。又如〔遠鷗浮水靜 ,輕燕受風斜〕,〔花妥鶯梢蝶,溪喧獺趁魚〕,〔啅雀爭枝墜,飛蟲滿院遊〕, 〔芹泥隨燕嘴,花蕊上蜂鬚〕,〔風蝶勤依槳,春鷗不避船〕,〔柱穿蜂溜蜜,棧 缺燕添巢〕,〔步壑風吹面,看松露滴身〕,〔路危行木杪,身遠宿雲端〕,皆目 前之景,特人無此細心,亦無此秀筆耳。 ○老杜五言律,善寫幽細之景。余尤喜其正大者,如〔避人焚諫草,騎馬欲雞棲〕 ,〔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受諫無今日,臨危憶古人〕,〔不過行儉德, 盜賊本王臣〕,〔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真堪羽翼《風》、《雅》。 ○少時讀杜,最厭〔冠冕通南極,文章落上臺〕二語,嫌其板而肥膩。今乃知正陰 用尉陀椎結見陸生事,深切南海。次句則因相國自製文。因歎古人下筆,無一字苟 且,深愧向來淺率。 ○ 晚來江間失大木,猛風中夜飛自屋。天兵斬斷青海戎,殺氣南行動坤軸, 不爾苦寒何太酷!巴東之峽生淩澌,彼蒼回斡人得知! 中間一轉,真如危流舵,似此斯為老手。若帆駛水順,縱復一日千里,亦安足奇 ! ○《晚登瀼上堂》曰:〔淒其望呂葛,不復夢周孔。〕此二語腐儒所不知,奸雄所 不欲,非徒有憂時之心兼具濟時之識者也。 ○《毛詩》無處不佳,予尤愛《採薇》、《出車》、《杕杜》三篇,一氣貫串,篇 斷意聯,妙有次第。千載後得其遺意者,惟老杜《出塞》數詩。始章曰: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公家有程期,亡命嬰禍羅。 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棄絕父母恩,吞聲行負戈。 此應調之始,故但敘別離之恨,而〔法重心駭,威尊命賤〕之意,躍躍不禁自露。 ○〔出門日已遠,不受徒旅欺〕二句,壯勇之氣已隱然可掬。〔骨肉恩豈斷,男兒 死無時〕,見其國而忘家,恩以義斷。 走馬脫轡頭,手中挑青絲。捷下萬仞崗,俯身試搴旗。 四句,皆于忙中著閒,上寫征行之苦,下寫爭先示勇之致。 ○ 磨刀嗚咽水,水赤刃傷手。欲輕腸斷聲,心緒亂已久。 丈夫誓許國,憤惋亦何有?功名圖麒麟,戰骨當速朽。 此即《毛詩》〔憂心孔疚,我行不來〕意,忠義激烈,勃然如生。 ○ 送徒既有長,遠戍亦有身。生死向前去,不勞吏怒嗔。 路逢相識人,附書與六親:哀哉兩決絕,不復同苦辛。 此句與首章末句意相似,但前是出門時言,猶感慨意多,此是因附書後再一決絕言 之,直前不顧矣。且前止父母,此兼煙戚,文情之密,非復也。補出吏與相識人來 ,尤見周匝。〔附書〕下三句,亦暗與次章〔骨肉恩豈斷〕二語相應,又微反《毛 詩》〔我戍未定,靡使歸聘〕意,妙于脫胎變化。 ○ 迢迢萬里餘,領我赴三軍。軍中異苦樂,主將甯盡聞? 隔河見胡騎,倏忽數百群。我始為奴僕,幾時樹功勳? 上四章俱是途中事,此章始至軍中而述所經歷,末句不徒感慨,亦有鼓銳意。 ○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苟能制侵淩,豈在多殺傷! 此軍中自勵之言,上四句亦即《毛詩》〔豈敢定居,豈不日戒〕意,下四句更有〔 薄伐來威〕之旨。 ○ 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逕危抱寒石,指落層冰間。 已去漢月遠,何時築城還?浮雲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何時築城還〕,非還家,乃還幕下,即主將屯軍處也。此是偏師遠役耳。此章言 築城事,敘景處不僅本〔載途雨雪〕,兼從《漸漸之石》章來;末語更有《揚水》 之痛。 ○ 單于寇我壘,百里風塵昏。雄劍四五動,彼軍為我奔。 虜其名王歸,繫頸授轅門。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 此方及戰爭,八句凡數層折,蹊回徑轉,各具奇觀。 ○ 從軍十年餘,能無分寸功?眾人貴苟得,欲語羞雷同。 軍中蒙蔽之形,不言而見。 中原有鬥爭,況在狄與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辭固窮。 亦即〔一勝何足論〕意。但始猶一勝,此則十年之功,退讓不言,志更不隳,更圖 後效,較之 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見。東出咸陽門,哀哀淚如霰。 度量相越多少!此詩節節相生,真與《毛詩》表裡,必不可刪。世顧避惜群之名, 常不全載,真瑣人之見也。 ○《後出塞五章》,亦有次第,不可刪。 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戰伐有功業,焉能守舊丘! 召募赴薊門,軍動不可留。千金買馬鞍,百金裝刀頭。 閭里送我行,親戚擁道周。斑白居上列,酒酣進庶羞。 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鉤。 較《前出塞》首篇更覺意氣激昂。味其語氣,前篇似徵調之兵,故其言悲;此似應 募之兵,故其言雄。前篇〔走馬脫轡頭,手中挑青絲〕,貧態可掬;此卻〔千金買 鞍,百金裝刀〕,軍容之盛如見。前篇〔棄絕父母,吞聲負戈〕,悲涼滿眼;此則 里戚相餞,啐醴錯陳,吳鉤一贈,尤助壯懷。妙在〔含笑看〕三字,說得少年鬚眉 欲動。如此少年,定一俠士。 ○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軍前風景如畫。〔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二語尤妙。凡勇士所之,無不欲收 為己用者,此語直傳其神。〔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寂寥〕妙甚,深見軍 中紀律之肅。 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古來名將甚多,而獨舉霍氏。史稱去病:士卒乏食,而後軍餘粱肉。殊帶怵惕意, 卻妙在一〔恐〕字,語意甚圓。 ○ 古人重守邊,今人重高勳。豈知英雄主,出師亙長雲。 六合已一家,四夷且孤軍。遂使貔虎士,奮身勇所聞。 拔劍擊大荒,日收胡馬群。誓開玄冥北,持以奉吾君。 〔勇所聞〕三字,妙得開邊幸功人一輩心髓,儼然傅介子、陳湯、臧宮、馬武等在 目。 ○ 獻凱日繼踵,兩番靜無虞。漁陽豪俠地,擊鼓吹笙竽。 雲帆轉遼海,粳稻來東吳。越羅與楚練,照耀輿台軀。 主將位益崇,氣驕淩上都。邊人不敢議,議者死路衢。 首章言應募,次章言入幕,三章言立功,至此極言邊城之富,而邊將之橫,始有失 身之懼矣。末二句尤含蓄無限。叛志已決,既非口舌可諍,君寵方隆,又不可以上 變。觀郭從謹語上曰:〔亦有指闕告其謀者,陛下往往誅之。〕此詩真實錄也。 ○ 我本良家子,出師亦多門。將驕益愁思,身貴不足論。 躍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坐見幽州騎,長驅河洛昏。 中夜間道歸,故里但空村。惡名幸脫免,窮老無兒孫。 不惟不願富貴,並不顧妻子,脫身歸家,此真忠臣義士。凡宋人杜注,余多以為穿 鑿,獨以此為指祿山反時自拔歸國者,似乎不謬。此詩有首尾,有照應,有變換。 如〔我本良家子〕,正與首篇〔千金買鞍〕等相應。〔身貴不足論〕,與〔及壯當 封侯〕似相反,然以〔恐辜主恩〕而念為之轉,則意自不悖。〔故里但空村〕,非 復送行時〔擁道周〕景象,此正見盛衰之感,還家者無以為懷,意實相應也。此詩 後二章多與唐史合,似實有所指,非漫作者。真西山刪去末首,殊不可解。五章始 終一氣,不說到還家,則意不完,氣亦不住,竟一無結果人矣。又第四篇注曰:〔 時好邊功,李林甫任蕃將也。〕細觀末章〔坐見幽州騎,長驅河洛昏〕,畢竟坡解 為確。近世李攀龍獨選第二首,《詩歸》曰:〔《出塞》前後,于鱗獨收此首,孟 浪之極,應為『落日照大旗』等句,與之相近耳。蓋亦悅其聲響,而風骨或未之知 也。〕然其所選亦刪去第一第三,則伯敬所賞亦僅在風骨,非以意逆志之解。但其 評前篇末首曰:〔出門激烈,至此郭厚。出門是士卒氣象,至『殺人亦有限』,『 一勝何足論』,『眾人貴苟得』等語,便是大將軍氣象矣。〕此論卻高。西山又于 前篇刪第二第四,當以道途之事不甚緊要耳。不知風人之致,正在于此,搴旗示勇 ,寄書別親,情事所必有者。觀西山刪《史》、《漢》敘事處,其病亦與此同。《 韓子》曰〔長袖善舞〕,若禿衿窄袖,僅僅蔽軀,安得有驚鴻之妙!

高適 岑參

■唐人稱〔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惟適而已。〕今讀其詩,豁達磊落,寒澀瑣媚 之態,去之略盡。如《送田少府貶蒼梧》曰:〔丈夫窮達未可知,看君不含長數奇 。〕《贈別晉三處士》曰:〔愛君且欲君先達,今上求賢早上書。〕《九日酬顏少 府》曰:〔縱使登高只斷腸,不如獨坐空搔首。〕《崔司錄宅燕大理李卿》曰: 飲醉欲言歸剡溪,門前駟馬光照衣。路旁觀者徒唧唧,我公不以為是非。 眉宇如此,豈久處塢壁! ○鍾氏曰:〔唐人如沈、宋,王、孟,李、杜,錢、劉之類,雖兩人並稱,皆有不 能強同處。惟高、岑心手如出一人,其森秀之骨,澹遠之氣,既皆相敵。〕余意亦 終有別:高五言古勁渾樸厚耳,岑稍點染,遂饒穠色。高七言古最有氣力,李、杜 之下,即當首推。岑自膚立,然如崔季圭代魏王,雖雅望非常,真英雄尚屬捉刀人 也。惟短律相匹,長律亦岑不如高。

李頎

■李頎五言,猶以清機寒色,未見出群,至七言實不在高適之下。《放歌行答從弟 墨卿》曰: 吾家令弟才不羈,五言破的人共推。興來逸氣如濤湧,千里長江歸海時。 真善寫文士下筆淋漓之狀。又《送劉十》曰: 前年上書不得意,歸臥東窗兀然醉。諸兄相繼掌青史,第五之名齊驃騎。 烹葵摘果告我行,落日夏雲縱復橫。聞道謝安掩口笑,知君不免為蒼生。 曲折磊落,姿態橫生。至 青青蘭艾本殊香,察見泉魚固不祥。濟水自清河自濁,周公大聖接輿狂。 千年魑魅逢華表,九日茱萸作佩囊。善惡死生齊一貫,祇應斗酒任蒼蒼。 每一讀之,勝呼龍泉、擊唾壺矣。

常建

■ 高山臨大澤,正月蘆花乾。陽色薰兩崖,不改青松寒。 此東野意趣也。 井底玉冰洞地明,琥珀轆轤青絲索。仙人騎鳳披彩霞,挽上銀瓶照天閣。 黃金作身雙飛龍,口銜明月噴芙蓉。一時渡海望不見,曉上青樓十二重。 置之長吉集,奚辨乎!二子之生,尚在數十年後,此實唐風之始變也。吾讀盛唐諸 家,雖淺深濃淡,奇正疏密,各自不同,咸有昌明之象。獨常盱眙如去大梁、吳、 楚而入黔、蜀,觸目舉足,皆危崖深箐,其間幽泉怪石,良非中州所有,然亦陰森 之氣逼人。 ○常詩名勝處,幾于支、許清言,即刻劃林泉,亦天然藻繢。獨如〔漢上逢老翁, 江口為僵屍〕諸篇,宇宙大矣,何地不可行,必效大阮驅車耶! ○ 玉帛朝回望帝鄉,烏孫歸去不稱王。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 唐三百年,《塞下曲》佳者多矣,昌明博大,無如此篇,出自幽紆之筆,故為尤奇 。 ○《聽琴秋夜》曰:〔寒蟲臨砌默,清吹裊燈頻〕。豈形容琴聲之妙,所謂〔駟馬 仰沫,游魚出聽〕耶!別本作〔寒蟲臨砌急〕,雖肖秋夜意,卻淺。又其《江上琴 興》曰: 冷冷七弦遍,萬木澄幽陰。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 觀此益證〔默〕字為確。 ○詩求可喜,必先去可厭,如〔諸峰接一魂〕,究竟不穩,不穩則不雅。友夏曰: 〔追盡山川精髓,使遊人毛堅髮立。〕吾終不能為矮人觀場。

嚴武

■《題巴州光福寺楠木》曰: 看君幽靄幾千丈,寂寞窮山今遇賞。亦知鐘梵報黃 昏,猶臥禪床戀奇響。 興趣不俗,骨氣亦盡高,武詩如此,宜其知少陵也。 ○《軍城早秋》,自寫英雄本色耳。《寄題杜拾遺錦江野亭》:〔腹中書籍幽時曬 。〕道得此語出,大非粗材。又曰:〔莫倚善題《鸚鵡賦》,何須不著鵔鸃冠。〕 觀此二語,武直以桓溫自居,禰衡、郝隆視甫,久欲幕僚之矣,不待三持節之日也 。此詩大有駕馭,亦可作武不殺甫之證。

元結

■疏率自任,元次山之本趣也,然亦有太輕太樸者。酬贈遊宴諸詩,須分別存之; 惟憫貧窮、悲兵燹之言,宜備蒙瞍之誦,為人牧者尤宜置之座右。

王季友

■王季友詩,磊塊有筋骨,但亦附寒苦以見長。如 自耕自刈食為天,如鹿如麋飲野泉。亦知世上公卿貴,且養山中草木年。 誠高出流輩。至〔雀鼠晝夜無,知我廚廩貧〕,儼然一閬仙矣。又《贈崔高士瑾》 曰〔問家惟指雲,愛氣嘗言酒〕,亦佳。〔日月不能老,化腸為筋否〕,殊不堪。 僻澀之過,必涉鄙俚,不待賈、孟也。

沈千運 孟雲卿

■詩有一意透快,略不含蓄,不礙其為佳者,沈千運、孟雲卿是也。沈之〔近世多 夭傷,喜見鬢髮白〕,孟之〔為長心易憂,甲孤意常傷〕,語皆入妙。但讀其全詩 ,皆羽聲角調,無甚宮商之音。 ○孟《寒食》詩最佳,〔貧居往往無煙火,不獨明朝為子推〕,正可與韓翃詩參看 。 ○《行路難》曰:〔海中之水慎勿枯,烏鳶啄蚌傷明珠〕,大是激昂。

張謂

■張正言詩,亦倜儻率真,不甚蘊藉,然胸中殊有浩落之趣。〔眼前一樽又長滿, 胸中萬事如等閒〕,有此風調,固宜太白與之把臂。

中唐 劉長卿

■隨州絕句,真不減盛唐,次則莫妙于排律。排律惟初盛為工,元和以還,牽湊冗 復,深可厭也,惟隨州真能接武前賢。到如《嚴維宅送包佶》曰: 江湖同避地,分手自依依。盡室今為客,驚秋空念歸。 歲儲無別墅,寒服羨鄰機。草色村橋晚,蟬聲江樹稀。 夜深宜共醉,時難忍相違。何事隨陽雁,汀洲忽背飛! 情旨溫然,又不徒寫景述事矣。《小鳥篇》,彷彿崔司勳《孟門行》之流。崔詩首 尾皆比,中間露出正意,此則全篇是比。〔銜花縱有報恩時,擇木難容託身處〕, 亦從〔本擬報君恩,如何反彈射〕脫胎。但崔猶有望幸之思,故不勝據鞍顧眄之態 ;此畏禍之意深,並不暇為逝梁敝笱之歎。然亦有露氣骨處,如〔獨立雖輕燕雀群 〕,終亦不放倒地步。 ○《月下呈章秀才》曰: 自古悲搖落,誰人奈此何!夜蛩偏傍枕,寒鳥數移柯。 向老三年謫,當秋百感多。家貧惟好月,空愧子猷過。 此詩甚佳,眾選不及,殊可怪! ○長律至劉隨州,而妙有勝于盛唐人者,卻是盛唐人所不願為。設機以灌,其功倍 矣,漢陰丈人自甘抱甕耳。 ○《入至德界偶逢洛陽鄰家李光宰》曰:〔近北始知黃葉落,向南空見白雲多。〕 南中多暑,草木不凋,故以葉落為感,歎遷謫之久也。下語之妙,乃至于此。 ○〔機中錦字論長恨〕,妙在下一〔論〕字,雖非詠蘇蕙,讀者遂覺蘇蕙儼然如生 。 ○ 已是洞庭人,猶看灞陵月。昨夜夢中歸,煙波覺來闊。 又 日暮微雨中,州城帶秋色。蕭條主人靜,落葉飛不息。 俱非盛唐後語言。然如〔只為乏生計,爾來成遠憂〕,不惟輕佻,亦鄙率矣。《長 門怨》曰: 蕙草生閒地,梨花發舊枝。芳菲自恩幸,看著被風吹。 末句尖警動人,卻開後來狷謔之習。雖樂府中不忌,入樂府則俊,入律詩則佻。又 《送孫沅歸》曰〔憐君不得已,步步別離難〕,〔步步〕兩字,亦極弄姿也。 ○昔人編詩,以開元、大曆初為盛唐,劉長卿開元、至德間人,列之中唐,殊不解 其故。細閱其集,始知之。劉有古調,有新聲。盛唐人無不高凝整渾,隨州短律, 始收斂氣力,歸于自然,首尾一氣,宛若面語。其後遂流為張籍一派,益事流走, 景不越于目前,情不逾于人我,無復高足闊步,包括宇宙,綜攬人物之意。雖孟襄 陽詩,亦有因語真而意近,以機圓而體輕者,然不佻不纖。隨州始有作態之意,實 溽暑中之一葉落也。

錢起

■昔人推錢詩者,多舉〔長樂鐘聲花外盡,龍池柳色雨中秋。〕予以二語誠一篇警 策,但讀其全篇,終似公廚之饌,饜腹有餘,爽口不足,去王維、李頎尚遠。 ○錢詩佳處,多經人闡發,余更喜其未經選者,如《罷章陵令山居》二首,甚得閒 澹之致;兩起處尤佳。 寧辭園令秩,不改淵明調。解印無與言,見山始一笑。 幽人還絕境,誰道苦奔峭。隨雲剩渡溪,出門更垂釣。 吾廬青霞裡,窗樹玄猿嘯。微月清風來,方知散髮妙。 又曰: 丘壑趣如此,暮年始棲偃。賴遇無心雲,不笑歸來晚。 鳴鳩拂紅枝,初服傍清畎。昨日山僧來,猶嫌嘉遁淺。 託君紫陽家,路滅心更遠。梯雲創其居,抱犢上絕巘。 杏田溪一曲,霞境峰幾轉。路石揖飛泉,謝公應在眼。 願言攜手去,採藥長不返。 二詩高曠。鍾氏評其《早渡伊川見舊鄰作》,謂〔清和厚遠,不讀此詩,不知錢、 劉詩中尚有儲、王一派〕。予以如此詩,乃能不為儲、王者也。 ○作詩嫌于意隨言盡,如仲文《登覆釜山遇道人》第二篇曰: 真氣重嶂裡,知君嘉遁幽。山階壓丹穴,藥井通伏流。 道者帶經出,洞中攜我遊。欲驂白霓去,且為紫芝留。 忽憶武陵事,別家疑數秋。 《南溪春耕》曰: 荷蓑趨南逕,戴勝鳴條枚。溪雨有餘潤,土膏寧厭開? 溝塍落花盡,耒耜度雲回。誰道耦耕倦,仍兼勝賞催。 日長農有暇,悔不帶經來。 如此轉筆,真可云水窮雲起矣。 ○予又喜其《憶山中寄書友》曰: 數載白雲裡,與君同採薇。樹深煙不散,溪靜鷺忘飛。 更憶東岩趣,殘陽破翠微。脫巾花下醉,洗藥月前歸。 風景今還好,如何此興違! 此誠不減王、孟,不解何以從無賞音。 ○《觀村民牧山田》曰: 貧民乏井稅,瘠土皆耕鑿。禾黍入寒雲,茫茫半山郭。 秋來積霖雨,霜降方銍獲。中田聚黎甿,反景空村落。 顧慚不耕者,微祿同衛鶴。 此皆長者之言。 ○大曆中,自丞相以下,出使作牧,無起與士元詩祖餞者,則時論鄙之,故近體中 迨居其半。余獨喜其〔酒酣暫輕別,路遠始相思〕,真入情切事。古稱錢、郎,今 乃訛為錢、劉,兩家實不相類。

郎士元

■郎君胄詩,不能高岸,而有談言微中之妙。劉須溪謂其〔濃景中別有澹意〕,余 則謂其澹語中饒有腴味。如〔亂流江渡淺,遠色海山微〕,〔河來當塞曲,山遠與 沙平〕,〔荒城背流水,遠雁入寒雲〕,〔罷磬風枝動,懸燈雪屋明〕,雖蕭寂而 不入寒苦。黃白山評:〔『罷磬』一聯,乃僧無可詩。〕至若〔月到上方諸品淨, 心持半偈萬緣空。〕,讀之真躁心欲消,妄心欲熄矣。 ○吾嘗喜其一絕: 或棹輕舟或杖藜,尋常適意釣前溪。草堂竹徑在何處,落日孤煙寒渚西。 可與盧綸 饑食松花渴飲泉,偶從山後到山前。陽坡軟草厚如織,因與鹿麑相伴眠。 一詩相匹,真善寫隱淪之趣也。

李嘉佑

■高仲武稱李嘉佑〔綺靡婉麗,涉于齊、梁〕。余意此由未見後人如溫、李者耳, 猶舜造漆器而指以為奢也。然《間氣集》所載,殊亦平平。余更喜其〔風搖近水葉 ,雲護欲霜天〕,〔無人花色慘,多雨鳥聲寒〕,〔能全季布諾,不道魯連功〕, 〔爽氣遙分隔浦岫,斜光偏照渡江人〕,殊有雅致。 ○按李詩綺麗不及君平之半,鄭谷曰〔何事後來高仲武,品題《間氣》未公心〕, 語亦良是。

韓翃

■貞元以前人詩多朴重,韓翃在天寶中已有名,其詩始修辭逞態,有風流自賞之意 。昌黎曰:〔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獨翃反是。其佳句如 〔寒雨送歸千里外,東風沉醉百花前〕,〔露色點衣孤嶼曉,花枝妨帽小園春〕, 〔池畔花深斗鴨欄,橋邊雨洗藏鴉柳〕,〔門外碧潭春洗馬,樓前紅燭夜迎人〕, 〔急管晝催平樂酒,春衣夜宿杜陵花〕,皆豪華逸樂之概。惟《送李少府入蜀》詩 〔孤城晚閉秋江上,匹馬寒嘶白露中〕,稍覺淒然可念。然在集中,亦如九十春光 ,一朝風雨耳。第姿韻雖增,風氣亦漸降。至若 〔葛花滿地能消酒,梔子同心好贈人〕,〔下箸已憐鵝炙美,開籠無奈鴨媒嬌〕, 〔塵尾手中毛已脫,蟹螯樽上味初香〕,已入輕靡,為晚唐風調矣。 ○按義山有《韓翊舍人即事》詩,如〔通內藏珠府,應官解玉坊〕,語殊不佳。但 此首即不似,他詩不擬韓者,反多似之,故知君平為柔豔之祖。 ○君平以《寒食》詩得名,宋亡而天下不復禁煙,今人不知鑽燧,又不深習唐事, 因不解此詩立言之妙。如〔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二語,猶只澹寫。 至〔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上句言新火,下句言賜火也。此詩作于 天寶中,其時楊氏擅寵,國忠、琦與秦、虢、韓三姨號為五家,豪貴榮盛,莫之能 比,故借漢王氏五侯喻之。即賜火一事,而恩澤先橫于戚畹,非他人可望,其餘錫 予之濫,又不待言矣。寓意遠,託興微,真得風人之遺。德宗又愛其《調馬》詩: 鴛鴦赭白齒新齊,晚日花間放碧蹄。玉勒乍回初噴沫,金鞭欲下不成嘶。 余意此詩止于詠物,無斯臧塞淵之旨,固非《寒食》之匹。

韋應物

■韋蘇州冰玉之姿,蕙蘭之質,粹如藹如,警目不足,而沁心有餘。然雖以澹漠為 宗,至若〔喬木生夏涼,流雲吐華月〕,〔日落群山陰,天秋百泉響〕,〔落葉滿 空山,何處尋行跡〕,〔高梧一葉下,空齋歸思多〕,〔一為風水便,但見山川馳 〕,〔何因知久要,絲白漆亦堅〕,正如嵇叔夜土木形骸,不加修飾,而龍章鳳姿 ,天質自然特秀。 ○韋詩皆以平心靜氣出之,故多近于有道之言。〔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 錢〕,宛然風人《十畝》、《伐檀》遺意。又如〔為政無異術,當責豈望遷〕,〔 常怪投錢飲,事與賢達疏〕,〔所願酌貪泉,心不為磷淄〕,省己喻人,皆非素心 人不能道。 ○韋詩誠佳,但觀劉須溪細評,亦太鑽皮出羽。惟云〔韋詩潤者如石,孟詩如雪, 雖淡無采色,不免有輕盈之意。此喻尚好。至謂二人意趣相似,則又不然。 自顧躬耕者,才非管樂儔。聞君薦草澤,從此泛滄洲。 自是隱士高尚之言。 促戚下可哀,寬政身致患。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 自是循吏倦還之語。原不同床,何論各夢!宋人又多以韋、柳並稱,余細觀其詩, 亦甚相懸。韋無造作之煩,柳極鍛煉之力。韋真有曠達之懷,柳終帶排遣之意。詩 為心聲,自不可強。

盧綸

■劉長卿外,盧綸為佳。其詩亦以真而入妙,如: 〔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貌衰緣藥盡,起晚為山寒〕, 〔語少心長苦,愁深醉自遲〕,〔顏衰重喜歸鄉國,身賤多慚問姓名〕, 〔高歌猶愛思歸引,醉語惟誇漉酒巾〕,〔故友九泉留語別,逐臣千里寄書來〕, 皆能使人情為之移,甚者欷歔欲絕。寫景之工,則如: 〔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上方月曉聞僧語,下界林疏見客行〕, 〔孤村樹色昏殘雨,遠寺鐘聲帶夕陽〕,〔折花朝露滴,漱石野泉清〕, 〔泉急魚依藻,花繁鳥近人〕,〔路濕雲初上,山明日正中〕 ,〔人隨雁迢遞,棧與雲重疊〕,悉如見見也。 ○《塞下曲》六首,俱有盛唐之音,〔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一章尤佳。人顧 稱〔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雖亦矯健,然殊有逗遛之態,何如前語雄壯。

秦系

■秦系詩惟工寫景,故能近人。其《贈張評事》作最佳,如〔流水閒過院,春風與 閉門〕,頗有閒澹之趣。又〔籬間五月留殘雪,座右千年蔭怪松〕,工麗中不失矯 健。其他悉有綺思,惜音節漸柔。

皇甫冉 皇甫曾

■兩皇甫殊勝二包,雖取境不遠,而神幽韻潔,有涼月疏風,殘蟬新雁之致。如補 闕之〔果熟任霜封,籬疏從水度〕,〔山晚雲和雪,汀寒月照霜〕,〔裛露收新稼 ,迎寒葺舊廬〕,昔人賞鑒固自不借。侍御之〔細泉松徑裡,返景竹林西〕,〔隔 城寒杵急,帶月早鴻還〕,亦自清絕。至若〔客散高樓上,帆飛細雨中〕,旅中讀 之,尤不能為懷。才雖稍亞于兄,正自不墮家法。

李端

■初讀李端集,苦于平熟,遇其時一作態。即新警可喜。如 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燈未滅夢難成。披衣更向門前望,不忿朝來鵲喜聲。 何其多姿也!又《九日贈司空曙》: 我有惆悵辭,待君醉時說。長安逢九日,難與菊花別。 摘卻正開花,暫言花未發。 此與王建《春去曲》:〔老夫不比少年兒,不中數與春別離〕,同一弄姿生色。但 細觀之,終有折腰齲齒之態,暫見則妍,效顰即醜。李詩自有正大而佳者,如《雪 夜尋太白道士》:〔出遊居鶴上,避禍入羊中〕,不在摩詰〔飲人聊割酒,送客乍 分風〕之下。《瘦馬行》頗有少陵之遺。《雜歌》長篇,宛似太白,中曰〔酒沽千 日人不醉,琴弄一弦心已悲〕,最為警策。

嚴維

■中唐數十年間,亦自風氣不同。其初,類于平淡中時露一入情切景之語,故讀元 和以前詩,大抵如空山獨行,忽聞蘭氣,餘則寒柯荒阜而已。如嚴維〔柳塘春水漫 ,花塢夕陽遲〕,誠為佳句,但上云〔窗吟絕妙辭〕,卻鄙。余惟喜其《留別鄒紹 先劉長卿》詩: 中年從一尉,自慊此身非。道以甘微祿,時危恥息機。 晨趨本郡府,晝掩故山扉。待得干戈畢,何妨更採薇。 頗有長厚之風。又〔還家萬里夢,為客五更愁〕,深切情事。〔陽雁叫霜來枕上, 寒山映月在湖中〕,〔漁浦浪花搖素壁,西陵樹色入秋窗〕,時一神遊,忽忽在目 。

耿湋

■耿湋詩善傳荒寂之景,寫細碎之事,故鍾、譚表章皆當,無失入者。至其所遺, 如〔暮雪餘春冷,寒燈續晝明〕,深肖山寺。〔風度曾相夢,何時定得書〕,酷似 懷人之緒。《沙雁篇》尤有寄託,中聯云〔還塞知何日,驚弦亂此心。夜陰前侶遠 ,秋冷後湖深〕,讀之令人淒然。 ○ 雖言千騎上頭居,一世生離恨有餘。葉下綺窗銀燭冷,含啼自草錦中書。 此詩直而溫,怨而不怒,當共《秋日》詩為集中之冠。

司空曙

■司空文明每作得一聯好詩,輒為人壓占。如〔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可謂 情至之語,李益曰〔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則情尤深,語尤愴,讀之者幾于 淚不能收。〔池晴龜出曝,松暝鶴飛回〕,寫景亦佳,又有包佶〔鳥窺新罅栗,龜 上半欹蓮〕,尤得點染之趣。正如劉毅樗蒲,方矜得雉,不意他人又復成盧而去。 ○詩有以謔而妙者,如〔無將故人酒,不及石尤風〕是也。詩固不必盡莊。

顧況

■顧況詩極有氣骨,但七言長篇,粗硬中時雜鄙句,惜有高調而非雅音。如《李供 奉彈箜篌歌》:〔指剝蔥,腕削玉,饒鹽饒醬五味足。弄調人間不識名,彈盡天下 崛奇曲。〕後又云:〔銀器胡瓶馬上馱,瑞錦輕羅滿車送。〕真為可恨。《詩歸》 賞之。《烏啼曲》云〔此是天上老鴉鳴,我聞老鴉無此聲〕,亦可厭。余所有顧集 無此數詩,此編詩者亦具眼也。惟《彈箏歌》尚佳,如: 獨抱梁州只幾拍,風沙對面胡秦隔。聽中忘卻前溪碧,醉後猶疑邊草白。 真在〔新繫青絲百尺繩〕之上,不宜軼去。然在集中,正不必索隱探幽,終當以《 棄婦詞》為第一。如: 記得初嫁君,小姑始扶床。今日君棄妾,小姑如妾長。 回首語小姑,莫嫁如兄夫。 雖繁弦促節,實能使行雲為之不流,庭花為之翻落。其次則《公子行》尚可觀,如 紅光拂拂酒光凝,當街背拉金吾行。朝遊冬冬鼓聲發,暮遊冬冬鼓聲絕。 入門不肯自升堂,美人扶踏金階月。 如見膏粱紈褲之狀也。

李益

■中唐人故多佳詩,不及盛唐者,氣力減耳。雅澹則不能高渾,雄奇則不能沉靜, 清新則不能深厚。至貞元以後,苦寒、放誕、纖縟之音作矣。惟李君虞風氣不墜, 如《竹窗聞風》、《野田行》,俱中望正始之音。余尤愛其入情之句,如《遊子吟 》:〔莫以衣上塵,不謂心如練。〕《雜曲》: 愛如寒爐火,棄若秋風扇。山嶽起面前,相看不相見。

嘗聞生別離,悲莫悲于此。同器不同榮,堂下即千里。 殊有漢、魏樂府之遺。《效古促促曲為河上思婦作》曰: 促促何促促,黃河九回曲。嫁與棹船郎,空床將影宿。 不道君心不如石,那令妾貌長如玉。 讀此覺李嘉佑〔花落黃鸝不復來,妾老君心亦應變〕,下語殊淺。但君虞能體貼人 情至此,何以使勝業銜冤,崇敬生劫? ○李以邊辭名,余以〔邊馬櫪上驚,雄劍匣中鳴〕,猶未足奇。如《再赴渭北使府 留別》曰〔報恩身未死,識路馬還嘶〕,信為悲壯。 ○《餘花落》曰: 留春春竟去,春去花如此。蝶舞繞應稀,鳥驚飛詎已。 衰紅辭故萼,繁綠扶凋蕊。自萎不勝愁,庭風那更起。 此篇與〔應門照綠苔〕作體格相似,皆有橫波回睇之妙。

于鵠

■讀于鵠詩,惟恨其少。如《途中寄楊陟》曰:〔前村見來久,羸馬自行遲。〕《 出塞》曰:〔分陣瞻山勢,潛兵制馬鳴。〕《南溪書齋》曰:〔茅屋住來久,山深 不置門。草生垂井口,花落擁籬根。〕《送李明府歸別業》曰:〔鹿裘長酒氣,茅 屋有茶煙。〕《題柏臺山》曰:〔枯藤離舊樹,朽石落高峰。〕刻劃處無不形神俱 似。至《題合溪乾洞》曰〔仙人來往行無跡,石逕春風長綠苔〕,殆飄飄乎有淩雲 之氣矣! ○ 秦女窺人不解羞,攀花趁蝶出牆頭。胸前空帶宜男草,嫁得蕭郎愛遠遊。 首二句即王江寧〔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意。但見柳色而悔,是少婦 自悔,此卻出于旁觀者之矜惜。然語意含蓄,較之〔自慚輸廄吏,餘暖在香韉〕, 可謂好色不淫也。 ○《江南曲》曰: 偶向江邊採白萍,還隨女伴賽江神。眾中不敢分明語,暗擲金錢卜遠人。 摹寫一段柔腸慧致,自是化工之筆。 ○讀此則前篇秦女僅有貌耳,深情大不如。

戎昱

■戎有《苦哉行》,寫暴兵之虐甚工。如: 去年狂胡來,懼死翻生全。今秋官軍至,豈意遭戈鋋。 真為酸鼻。 ○升庵不滿于戎,余觀其集,惟《贈岑郎中》〔天下無人鑒詩句,不尋詩伯重尋誰 〕,真鄙陋耳。好詩尚多,即如升庵所稱《霽雪》詩,亦甚佳。又《過商山作》: 雨暗商山過客稀,路旁孤店閉柴扉。卸鞍良久茅簷下,待得主人樵採歸。 深肖山僻之景。又《古意》曰: 女伴朝來說,知君欲棄捐。懶梳明鏡下,羞到畫堂前。 有淚沾脂粉,無情理管弦。不知將巧笑,更遣向誰憐? 宛然如見伍舉辭荊,廉頗去趙,真使逋臣羈客聞之泣下。《採蓮曲》曰: 雖聽採蓮曲,詎識採蓮心?漾楫愛花遠,回船愁浪深。 煙生極浦色,日落半江陰。同侶憐波靜,看妝墮玉簪。 此詩殊有波明妝靚之致。 ○又有《江柳》詩〔人看幾重恨,鳥入一枝低〕,可謂寫照。

戴叔倫

■《女耕田行》曰: 乳燕入巢筍成竹,誰家二女種新穀。無牛無人不及犁,持刀砍地翻作泥。 自言家貧母年老,長兄從軍未娶嫂。去年災疫牛囤空,截絹買刀都市中。 頭巾掩面畏人識,以刀代牛誰與同?姊妹相攜心正苦,不見路人惟見土。 疏通畦隴防亂苗,整頓溝塍待時雨。日正南岡下餉歸,可憐朝雉擾驚飛。 東鄰西舍花發盡,共惜餘芳淚滿衣。 此詩語直而氣婉,悲感中仍帶勉勵,作勞中不廢禮防,真有女士之風,裨益風化。 張司業得其致,王司馬肖其語,白少傅時或得其意,此殆兼三子之長先鳴者也。 ○近體詩亦多可觀,如〔風枝驚暗鵲,露草覆寒蛩〕,〔對酒惜餘景,問程愁亂山 〕,〔竹暗閒房雨,茶香別院風〕,語皆清警。

羊士諤

■詩有美不勝收,品居中下者,亦有無一言可舉,不得不稱為勝流者,以風度論也 。知此可以定羊資州詩矣。 ○貞元後,集中有佳詩易,無惡詩難。羊士諤詩雖不甚佳,卻求一字之惡不可得。 ○ 紅衣落盡暗香殘,葉上秋光白露寒。越女含情已無限,莫教長袖倚欄杆。 此詩最流傳人口,然僅賞其標致耳。題是《郡中即事》,固是感秋而作。但〔越女 含情〕,與太守何涉,而〔莫教倚欄〕也?此正喻孤臣于思婦之意,藉以寫留滯周 南之感耳。唐時重內而輕外,羊以與呂溫善而謫外,故發于語言者如此。然雖感慨 ,而含蓄不露,頗有風人之遺。

李涉

■于●為觀察使,有酷虐聲,李涉過襄陽上詩曰: 方城漢水舊城池,陵谷依然世自移。歇馬獨來尋故事,逢人惟說峴山碑。 謝注曰:〔勸于公當以羊祜為法,詞婉而妙。〕此言誠然。余因思詩主于諷,無取 于激,從諛者固非,亦何須開口便尋事作鬧。歐陽永叔意非不忠,而晏元獻為之怏 怏,其辭直而少巽耳。若此詩,真所為主文譎諫者,聞之者不怒,而有以感發其善 心。余謂此二十八字,尚勝昌黎贈許郢州、崔復州兩篇大文。李絕句多佳,此篇尤 為可法。

呂溫

■呂溫之謫道州,不以善叔文、執誼,而以傾李吉甫,當時廟堂舉動,亦甚明允。 以溫之才而傾險若此,正如饞鱗不以脫釣為幸,反以失餌為憂。卒之八司馬尚或身 遇湔濯,悲者亦錮止其身,溫更殃流于後,可歎也。溫詩不及劉、柳,氣亦勁重蒼 厚。其《望思台》曰: 浸潤成宮蠱,蒼黃弄父兵。人情疑始變,天性感還生。 二語可謂格言。黃白山評:〔二語極善道武帝父子間意,即使乃公自己動筆,不過 如此。〕又《合江亭前客命剪竹看遠岸花感懷》曰: 吉凶豈前卜,人事何翻覆!緣看數日花,卻剪淩霜竹。 常言契君操,今乃妨眾目。自古病當門,誰言出幽獨! 雖是自喻之言,亦切于〔美女破舌,美男破老〕之義,聞之殊為刺心。 ○溫《孟冬蒲津關河亭作》有句云: 雪霜自茲始,草木當更新。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 語自佳,然敢作敢為,勃勃喜事之態,亦見言下。又元稹《解愁》、劉禹錫《華山 歌》亦然,俱覺睜眉突眼,躁露不含蓄。至杜牧〔大暑去酷吏,清風來故人〕,淺 躁益甚矣。

柳宗元

■大曆以還,詩多崇尚自然。柳子厚始一振厲,篇琢句錘,起頹靡而蕩穢濁,出入 《騷》、《雅》,無一字輕率。其初多務溪刻,故神峻而味冽,既亦漸近溫醇。如 〔高樹臨清池,風驚夜來雨〕,〔寒月上東嶺,冷冷疏竹根。石泉遠逾響,山鳥時 一喧〕,〔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不意王、孟之外,復有此奇。 ○宋人詩法,以韋、柳為一體,方回謂其同而異,其言甚當。余以韋、柳相同者神 骨之清,相異者不獨峭淡之分,先自憂樂之別。黃白山評:〔東坡『發穠纖于簡古 ,寄至味于澹泊』,上句指韋,下句指柳,本有分別。後人動以二子並稱,而不別 其風格之異,總是隔壁聽耳。〕如《贈吳武陵》曰:〔希聲閟大樸,聾俗何由聰? 〕《種術》曰:〔單豹且理內,高門復如何?〕韋安有此憤激?《遊南亭夜還敘志 》曰:〔知罃懷褚中,范叔戀綈袍。〕《湘口館》曰:〔升高欲自敘,彌使遠念來 。〕韋又安有此愁思?東坡又謂柳在韋上,此言亦甚可思。柳構思精嚴,韋出手稍 易,學韋者易以藏拙,學柳者不能覆短也。 ○《詩眼》曰: 子厚詩尤深難識,前賢亦未推重,自坡老發明其妙,學者方漸知之。 余以柳詩自佳,亦于東坡有同病之憐,親歷其境,故益覺其立言之妙。坡尤好陶詩 ,此則如身入虞羅,愈見冥鴻之可慕。然坡語曰:〔所貴于枯淡者,謂外枯而中膏 ,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邊皆枯,淡亦何足道。〕自是至言。即 如〔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引杖試荒泉,解帶圍新竹〕,〔寒花疏寂歷, 幽泉微斷續〕,〔風窗疏竹響,露進寒松滴〕,孰非目前之景,而句字高潔,何嘗 不澹,何病于穠! ○《讀書》曰:〔上下觀古今,起伏千萬途。遇欣或自笑,感戚亦以籲。〕殆為千 古書淫墨癖人寫照。又曰〔臨文乍了了,徹卷兀若無〕,則如先為余輩一種困學人 解嘲矣。 ○《南澗》詩從樂而說至憂,《覺衰》詩從憂而說至樂,其胸中鬱結則一也。柳子 之答賀者,曰:〔庸詎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讀此文可解此詩。每見評 者曰近陶,或曰達,余以《山樞》之答《蟋蟀》,猶謂其憂深音蹙,然即陶詩〔今 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意也。此更云死不足畏而且樂,其衷懷何如?如此說詩, 正未夢見。 ○《覺衰》詩極有轉摺變化之妙,起曰:〔久知老會至,不謂便見侵。今年宜未衰 ,稍已來相尋。〕一句一轉,每轉中下字俱有層折。〔齒疏髮就種,奔走力不任〕 二語,正見〔見侵〕,若一直說去,便是俗筆。遽曰: 咄此可奈何,未必傷我心。彭聃安在哉?周孔亦已沉。 古稱壽聖人,曾不留至今。但願得美酒,朋友常共斟。 是時春向暮,桃李生繁陰。日照天正碧,杳杳歸鴻今。 出門呼所親,扶杖登西林。高歌足自快,商頌有遺音。 中間轉筆處,如良御回轅,長年捩舵。至文情之美,則如疾風捲雪,忽吐華月,危 峰才度,便入錦城也。 ○柳五言詩猶能強自排遣,七言則滿紙涕淚。如: 〔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鵝毛禦臘縫山罽,雞骨占年拜水神〕, 〔山腹雨晴添象跡,潭心日暖長蛟涎〕,〔梅嶺寒煙藏翡翠,桂江秋水露鰅鰫〕,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蒹葭淅瀝含秋霧,橘柚玲瓏透夕陽〕, 〔歸目並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只就此寫景,已不可堪,不待讀其〔一身 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矣。 ○子厚有良史之才,即以韻語出之,亦自鬚眉欲動。如敘韋道安斃盜辭婚事,生氣 凜凜。吾尤喜其〔師婚古所病,合姓非用兵〕,語甚典雅。 ○《平淮雅》二篇,誠唐音之冠,柳子亦深自負,但終不可以入周詩。今舉其尤警 者,如 我旆我旗,于道一陌。訓于群帥,拳勇來格。 公曰徐之,無恃額額。式和爾容,惟義之宅。

進次于郾,彼昏卒狂。裒凶鞠頑,鋒蝟斧螗。 赤子匍匐,厥父是亢。怒其萌芽,以悖太陽。

皇曰咨愬,裕乃父功。昔我文祖,惟西平是庸。 內誨于家,外刑于邦。孰是蔡人,而不率從。

蔡人率止,惟西平有子。西平有子,惟我有臣。 疇允大邦,俾惠我人。于廟告功,以顧萬方。 試較《皇矣》之〔臨種閑閑〕,《江漢》之〔釐爾圭瓚〕,便覺古人風發而漪生, 此有巧人織繡之恨。黃白山評:〔如此詩,當以繼響《雅》、《頌》目之可爾,謂 終不可入周詩,議論毋乃太刻!〕 ○《鐃歌鼓吹曲》,又不及《皇武》、《方城》,然較之《七德舞》,則綿薾猶勝 盆子君臣也。

劉禹錫

■劉夢得五言古詩,多學南北朝。如《觀舞柘枝》曰〔曲盡回身處,層波猶注人。 〕,宮體中佳語也。唯近體中間雜古調,終有烏孫學漢之譏,不若唐音自佳。 ○五古自是劉詩勝場,然其可喜處,多在新聲變調,尖警不含蓄者。《團扇歌》曰 〔明年入懷袖,別是機中練〕,不惟竿頭進步,正自酸感動人。 ○狀天壇遇雨曰:〔疾行穿雨過,卻立視雲背。〕《羅浮寺》曰: 夜宿最高峰,瞻望浩無鄰。海黑天宇曠,星辰來逼人。 景奇語奇,登山時卻實有此事。《插田歌》敘述田夫計吏問答,如 田夫語計吏,君家儂定記。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覷。 計吏笑致辭:長安真大處。省門高軻峨,儂入無度數。 昨來補衛士,惟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 匪徒言動如生,言外感傷時事,使千載後人猶為之欲哭欲泣。又《葡萄歌》曰: 田野生葡萄,纏繞一枝高。移來碧墀下,張王日日高。 分歧浩繁縟,修蔓蟠詰曲。揚翹向庭柯,意思如有屬。 為之立長架,布濩當軒綠。米液溉其根,理疏看滲漉。 繁葩組綬結,懸實珠璣蹙。馬乳帶輕霜,龍鱗曜初旭。 有客汾陰至,臨堂瞪雙目。自言我晉人,種此如種玉。 釀之成美酒,令人飲不足。為君持一斗,往取涼州牧。 形容葡萄形味,既自入神,忽思及孟佗、張讓,隱諷當日中尉之盛,可謂寸水興波 之筆。 ○七言古大致多可觀,其《武昌老人說笛歌》,娓娓不休,極肖過時人追憶盛年, 不禁技癢之態。至曰〔氣力已微心尚在,時時一曲夢中吹〕,不意筆舌之妙,一至 于此! ○夢得最長于刻劃,如《泰娘歌》:〔朱弦已絕為知音,雲鬢未秋私自惜〕,則如 見狹邪人矜能炫色,搖搖靡泊之懷。《龍陽縣歌》〔沙平草綠見吏稀,寂寥斜陽照 縣鼓〕,則宛若身遊荒縣。《西山蘭若試茶歌》〔驟雨松聲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 徊〕,令人渴吻生津。《觀棋歌》: 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見搏擊三秋兵。雁行佈陣眾未曉,虎穴得子人皆驚。 儼然兩人對弈于旁也。《郡內書情獻裴侍中留守》,其警句云:〔萬乘旌旗分一半 ,八方風雨會中央。〕不待對仗整齊,氣象雄麗,且雒邑為天下之中,度以上相居 守,字字關合,殆無虛設。顧有以〔旌旗〕對〔風雨〕不工為言者,豈非小兒強作 解人乎? ○夢得佳詩,多在朗、連、夔、和時作,主客以後,始事疏縱,其與白傅倡和者, 尤多老人衰颯之音。長律雖有美言,亦多語工而調熟。嗚呼!名宿猶爾,何以責江 湖小生!始信《墨子》素絲之悲,吾儕為學力文,時時當凜此懷。 ○楊用修極稱劉集之佳,摘句表章之。余觀內外集,覺楊所遺尚多。 如《送李侍郎自河南尹再除本官》曰:〔宮女猶傳洞簫賦,國人先詠袞衣詩。〕 《贈令狐相公鎮太原》曰:〔戎羯歸心如內地,天狼無角比凡星。〕 《酬楊司業巨源》曰:〔渤海歸人將集去,梨園子弟請詞來。〕 《寄朗州溫右史》曰:〔城邊流水桃花過,簾外春風杜若香〕。 《送蘄州李郎中赴任》曰:〔薤葉照人呈夏簟,松花滿碗試新茶。〕 《過逢舉法師寺院便送歸江陵》曰:〔猿狖窺齋林葉動,蛟龍聞咒浪花低。〕 《送曹璩歸越中舊隱》曰:〔數間茅屋閒臨水,一盞秋燈夜讀書。〕 《酬浙東元相公》曰:〔平湖晚泛窺清鏡,高閣晨開掃翠微。〕 《自江陵沿流道中》曰:〔沙村好處多逢寺,山葉紅時覺勝春。〕 《守和州秋日即事寄張郎中籍》曰:〔雲銜日腳成山雨,風駕潮頭入渚田。〕 《洛中初冬拜表有懷上京故人》曰:〔清洛曉光鋪碧簟,上陽霜葉剪紅綃。〕 措辭命意,不切其地,即切其人,或切其事與景,真八面皆鋒,較僅工一家之言者 ,真寒窶矣!

韓愈

■七言古最見筆力,中唐名家,亦多緩弱。惟韓退之有項羽救鉅鹿,呼聲動天,諸 侯莫敢仰視之概,至敗亡,猶能以二十八騎于百萬眾中斬將刈旗,稍一沉深,項可 劉,韓可杜矣。張司業祭韓詩曰:〔獨得雄直氣,發為古文章〕,余意獨舉以評其 詩尤當。 ○《秋懷》詩曰: 清曉卷書坐,南山見高棱。其下澄湫水,有蛟寒可罾。 惜哉不得往,豈謂吾無能。 又《題炭谷湫祠堂》曰: 列峰若攢指,石盂仰環環。巨靈高其捧,保此一掬慳。 籲無吹毛刃,血此牛蹄殷。至令乘水旱,鼓舞寡與鰥。 凜然有驅鱷魚、焚佛骨之氣。 ○又曰: 低心逐時趨,苦勉祇能暫。有如乘風船,一縱不可纜。 《紀夢》詩曰: 乃知仙人未賢聖,護短恁愚邀我敬。我能屈曲自世間,安能從汝巢神山? 磊落骯髒,如見其人。 ○《十操》為韓詩之最,然尤妙于《拘幽》:〔有知無知兮,為死為生。嗚呼!臣 罪當誅兮,天王聖明。〕此真聖堅語。至《履霜操》:〔父兮兒寒,母兮兒饑。兒 罪當笞,逐兒何為?〕亦復不減。末云:〔母生眾兒,有母憐之。獨無母憐,兒甯 不悲!〕未免淺露矣。此外即《殘形操》為佳,如思如疑,妙得恍惚之景,當在《 猗蘭》、《別鵠》之上。 ○琴詩曰: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何等灑落! 大弦春溫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識宮與角,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 無論黏皮帶骨,且不三四句便罵,豈溫柔之教?黃白山評:〔『宮如牛鳴窖中』云 ,本出《管子》,賀謂『不三四句便罵』,是誤以為退之自作矣。〕 ○東坡評子厚詩,謂〔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溫麗情深不及〕。此言猶當。陳後山 曰:〔退之于詩本無所解,直以才高而妙耳。〕此言則非,韓何至在宋人下!《醉 贈張秘書》曰: 險語破鬼膽,高詞媲皇墳。至寶不雕琢,神功謝鋤耘。 高處在此,不及處亦在此。黃白山評:〔此語退之有知,亦當心服。〕又評:〔天 下未有不雕琢不鋤耘而語能險詞能高者,二語敘在一處頗不倫。〕 ○韓詩亦善使事,如《送鄭尚書赴南海》曰:〔風靜鶢鶋去,官廉蚌蛤回〕,上句 用海大風,下用合浦還珠事,何工妙也! ○《酬天平馬僕射》曰: 威令加徐土,儒風被魯邦。清為公論重,寬得士心降。 不惟有獎,兼亦有勸,莫謂韓詩全直。 ○韓詩至《石鼓歌》而才情縱恣已極,至《嗟哉董生行》則敻敻淫于盧仝矣。古人 所以戒入鮑魚之肆。黃白山評:〔此退之自謂『才大無所不可』耳。豈胸無主張, 容易漸染于人者!〕

盧仝

■王弇州曰:〔玉川《月蝕》詩,是病熱人囈語。前則任華,後則盧仝,皆乞兒唱 長短歌博酒食者。〕余甚快之。然此詩以指元和之黨,猶可說也。至贈馬異篇,不 曰一之為甚乎?其他可笑者,更不勝指。但讀至〔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 君〕,不得不以勝流目之。黃白山評:〔此語全與玉川平時手不類,胡元瑞《詩藪 》作劉瑗詩,或是。〕

孟郊

■貞元、元和間,詩道始雜,類各立門戶。孟東野最為高深,如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真是《六經》鼓吹,當與退之《拘幽操》同為全唐第一。吾更喜其《送韓愈從軍篇 》云: 王粲有所依,元瑜初應命。一章喻檄明,百萬心氣定。 此即李抱真所云〔山東布赦書,士卒皆感泣〕,可謂能見其大,而概謂之〔蛩吟草 間〕耶! ○《嬋娟篇》人多稱之,然始曰: 花嬋娟,泛春泉。竹嬋娟,籠曉煙。 雪嬋娟,不常妍。月嬋娟,真可憐。 以四物並稱,下曰: 夜半姮娥朝太乙,人間本自無靈匹。漢宮承寵不多時,飛燕婕妤相妒嫉。 似三語皆是興意,獨歸重于月,而原本羿妻竊藥之故,伸明上云〔可憐〕之意,然 正是東野寄託之辭。

李賀

■李賀骨勁而神秀,在中唐最高渾有氣格,奇不入誕,麗不入纖。雖與溫、李並稱 西昆,兩家纖麗,其長自在近體,七言古勉強效之,全竊形似,此真理不足者。嚴 滄浪至以〔玉川之怪,長吉之瑰詭〕共言,此猶以蘇半蜣轉並器,且置蜣轉于蘇蘭 之上,其為識者不平,豈徒噲等為伍而已。賀贈朔客曰:〔俊健如生猱,肯拾蓬中 螢。〕《贈陳商》曰:〔太華五千仞,拔地抽森秀。〕此即可以評賀詩。 ○杜牧序賀曰:〔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騷》之有感怨刺懟, 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人意。乃賀所為,得無有是。〕後又云:〔少加以理, 奴僕命《騷》可也。〕宋人貶之,以為賀詩之妙,正在理外。余細觀賀詩,二說俱 謬。賀詩誠不能悉合于理,此詞人皆然,不獨賀也。如《黃家洞》云: 雀步蹙沙聲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鏃。黑幡三點銅鼓鳴,高作猿啼搖箭箙。 彩巾纏踍幅半斜,溪頭簇隊映葛花。山潭晚霧吟白鼉,竹蛇飛蠹射金沙。 閒驅竹馬緩歸家,官軍自殺容州槎。 此篇前五句寫蠻人悍勇之狀,雀步蹙沙,狀其行也;角弓石鏃,黑幡銅鼓,言其孤 矢及軍中號令;猿啼狀其聲;踍脛骨斜纏彩巾,言其服飾。葛花當是野葛,《博物 志》稱〔曹瞞習啖野葛〕,即此葛,非消酒之葛花也。葛,毒草,白鼉、竹蛇,皆 毒物,總言蠻地風物之惡,官軍不能深入久屯。末言軍中殺戮無罪以冒功。讀一過 ,萬里之外,如在目前。黃白山評:〔徐文長云:『雀步』句狀箭鏃墜沙之聲。〕 誰謂不能感發人意乎?又其《采玉歌》曰: 采玉采玉須水碧,琢作步搖徒好色。老夫饑寒龍為愁,藍溪水氣無清白。 夜雨岡頭食蓁子,杜鵑口血老夫淚。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山柏風雨如嘯,泉腳掛繩青嫋嫋。村寒白屋念嬌嬰,古台石磴懸腸草。 此詩極言採玉之苦,以繩懸身下溪而採,人多溺而不起,至水亦厭之。採時又饑寒 無食,惟摘蓁子為糧。及得玉,僅供步搖之用,充玩好而已。傷心慘目之悲,及勞 民以求無用之意,隱隱形于言外。此真樂天所云〔下以泄導人情,上可以補察時政 〕者,而曰賀詩全無理,豈其然! ○《神弦曲》曰: 西山日沒東山昏,旋風吹馬馬踏雲。畫弦素管聲淺繁,花裙綷縩步秋塵。 桂葉則風桂墜子,青狸哭血寒狐死。古壁彩虯金帖尾,雨工騎入秋潭水。 百年老鶚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 《神弦別曲》曰: 巫山小女隔雲別,春風松花山上發。綠蓋獨穿香逕歸,白馬花竿前孑孑。 蜀江風澹水如羅,墮蘭誰泛相經過。南山桂樹為君死,雲衫淺汙紅脂花。 二詩真有《湘君》、《山鬼》之遺。但中篇語太淺直,如〔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 食時人森寒〕,形容殊劣。二詩已不能盡奇,《騷》豈易及,況〔奴僕〕耶! ○世皆稱長吉為鬼仙之才,語殊不謬。然其集中、亦自有清新俊逸者。如《崇義里 滯雨》曰:〔憂眠枕劍匣,客帳夢封侯。〕《傷心行》曰:〔燈青蘭膏歇,落照飛 蛾舞。古壁生凝塵,羈魂夢中語。〕《始為奉禮憶昌谷山居》曰:〔不知船上月, 誰棹滿溪雲?〕《秋涼寄兄》曰:〔夢中相聚笑,覺見半床月。〕《江南弄》曰: 江中綠霧起涼波,天上疊巘紅嵯峨。水風浦雲生老竹,渚暝蒲帆如一幅。 鱸魚千頭酒百斛,酒中倒掛南山綠。吳●越吟未終曲,江上團團帖寒玉。 寫景真是如畫,何嘗鬼語,亦何嘗不佳?按〔團團帖寒玉〕,注以為荷,余意或是 言月,觀上文〔渚暝〕可見,且與〔吳●越吟未終曲〕句,相應尤急。 ○長吉豔詩,尤情深語秀。如《江樓曲》曰:〔曉釵催鬢語南風,抽帆歸來一日功 。〕《有所思》曰:〔白日蕭條夢不成,橋面更問仙人卜。〕《銅雀妓》曰: 石馬臥新煙,憂來何所似?長裾壓高臺,淚眼看花機。 《江潭苑》曰: 十騎簇芙蓉,宮衣小隊紅。練香熏宋鵲,尋箭踏盧龍。 旗濕金鈴重,霜乾玉鐙空。今朝畫眉早,不待景陽鐘。 雖崔汴州曷能過乎?

張籍 王建

■高柄《品彙》設立名目,取捨不能盡當,惟七言古以張、王並列,極為有識。文 昌善為哀婉之音,有嬌弦玉指之致。仲初妙于不含蓄,亦自有曉鐘殘角之韻。後人 徒稱其《宮詞百首》,此如食熊啖股,何嘗得其美處? ○〔妙絕《江南曲》,淒涼怨女詞〕,姚秘書之評張司業也。此言甚當。王之《當 窗識》、《簇蠶詞》、《去婦》、《老婦歎鏡》、《促刺詞》,若令出司業手,必 當倍為可觀。惟形容獰惡之態,則王勝于張。王《射虎行》曰: 自去射虎得虎歸,官差射虎得虎遲。獨行以死當虎命,兩人相疑終不定。 朝朝暮暮空手回,山下綠苗成道徑。遠立不敢汙箭鏃,聞死還來分虎肉。 惜留猛虎著深山,射殺恐畏終身閒。 張《猛虎行》曰: 南山北山樹冥冥,猛虎白日繞林行。向晚一身當道食,山中麋鹿盡無聲。 年年養子在空谷,雌雄上山不相逐。谷中近窟有山村,長向村家取黃犢。 五陵年少不敢射,空來林下看行跡。 張詠猛虎,故摹寫怯弱以見負嵎之威,王詠射虎,故曲盡狡獪之態,用意不同,俱 為酷肖。《詩歸》評王詩曰:〔有激之言,字字痛切,似為千古朝事邊事寫一供狀 。〕此論妙甚。張詩雖工,僅詞人之言,王詩意深遠矣。黃白山評:〔張詩亦似為 權門勢要傾害朝士之喻,非徒詠猛虎而已。〕 ○張《古釵歎》曰: 古釵墮井無顏色,百尺泥中今復得。鳳凰宛轉有古儀,欲為首飾不稱時。 女伴傳看不知主,羅袖拂拭生光輝。蘭膏已盡股半折,雕文刻樣無年月。 雖離井底入匣中,不用還與墜時同。 王《開池得古釵》曰: 美人開池北堂下,拾得寶釵金未化。鳳凰半在雙股齊,鈿花落處生黃泥。 當時墮地覓不得,暗想窗中還夜啼。可知將來對夫婿,鏡前學梳古時髻。 莫言至死亦不遺,還似前人初得時。 王詩作驚喜之意,亦佳。尤妙在暗想墮地時啼,思路周折。至學梳古髻,尤肖嬌憨 之態。然意盡于得釵。張所寄託便在弦指之外,令人想見淮陰典連敖,鳳雛治耒陽 時也。 ○張《羈旅行》曰: 荒城無人霜滿路,野火燒橋不得度。寒蟲入窟鳥啼巢,僮僕問我誰家去? 行尋田頭暝未息,雙轂長轅礙荊棘。緣岡入澗投田家,主人舂米為夜食。 晨雞喔喔茅屋旁,行人起掃車上霜。 數語深肖旅途之景。仲初《田家留客》曰: 遠行僮僕應苦饑,新婦廚中炊欲熟。不嫌田家破門戶,蠶房新泥無風土。 又曰: 丁寧回語屋中妻,有客勿令兒夜啼。雙塚直西有縣路,我教丁男送君去。 寫主人情事,亦復如見。如此主賓,恨不令其相值。 ○張《將軍行》敘戰勝後曰:〔擾擾惟有牛羊聲。〕《關山月》曰:〔軍中探騎暮 出城,伏兵暗處低旌戟。〕《永嘉行》曰:〔紫陌旌幡暗相觸,家家雞犬飛上屋。 〕《廢宅行》曰: 宅邊青桑垂宛宛,野蠶食葉還成繭。黃雀銜草入燕窠,嘖嘖啾啾白日晚。 去時禾黍埋地中,饑兵掘土翻重重。鴟梟養子庭樹上,曲牆空屋多旋風。 王《遠將歸》曰:〔去願車輪遲,回思馬蹄速。〕《涼州行》曰:〔驅羊亦著錦為 衣,為惜氈裘防鬥時。〕《溫泉宮行》曰: 禁兵去盡無射獵,日西麋鹿登城頭。梨園子弟偷曲譜,頭白人間教歌舞。 張之傳寫入微,王亦透快而妙。 ○司業律詩以淺淡而妙,然實鴻鵠之腹毳也。余惟喜其《寄劉和州》:〔晚來江氣 連城白,雨後山光滿郭青。〕光景可思。又《憶陷蕃故人》: 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 誠堪嗚咽。 ○司馬律不能佳,排律尤劣,故昔人謂其俗。方回亦以為一體,列之為式,陋矣。

白居易

■元、白詩不能高,論詩卻高。微之《少陵暮志》、《敘詩與樂天書》,樂天《寄 元九書》,皆深得六義之解者,惜所作不逮耳,不得以其詩廢其言也。 ○白傅實一清綺之才,歌行曲行,樂府雜律詩,極多可觀者。其病有二:一在務多 ,一在強學少陵,率爾下筆,秦武王與烏獲爭雄,一舉鼎而絕臏矣。 ○《秦中吟》、《喜雨詩》、《哭孔戡》、《宿紫閣村》,皆樂天得意作。《紫閣 村》尚有《石壕吏》遺意。《秦中吟》末篇〔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差可諷 詠。餘皆骨弱體卑,語直意淺。雖欲以廣宸聰,副憂勤,而〔言之無文,行之不遠 〕,去《祈招》之義遠矣。至如宣祖功宗德,固須明暢,然攡辭縱不必雕鏤,亦當 深厚爾雅。《七德舞》云:〔《七德舞》,《七德歌》,傳自武德至元和。元和小 臣白居易,觀舞聽歌知樂意,曲終稽首陳其事: 太宗十八舉義兵,白旄黃鉞定兩京,禽充戮竇四海清。 二十有四功業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 輕率如此,何以奉之郊廟!退之《元和聖德詩》,體裁高渾,猶以其形容稍過,蘇 子由遂謂〔李斯頌秦所不忍言〕,遽譏其陋,何況乃爾!吾讀白諷諭詩,每歎其有 美意而無佳詞也。 ○選白詩從無精識,喜恬澹者兼收鄙俚,尚氣格者並削風藻,此子瞻所云〔不與飯 俱咽,即與飯俱吐〕者也。 ○《詩歸》選白頗有具眼處,如《雜興》詩曰: 楚王多內寵,傾國選嬪妃。又愛從禽樂,馳驟每相隨。 錦●臂花隼,羅袂控金羈。遂習宮中女,皆如馬上兒。 色禽合為荒,刑政兩已衰。雲夢春仍獵,章華夜不歸。 東風二月大,春雁正離離。美人挾銀鏑,一發疊雙飛。 飛鴻驚斷行,斂翅避蛾眉。君王顧之笑,弓箭生光輝。 回眸語君曰:昔聞莊王時,有一愚夫人,其名曰樊姬。 不有此娛樂,三載斷鮮肥。 此詩用意落筆,無限曲折蘊藉,初讀之,不信其出白手也,從未見選者,此可謂出 珊瑚于海底矣。 ○樂天樂府不及文昌、仲初,可備採風者尚多。《司天臺》曰: 北辰微暗少光色,四星煌煌如火赤。耀芒動角射三台,上臺半滅中台坼。 是時非無太史官,眼見心知不敢言。明朝趨入明光殿,惟奏慶雲壽星見。 《縛戎人》云: 沒蕃被囚思漢土,歸漢被劫為蕃虜。早知如此悔歸來,兩地寧如一處苦? 《杜陵叟》曰: 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 長吏明知不申破,急斂暴徵求考課。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 又云: 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 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尺牒榜鄉村。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 《賣炭翁》曰: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重千餘斤,官使驅將惜不得。 半疋紅紗一丈綾,繫向牛頭充炭直。 《陵園妾》曰: 山宮一閉無開日,此身未死不令出。松門到曉月徘徊,柏城盡日風蕭瑟。 如此種詩,不惟悉一時蠹弊,兼可作後世之前車。吾獨怪姚鉉選《唐文粹》,至盡 屏近體不錄,固將備一代之風謠,繼千秋之《騷》、《雅》,乃棄此不收,而取其 紫綬朱衣青布衫,顏色不同而已矣。別有一事欲勸君,遇酒逢花且歡喜。 心眼真不復可思!

元稹

■詩至元、白,實又一大變。兩人雖並稱,亦各有不同:選語之工,白不如元;波 瀾之闊,元不如白。白蒼莽中間存古調,元精工處亦雜新聲。既由風氣轉移,亦自 材質有限。元初見輕于李賀,賀固無辭于輕薄,後乃立議以錮之,抑何太甚!讀昌 黎《諱辯》,斯世之險,果不在太行、孟門。 ○《連昌宮辭》輕雋,《長恨歌》婉麗,《津陽門詩》豐贍,要當首白而尾鄭。顧 前人諸選,惟收元作者,以其含有諷諭耳。 ○《文粹》收微之詩至多,《連昌宮》、《冬白苧》、《苦樂相倚曲》、《築城詞 》外,有《陽城驛》一詩尚可觀。如 公亦不遺布,人自不盜牛。有鳥哭楊震,無兒悲鄧攸。 皆佳句也。餘皆淺直。尤可笑者為《說劍》,至云〔寧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 較長吉 挼絲團金懸轆敕,神光欲截藍田玉。提出西方白帝驚,嗷嗷鬼母秋郊哭。 豈中與之作奴。 ○微之自是一種輕豔之才,所作排律動數十韻,正是誇多鬥靡,雖有秀句,補綴牽 湊者亦多,亦為大雅所薄。集中惟樂府詩多佳,如《憶遠曲》:〔水中書字無字痕 ,君心暗畫誰會君?〕《小胡笳引》曰:〔流宮變徵漸幽咽,《別鶴》欲飛弦欲絕 。秋霜滿樹葉辭風,寒雛墜地烏啼血。〕皆工于刻劃也。又《將進酒》,古多言飲 酒之事,雖太白之豪宕,長吉之悲涼,亦循此旨,微之忽用蘇秦對燕王事: 將進酒,將進酒,酒中有毒鴆主父,言之主父傷主母。 母為妾地父妾天,仰天俯地不忍言。陽為僵踣主父前,主父不知加妾鞭。 旁人知妾為主說,主將淚洗鞭頭血。推椎主母牽下堂,扶妾遣升堂上床。 將進酒,酒中無毒令主壽。願主回恩歸主母,遣妾如此由主父。 妾為此事人偶知,自慚不密方自悲。主今顛倒安置妾,貪天僭地誰不為? 不惟竿頭進步,亦且所言近義矣。 ○稹又有《野田狐兔行》,寄託妙甚,古今從無選者: 種豆耘鋤,種禾溝圳。禾苗豆田,狐搰兔翦。割鵠餧鷹,烹麟啖犬。 鷹怕兔豪,犬被狐引。狐兔相須,鷹犬相盡。日暗天寒,禾稀豆損。 鷹犬就烹,狐兔俱哂。 從來姑息驕將,黜戮直臣,遂致寇盜蔓延,敗亡由之,誦此殊為惕然。 ○未讀微之《冬白苧》,覺王建首篇亦佳: 天河漫漫北斗燦,宮中烏啼知夜半。新縫白苧舞衣成,來遲邀得吳王迎。 低鬟轉面掩雙袖,玉釵浮動秋風生。 酒多夜長夜未曉,月明燈光兩相照,後庭歌聲更窈窕。 摹寫驕淫,疑為窮盡。至元詩曰: 吳宮夜長宮漏款,簾幕四垂燈焰暖。西施自舞王自管,雪苧翩翩鶴翎散, 促節牽繁舞腰懶。舞腰懶,王罷飲,蓋覆西施鳳花錦。身作匡床臂為枕, 朝佩樅樅王宴寢。寢醒閽報門無事,子胥死後言為諱。近王之臣諭王意, 共笑越王窮惴惴,夜夜抱冰寒不寐。 不徒敘述驕奢縱恣,其寫王狎昵處,真有樊通德所云:〔淫于色,非慧男子不至。 〕慧則通,通則流,流而不得其防,意殆非經為蕩子者不知。至寫群臣諧媚,儼然 江、孔口角,覺王詩傖父矣。 ○《苦樂相倚曲》尤妙,如 君心半夜猜恨生,荊棘滿懷天未明。漢成眼瞥飛燕時,可憐班女恩已衰。 未有因由相決絕,猶得半年佯暖熱。轉將深意諭旁人,緝綴瑕疵遣潛說。 將閨房衽席之間,說得一團機械,凜凜可畏。然正是唐玄宗、漢武帝一輩,若陳叔 寶之此處不留人,衛莊公之莫往莫來,正不須此。然陷阱愈深,冤酷愈烈矣。譚元 春曰:〔深于涉世,乃能寫得如此刻骨,君臣朋友之間,誦之惕然。〕此評妙甚, 亦當與此詩同不朽也。

李紳

■短李以歌行自負,樂天亦稱之。又少以《憫農》詩見賞于呂溫,今二絕盛傳,呂 之鑒賞真是不謬。歌行遂不可復見,惟有《追昔遊集》耳,頗有體格。如《石泉》 詩〔微度竹風涵淅瀝,細浮松月透輕明〕,《翡翠》詩〔蓮莖觸散蓮葉欹,露滴珠 光似還浦〕,皆秀句也。又〔花寺聽鶯入,春湖看雁留〕,〔橋轉攢虹飲,波通斗 鷁浮〕,深肖吳中風景。又《水寺》詩〔坐看魚鳥沉浮遠,靜見樓臺上下同〕,《 宿瓜洲》〔沖浦回風翻宿浪,照沙低月斂殘潮〕,寫景處亦有靜觀之妙。

沈亞之

■沈亞之《村居》詩曰〔月上蟬韻殘,梧桐陰滿地〕,二語清絕。然上語曰〔無樹 棲宿鳥,無酒共客醉〕,梧陰既已滿地,則樹亦不小,鳥不堪宿耶!此語病也。 ○按下賢有集不傳,宋人至取稗史夢中詩附麗成集,最可笑。

賈島

■賈詩最佳者,終以卷首《古意》為尤:〔志士終夜心,良馬白日足〕,使人讀之 ,不勝撫髀顧影之悲,可與魏武《龜雖壽》篇並驅。 ○《遊仙》詩: 借得孤鶴騎,高近金烏飛。天中鶴路直,天盡鶴一息。 亦是奇語,尚不如東野〔日下鶴過時,人間落空影〕,似乎若或見之。 ○閬仙五字詩實為清絕,如〔空巢霜葉落,疏牖水螢穿〕,即孟襄陽〔鳥過煙樹宿 ,螢傍水軒飛〕,不能遠過。又如〔雁驚起衰草,猿渴下寒條〕,〔夕陽飄白露, 樹影掃青苔〕,〔柴門掩寒雨,蟲響出秋蔬〕,〔地侵山影掃,葉帶露痕書〕,〔 移居見山燒,買樹帶巢烏〕,皆于深思靜會中得之。 ○賈有精思而無快筆,往往意工于詞。又生平好用倒句,如〔細響吟乾葦〕,〔枝 重集猿楓〕,雖紆曲而猶能達其意。至〔舟繫岸邊蘆〕,蘆豈堪繫舟,必是繫舟蘆 岸。

姚合

■姚合《曉望華清宮》曰: 曉看樓殿更分明,遙隔朱欄見鹿行。武帝自知身不死,教修玉殿號長生。 譏刺不露,而言外似嘲似謔,覺顧況〔豈知今夜長生殿,獨閉空山月影寒〕,調平 語直,味索然張。黃白山評:〔予以顧詩遠勝姚作,具眼者當自辨之。〕 ○凡作熟題,須得新意乃佳。《楊柳枝》曰: 江亭楊柳折還垂,月照深黃幾樹絲。見說隋堤枯已盡,年年行客怪春遲。 此詩頗脫窠臼。 ○按秘書與閬仙善,兼效其體。古詩不惟氣格近之,尚無其酸言。至近體如〔酒熟 聽琴酌,詩成削樹題〕,〔過門無馬跡,滿宅是蟬聲〕,〔看月嫌松密,垂綸愛水 深〕,〔弄日鶯狂語,迎風蝶倒飛〕,俱為宋人所尊,觀之果亦警策。

晚唐 朱慶餘

■朱慶餘不能為古詩,即近體亦惟工于絕句。如《閨意》:〔妝罷低聲問夫婿,畫 眉深淺入時無?〕《宮詞》:〔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真妙于比擬 。《宮詞》深妙,更在《閨意》之上。又《公子行》雖無比興,亦酷肖遊冶兒之態 : 閒從結客冶遊時,忘卻紅樓薄暮期。醉上黃金堤上去,馬鞭捎繼綠楊絲。 末句正與次句相應,寫匆匆急歸之景,何止頰上三毛!

周賀

■周賀詩頗多清刻之句,然終嫌未脫僧氣。人多稱其〔澄江月上見魚擲,晚徑葉飛 聞犬行〕。余尤喜其《寄新頭陀》:〔遠洞省穿湖底過,斷崖曾向壁中禪〕,真鶚 險而工。

章孝標 章碣

■章氏父子詩格俱單,碣尤力弱,然《焚書坑》一作,自足名家。其父孝標《夢鄉 》作: 家住吳王舊苑東,屋頭山水勝屏風。尋常夢在秋江上,釣艇遊揚藕葉中。 又《歸海上舊居》曰: 鄉路繞蒹葭,縈紆出海涯。人衣披蜃氣,馬跡印鹽花。 草沒題詩石,潮摧坐釣槎。還歸舊窗裡,凝思向餘霞。 詩境甚清,恨此外皆禘之既灌耳。

張祜

■樂天號為與物無競,乃致張祜坎●終身,事雖成于元稹,要不能辭伯仁由我之譏 也。祜自不能為徐凝俯首,何與于白,更何與于元而泥令狐楚之薦乎?款頭詩、目 連救母,藝林載為雅謔,安知不以其不為前輩少容而有意壓之?然宮體諸詩,實皆 淺淡,即〔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亦甚平常,不知何以合譽至此!惟《金山 寺》作真佳,祜自謂可敵綦毋潛《靈隱寺禪院》詩。余則謂正與王灣《北固山下》 作並驅耳。結語稍湊,不能損價也。黃白山評:〔此詩結語實不佳,第此韻字數甚 窄,結語似為湊韻所苦,又當為作者致想耳。〕升庵又以韓垂作勝之。垂中二聯曰 :〔盤根大江底,插影浮雲間。〕金山一拳,苦不甚高,安能插影雲間?此可言匡 廬耳。下曰〔雷霆常間作,風雨時往還。〕,又可移入羅浮矣。

杜牧

■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亦即〔參昴衾裯〕之義。但古人興意在前,此倒用于後。昔人感歎中猶帶慶倖,故 情辭悉露;此詩全寫淒涼,反多含蓄。黃白山評:〔此即古詩『盈盈一水間,脈脈 不得語。』之意,殊非『參昴衾裯』之義。〕 ○杜紫微詩,惟絕句最多風調,味永趣長,有明月孤映,高霞獨舉之象,餘詩則不 能爾。昔人多稱其《杜秋詩》,今觀之,真如暴漲奔川,略少渟泓澄澈。如敘秋入 宮,漳王自少及壯,以至得罪廢削,如〔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語亦可觀。 但至〔我昨金陵過,聞之為歔欷〕,詩意已足,後卻引夏姬、西子、薄後、唐兒、 呂、管、也、孟,滔滔不絕,如此作詩,十紙難竟。至後〔指何為而捉,足何為而 馳,耳何為而聽,目何為而窺〕,所為雅人深致安在?此詩不敢攀《琵琶行》之踵 。或曰以備詩史,不可從篇章論,則前半吾無敢言,後終不能不病其衍。 ○紫微嘗有句曰〔杜詩韓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此正一生所得力處,故其 詩文俱帶豪健。〔天外鳳凰誰得髓,無人解合續弦膠〕,雖隱然自負,未之敢許也 。 ○《早雁》詩曰〔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光景真是可思。但全篇惟 〔金河秋半〕四字稍切〔早〕字,餘皆言矰纈繳之慘,勸無歸還,似是寄託之作。 ○杜長律亦極有佳句,如〔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蒲根水暖雁初 浴,梅徑香寒蜂未知〕,〔千里暮山重疊翠,一溪寒水淺深清〕,又〔江碧柳青人 盡醉,一瓢顏巷日空高〕,俱灑落可誦。至《西江懷古》〔千秋釣艇歌明月,萬里 沙鷗弄夕陽〕,尤有江天浩蕩之景。 ○《山寺》詩曰: 峭壁引行徑,截溪開石門。泉飛濺虛檻,雲起漲河軒。 隔水看來路,疏籬見定猿。未閒難久住,歸去復何言? 詩亦清傲。但讀韋蘇州 新泉泄陰壑,高蘿蔭綠塘。攀林一棲止,飲水得清涼。 物累誠可遣,疲甿終未忘。還歸坐郡閣,但見山蒼蒼。 彼則溫然循良者之言矣。

李群玉

■李君玉《梅花》詩:〔玉鱗寂寂飛斜月,素豔亭亭對夕陽。〕升庵謂〔暗香浮動 〕恐未可比。語亦不誣,惜全篇體弱。高柄編入古詩,殊謬,當仍原集作排律耳。 又《詩品》、《品彙》皆作〔素手〕。余意〔素手〕不切梅花,本集作〔素豔〕, 〔豔〕字韻雖不高,意猶較穩,亦從集為是。黃白山評:〔『豔』字亦不穩,余意 作『素影』或可耳。〕按文山雖生晚唐,不染輕靡僻澀之習,五言古頗有素風,但 警拔處亦少。其于溫、李不為,亦不能也。溫、李皆厄于令狐,文山則承其薦,而 班敕降制,備文人之榮。且溫、李咸屬舊知,李僅一時附託,洵知貧賤驕人,自誤 不淺。

溫庭筠

■《奉天西佛寺》詩曰: 憶昔狂童犯順年,玉虯閒暇出甘泉。宗臣欲舞千鈞劍,追騎猶觀七寶鞭。 星背紫垣終掃地,日歸黃道卻當天。至今南頓諸耆舊,猶指榛蕪作弄田。 按韓旻西追,段太尉倒用司農印召之而還,故用七寶鞭事。此聯上寫忠義之激昂, 下寫乘輿之惶迫,真一篇之警策。 ○顧華玉璘曰:〔溫生作詩,全無興象,又乏清溫,句法刻俗,無一可法,不知後 人何故尊信?大抵清高難及,粗濁易流,蓋便于流俗淺學爾。余恐鄭聲亂雅,故特 排擊之。〕愚意顧論誠然,然亦少過。大抵溫氏之才,能瑰麗而不能澹遠,能尖新 而不能雅正,能矜飾而不能自然,然警慧處,亦非流俗淺學所易及。正如苧蘿女, 昵之雖欲傾城,然使其終身負薪,則亦不平。 ○七言古詩,句雕字琢,當其沾沾自喜之作,雖竭其伎倆,止于音響卓越,鋪敘藻 豔,態度生新,未免其美悉浮于外,有腴而實枯,紆而實近,中乾外強之病。如《 懊惱曲》後云: 悠悠楚水流如馬,恨紫愁江滿平野。野土千年恨不平,至今燒作鴛鴦瓦。 語誠警麗,細思之有深意否?又《塞寒行》後曰: 心許淩煙名不滅,年年錦字傷離別。彩毫一畫竟何榮,空使青樓淚成血! 《照影曲》結云:〔桃花百媚如欲語,曾為無雙今兩身。〕《蓮浦謠》末曰:〔荷 心有露似驪珠,不是真圓亦搖盪。〕《織錦詞》末云:〔象尺熏爐未覺秋,碧池已 長新蓮子。〕皆意淺體輕,然實秀色可餐。此真所謂應對之才,不必督之干理;蛾 眉之質,無俟繩之井臼也。 ○短律尤多警句,如《題盧處士居》:〔千峰隨雨暗,一徑入雲斜。〕 《贈越僧嶽雲》:〔一室故山月,滿瓶秋澗泉。〕 《題採藥翁草堂》:〔衣濕木棉雨,語成松嶺煙。〕 《題造微禪師院》:〔照竹燈和雪,看松月到衣。〕 《盧氏池上遇雨贈同遊者》:〔萍皺風來後,荷喧雨到時。〕清不減賈,潤更過之 。世徒稱其〔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殊未嘗全鼎之味。又《巫山神女廟》曰 :〔曉峰眉上色,春水臉前波。〕尤纖刻可喜。 ○七言近體之佳者,如〔暫對杉松如結社,偶同麋鹿自成群〕,〔醉後獨知殷甲子 ,病來猶作《晉春秋》〕,〔不見水雲應有夢,偶隨鷗鷺便成家〕,不問而知為高 僧、隱士、漁父矣。又寫景如〔一院落花無客醉,五更殘月有鶯啼〕,〔綠昏晴氣 春風岸,紅漾輕輪野水天〕,《詠檜》:〔長廊夜靜聲疑雨,古殿秋深影類雲〕, 真令人謖謖在耳,忽忽在目。 ○溫不如李,亦時有彼此互勝者。如義山《隋宮》詩〔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 到天涯〕,飛卿《春江花月夜》曰〔十幅錦帆風力滿,連天展盡金芙蓉〕,雖竭力 描寫豪奢,不及李語更能狀其無涯之欲。至結句〔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 庭花》〕,較溫〔後主荒宮有曉鶯,飛來只隔西江水〕,則溫語含蓄多矣。 ○余嘗戲較溫、李一生,截長補短,差足相當,詩歌箋啟,兩皆匹敵。究生平所缺 者,溫不見古文,李則無小詞;溫終困一科名,李未聞有賢子。溫憲登第後訴父屈 曰:〔蛾眉先妒,明妃為去國之人;猿臂自傷,李廣乃不侯之將〕。有此一事,差 慰人心。義山已身自得之,亦復何憾! ○溫憲集不傳,惟《杏花》詩流傳人口。〔店香風起夜,村白雨休朝〕,殊有父風 ,此亦謝超宗鳳凰一毛也。

李商隱

■義山綺才豔骨,作古詩乃學少陵,如《井泥》、《驕兒》、《行次西郊》、《戲 題樞言草閣》、《李肱所遺畫松》,頗能質樸。然已有〔鏡好鸞空舞,簾疏燕誤飛 〕,〔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諸篇,正如木蘭雖兜牟裲襠,馳逐金戈鐵馬問, 神魂固猶在鉛黛也,一離沙場,即視尚書郎不顧,重複理鬢貼花矣。 ○《韓碑》詩亦甚肖韓,彷彿《石鼓歌》氣概,造語更勝之。 ○義山之詩,妙于纖細,如《全溪作》:〔戰蒲知雁唼,皺月覺魚來〕,《晚晴》 :〔並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細雨》:〔氣涼先動竹,點細未開萍。〕然亦 有極正大者,如《肅皇帝挽辭》:〔小臣觀吉從,猶誤欲東封〕,《過故崔充海宅 與崔明秀才話舊因寄趙杜李三掾》:〔莫恁無鬼論,終負託孤心〕,惻然有攀髯號 泣及良士不負死友之志,非溫所及。至若〔試墨書新竹,張琴和古松〕,〔石樑高 瀉月,樵路細侵雲〕,尚是尋常好語,唐律中不難得。 ○義山好作豔詞,多入褻昵之態。如《可歎》一詩: 幸會東城宴未回,年華憂共水相催。梁家宅裡秦宮入,趙後樓中赤鳳來。 冰簟且眠金鏤枕,瓊筵不醉玉交杯。宓妃愁坐芝田館,用盡陳王八斗才。 通篇皆鶉奔鵲逐之旨,此則刺淫,非導欲也。 ○取青媲白,大家所笑。然如《贈契苾使君》作: 何年部落到陰陵,奕世勤王國史稱。夜掩牙旗千帳雪,朝飛羽騎一河冰。 蕃兒繈負來青塚,狄女壺漿出白登。日晚鷿鵜泉上望,路人遙識郅都鷹。 此詩殆可辟瘧,雖以〔青塚〕、〔白登〕組織,但見其工,寧病其纖哉! ○溫、李俱有《七夕》詩,李白〔清漏漸移相望久,微雲未接過來遲〕,溫曰〔蘇 小橫塘通桂楫,未應清淺隔牽牛〕,皆妙于以荒唐事說得十分真實。溫又有作曰〔 銀燭有光妨宿燕,畫屏無睡待牽牛〕,此則非天上牽牛也,上句尤尖警可喜。又李 郢《七夕》詩曰〔欲滅煙花饒俗世,暫煩雲月掩妝台〕,語雖雕琢入情,尚不及二 子。 ○義山有《富平少侯》詩,蓋詠西京張氏也。其詩止形容侈汰,而不入實事。如〔 不收金彈拋林外。〕,乃韓嫣事,正不妨借用耳。黃白山評:〔此本刺時人而寓言 富平侯耳,豈詠西京張氏乎?〕然如〔彩樹轉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不 過驕奢盡之。至〔直登宣室螭頭上,橫過甘泉豹尾中。〕,儼然畫出東京梁、竇家 兒矣。 ○長吉、義山皆善作神鬼詩,《神弦曲》有幽陰之氣,《聖女祠》多縹緲之思。如 〔無質易迷三里霧,不寒長著五銖衣。〕,真令人可望而不可親,有是耶非耶之致 。至〔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又似可親而不可望,如曹植所云〔 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也。近徐渭有《露筋祠》詩: 烏鳥既能傷義士,蟻虻何苦碎貞肌。由來天道本無定,誰使昆蟲必有知。 畫壁幾殘春社雨,靈風時滿夜歸夜。煙波一望三千里,長在湘江洛水湄。 似翻前語,尤覺活現。然徐竟殊貞,李已入豔,猶《殘燈》詩韋蘇州之與沈滿願耳 。 ○〔二月二日江上行〕一詩,全篇俱摹仿少陵,然在集中殊不見佳。閱李集者,猶 漢明帝幸濯龍中,正不煩有馬後。 ○《代魏宮私贈》小序曰:〔黃初三年,已隔存沒,追代其意,何必同時。亦廣《 子夜鬼歌》之流變。〕此舉殊屬韻事。但其詩曰: 來時西館阻佳期,去後漳河隔夢思。知有宓妃無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時? 余以末二語意已見于序中,不必復見于篇中。且贈詩只四句,又以兩句說作詩之意 ,詩意不盡,且注解又蛇足可厭。雖名家,吾不能緘口。 ○魏、晉以降,多工賦體,義山猶存比興。如《槿花》詩曰: 風露淒涼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未央宮裡三千女,但保紅顏莫何恩。 因槿花之易落,而感女色之易衰,此興而兼比者也。至末句說盡古今色衰愛馳之事 ,慧心者當不待見前魚而泣下矣。

劉滄

■劉龍門極有高調,且終卷無敗群者,但精出處亦少。高柄置之于正變,與義山、 用晦並列,便是唐玄宗之重蕭嵩。 ○《咸陽懷古》,最劉詩之勝處:〔天空絕塞聞邊雁,葉盡孤村見夜燈〕,真堪與 許渾《南庭夜坐貽開元寺道者》:〔高樹有風聞夜磬,遠山無月見秋燈〕並驅。黃 白山評:〔劉滄長律如《經煬帝行宮》、《題王母廟》、《秋日山寺懷友人》、《 經麻姑山》、《春日旅遊》諸篇,皆晚唐錚錚者。其餘警聯尚多,如『半夜秋風江 色動,滿山寒葉雨聲來』,『綠蕪風晚水邊寺,清磬月高林下禪』,『停燈深夜看 仙籙,拂石高秋坐釣台』,『霜落雁聲來紫塞,月明人夢在青樓』,『蕭郎獨宿落 花夜,謝女不歸明月春』,雖氣格未超,而風韻獨絕,賀並不之及何也!〕

許渾

■文人落筆,常有意態偶同者。許郢州《鄭秀才東歸恁達家書》曰〔兩岩花落夜風 急,一徑草荒春雨多〕,來鵬《山館書情》曰〔侵階草色連朝雨,滿地梨花昨夜風 〕,二意相似,許稍調高,來則態勝耳。許結曰〔貧居不問應知處,溪上閑船繫綠 蘿〕,來結曰〔分明記得還家夢,徐孺宅前湖水東〕,則來為振響,許殊弄姿也。 ○許郢州詩,前後多互見,故人譏才短。如《寄題華陽韋秀才院》: 晴攀翠竹題詩滑,秋摘黃花釀酒濃。山殿日斜喧鳥雀,石潭波動戲魚龍。 與《常慶寺遇常州阮秀才》中聯無異,但改〔晚江紅葉題詩遍,秋待黃花釀酒濃〕 ,又改〔殿〕為〔館〕之別耳。又《寄殷堯藩》:〔帶月獨歸蕭寺遠,看花頻醉庾 樓深〕,亦與《寄盧郎中》:〔醉別庾樓山色滿,夜歸蕭寺月光斜〕,語略相同。 然詩家犯此甚多,太白已先不免。 ○《金陵懷古》詩曰〔《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戍樓空〕,詠金陵而獨舉陳 事者,自行南北不分也。〔松楸遠近千官塚,禾黍高低六代宮〕,即太白〔吳宮花 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意。〔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嘗見宋 僧圓至注周弼《三體唐詩》,引《湘州記》〔零陵有石燕,遇雨則飛〕解此句,大 謬。金陵有燕子磯俯臨江岸,此專詠其景耳,何暇遠及零陵!〔英雄一去豪華盡, 惟有青山似洛中,〕語稍未練,亦自結得住。此詩在晚唐亦為振拔,顧璘稱其〔前 四句雄渾而意象不合〕,正不知何者為意象,又云〔次聯粗硬〕,粗硬者如是乎? 顧貶李貶溫,又貶許不遺力。至如邵謁,雖略涉東野藩籬,而語多平直,又稱〔詞 意俱到〕。此猶見衣褐者即尊之,衣組者即訾之,不知相馬以瘦,亦猶相馬以肥耳 。

邵謁

■凡詞不足者,須理有餘,所謂〔大圭不琢〕,非率直之謂。詔謁詩真為粗硬,如 顧氏所喜 朝看相送人,暮看相送人,若遣折楊柳,此地無樹根。 高柄所取 莫辭弔枯骨,千載長如此。安知今日身,不是昔時鬼。 有何意味!集中惟《漢宮井》一篇可存: 轆轤聲絕離宮靜,班姬幾度照金井。梧桐老去殘花開,猶似當時美人影。 ○按謁詩枯褊,與飛卿豔詭之才,氣味迥殊。謁集後有咸通七年十六日試官溫庭筠 榜:〔雄辭卓然,誠宜榜示眾人,不敢獨專華藻〕等語,此真如琥珀拾芥,理之不 可解者。又按唐稗稱溫以〔中書堂內坐將軍〕取怨令狐相國;宣宗微行,溫不能識 ,傲然有長史、司馬、六參、簿尉之詰,帝亦慍之。在舉場又多為鄰鋪假手,沈詢 至獨施一席授之。當時訐其攪擾場屋,因謫為方城尉,制詞有〔徒負不羈之才,罕 有適時之用〕語。後襄陽徐商署為巡官,徐敗遂廢。則溫方困于場屋,何以得為試 官?然唐趙崇祚《花間集》稱溫助教,則溫之官于國子,又似不謬者,恨無博識之 士一為辨之。

馬戴

■晚唐詩,今昔咸推馬戴。按戴與賈島、姚合同時,其稱晚唐,猶錢、劉之稱中唐 也。其詩惟寫景為工,如〔返照開嵐翠〕,〔殘日半帆紅〕,〔宿鳥排花動〕,皆 佳句也。至如〔虹霓侵棧道,風雨雜江聲〕,〔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每讀 此語,便真若身遊楚、蜀。 ○《宿無可上人房》曰〔風傳林磬久,月掩草堂遲〕,此聯上句一意貫串,下句〔 月〕字下又有一轉折。大率體澀而思苦,致極清幽,亦近于島也。 ○《征婦歎》一詩,最有諷諭,從不見選者。 稚子在我抱,送君登遠道。稚子今已行,念君上邊城。 蓬根既無定,蓬子焉用生?但見請防胡,不聞言罷兵。 及老能得歸,少者還長征。 此詩哀傷慘惻,殊勝平日溪山雲月之作。

項斯

■項子遷俊句亦甚可喜,如〔溪中雲隔寺,夜半雪添泉〕,〔鶴睡松枝定,螢歸葛 葉垂〕,〔霞光侵曙發,嵐翠近秋濃〕。《小古鏡》詩尤工緻,如 見來深似水,攜去重于錢。鸞翅巢空月,菱花遍小天。 刻劃真為工妙。但讀全集,則幾如晉元帝之造江東,一臠為美而已。 ○余尤恨其〔上高樓閣看星坐,著白衣裳把劍行〕,宋人導之,號為折句法。如盧 贊元《詠雪》:〔想行客過溪橋滑,免老農憂麥隴乾。〕轉轉相效,惡聲盈耳,不 能不追咎作俑。

劉駕

■劉駕詩亦多直,然集中尚不乏佳篇。世傳其〔馬上續殘夢〕一詩,誠為傑構。又 《寄遠》作亦工,如 去年君點行,賤妾是新歸。別早見未熟,入夢無定姿。 悄悄空閨中,蛩聲繞羅幃。得書喜猶甚,況復見君時。 殊有情致也。又《桑婦》詩亦可觀。黃白山評:〔駕又有《曲江春霽》、《山中有 招》二作亦頗可誦,又《馮叟居》一作亦佳。〕 牆下桑葉盡,春蠶半未老。城南路迢迢,今日起更早。 四鄰無去伴,醉臥青樓曉。妾顏不如誰,所貴守婦道。 一春常在樹,自覺身如鳥。歸來見小姑,新妝弄百草。 不惟妙于摹擬,更得性情之正。此所謂不妾作者,而眾選不及,豈亦杜牧所云〔睫 在眼前長不見。〕耶?

喻鳧

■喻鳧效賈島為詩,人稱之賈、喻。然觀宋人所推〔木落山城出,潮生海棹歸〕, 〔硯和青靄凍,簾對白雲垂〕,唐人推其〔滄洲違釣隱,紫閣負僧期〕,今集皆不 載,固知散失者多矣。余嘗喜其〔鼉鳴積雨窟,鶴步夕陽沙〕,景真語潔。至若〔 雁天霞腳雨,漁夜葦條風〕,鏤劃雖深,斧鑿痕亦嫌太重。

于濆

■晚唐人,余最喜于濆、曹鄴。鄴詩為鍾、譚表章殆盡,濆詩至一篇不收,殊不可 解。如《擬古意》曰:〔國色久在室,良媒亦生疑。〕不惟說盡尋聲逐影之士,即 端木氏之莫容少貶,亦已刻劃鬚眉矣。《塞下曲》曰:〔戰鼓聲未齊,烏鳶已相賀 。〕《長城曲》曰:〔死者倍堪傷,僵屍猶抱杵。〕《戍客南歸》曰:〔莫渡汨羅 水,回君忠孝腸。〕《古宴曲》曰: 燕娥奉卮酒,低鬟若無力。十戶手胼胝,鳳凰釵一隻。 高樓齊下視,日照羅衣色。笑指負薪人,不信生中國。 如此數篇,真當備蒙瞍之誦。至其無關風化而工者,更不勝舉。

許棠

■寫景詩雖不嫌雕刻,亦須以雅致為佳。如鄭巢〔茶煙開瓦雪,鶴跡上潭水〕,劉 得仁〔勁風吹雪聚,渴鳥啄冰開〕,可謂精工。若許棠〔曉嶂猿窺戶,寒湫鹿舐冰 〕,〔舐〕字俗矣。即李才江〔藥杵聲中搗殘夢,茶鐺影裡煮孤燈〕,亦嫌意工語 俗。許以《洞庭》詩得名,然讀其全集,數篇之外,皆枯寂無味,不惟不及李、劉 ,並非鄭匹也。

李洞

■才江造語之精,殆有過于閬仙者。如《喜鸞公自蜀歸》曰: 禁院對生台,尋師到綠槐。寺高猿看講,鐘動鳥知齋。 掃石月盈帚,濾泉花滿篩。歸來逢聖節,吟步上堯階。 《古柏》曰: 手植知何代,年齊偃蓋松。結根生別樹,吹子落鄰峰。 古幹經龍嗅,高煙過雁沖。可佳繁葉盡,聲不礙秋鐘。 又如《秋日曲江書事》:〔片雲穿塔過,孤葉入城飛。〕《同僧宿道者院》:〔墜 果敲樓瓦,高螢映鶴身。〕《送行腳僧》:〔毳衣沾雨重,棕笠看山欹。〕《寄淮 海惠澤上人》:〔竹裡橋鳴知馬過,塔中燈露見鴻飛。〕《廢寺閒居寄懷知己》: 〔稅房兼得調猿石,租地仍分浴鶴泉。〕《送郗先輩歸覲華陰》:〔僧向瀑泉聲裡 賀,鳥穿仙掌指間飛。〕取境雖近,運思則遠,真〔穿天心、出月脅〕而成,雖曰 雕蟲,亦豈易及! ○《終南》詩亦多警句,如〔殘陽高照蜀,敗葉遠浮涇〕,縮數千里于目前,真詩 中費長房也。又若〔斸竹煙嵐凍,偷湫雨雹腥。閒房僧灌頂,浴澗鶴遺翎〕,〔放 泉驚鹿睡,聞磬得人醒〕,語俱警拔。獨〔敲開洞府扃〕,〔行處月輪馨〕,〔研 膠潑上屏〕,未免以湊韻而嫩。路入蟻封,駿足倒踣,令人思龍媒天駟無已。

無可

■無可詩如秋澗流泉,雖波濤不興,亦自清冷可悅。如〔磬寒徹幾里?雲白已經宵 〕,〔霧交高頂草,雲隱下方燈〕,〔夜雨吟殘燭,秋城憶遠山〕,亦不在〔聽雨 寒更徹,開門落葉深〕之下。但多與郎士元相雜,殊不能辨。

羅鄴

■三羅雖並稱,虯今不傳一字,若《比紅兒》百首,特若海中佳料耳。唐人又言〔 隱才雄而疏,鄴才精而致〕,二語頗當。然鄴長律亦卑淺不足觀,惟絕句工妙。如 《長安春雨》云〔半夜五侯池館裡,美人驚起為花愁〕,便是開得一寶山,至今猶 為人盜用不已。 ○杜紫薇: 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雲輕欲變秋。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 羅鄴曰: 別離不獨恨蹄輪,渡口風帆發更頻。何處青樓方憑檻,半江斜日認歸人? 每讀此二詩,忽忽如行江上。

羅隱

■溫、李俱善作駢語,故詩亦綺麗。隱之表啟不減兩生,詩獨帶粗豪氣,絕句尤無 韻度,酷類宋人,不知爾時何以名重至此!鄴州羅紹威至自號其集為《偷江東》, 青州王師范遣使齎禮幣求其一篇,然猶武人。令狐滈登第,隱賀之,其父曰:〔 吾不喜汝及第,喜汝得羅公一篇耳。〕鄭畋女頻誦其詩,窺其貌寢乃已。由今視之 ,亦何煩爾乎! ○隱亦時有警句,但不能首尾溫麗。如《文宣王廟》曰〔雨淋狀似悲麟泣〕,此言 聖像為雨所淋,有似于泣,故其語為佳;對曰〔露滴還同歎鳳悲〕,便是泛常牽湊 ,一無足觀。 ○隱不得志于舉場,故善作侘傺之言。如〔一船明月一竿竹,家在五湖歸去來〕, 〔灞陵老將無功業,猶憶當時夜獵歸〕,皆激昂悲壯。隱又善于使事,投錢塘詩〔 鹽車顧後聲方重,火井窺來焰始浮〕,上句方之伯樂,下句尊之以孔明也。臨邛有 火井,桓、靈時焰漸微,孔明一窺而復識。大有勸塘匡扶唐室意,不止感恩而已。

皮日休 陸龜蒙

■淵明《五柳先生贊》曰:〔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讀《松陵集》彷彿 猶存其致。詩不為佳,筆墨之外,自覺高韻可欽,其神明襟度勝耳。吾尤喜其詩序 ,或數十百言,或數百言,皆疏落有古意。皮、陸並稱,吾之景皮,更甚于陸。一 從事祿入幾何,既以給其地之高流,餘波猶沾他郡之賢者。讀其《五貺》諸篇,令 人忽忽與之神遊,視馬戴僅週一許棠,又不足言矣。竟不古保厥身,並不克保厥名 ,此文人之重不幸,真可悲可涕也。 ○皮、陸倡和詩,惟樵詩陸為勝。如《樵子》云:〔才穿遠林去,已在孤峰上。〕 《樵徑》云:〔方愁山繚繞,更值雲遮截。〕《樵斧》云: 丁丁在前澗,杳杳無尋處。巢傾鳥猶在,樹盡猿方去。 《樵家》云:〔門當清澗盡,屋在寒雲裡。〕《樵擔》云:〔風高勢還卻,雪厚疑 中折。〕《樵歌》云:〔出林方自轉,隔水猶相應。〕《樵火》曰: 深爐與遠燒,此夜仍交光。或似坐奇獸,或如焚異香。 真若目擊,皮所不及也。餘詩則襲美殊多俊句,如 〔野歇遇松蓋,醉書逢石屏〕,〔壓酒移溪石,煎茶拾野巢〕, 〔白石淨敲蒸術火,清泉閒洗種花泥〕,〔靜探石腦衣裾濕,閒煉松脂院落香〕, 〔石床臥苦渾無蘚,藤匣開稀恐有雲〕,〔白石煮多熏屋黑,丹砂埋久染泉紅〕, 〔靜裡改詩空憑几,寒中著易不開簾〕,〔涼後每謀清月社,晚來專赴白蓮期〕, 〔迎潮預遣收魚笱,防雪先教蓋鶴籠〕,又《送日本僧歸國》〔取經海底收龍藏, 誦咒空中散蜃樓〕,《以紗巾寄魯望》〔今朝定見看花側,明日應聞漉酒香〕,較 陸詩更覺醒目。 ○集中詩亦多近宋詞,吳體尤為可憎。四聲、疊韻,離合、回文,俱無意味。吾之 重之,以其文,以其人。○魯望《自遣》詩曰: 數尺游絲墜碧空,年年長是惹春風。爭知天上無人住,亦有春愁鶴髮翁。 似騃似戲,語荒唐而意纖巧,與義山〔莫驚五塍埋香骨,地下傷春亦白頭〕同意, 而陸尤味長,以從〔游絲〕轉下語有原委也。黃白山評:〔此滄浪所謂無理而有趣 者,『理』字只如此看,非以鼓吹經史,裨補風化為理也。〕又義山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已為靈妙。陸更云: 古往天高事渺茫,爭知靈媛不淒涼。月娥如有相思淚,祇待方諸寄兩行。 此可謂吹波助瀾。

薛能

■薛能詩雖不惡,原無當于高流。如五言律〔庭樹人書匝,欄花鳥坐低。〕,〔薙 草因逢藥,移花便得鶯。〕,〔為山低鑿牖,容月廣開筵。〕,僅小有風致耳。至 若〔青春背我堂堂去,白髮欺人故故生。〕,〔朝廷有道青春好,門館無私白日閒 。〕,已入宋調。乃過自矜誇,詩輕太白,功薄孔明。《寄符郎中》曰:〔我生若 在開元日,爭遣名為李翰林!〕《籌筆驛》曰:〔生欺仲達徒增氣,死見王陽合厚 顏。〕浮薄不足盡之,何無忌憚!

李中

■李中《碧雲集》,孟賓于歷舉其佳句于序,今讀之殊多平平。余更喜其 〔竹風醒晚醉,窗月伴秋吟〕,〔虛閣靜眠聽遠浪,扁舟閒上泛斜陽〕, 〔步月怕傷三徑蘚,取琴因拂一床塵〕,〔江近好聽菱芡雨,徑香偏愛蕙蘭風〕, 〔公署靜眠思水石,古屏閒展看瀟湘〕,雖輕淺,尚有閒澹之致。

林寬 鄭鏦

■林寬與許棠同時,《紀事》不戴姓氏。余錄得其集,大抵賈氏派也。《律髓》錄 其《少年行》,如〔報仇沖雪去,乘醉臂鷹回〕,語亦佳。又有鄭鏦《邯鄲俠少年 》: 夜渡濁河津,衣中劍滿身。兵符劫晉鄙,匕首刺秦人。 報士非無膽,高堂念有親。昨緣秦苦趙,來往大梁頻。 末二語妙甚,道得此語出,亦非泛泛者,惜未見其集。

曹松

■曹松亦學賈氏詩,頗能為苦寒之句。如〔野火風吹闊,春冰鶴啄穿〕,甚肖野步 ;〔雲濕煎茶火,冰封汲井繩〕,甚肖山中也。又有《送方干》〔汲水疑山動,揚 帆覺岸行〕,俱為宋人所稱。余意尚不如〔天垂無際海,雲白久晴峰〕,〔衰條難 定鳥,缺月易依山〕,刻劃尤精也。至其集中之最,終當以《己亥歲》首篇為冠。

方干

■方有《寒食》詩最佳: 百花香氣傍行人,花底垂鞭日易醺。野父不知寒食節,穿林轉壑自燒雲。 雖寓意之遠不及君平,然韓所述者帝里風光,方自寫山林景色也。

崔塗 張喬 張蠙

■崔塗、張喬、張蠙皆有入情之句。如喬《遊邊感懷》: 兄弟江南身塞北,雁飛猶自半年餘。夜來因得思鄉夢,重讀前秋轉海書。 蠙《寄友人》: 戀道欲何如,東西遠索居。長疑即見面,翻致久無書。 甸麥深藏雉,淮苔淺露魚。相思不我會,明月屢盈虛。 崔《除夜有感》: 迢遞三巴路,羈危萬里身。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 漸與骨肉遠,轉于僮僕親。那堪正飄泊,明日歲華新? 讀之如涼雨淒風颯然而至,此所謂真詩,正不得以晚唐概薄之。 ○按崔此詩尚勝戴叔倫作。戴之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 已自慘然,此尤覺刻肌砭骨。 ○崔長短律皆以一氣斡旋,有若口談,真得張水部之深者。如〔並聞寒雨多因夜, 不得鄉書又到秋〕,〔正逢搖落仍須別,不待登臨已合悲〕,皆本色語之佳者。至 《春夕》一篇,又不待言。 ○喬亦有一氣貫串之妙,尤能作景語。如 《華山》:〔樹黏青靄合,崖夾白雲濃。〕 《贈敬亭僧》:〔砌木欹臨水,窗峰直倚天。〕 《沿漢東歸》:〔絕壁雲銜寺,空江雪灑船。〕 《題鄭侍御藍田別業》:〔雲霞朝入鏡,猿鳥夜窺燈。〕 《送許棠》:〔夜火山頭市,春江樹杪船。〕 《思宜春寄友人》:〔斷虹全嶺雨,斜月半溪煙。〕至若〔有景終年住,無機是處 閒〕,則又真率而妙,此殆兼兩派之長。 ○蠙詩亦多佳,但其最警處,輒不能出前人範圍。如《叢葦》詩是集中之冠,〔花 明無月夜,聲急正秋天〕,又一詩之冠也,不覺已犯義山《李花》詩〔自明無月夜 〕矣。

李昌符

■李昌符寫景最為刻劃,而無蹇澀之態,勝諸苦吟者多矣。如〔樹盡禽棲草,冰堅 路在河〕,恍見塞外蕭條之狀。〔忽驚鄉樹出,漸識路人多〕,儼然自遠還家也。 又《曉行》〔破月銜高嶽,流星拂曉空〕,《題友人屋》〔數家分小徑,一水截平 蕪〕,皆若目擊。至《秋夜》詩〔芙蓉葉上三更雨,蟋蟀聲中一點燈〕,讀之真亦 淒然,惜頸聯強弩,結更入俗耳。此則晚唐通病。

鄭谷

■鄭谷詩以淺切而妙,如《寄孫處士》: 〔酒醒蘚砌花陰轉,病起漁舟鷺跡多。〕《題少華甘露寺》: 〔飲澗鹿喧雙派水,上樓僧踏一梯雲。〕《贈敷溪高士》: 〔眠窗日暖添幽夢,步野風清散酒酲。〕《舟行》: 〔村逢好處嫌風便,酒到醒時覺夜寒。〕《羅村路見海棠》: 〔一枝低帶流鶯睡,數片狂和舞蝶飛。〕《中年》: 〔情多最恨花無語,愁破方知酒有權。〕《寄楊處士》: 〔春臥甕邊聽酒熟,露吟庭際待花開。〕皆入情切景。然終傷婉弱,漸近宋、元格 調。吾尤恨其〔衰遲自喜添詩學,更把前題改數聯〕,何遽作此老婢聲!獨絕句是 一名家,不在浣花、丁卯之下。

秦韜玉

■秦韜玉詩無足言,獨《貧女》篇遂為古今口舌。〔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 衣裳〕,讀之輒為短氣,不減江州夜月,商婦琵琶也。《春雪》詩〔惹砌任教香粉 妒,縈叢自學小梅嬌〕,弄姿處亦有小翮試風之態。

劉兼

■《紀事》、《品彙》但無劉兼姓名。詩雖不高,頗有逸致,如〔蓮塘小飲香隨艇 ,月榭高吟水壓天〕,〔白鷺獨飄山面雪,紅蕖全謝鏡心香〕,語俱可觀。《春怨 》尤佳: 繡林紅岸落花鈿,故去新來感自然。絕塞杪春悲漢月,長林深夜泣湘弦。 錦書雁斷應難寄。菱鏡鸞孤貌可憐。獨倚畫屏人不會,夢魂才別戍樓邊。 風調翩翩,可為韓致堯之驂乘。

韋莊

■韋莊詩飄逸,有輕燕受風之致,尤善寫豪華之景。如〔流水帶花穿巷陌,夕陽和 樹入簾櫳〕,〔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華里不知秋〕,〔繡戶夜攢紅燭市,舞衣晴 曳碧天霞〕,穠麗殆不減于韓翃。至若《聞再幸梁洋》曰〔興慶玉龍寒自躍,昭陵 石馬夜空嘶〕,《贈邊將》曰〔手招都護新降虜,身著文皇舊賜衣〕,尤為警策。 但美盡言內,又集中淺淡者亦多未免,如晉武帝之火浣衣耳。 ○端己有《長年》詩曰: 長年方悟少年非,人道新詩勝舊詩。十畝野塘留客釣,一軒春雨對僧棋。 花間醉任黃鶯語,亭上吟從白鷺窺。大盜不將爐冶去,有心重築太平基。 或謂此詩包括生成,果為台輔。余謂此詩末二句雖讖佳,詩實不佳。又來鵬夏課卷 中有詩曰: 近來靈鵲語何疏,獨恁欄杆恨有殊。一夜綠荷風剪破,賺他秋雨不成珠。 識者以為不祥,是歲果卒。余謂此詩讖雖不佳,詩實佳。嗚呼!詩能窮人,歐陽子 以為〔窮而後工〕,乃工而益窮耶! ○按《唐詩紀事》〔長年〕作〔長安〕,于理大背。〔大盜〕作〔大道〕,亦非, 正指巢賊之犯闕耳。惟《黃鶯語》乃勝本集〔說〕字。

吳融 李咸用

■作詩最不宜強所不能。如吳子華近體詩,雖品格不高,思路頗細,兼有情致。如 〔簷外暖絲兼絮墮,檻前輕浪帶鷗來〕,〔半岩雲粉千竿竹,滿寺風雷百尺泉〕, 〔圍棋已訪生雲石,把釣先尋急雨灘〕,皆佳句也。至作長歌,大多可笑。《贈廣 利》末曰: 乃知生是天,習是人。莫輕河邊羖●,飛作天上麒麟。 但日新,又日新。李太白,非通神。 何異優伶傅粉墨得語言,詩道至此,風雅淪胥矣! ○李咸用樂府雖尚能膚立,亦有羊質虎皮之恨。嗚呼!古調高言,須骨日近之,可 妄效哉! ○李嘗有詠《雪》詩:〔雲漢風多銀浪濺,昆山火燼玉灰飛〕,較宋人〔凍合玉樓 〕、〔光搖銀海〕差雅。又一篇曰:〔橫空絡繹雲遺屑,撲浪連翩蝶寄槎〕,雖鏤 刻,殊覺捏扭,不及前語自然。

杜荀鶴

■余嘗謂《詩歸》有得有失,如選李咸用、杜荀鶴,則其最當者。杜于晚唐為至陋 ,今試漫舉數聯,如 〔廉頗解武文無說,謝脁能文武不通〕,〔典盡客衣三尺雪,煉精詩句一頭霜〕, 〔遍搜寶貨無藏處,亂殺平人不怕天〕,〔舉世盡從愁裡老,誰人肯向死前閒〕, 〔喚物舌頭猶未穩,誦詩心孔迥然開〕,〔爭知百歲不百歲,未合白頭今白頭〕, 豈成人語!讀鍾氏所錄,不惟高樸蒼雅,且幾疑為有道者之言。如詠《廢宅》曰: 人生當貴盛,修德可延人。不慮有今日,爭教無破時。 《送人宰吳縣》曰: 海漲兵荒後,為官合動情。字人無異術,至論不如清。 即曲江、少陵不能過也。吾尤喜其《春宮怨》一評,杜詩曰:〔風暖鳥聲碎〕,鍾 云:〔三字開詩餘思路。〕此真精識矣。令杜詩盡如選中,令選他人盡如選杜,吾 于二子俱無間然。 ○按余所譏,宋人已有珍為帳秘,奉作典型者矣,殊不知村野不可以為高樸。 ○《春宮怨》,不惟杜集首冠,即在全唐亦屬佳篇。〔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 ,此千古透論。衛碩人不見答,非貌寢也;張良娣擅權,非色勝也。陳鴻《長恨傳 》曰:〔非徒殊豔尤態獨能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 者焉。〕即此詩轉語。讀此覺義山之〔未央宮裡三千女,但保紅顏莫保恩〕,尚非 至論。 ○杜集中亦間有佳句,如 〔一溪寒色漁收網,半樹斜陽鳥傍巢〕,〔雁驚風浦漁燈動,猿叫霜林橡實疏〕, 〔秋登嶽寺雲隨步,夜宴江樓月滿身〕,〔寒雨旋疏叢菊豔,晚風時動小松陰〕, 殊不減許渾。但佳者止得一聯,不能前茅後勁,又鄙俚者太不堪耳。 ○杜有《戲贈漁家》曰: 見君生計羨君閒,求食求衣有底難?養一箔蠶供釣線,種千莖竹作漁竿。 葫蘆杓酌春濃酒,舴艋船流夜漲灘。卻笑儂家最辛苦,聽蟬鞭馬入長安。 此竟然一宋詩也。但淺而不俗,猶可恕。

貫休

■詩至晚唐而敗壞極矣,不待宋人。大都綺麗則無骨,至鄭谷、李建勳,益復靡靡 ;朴澹則寡味,李頻、許棠,尤無取焉。甚則粗鄙陋劣,如杜荀鶴、僧貫休者。貫 休村野處殊不可耐,如《懷素草書歌》中云〔忽如鄂公喝住單雄信,秦王肩上搭著 棗木槊〕,此何異傖父所唱鼓兒詞。又如《山居》第八篇末句云〔從他人說從他笑 ,地覆天翻也只寧〕,豈不可醜!然猶在周存、盧延讓上,以尚有〔葉和秋蟻落, 僧帶野雲來〕,〔青雲名士如相訪,茶渚西峰瀑布冰〕數語,殊涵清氣也。

李建勳

■李建勳詩格最弱,然情致迷離,故亦能動人。如《殘牡丹》詩: 腸斷題詩如執別,芳茵愁更繞欄鋪。風飄金蕊看全落,露滴檀英又暫蘇。 失意婕妤妝漸薄,背身妃子病難扶。回看池館春歸也,又是迢迢看畫圖。 氣骨安在?卻有倚門人流目送眄之致,雖莊士雅人所卑,亦為輕俊佻達者所喜。又 如《閒出書懷》曰:〔斷酒只攜僧共去,看山從聽馬行遲。〕《春雪》曰:〔全移 暖律何方去,似誤新鶯昨日來。〕《梅花寄所親》曰:〔雲鬢自沾飄處粉,玉鞭誰 指出牆枝。〕《春水》曰:〔青岸漸平濡柳帶,舊溪應暖負蓴絲。〕語旨纖冶,能 眩人目。惟《迎神》一篇,不愧名家,張司業之耳孫,近來高季迪之鼻祖也。南唐 又有張泌,其詩如烏衣、馬糞諸郎,雖非幹理之才,卻無傖父容貌詞氣,定其詩格 ,當韋相、李司徒季孟間。

王周

■王周詩最難選。升庵稱其〔嘉陵江水色,一帶柔藍碧。天女瑟瑟衣,風梭晚來織 。〕高廷禮取其〔誰知孤宦天涯意,微雨瀟瀟古驛中。〕周伯弼取其〔雨苔生古壁 ,雪雀聚寒林〕。鍾、譚取《峽船具詩》。余意《船具》誠屬奇觀,但悉取之則嫌 于數見不解,節取之又嫌其制不備,即鍾、譚已不能不抱憾于斯二者矣。 ○此詩余深喜其小序古質有高致,可與司空圖、陸龜蒙諸小文並傳。詩則如銘如贊 ,雖亦本于《小戎》諸篇,終是以文為詩,古人十句中,亦不全是制度。 ○按上官昭容《遊長寧公主流杯池》:〔石畫妝苔色,風梭織水文〕,周《嘉陵江 》詩實本于此。

胡曾

■舊見胡曾集一卷,皆《詠史》詩,淺直可厭,遂屏而不錄。後讀《才調集》所載 ,顧有可觀者。如《塞下曲》〔曉侵雉堞烏先覺,春入關山雁獨知〕,《贈漁者》 〔往來南越諳鮫室,生長東吳識蜃樓〕,《獨不見》曰〔窗殘夜月人何處?簾捲春 風燕復來〕,俱佳句也。《安定集》中必尚有佳者,惜未之見。

唐宋詩話緣起

■古今說詩者多矣,莫不上逆《風》、《騷》,遠稽古漢,下逮建安、黃初,迄開 元、大曆而止。其剔幽抉隱,闡揚微渺,非無尚可容人尋繹者。正如秦中雖古帝王 之都,自周歷秦、漢、隋、唐,王氣亦幾幾盡矣。餘小子,椎魯寡學,述前人之教 ,尚苦不足,安所容吾辯乎?故所揚榷,斷自唐始。又略于初盛,而詳于中晚。以 嘉、隆以前,談詩者視中晚,幾如漢高帝之視夜郎、滇、,度外置之;萬曆末年 ,一時推服,又幾于尉佗椎結箕踞以見陸生,問與高帝孰賢?又如幽州張直方母謂 其下曰:〔天下有貴于我子者乎?〕一則忽之過卑,一則尊之過盛,總非造淩雲臺 秤,能令輕重不淆也。抑余讀前輩遺言,尤薄宋人,然宋人之詩,實亦數變,非可 一概視之。至如近人之稱許宋詩,不過喜其尖新儇淺,乃南宋中陸務觀一家,亦未 能深窺宋人本末也。故余就所見,特加評騭,復成一卷,附之篇末。至勝國則苦見 聞不多,同時又以充棟難竟,假我數年,或有全書云。九曲阿隱者賀裳識。

王禹稱 寇準

■王元之秀韻天成,常有臨清流、披惠風之趣。如〔掃苔留嫩綠,寫葉惜殘紅〕。 〔鶯花愁不覺,風雨病先知〕。《題張處士溪居》:〔病來芳草生漁艇,睡起殘花 落酒瓢。〕《贈潘閬》:〔江城賣藥嘗看鶴,古寺看碑不下驢。〕《寄金鄉張贊善 》:〔北堂視膳侵星起,南畝催耕冒雨歸。〕《贈湖州張錄事》:〔上直未歸紅藥 院,供吟先得白萍洲。〕皆雋永可味。雖學樂天,然得其清,不墮其俗,此善于取 材者也。 ○寇萊公,人多稱其〔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余更喜其〔數峰橫夕照,孤笛 起江船〕,善寫迷離之況。

李建中 楊徽之 趙湘 王操

■宋初全學晚唐,故氣格不高,中聯特多秀色。如李建中《懷湘南舊遊》:〔靜尋 綠徑煎茶寺,遍上紅牆賣酒樓。〕楊徽之《漢陽晚泊》:〔疏鐘未徹聞寒雨,斜月 初沉見遠燈。〕趙湘《春夕》:〔醉醒風傍池邊起,坐久月從花上來。〕儼然劉滄 、鄭谷、李建勳之筆。楊《僧舍》詩:〔偶題岩石雲生筆,閒繞松庭露濕衣。〕語 尤清麗。 ○王操《上李昉》詩,昔人譏其〔諫草朝天〕,余不謂然,嫌其太袍笏氣耳。然至 〔倚檻白雲供醉望,搘筇黃葉落吟身〕,固有清韻。

潘閬

■潘逍遙詩不多見,大都本于無可,間有詼氣。惟《夏日宿西禪院》一詩最佳,子 瞻嘗酷愛其〔晚涼知有雨,院靜若無僧〕,而忘其名,則潘集之亡久矣。然此詩前 茅後勁亦無可言,惟頷聯清妙。又《渭上秋夕閒望》詩:〔殘陽初過雨,何樹不鳴 蟬?〕《落葉》詩:〔幾番經夜雨,一半是秋風。〕時皆推之。余觀此種句法,體 輕意淺,亦猶蕉衫葛屨,可以禦暑,而非履霜具也。後乃一變為楊、劉,正如久處 蕭孤村,又羨玉樓金屋,勢必然耳。

魏野 曹良弼 魯交

■魏仲先微有俊句而體輕,輕則易率,率則易俗。如〔有名閒富貴,無事小神仙〕 ,墮惡趣矣。惟善寫塢壁間事,如〔妻喜栽花活,兒誇鬥草贏〕,〔洗硯魚吞墨, 烹茶鶴避煙〕,田園隱淪之趣,宛然如見也。 ○曹良弼、魯交亦多清氣。曹《過友人隱居》曰〔旋收松上雪,來煮雨前茶〕,意 致甚佳。魯《江干》詩曰〔遠山碧千里,夕陽紅半樓〕,風景尤為可念。若林和靖 〔春水淨于僧眼碧,晚山濃似佛頭青〕,形容太著色相矣。

林逋

■林處士泉石自娛,筆墨得湖山之助,故清綺倫,可謂人與地兩無負也。惜帶晚唐 風氣,未免調卑句弱,時有狐裘羔袖之恨。如《孤山寺》〔破殿靜披若菲臼古,齋 房閒試酪奴春〕,《峽石寺》〔燈驚獨鳥回晴塢,鐘送遙帆落晚汀〕,語俱工。而 〔白公睡閣幽如畫,張祜詩牌妙入神〕,〔不曾剃頭無事者,幾人能老此禪扃〕, 殊甚狼籍。然警處如: 〔伶倫近日無侯白,奴僕當時有衛青〕,〔返照未沉僧獨往,長煙如淡鳥橫飛〕, 〔松門過水無重數,石壁看霞到盡時〕,〔五畝自開林下隱,一樽聯敵世間名〕, 〔千里白雲隨野步,一湖明月上秋衣〕,〔煙含晚樹人家遠,雨濕春風燕子低〕, 真一時之秀。黃白山評:〔以伶官為伶倫,用字癡甚。且侯白乃佞幸之類,亦非伶 官。〕 ○《鶴》詩〔春靜棋邊窺野客,雨寒廊底夢滄洲。〕,妙矣。永叔絕句曰: 樊籠毛羽日低摧,野水長松眼捲開。萬里秋風天外意,日斜閒啄岸邊苔。 便覺興趣更遠。

僧惠崇

■漁隱譏人剽竊,載惠崇為其徒所嘲曰:〔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 是師兄犯古,古人詩句犯師兄。〕為千古藝林笑談。又《古今詩話》稱寇萊公招崇 于池亭,分題,崇得池鷺,限〔明〕字韻,自午至晡,五押得之。 雨歇方塘溢,遲回不復驚。曝翎沙日暖,引步島風清。 照水千尋迥,棲煙一點明。主人池上鳳,見爾憶蓬瀛。 公稱善。按〔棲煙〕一語誠警策,但崇能作此語,何苦撏撦見輕于人!即得中郎帳 中本,亦自不可,況攫金于市耶!此詩惟結句帶諂,減高韻。 ○又按前詩雖蹈襲,其下聯甚佳。題為《訪楊雲卿淮上別墅》: 地近得頻到,相攜向野亭。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 望久人收釣,吟餘鶴振翎。不愁歸路晚,明月上前汀。 ○崇《自撰句圖》一百聯,余尤喜其 〔歸禽動疏竹,落果響寒塘。〕《上谷相公池上》 〔鳥歸松墮雪,僧定石沉雲。〕《宿東林寺》 〔空潭聞鹿飲,疏樹見僧行。〕《隱靜寺》 〔繁霜衣上積,殘月馬前低。〕《早行》 〔磬斷蟲聲出,峰回鶴影沉。〕《秋夕》 〔松風吹髮亂,岩溜濺棋寒。〕《贈李道士》 〔禽寒時動竹,露重忽翻荷。〕《楊秘監池上》 〔夜梵通雲竇,秋香滿石叢。〕《寄白閣能上人》 〔落潮鳴下岸,飛雨暗中峰。〕《瓜洲亭子》 〔驚蟬移古柳,斗雀墮寒庭。〕《國清寺秋居》不惟語工,兼多畫意,但以不見全 詩為恨。

僧宇昭

■宋初九僧詩,稱賈司倉入室之裔,惠崇其七也。僧宇昭居第八,有《寄題武當郡 守吏隱亭》,亦佳: 郡亭傳吏隱,閒自使君心。捲幕知來客,懸燈見宿禽。 茶煙逢石斷,棋響入花深。會逐南帆便,來秋寄此吟。 又〔餘花留暮蝶,幽草戀斜陽〕,語尤工。

楊億 錢惟演 劉筠

■嘗笑宋人薄館職諸公,不知當日經營位置,備極苦心,實苦其難駕,為高倫譏之 ,是猶晉人作達,徒利縱恣,原不解嗣宗本趣也。即如大年《梨》詩〔九秋青女霜 添味,五夜方諸月溜津〕,後人詠物能有此形容乎?思公《苦熱》〔雪嶺卻思回博 望,風窗猶欲傲羲皇〕,每一誦之,殆令人忽忽忘暑。況諸公亦不專使事,子儀則 有〔舊山鶴怨無錢買,新竹僧同借宅栽〕,大年則有〔梅花繞檻驚春早,布水當簷 覺夏寒〕,思公則有〔雪意未成雲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皆甚雋永。吾嘗謂廬 陵詆楊、錢,無異公安毀王、李。明詩壞自萬曆,宋詩壞始景佑、寶元,古今有同 恨耳。

晏殊

■梅、歐、江、謝咸出晏氏之門,然晏自作詩,實昆體也。當時盛傳〔無可奈何花 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余甚厭其〔遊梁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萬選才〕,大是 俗調。不及《安昌侯作》: 蓮勺移家近七遷,魯儒章句世相傳。關中沃壤通涇渭,堂上繁華逐管弦。 身服儒衣同蔡義,日將卮酒對鼓宣。高墳丈五陽陵外,千古朱雲氣凜然。 首尾勻稱。黃白山評:〔『無可奈何』一聯,生成填詞妙語,若作詩看,即極纖弱 矣。《安昌侯作》全詩了無好處。〕又《送人知洪州》〔乾斗氣沉龍已化,置芻人 去榻猶懸。〕,真警練精切。

李宗諤

■《南朝》曰: 仙華玉漏曉沉沉,三閣齊雲復道深。平昔金鋪空廢苑,于今玉樹有遺音。 珠簾映寢方成夢,麝壁飄香未稱心。惆悵雷塘都幾日,吟魂醉魄已相尋。 此詩組練不及錢、劉,惟末句發所未發。黃白山評:〔此必『漏』字無疑。〕

二宋

■大宋《落花詩》〔淚臉補痕勞獺髓〕,蓋用鄧夫人藥中琥珀屑多,頰成紅點,益 助其妍,以形容墮瓣殘香之零斷也。思路至此,曲而細矣。〔舞臺收影費鸞腸〕, 孤鸞不舞,花枝倚風,有似于舞,妙用一〔影〕字,似幻似真,說得圓活。花落則 影收,鸞應思之,此詩之不可以辭害志者也。黃白山評:〔『費鸞腸』三字醜惡之 極,且生撰以對『勞獺髓』,意甚偏祜,有何風致而賞之耶!〕余嘗歎二詩之妙, 極不難知,夏子喬獨以通篇不露出〔落〕字,事業遠過其弟,子京果終于侍從,人 因服夏藻鑒之精。余謂此真是富貴人相詩法,風騷家恐不煩爾爾。 ○莒公《春夕》詩七句俱佳,惟末句醜甚。〔花低應露下,月暗覺雲來。〕,風致 飄然。〔無言聯隱几,萬物一靈台。〕,一何酸陋,尚不脫元夜餐菲氣味耶! ○小宋鏤刻似遜于兄,韻度殊勝。守成都《春宴北園》曰: 天意歇餘芳,人間日始長。落花風觀閣,睡鴨雨池塘。 稍卷持螯手,猶殘婪尾觴。春歸無所預,羈客自回腸。 黃白山評:〔春時豈可用持螯事?〕《十日宴江瀆亭》曰: 節去歡猶在,賓來賞更延。悠揚初短日,淒緊乍寒夭。 霽沼元非漲,秋花自少妍。蟻留新獻酎,蕙續不殘煙。 戲鰋沖餘藻,游龜避折蓮。流芳真可惜,從此遂凋年。 不惟善狀景侯,兼有唐人音節。又《寒食假中》曰〔草色引開盤馬地,簫聲吹暖賣 餳天〕,亦甚肖汴京風物。 ○《遭劾出知亳州》曰: 歌管嘈嘈月露前,且將身世付酡然。漫誇鼷鼠機頭箭,不識醯雞甕外天。 青史有人譏巧宦,黃金無術治流年。君看醉趣兼醒趣,始覺靈均更可憐。 雖學昆體,亦加排宕矣。又《出守還拜承旨》曰:〔傷禽縱奮愁瘡重,廄馬雖還笑 齒長〕,尤善寫牢騷之況。

韓琦 趙汴

■范希文父子、魏公、潞公皆系偉人,不可拘以章句。然如稚圭《春陰》詩〔草濕 漫鋪留醉席,榆寒難擲買春錢〕,大是風致也。 ○趙清獻詩尤尚平澹,然如《除夜宿臨江縣言懷》〔漏促已交新歲鼓,酒闌猶剪隔 宵燈〕,《和虔守任滿入香林寺餞別》〔為逢蕭寺千山好,不惜蘭舟一日留〕,亦 有清味可啜。

蔡襄

■蔡君謨本學西昆,後溺于歐、梅,始變其體,然五言古外,即洗滌不盡,如《至 和雜書》、《八月一日二日》兩篇,全是中郎之虎賁矣。但西昆亦自不同,昌穀意 奇,玉溪思奧,然細細解之,無不首尾貫徹。中枯外腴,以瑰奇掩其錯雜,僅溫氏 長篇耳。宋人學昆,惟襲其貌,雖學昆實不知昆也。黃白山評:〔宋初楊、劉詩學 溫、李,一時競相仿效,以二公並居翰苑,故目為『西昆體』,非溫、李當時本有 此號。此似以西昆目溫、李,能免吠聲之誚耶!〕如君謨前篇 庭院簾帷一齊下,紅蠟陰沈霜滿瓦。雞頭軟熟七月終,舉手分傳玉杯把。 七月終霜已滿瓦乎?真畫家雪裡蕉也。畫尚可,詩斷不可。偽昆之可厭可恨,實無 怪歐、梅之詆斥,但其幽思藻句,亦自不可一概抹殺。即如君謨〔曉市人煙披霽旭 ,夜潭漁火斗寒星〕,〔疊雲對日茜,斜雨著虹明〕,〔山樵砍晚日,野火著寒雲 〕,寧不勝于枯淡?但君謨亦有尚缺推敲者,如《新雁詩》〔幾聲疏樹外,一字斷 雲中〕,寫景甚工,惜樹與雁不甚切,特賴一〔外〕字救之。《龍門香山寺》〔波 起一灘雷〕,警句也,〔龕明千像日〕,卻不韻。惟絕句最妙,《憶從尹師魯宿香 山石樓》曰: 霜後丹楓照曲堤,酒闌明月下前溪。石樓夜半雲中嘯,驚起沙禽過水西。 《春日》曰: 東風吹雨濕秋千,紅點棠梨爛欲燃。擬買芳華贈年少,紫榆春淺未成錢。 風流旖旎,不下宋尚書、晏丞相也。 ○蔡集中惟《酇陽行》可備採風,實勝《四賢一不肖作》。如 去年積行潦,田畝魚蛙生。今歲穀翔貴,鼎飪無以烹。 繼亦掇原野,草萊不及萌。剝伐及桑棗,拆發連簷甍。 誰家有倉囷,指此為兼併。頭會復箕斂,勸率以為名。 寫墨吏豪紳如見。又曰: 隴上麥欲黃,寄命在一熟。麥熟有幾何?人稀麥應足。 縱得新麥嚐,悲哉舊親屬! 尤為酸鼻,殊不減元道州《舂陵行》。黃白山評:〔宋人盡多傷時憫俗之作,無如 力疲不能布格,手重不能遣調,蓋非其學識之不優,實其才情之不逮耳。〕 ○〔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縱使晴明無雨過,入雲深處亦沾衣。 〕,今人皆傳張旭詩。蓋張、蔡皆能書,字稍怪瑋,遂駕之于旭,不見吳兒以趙孟 頫《道德經》易其款識為王右軍乎!黃白山評:〔二絕極饒風韻,疑君謨腳手不能 辦此。〕

余靖

■《子規》詩〔疏煙明月樹,微雨落花村〕,真入唐人三昧,惜全篇平平。黃白山 評:〔『明月樹』三字頗癡,意欲換為『夜』字。〕又〔霧昏臨水寺,風勁欲霜天 。 〕,亦妙。蓋宋初多學賈島、姚合,此尚仍其習耳。僧秘演 久雨寒蟬少,空山落葉深。危樓乘月上,遠寺聽鐘尋。 亦有無可之遺。

歐陽修

■歐公古詩苦無興比,惟工賦體耳。至若敘事處,滔滔汩汩,累百千言,不衍不支 ,宛如面談,亦其得也。所惜意隨言盡,無復餘音繞樑之意。又篇中曲折變化處亦 少。公喜學韓,韓本詩之別派,其佳處又非學可到,故公詩常有淺直之恨。 ○公嘗謂人曰:〔吾《廬山高》惟韓愈可及。《琵琶前引》韓愈不可及,杜甫可及 ;《後引》李白可及,杜甫不可及。〕《石林詩話》則曰:〔吾詩《廬山高》,今 人莫能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後篇,太白不能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 篇,則子美亦不能為,惟吾能之也。〕二說聚訟,總可不論,大抵自矜,則斷然者 矣。黃白山評:〔宋人沾沾自喜,如夜郎之不知漢大,歐公盛德,亦不免爾爾。〕 今觀《廬山高》僅僅鋪敘,言外別無意味。至若〔君懷磊落有至寶,世俗不辨玟與 玒〕,丈夫壯節似君少,嗟我欲說安得巨筆如長扛,雖曰〔橫空盤硬語〕,實傖父 聲音耳。至《琵琶引》前篇,散敘處已是以文為詩,至〔推手為琵卻于琶〕,大是 訓詁,詩法所不尚。惟後數語 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 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不識寒雲出塞苦,豈知此聲能斷腸! 稍嗚咽可誦。其後篇 絕色天下無,一失再難得。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 亦落議論。惟結處 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點染稍為有情。此以追蹤樂天《婦人苦》、《李夫人》諸篇,尚猶河漢,以較李、 杜,豈非夸父追日父! ○詩道至廬陵,真是一厄,如《飛蓋橋望月》中云:〔乃于其兩間〕,〔矧夫人之 靈〕,〔而我于此時〕,便開後人無數惡習。 ○永叔本一秀冶之筆,忽爾嗜痂,竟成逐臭。作近體詩,便露本質,雖慕平淡,逸 韻自饒。如《懷嵩樓新開南軒與郡僚小飲》曰: 繞郭雲煙匝幾重,昔人曾此感懷嵩。霜林落後山爭出,野菊開時酒正濃。 解帶西風飄畫角,倚欄斜日照青松。會須乘醉攜佳客,踏雪來看群玉峰。 《三百赴宴口占》曰: 賜飲初逢禊節佳,昆池新漲碧無涯。九門寒食多游騎,三月春陰正養花。 共喜流觴修故事,自憐霜鬢惜年華。鳳城殘照歸鞍晚,禁篽無風柳自斜。 《蘇主簿洵挽歌》曰: 布衣馳譽入京都,丹旐俄驚反舊閭。諸老誰能先賈誼?君王猶未識相如。 三年弟子行喪禮,千兩鄉人會葬車。我獨空齋掛塵榻,遺編時讀子雲書。 《遊石子澗》曰: 巘嶭高亭古澗隈,偶攜佳客共徘徊。席間風起聞天籟,雨後山光入酒杯。 泉落斷崖舂壑響,花藏深崦過春開。麇麚魚鳥莫驚顧,太守不將車騎來。 《曉詠》曰: 簾外星辰逐斗移,紫河聲轉下雲西。九雛烏起城將曙,百尺樓高月易低。 露裛蘭苕惟有淚,秋荒桃李不成蹊。西堂吟思無人助,草滿池塘夢自迷。 《送目》曰: 送目蘅皋望不休,江萍高下遍汀洲。長堤柳曲妨回首,小苑花深礙倚樓。 楚徑惠風消病渴,洛城花雪蕩春愁。流杯三日佳期近,擲度蘭波負勝遊。 俱極風流富貴之致。黃白山評:〔次聯妨礙合掌。〕)至《詠柳》曰〔長亭送客兼 迎雨,費盡長條贈別離。〕,其態度真堪與柳鬥綽約也。又《大行皇帝發引詞》〔 忽見九門陳羽衛,猶疑五載欲時巡。〕,《寄秦州田元均》〔萬馬不嘶聽號令,諸 蕃無事樂耕耘〕,尤為典麗。

蘇舜欽

■子美與聖俞齊名,顧深以為恥,每自歎平生作詩比梅堯臣,字比周越,良可笑也 。及觀其詩,粗豪殊甚。即如《中秋吳江新橋對月》,宋人所共推,然〔雲頭灩灩 開金餅,水面沉沉臥彩虹〕,已似官庖肥肉。至〔佛地化為銀世界,仙家多住玉樓 臺〕,豈雅流所忍言。 ○〔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寧取此種,猶稍有清氣。

梅堯臣

■梅詩誠有品,但其拙惡者亦復不少。又因其名太重,常有厚望之意,既所見不副 所聞,益增鄙夷。嘗歎讀楊、劉諸公詩,如入王、石綺疏繡闥,耳倦絲竹,口厭肥 鮮,忽遇葭牆艾席,菁羹橡飯者,反覺其高致。此歐公把臂入林,一時為之傾動也 。諸人不明矯枉之意,盲推眯頌。如〔青苔井畔雀兒鬥,烏柏樹頭鴉舅鳴。世事但 知開口笑,俗情休要著心行〕,及蟹詩〔滿腹紅膏肥似髓,貯盤青殼大于杯〕,誠 為過朴,亦盛推之。風氣既移,當日所為美談,今時悉成笑柄。凡詩受累,大都不 由于謗者,而由于譽者,類然耳。 ○宋之詩文,至廬陵始一大變,顧有功于文,有罪于詩。其自為詩害詩猶淺,論人 詩害詩實深。宛陵雖尚平淡,其始猶有秀氣,中歲後始極不堪耳。苟非群兒之推奉 ,彼亦不敢毅然放恣,大傷雅道也。然非永叔之擁戴,固不能炫惑一世也。宛陵自 述曰:〔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又曰: 我于詩言豈徒爾,因事激風成小篇。辭雖淺陋頗刻苦,未到二雅未肯捐。 今姑舉數篇, 《送鄞宰王殿丞》曰:〔生意各臑臑,黔角容夬夬。〕 《贈陳無逸秀才》曰:〔在鹿忘守穴,挃足乃焉而。〕 《送寧鄉令張沆》曰:〔竹存帝女啼,夔學林雍鑋。〕淡則淡矣,殊不平也。黃白 山評:〔亦何曾淡。〕 《放鶉》詩曰:〔公只知魚之洋洋,鵝之鶂鶂。噫兮!噫兮!〕 《西湖晚步》曰:〔芡韜園客剝,蒲刃水妖驚。〕 《李密學寄御棗》曰:〔其赤如君心,其大如王瓜。〕 《同韓玉汝謁裴如晦》曰:〔逡巡冠帶出,青綬何曳曳!有似縮殼龜,藏頭非得計 。〕此《二雅》耶!晦庵儒者,亦曰:〔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可見人心 不容盡誣,公論久而自出。愚意歐公之譽,固難解園檀之失,朱子之論,亦尚遺棄 他山。都官全集,若汰其鄙俚,精搜雅潔,固自有佳者。如〔五更千里夢,殘月一 城雞〕,甚肖旅況。〔犬鳴林外火,笛響月中村〕,〔窗冷孤螢入,宵長一雁過〕 ,甚肖夜景。《春風》曰: 吹花擁細草,送雨來高閣。江燕倚身輕,逆飛前復卻。 《發勻陵》曰: 孤村望漸遠,去鳥飛已先。向晚雲漏日,微光人倚船。 《送胥裴二子回馬上作》曰: 陰陰雪雲低,遊子去將懶。豈惟遊子倦,疲馬行亦款。 送罷我獨還,回看雁為伴。念此日暮時,寂寞閉竹館。 真覺情事如見。 ○《夏日對雨》曰: 日日城頭雨,還添湖上波。窗中人自聽,門外潦應多。 不畏禾生耳,還愁麥化蛾。吾廬無所有,頻看壁間梭。 此篇最為生動,卻不平淡。 ○梅詩有極佳者,吾尤喜其《擬張九齡詠燕》曰: 眇眇雙飛燕,長年與社違。任從新曆改,只向舊巢歸。 永日當人語,輕寒逆雨飛。自親樑棟慣,不識海鷗機。 惻然捐軀犬旬國之言,讀至此,令人不敢復言明哲保身。 ○《送滕寺孫歸蘇州》曰: 驅車入蜀時,有弟母不往。留婦侍母旁,以子屬婦養。 昨得閶門書,婦子死泉壤。此心那得安,棄官提轡鞅。 東馳三千里,鬻馬求吳槳。吳槳速如飛,歸來拜堂上。 堂前去時樹,已覺枝條長。豈無懷抱感,為壽酌春醠。 欲解其悲,姑諷其孝,又不用勸而用獎,豈惟忠告善道,殆默化于無形矣。此之謂 真溫柔敦厚,唐三百年間,無此一篇也。梅詩之可敬在此。黃白山評:〔此詩取其 意佳可耳,遣調則不脫傖父面目。〕俗人猥稱其〔焚香露蓮泣,聞磬霜鷗邁。〕, 誰無一二好語?至〔野鳧眠岸有閒意,老樹著花無醜枝。〕,尤是吳體中尋常語, 且下句更覺安排造作,何足為重! ○細閱此詩,兼可悟《論語》中〔色難〕二字。

陶弼

■陶弼素有盛名,其《兵器》詩,敘述和戎釀患,倉卒用兵之害,最為酸惻。如 自此兩河間,寂寂無戎備。卒閒喜夜歌,將老貪春睡。 自此為太平,恍逾三十歲。戎昊乘我間,南馳賀蘭騎。 陽關久夜開,樞朽不可閉。陣雲起秦雍,殺氣橫涇渭。 使臣股慄奏,宰相嗔目議。僉曰亟發兵,堅子坑甚易。 倉皇築邊壘,未戰力先瘁。逼迫開庫兵,土蝕鋒船銳。 防秋採舊屯,推轂謀新寄。舊屯老且死,少者無實藝。 良由不訓練,手足迷擊刺。新寄將家子,從小生富貴。 六韜未曾讀,口但知肉味。師復從中御,進退由閽寺。 權輕號令冗,兩戰無遺類。曹公棄七軍,晉人獲三帥。 吾兵自此喪,有詔新其制。此器不預設,一旦何從致! 朝廷急郡縣,郡縣急官吏。官吏無他術,下責蚩蚩輩。 耕牛拔筋角,飛鳥禿翎翅。簳截會稽空,鐵烹堇山碎。 供億稍後期,鞭樸異他罪。 讀此一段,知堪拊膺者,不獨高、張、方、王之事,令人不勝杜牧《阿房》之哀。 黃白山評:〔『新寄』二字杜撰。〕 ○《出嶺題石灰鋪後》曰: 江勢一兩曲,梅梢三四花。登高休問路,雲下是吾家。 可謂清絕。

李覯

■《哀老婦》 里中一老婦,行行泣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從二夫。 寡時十八九,嫁時六十餘。昔日遺腹兒,今茲垂白鬚。 子豈不欲養,母豈不懷居?繇役及下戶,財盡無所輸。 異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圖。牽車送出門,急若盜賊驅。 兒孫孫有婦,小大且攀呼。回頭與永訣,欲死無刑誅。 我時聞此言,為之長歎籲。天民固有窮,鰥寡實其徒。 仁政先四者,著在孟軻書。吾君務復古,旦旦師黃虞。 赦書求節婦,許與旌門廬。翳爾愚婦人,豈曰禮所拘。 蓬茨四十年,不知形影孤。州縣莫能察,詔旨成徒虛。 而況賦役間,群小所同趨。奸欺至骨髓,公利未錙銖。 良田歲歲賣,存者惟萊菔。兄弟欲離散,母子因變渝。 天地豈非大,曾不容爾軀。嗟嗟孝治主,早晚能聞諸? 吾言又無位,反袂空漣如。 按泰伯,希文門下士也。篇中所言,絕似元豐、熙寧間事,豈垂老見之,不禁哀悼 耶!其傷心慘目不待言,〔吾君〕一段,尤為婉摯。後來敘述吏弊,則鄭俠《流民 圖》之所不及繪也。此暨陶弼《兵器》詩,俱可備古今鑒戒,不當以宋詩忽之。黃 白山評:〔此詩稍可成誦。〕

王安石

■宋人先學樂天,學無可,繼乃學義山,故初失之輕淺,繼失之綺靡。都官倡為平 淡,六一附之,然僅在膚膜色澤,未嘗究心于神理。其病遂流于粗直,間雜長句, 硬下險字湊韻,不甚求安,狀如山兕野麋,令人不復可耐。後雖風氣屢變,然新聲 代作,雅奏日湮,大率敷陳多于比興,蘊藉少于發舒,求其意長筆短,十不一二也 。讀臨川詩,常令人尋繹于語言之外,當其絕詣,實自可興可觀,不惟于古人無愧 而已。吾嘗謂此不當以文恕其人,亦不當以人棄其文,特推為宋詩中第一。其最妙 者在樂府五言古,七言律次之,七言古又次之,五言律稍厭安排,七言絕尤嫌氣盛 ,然佳篇亦時在也。黃白山評:〔所舉諸作,無一佳者,不知其『絕詣』何在?〕 ○《送喬執中秀才歸高郵》曰: 薄飯午不羹,空爐夜無炭。寥寥日避席,烈烈風欺幔。 謂予忽惡此,何為向子歎。長年客塵沙,無婦助親爨。 寒暄慰白首,我弟才將冠。邅回歲又晚,想見淮湖漫。 古人一日養,不以三公換。田園在戮力,且欲歸鋤灌。 行矣子誠然,光陰未宜玩。負米力有餘,能無讀書伴。 前敘其不可不歸,後又微諷其復來,曲折宛轉。介甫一生傲慢,如此詩一何溫藹也 。至《送孫正之》則曰: 雲山參差碧四園,溪水詰曲帶城陴。溪窮壤斷至者誰,予獨與子相諧熙。 山城之西鼓吹悲,水風蕭蕭不滿旗。子今去此來無時,予有不可誰予規? 蓋孫不以養歸,故下語剴切,用婉用直,各不妄設。 ○《日出堂上飲》曰: 日出堂上飲,日西未云休。主人笑而歌,客子歎以愀。 指此堂上柱,始生在岩幽。雨露飽所滋,淩雲亦千秋。 所願託永久,何言值君收。乃令卑濕地,百蟻上窮鎪。 丹青空外好,鎮壓已堪憂。為君重去之,不使一蟻留。 蟻力雖云小,能生萬蚍蜉。又能高其濋,不使繼者稠。 語客且勿然,百年等浮漚。為客當酌酒,何豫主人謀。 摹寫怡堂之習,真堪疾首痛心。末數語即《魏風園桃》篇〔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意也。此真《風》、《雅》正傳,吾豈菔私所好! ○又《我欲往滄海》曰: 我欲往滄海,客來自河源。手探囊中膠,救此千載渾。 我語客徒爾,當還治崑崙。歎息謝不能,相看涕翻盆。 客止我且住,濯發扶桑根。春風吹我舟,萬里空自存。 此即前意,正其變法之本懷也。大抵介甫于未執政前不勝感慨,故《詳定試卷》則 曰〔當時賜帛倡優等,今日論才將相中〕,《偶成》則曰〔高論頗隨衰俗廢,壯懷 難值故人傾〕,《愁台》則曰〔傾壺語罷還登眺,岸幘詩成卻歎嗟〕。既執政,則 深憤異議,故《詠雪》則曰: 勢合便疑包地盡,功成終欲放春回。寒鄉不念豐年瑞,只憶青天萬里開。 強項堅執,牢不可破。然細味其語意,亦有孟子所云〔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之 意。故嘗云:〔何妨舉世嫌迂闊,自有斯人慰寂寥。〕至。《雨過偶書》曰〔誰似 浮雲知進退,才成霖雨便歸山〕,則生平輕富貴之念,亦隱隱自在,惜其學術之未 醇也。子瞻《廣陵會三同舍》曰: 士方在田里,自比渭與莘。出試乃大謬,芻狗難重陳。 山谷亦曰:〔負暄真得計,獻御恐成疏。〕凡有志輕世者,何可不三復斯言! ○《定林寺》曰: 眾木凜交覆,孤泉靜橫分。楚老一枝筇,于此傲人群。 城市少美蔬,想今困惔焚。且恁東北風,持寄嶺頭雲。 又《定林》曰: 漱甘涼病齒,坐曠息煩襟。因脫水邊屨,就敷岩上衾。 但留雲對宿,仍值月相尋。真樂非無寄,悲蟲亦好音。 作閒適詩,又復如此,真無所不妙。 ○律詩佳句殆不勝指。如《開元僧舍》:〔和風滿樹笙簧雜,霽雪兼山粉黛重。〕 《大風次耿天騭韻》: 縱湧萬川冰柱立,分披千嶂土囊開。魯門未怪爰居至,鄭圃何妨禦寇來。 《梅花》詩:〔風亭把盞酹孤豔,雪徑回輿認暗香。〕《寄陳正叔》:〔且同元亮 傾樽酒,更與靈均續舊文。〕《金陵懷古》:〔黃旗已盡年三百,紫氣空收劍一雙 。〕皆極刻鏤之工。至《送彥珍》:〔握手百憂空往事,還家一笑即芳時。〕《寄 張先》:〔胡床月下知誰對,蠻榼花前想自隨。〕《寄友人》:〔一篇《封禪》才 難學,五畝蓬蒿勢易求。〕只淡淡寫來,便使人怡然意解。 ○《示妹》詩最佳: 孟光求婿得梁鴻,廡下相隨不諱窮。卓犖才名今日事,蕭條門巷古人風。 五噫尚與時多忤,一笑兼忘我屢空。六月塵沙不相貸,泫然搔首又西東。 〕自解自悲,于此想見文士家庭之樂。 ○〔病身最覺風露早,歸夢不知山水長〕,〔佳時流落真何得,勝事蹉跎只可憐〕 ,夢回時不堪誦之。 ○《江上》曰: 江北秋陰一半開,晚雲含雨卻低回。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 《初晴》曰: 一抹明霞黯淡紅,瓦溝已見雪花融。前山未放曉寒散,猶鎖白雲三兩峰。 如此二詩,謂與唐人有異,吾不信也。

王圭

■〔六鼇〕、〔雙鳳〕,詞誠鉅麗,然尚不及唐人早朝應制。惟宮詞多佳者,然亦 工于鋪敘耳,求如子雲之勸百而諷一,亦未易言也。黃白山評: 昔聞海上有仙山,煙鎖樓臺日月閒。花似玉容長不老,只應春日勝人間。 此岐公立春進溫成閣帖子,時溫成已薨,有旨並進如生時。薨後進詞,極難體貼, 立意稍近,即似挽詩矣。此作玲瓏活脫,真有水月鏡花之妙,置之唐絕,豈可復辨 ,乃賀竟不之及何耶!〕 ○《奉詔餞潞公出鎮西京》:〔功業迥高嘉佑末,精神如破貝州時。〕形容老壯, 果不入俗,固一時之冠。

舒亶

■舒通道《村居》詩: 水繞陂田竹繞籬,榆錢落盡槿花稀。夕陽牛背無人臥,帶得寒鴉兩兩歸。 嘗歎其清絕。偶又得其兩句,詠敗荷云:〔忍看夜影分殘月,別送秋聲入晚風。〕 山川乃分靈于斯人乎! ○亶又有〔宿雨閣雲千嶂碧,野花弄日一村香〕,亦佳,而全篇不見。當是以其人 而累其詩,故集不傳耳。

方子通

■方子通,荊公友也。其《紅梅》詩盛傳,如〔春風吹酒上凝脂〕,亦誠善于刻劃 ,大勝毛澤民〔東牆羞頰逢誰笑,南國酡顏強自持。〕

司馬光

■荊公詩人猶稱之,溫公絕無言及者。余喜其清醇,亦一時雅音。如《哭張子厚》 : 人生會歸盡,但問愚與賢。借令陽虎壽,詎足驕顏淵! 雖至論,猶屬端士之常。其最妙者,在五言律。如《哀李牧》曰: 推牛饗將士,拔距養奇才。虜帳方驚避,秦金已暗來。 旌旗移幕府,荊棘蔓叢台。部曲依稀在,猶能話郭開。 《馬伏波》曰: 漢令班南海,蠻兵避郁林。天涯柱分界,徼外貢輸金。 坐失奸臣意,誰明報國心!一棺忠勇骨,飄泊瘴煙深。 《讀漢武本紀》曰: 方士陳丹術,飄飄意不疑。雲浮仲山鼎,風降壽宮祠。 上藥行當就,殊庭庶可期。蓬萊何日返?五利不吾欺。 又 苜蓿花猶短,葡萄葉未齊。更衣過柏谷,走馬宿棠梨。 逆旅聯懷璽,田間共鬥雞。猶思飲雲露,高舉出虹霓。 如此四詩,有感慨,有諷諭,尤妙在寫漢武癡情如見。至若〔長掩柴荊避寒暑,只 將花卉記冬春〕,〔行徑乍迂初見筍,浮舟正好未生蓮〕,〔俗不好奢田器貴,獄 無留繫吏家貧〕,俱琅然可貴。

范純仁

■范忠宣較司馬文正水能擺卻塵言,然如〔倚錫靜眠松下石,煮茶閒試竹間泉〕, 〔吟榻未移溪月上,醉巾長拂野雲回〕,〔長年已覺春如夢,遠客惟應醉是家〕, 亦自多佳句。

劉敞

■《荒田行》 大農棄田避徵役,小農挈家就兵籍。良田茫茫少耕者,秋來雨止生荊棘。 縣官募兵有著令,募兵如率官有慶。從今無復官勸農,還逐漁鹽作亡命。 描寫廟堂貪功生事,長吏趨承釀成隱患,歷歷如見,固不特宋事為然也。 ○余謂此詩尚在司空《道旁田家篇》之上,彼僅說得兼併之害耳,似此方是大憂。

邵雍

■讀《擊壤集》,多欲為魏文侯之聽古樂。然如《月夜》曰: 雨霽風自好,秋深天未寒。移床就階下,看月出林端。 有酒欲共飲,無琴可獨彈。他時遇良友,此景復求難。 固自清嘉。

曾鞏

■俗傳曾子固不能詩,真妄語耳。〔恁欄到處臨清橫,開閣終朝對翠微〕,〔詩書 落落成孤論,耕稼依依憶舊遊〕,如此風調,不能詩耶!《齊州閱武堂》〔柳間自 詫投壺樂,桑下方安佩犢行〕,不獨循良如見,兼有儒將風流之致。 ○ 侯嬴夷門白髮翁,荊軻易水奇節士。偶邀禮數車上足,暫飽腥膻館中侈。 師回拔劍不顧生,酒酣拂衣亦送死。磊落高賢勿笑今,豢養傾人久如此。 說得奇節之士索然意消,不惟竿頭進步,亦其識見高處。然太史公云:〔緩急所時 有也。〕為士者不可不聞此言,求士者又不可不思此言。 ○子固,介甫執友也。邵子,醇儒也。邵《無酒吟》: 自從新法行,常苦樽無酒。每有賓朋至,盡日閒相守。 必欲丐于人,交視自無有。興來典衣買,焉能得長久! 子固《過介甫偶成》: 結交謂無嫌,忠言期有補。直道詎非難,進言竟多迕。 知者尚復然,悠悠誰可語? 二詩之佳不必言,新法是非,即此可定矣。余嘗謂為人辯謗者,正不當盡護其短, 但言拗執而介甫之過自輕。如近世王宗沐輩,事事疏其盡善,議論豈得為公?不公 則人不能平,真所謂欲蓋彌彰也。

鮮于侁

■《雜詩》 一氣斡元造,為功未嘗煩。群生自生妄,天地亦何言。 鳧脛不可增,楮葉不可鐫。欲益固為損,勞心非自然。 不見平陽侯,醇酒聊終年。 此詩亦意指新法,然猶直而婉。至子瞻《戲子由》詩: 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閫。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唯唯。 是何語言?《山村》、《詠檜》諸篇,借端耳。

劉攽

■貢父詩多可觀者,余極喜其《茂陵徐生歌》: 茂陵徐生老且迂,一心區區長信書。拜章北闕三待報,意欲霍氏安無虞。 那知世主心不同,積惡未極難為功。徙薪曲突事不爾,壯侯幾人當受封? 高岸為谷丘淵移,魯酒之薄邯鄲圍,人生快已各以時,舊意望君君不思。 說得漢宣計山、雲,一如鄭莊公待共叔,參透人情險幻,不在元微之《苦樂相倚曲 》下。 ○通篇惟〔魯酒之薄〕一句,稍嫌食生,不脫宋氣。

鄭獬

■《採鳧茨》曰: 朝攜一筐出,暮攜一筐歸。十指欲流血,且急眼前饑。 官倉豈無粟,粒料藏珠璣。一粒不出倉,倉中群鼠肥。 妙得風謠之遺,當與貢父《漕舟》詩同備採風。黃白山評:〔此詩敻敻《三百》之 遺,使宋人所作皆如此,何遽讓美于唐賢耶?〕 ○ 漕舟上太倉,一鍾且千金。太倉無陳積,漕舟來無極。 畿兵已十萬,三垂戍更多。廟堂又濟師,將奈東南何! 真一字一淚也。

文同

■詩至慶曆後,惟畏俚俗。文與可獨能修飾,不為亂頭粗服之容。黃白山評:〔與 可詩文名《丹淵集》,詩殊平平,文特奇崛,可與唐皇甫湜並驅。宋人乃不甚稱之 ,非特為畫所掩,亦以當時歐、蘇主盟,文尚平易,奇崛一種,遂無復置喙耳。〕 《起夜來》曰: 曉窗明綠紗,蜀錦壓春臥。橫腮琥珀冷,驚起新夢破。 玲瓏轉條脫,縹緲梳倭墮。高軸響銀床,時誤君車過。 風流秀出,真如珠玉在瓦礫也。又《織婦怨》曰: 擲梭兩手倦,踏繭雙足趼。三日不住織,一疋才可剪。 織處畏風日,剪時謹刀尺。皆言邊幅好,自愛經緯密。 昨朝持入庫,何事監官怒?大字雕印文,濃和油墨汙。 父母抱歸舍,拋向中門下。相看各無語,淚迸若傾瀉。 質錢解衣服,買絲添上軸。不敢輒下機,連宵停火燭。 當須了租賦,豈暇恤襦褲!前知寒切骨,甘心肩骭露。 里胥踞門限,叫罵嗔納晚。安得織婦心,變作監官眼? 敘得絮絮縷縷,較長吉〔合浦無明珠〕,勁渾不如,淒惋殆不能讓。 ○致語之妙者,如〔百蟲促夜去,一雁領寒起〕,〔歸鳥亂飛葉,暮雲凝遠山〕, 〔暖蟲垂到地,晴鳥語多時〕。《運判南園瞻民閣》:〔萬嶺逼雲秋色裡,一峰擎 雪夕陽中。〕《漢州王氏林亭》:〔惜去更觀曾畫壁,記來重注舊題名。〕《梅花 》:〔破萼未深聊敵雪,收香不密任隨風。〕俱清麗可喜。又《極寒》曰: 燈火宜冬杪,圖書稱夜長。簾鉤掛新月,窗紙漏飛霜。 酒醴慚孤宦,氈裘逐異鄉。誰知舊山下,梅豔滿東牆? 《夜思寄蘇子平》曰: 亂竹敲松遠,高齋過雨涼。檢書防落燼,下幕恐遺香。 好月娟娟上,輕雷冉冉長。端令阻佳客,不得共清觴。 《和何靖山人海棠》曰: 為愛香苞照地紅,倚欄終日對芳叢。夜深忽憶高枝好,把酒更為明月中。 尤清越也。按子平,即子瞻集中稱其〔書調潤,字法精美,窮居篤學,日有得〕者 ,當是一韻士。

蘇軾

■坡公之美不勝言,其病亦不勝摘,大率俊邁而少淵渟,瑰奇而失詳慎,故多粗豪 處、滑稽處、草率處,又多以文為詩,皆詩之病。然其才自是古今獨絕。 ○坡詩吾第一服其氣概。《聞子由不赴商州》曰:〔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 身藏。〕《倅杭時過陳州和柳子玉》曰:〔南行千里成何事,一聽秋濤萬鼓音。〕 《陳述古邀往城北尋春》曰:〔曲欄幽榭終寒窘,一看郊原浩蕩春。〕後至垂老投 荒,夜渡瘴海,猶云: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如此胸襟,真天人也。 ○《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曰: 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遊,麾斥八極隘九州。化為兩鳥鳴相酬, 一鳴一止三千秋。開元有道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西望太白橫峨岷, 眼高四海空無人。大兒汾陽中令君,小兒天臺坐忘真。生平不知高將軍, 手汙吾足乃敢嗔。作詩一笑君應聞。 文人有一言使人升九天墮九淵者,此類是也。亦公自寫其傲岸之趣,卻令太白生面 重開,勝《碑陰記》一段文字遠甚。 ○《鶴歎》曰: 園中有鶴馴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鶴有難色側睨予,豈欲臆對如鵩乎? 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長脛閣瘦軀。飲啄少許便有餘,何至以身為子娛! 驅之上堂立斯須,投以餅餌視若無。嘎然長鳴乃下趨,難進易退我不如。 《惠州殘臘獨出》曰: 幽尋本無事,獨往意自長。釣魚豐樂橋,採杞逍遙堂。 羅浮春欲動,雲日有清光。處處野梅開,家家臘酒香。 路逢眇道士,疑是左元放。我欲從之語,恐復化為羊。 著想俱不從人間,真化人出無入有之筆。然政如吞刀吐火,可暫不可常。 ○公詩本一往無餘,徐州後愈益縱恣。然如《乘舟過賈收水閣》: 愛酒陶元亮,能詩張志和。青山來水檻,白雨滿漁蓑。 淚垢添丁面,貧低舉案蛾。不知何所樂,竟夕獨酣歌。 不惟善寫達人胸懷曠闊,下語亦甚風流蘊藉。 ○黃州詩尤多不羈,〔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一篇,最為沉痛;〔雨中看牡丹 ,依然暮還斂〕,亦自惜幽姿,尤有雅人深致。 ○和《楊公濟梅花詩》,友夏深所不滿,然如〔檀心已作龍涎吐,玉頰何勞獺髓醫 〕,豈非佳話,但似中聯,不宜作絕句耳。 ○坡詩常有全篇不佳,一二語奇絕者,形容泰山日出,〔一點黃金鑄秋橘〕,刻劃 可謂精工。 ○《胡完夫母挽辭》曰: 當年織屨隨方進,晚節稱觴見伯仁。回首淒涼便陳跡,凱風吹盡棘成薪。 《次朱光庭初夏》曰:〔臥聞疏響梧桐雨,獨詠微涼殿角風。〕《哭王斿父平甫》 曰:〔聞道騎鯨遊汗漫,憶嘗捫虱話悲辛。〕使事妙無痕跡,真鉅匠也。至其清空 而妙者,如 〔野闊牛羊同雁鶩,天長草樹接雲霄〕,〔古琴彈罷風吹座,山閣醒時月照杯〕, 〔行樂及時須有酒,出門無侶漫看書〕,〔狙公欺病來分栗,水伯知饞為出魚〕, 〔床下雪霜侵戶月,枕中琴築落階泉〕,俱清新俊逸。若 〔風來震澤帆初飽,雨入松江水漸肥〕,〔清風偶與山阿曲,明月聯隨屋角方〕, 未免太纖。〔曲無和者應思郢,論少卑之且借秦〕,則破體書、沒骨畫也。

蘇轍

■欒城身分氣概,總不如兄,然瀟瀟俊逸,于雄姿英發中,兼有醇醪飲人之致,雖 亦遠于唐音,實宋詩之可喜者也。吾昵之殆甚于老坡。長律尤多可喜;閒適則如〔 遠泛便成終日醉,幽尋不盡數家園〕,〔簾中飛絮縈殘夢,窗外啼鶯伴獨吟〕。風 景則如〔雨餘嶺上雲披絮,石淺溪頭水蹙鱗〕。排遣則如〔宦遊底處非巢燕,歸計 何嫌誚沐猴〕,〔士師憔悴經三黜,陶令幽憂付一酣〕,〔懶將詞賦占鴞臆,頻夢 江湖伴蟹螯〕。慰人則如 舊傳北海偏憐客,新怪東方苦愬饑。應笑長安居不易,空吟原上草離離。 使事則如《送王恪知襄州》: 峴首重尋碑墮淚,習池還指客橫鞭。逃亡已覺依劉表,寒俊應須禮浩然。 《寄題趙矹戲彩堂》:〔橐裝已笑分諸子,吏道何勞問薛公。〕不惟切定省,兼切 相子。《喜侄邁還家》:〔林下酒樽還漫設,床頭《易傳》近看無?〕亦深切叔侄 也。至《雜詩》: 蒼然澗下松,不願世雕刻。斧斤百夫手,牽挽千牛力。 砍成華屋柱,加以綴衣飾。人心喜相賀,松心終自惜。 蒼渾沉深,即列之唐人中,亦錚錚者。黃白山評:〔『綴衣』字出《尚書顧命》 ,宋人使事如此,往往因一二字礙其全篇,論詩者固不得輕放過也。〕 ○和《子瞻好頭赤》一篇,真勝子瞻: 沿邊將士生食肉,小來騎來不騎竹。翩然赤手挑青絲,捷下巔崖試深谷。 牽入故關榆葉赤,未慣中原暖風日。黃金絡頭依圉人,俯首北風懷所歷。 不惟音節入古,且言外感慨悲涼,有吳子泣西河,廉公思趙將之意,大蘇集中未見 有是。 ○二蘇《野鷹來》,大蘇尤俊邁,如〔嗟爾公子歸無勞,使鷹可呼亦凡曹〕。然子 由〔可憐野雉亦有爪,兩手捽鷹猶可傷〕,藉以誚劉琮兄弟,猶覺有意。蓋此題本 為襄陽樂府也,而坡公坦率,潁濱干略,亦具見矣。 ○《上元》詩:〔荒城熠耀相明滅,野水芙蓉亂白蓮。〕螢與蓮皆非歲首所有,豈 筠州風氣不正,與中土異耶?黃白山評:〔『熠耀』、『芙蓉』,疑皆燈類。〕 ○北歸潁上後,詩間雜詼諧,多涉筆成趣。如《九日》:〔酒慳慚對客,風起任飄 冠。〕《葺居》:〔旋築高牆護雞犬,稍容嵇阮醉喧嘩。〕然至《題任氏大檜》詩 : 便令殺身起大廈,亦恐眾材無匹敵。且留枝葉撓雲霓,猶得世人長太息。 不徒徑直之氣不衰,凜然有大臣以身存亡繫國重輕之義。

秦觀

■作田園詩,宜于樸直,共曲折頓挫在轉落處,用意不窮便佳,不在雕飾字句;常 有用雅字則俗,用俗字反雅者,猶服大綀不可承以錦襪也。少游《田居》詩,描寫 情景,亦有佳處,但篇中多雜雅言,不甚肖農夫口角,頗有驢非驢、馬非馬之恨。 如〔雞號四鄰起,結束赴中原〕,此遊俠少年及從軍行中語,田叟何煩爾!然如 寥寥場圃空,跕跕烏鳶下。飲酣爭獻酬,語闋或悲吒。 悠悠燈火暗,刺刺風飆射。 亦深肖田家風景,有儲詩之遺。 ○昔人評少游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如〔支枕星河橫醉後,入簾風絮報 春深〕,真好姿態。至〔屠龍肯自羞無用,畫虎從人笑未成〕,亦自骯髒也。然終 不如介甫〔雞蟲得失何須問,鵬鷃逍遙各自知〕,真是老手。

晁補之

■晁之于秦,較有骨氣。如 虛齋閉疏窗,竹日光耿耿。更無司業酒,但有廣文冷。 人憐出入獨,自喜往還省。時作苦語詩,幽泉汲修綆。 又《視田贈弟》曰: 一從學聱牙,世事百色廢。賣牛姑補室,歲晚霜雪至。 大有古音。

黃庭堅

■讀黃豫章詩,當取其清空平易者。如《曲肱亭》: 仲蔚蓬蒿宅,宣城詩句中。人賢忘巷陋,境勝失途窮。 寒菹書萬卷,零亂剛直胸。偃蹇勳業外,嘯歌山水重。 晨雞催不起,擁被聽松風。 不甚矯揉,政自佳。其詩病在好奇,又喜使事,究其所得,實不如楊、劉。黃白山 評:〔黃極意學杜,然『月黑虎夔藩』,『狸奴將數子』,誤會杜句為己詩料,宜 其僅得少陵之皮毛也。〕如〔春將國豔熏花骨,日借黃金縷水紋。〕,何等費力! 詠弈棋〔湘東一目誠堪死,天下中分尚可持。〕,終亦巧累于理。〔霜林收鴨腳, 春網薦琴高。〕,按鴨腳即銀杏,以葉似鴨腳得名;仙人琴高跨鯉而來,故言鯉者 多引其事。今曰〔薦琴高〕,何異微生一瓶,右軍兩隻耶! ○〔蜂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奇句也。但題是落星寺,上句形容山 腰室廬參差高下之致酷肖,下句未免題外發意矣。此二語有重名,然明眼人正不能 為高名所瞞。 ○《詠猩猩毛筆》曰: 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 物色看王會,勳勞在石渠。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 雖全篇佻謔,使事處猶覺天趣洋溢。至《接花》詩: 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升堂與入室,只在一揮斤。 則真如祝欽明之《八風舞》,大雅掃地矣。 ○《謝送碾茶》詩: 春風飽識大官羊,不慣腐儒湯餅腸。搜攪十年燈火讀,令我胸中書傳香。 已戒應門老馬走,客來問字莫載酒。 如此等亦自清芬逼人。 ○漁隱曰:〔東坡云『黃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然不可多 食,多食則發風動氣。』山谷云:『蓋有文章妙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者。』指東 坡而言也。二公文章,自今視之,世自有公論,豈至各如前言,蓋一時爭名之詞耳 。俗人便以為誠然,遂為譏議,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者耶?〕余意二 公之言,皆為至論,非為爭名,終不自掩厥失者,所謂睫無內見之明也。坡詩苦于 太盡,常有奢大難降,筆走不守之恨。魯直頗能開闢,如虯髯客恥自從龍,要亦倔 強海外耳。至漁隱所言,如盲師論南泉公案,謂特作斬貓勢。黃白山評:〔二公互 相評論,真正相知之言,不阿所好者,謂為『爭名』,猶是隔壁話。〕

陳師道

■後山以薦得官,即除正字,作詩曰: 扶老趨嚴召,徐行及聖時。端能幾字正?敢恨十年遲。 肯著金根誤,寧辭乳嫗譏?向來憂畏斷,不盡鹿門期。 用事切當,第三語尤天然巧合。 ○雪計:〔木鳴端自語,鳥起不成飛。〕真可謂不落色相。 ○《九日寄秦覯》: 疾風回雨水明霞,沙步叢祠欲暮鴉。九日清樽欺白髮,十年為客負黃花。 登高懷遠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淮海少年天下士,獨能無地落烏紗? 一作〔可能〕,〔可〕字較〔獨〕字為圓,然〔獨〕字意深,有陋巷不改其樂之意 。 ○方回推後山直接少陵,今觀其五言律,氣格誠有相近處。但五言律僅少陵詩中之 一,後山相近者又少陵五言律中之一也。優孟抵掌似耳,詎可遽為楚相! ○《和黃預病起》曰: 似聞藥病已投機,牛鬥蛇妖頓覺非。李賀固知當得疾,沈侯可更不勝衣? 驚逢白璧山千仞,會見黃金帶十圍。不信詩書端作崇,孰知糠秕亦能肥? 此詩首言病退;次聯用長吉嘔出心肝事,其人當必能詩;後四句是祝其強健豐碩。 但新病起即欲十圍之腰,恐不能驟長如是,所謂言之太過,然意致頗佳。

張耒

■蘇門六子,余尤喜文潛。如《海州道中》: 渡頭鳴舂村徑斜,悠悠小蝶飛豆花。逃屋無人草滿家,累累秋蔓懸寒瓜。 《廣化遇雨》: 撞鐘寺門掩,晚霽尚殘滴。相攜下山去,塵靜馬無跡。 歸來解鞍歇,新月如破璧。但恐桃花源,回舟已青壁。 大是清越。長律尤多秀句,如 〔綠野染成延晝永,亂紅吹盡放春歸〕,〔萬頃澤空供雪意,一枝梅笑破冬嚴〕, 〔新月已生飛鳥外,落霞更在夕陽西〕,〔青引嫩苔留鳥篆,綠垂殘葉帶蟲書〕, 〔歸鳥各尋芳樹去,夕陽微照遠村耕〕,真能擺脫爾時惡氣也。嘗歎宛丘醇深經術 ,及其《次張公遠韻》:〔何待挑琴知有術,未嘗驅豆更無謀〕,輕豔不減溫、李 ,固知不獨一靖節不能忘意閒情耳。 ○《春日雜書》: 昨日為雨備,今晨乃大風。臨風謹自備,通夕雪迷空。 備一常失計,盡備力難供。因之置不為,拱手受禍凶。 當為不可壞,任彼萬變攻。築屋如金石,何勞計春冬? 此詩可代箴銘。余意只須此處往,自有餘味。下云〔此道簡且安,古來家國同〕, 說出正意,反覺索然。每見鍾、譚動欲截去人詩,意嘗厭之,今乃知實有不可不刪 者。如東坡《湖上夜歸》: 我飲不盡器,半酣味尤長。籃輿湖上歸,春風吹面涼。 行到孤山西,夜色已蒼蒼。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 尚記梨花村,時時聞暗香。 似此真佳。後云: 入城定何時,賓客半在亡。睡眼忽驚矍,繁燈開河塘。 市人拍手笑,狀如失林獐。始悟山野姿,異趣難自強。 人生安為樂,吾策殊未良。 不惟太盡無餘,〔失林獐〕尤不成語,不若〔聞香〕處即止為愈也。

賀鑄

■人知方回工詞,不知其詩亦自勝絕。如《題放鶴亭》:〔萬頃白雲山缺處,一庭 黃葉雨來時。〕《茱萸灣晚泊》:〔荻浦漁歸初下雁,楓橋市散只啼鴉。〕不減許 郢州風調也。《漢上屬目》曰: 白雲蒙山頭,清川山下流。芳洲採香女,薄暮漾歸舟。 並蒂雙荷葉,逢迎一障羞。持情不得語,大婦在高樓。 尤為俊響。

晁沖之

■叔用,無咎弟也。《田中行》一詩,饒有古趣。又〔獵回漢苑秋高夜,飲罷秦台 雪作天〕,〔繫馬柳低當戶葉,迎人桃出隔牆花〕,俱俊氣可掬。

孔文仲

■《早行》曰: 客興謂已旦,出視見落月。瘦馬入荒陂,霜花重如雪。 海風吹萬里,兩耳凍幾脫。歲晏已苦寒,近北尤凜冽。 況當清曉行,溯此原野闊。笠飛帶繞頸,指強不得結。 農家煙火微,炙手粗可熱。豈能迂我留,而就苟且活。 仰頭視四宇,夜氣亦漸豁。苦心待正書,白日想不缺。 歷敘旅途之慘,慰安中帶有悲憫,悲憫處仍懷安分止足,固是端人之言。

徐積

■徐仲車,高士也。其詩頗有唐音,如《送王潛聖》末云: 關西夫子雖遲暮,行笑行吟正安步。菑川海上牧羊兒,解說公孫放豚去。 磊落中有風度。到〔勤穿凍地緣栽竹,喜占明窗為著書〕,則新聲之可聽者。

唐庚

■強幼安有《子西文錄》一卷,悉追記其遺言,就中論詩者尤多可觀。及讀子西詩 ,則又不能盡善。如〔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警句也,後聯甚平平,至〔夢 中頻得句,拈得已忘筌〕,益強弩矣。《雪意》:〔浦遠渾無鶴〕,亦佳,〔林疏 只有松〕,殊不稱。大都心手不能相如,雖才者猶同此病, ○ 水過漁村濕,沙寬牧地平。片雲明外暗,斜日雨邊晴。 山轉秋光曲,川長暝色橫。瘴鄉人自樂,耕釣得浮生。 子西極矜此詩,今觀之,中聯果佳,但作詩有疏疏密密之說,尚嫌其起處太整。 ○《憫雨》曰: 老楚能令畏壘豐,此身翻累越人窮。至今無奈曾孫稼,幾度虛占少女風。 茲事會須星有好,他時會厭雨其濛。山中賴有萊糧足,不向諸侯託寓公。 此子西謫惠州時作,故以庚桑楚居畏壘之山能令豐穰,惠州以己之故至于不雨反興 。起法甚新,但篇中使事不無太多,喜其不至豫章之生硬令人難耐,兼料豐可為枵 者救饑耳。 ○《初到惠州》曰: 廬橘楊梅乃爾甜,肯容遷謫到眉尖。因行採藥非無得,取足看山未害廉。 辨謗若為家一喙,著書不直字三縑。老師補處吾何敢,政謂宗風不敢謙。 末聯指東坡也。〔補處〕出釋典,中聯亦小有致。至《湖上》詩:〔佳月明作哲, 好風聖之清〕,真文海泥犁,不意子西亦墮落其內。

韓駒

■ 北風吹日晝多陰,日暮擁階黃葉深。倦鵲繞枝翻凍影,飛鴻摩月墮孤音。 推愁不去如相覓,與老無期稍見侵。顧藉微官少年事,病來那復一分心。 此子蒼《冬日》詩也。前半寫景,後半言懷,詞氣似隨句而降,漸就衰颯,然恬讓 之致可掬。嗚呼!獨不可向伏櫪者言耳。 ○又《夜泊寧陵》曰: 汴水日馳三百里,扁舟東下更開帆。旦辭杞國風微北,夜泊寧陵月正南。 老樹挾霜鳴窣窣,寒花垂露落毿毿。茫然不悟身何處,水色天光共蔚藍。 宋人極稱此詩,然亦閑于情致,而減于氣格。但此種詩雖不高,尚無惡氣,如乘款 段馬、下澤車,固無將伯之患。曾、韓之流,則本無千里之步,惟善蹄嚙耳。

劉路 韋冠之

■宋詩雖不及唐,才情原自不乏。南渡前,但非宛陵、豫章二派,即多可喜。如劉 路《題半隱堂》曰: 一堂圖籍自陶冶,三徑蕭蘭俱歲華。定非平恩許侯宅,會是仲長公理家。 端居雅不煩屏當,佳設頗嘗成咄嗟。惟我閑身數來往,徽絃一泛即生涯。 韋冠之《寄荊南故人》曰: 餘生自拚一虛舟,未害尋詩慰客愁。梅欲飄零猶醞藉,柳才依約已風流。 關心弟妹無黃犬,入夢江湖有白鷗。別後故人相念否?東風應倚仲宣樓。 如此二詩,亦甚風致也。黃白山評:〔有何風致?〕

釋惠洪

■僧詩之妙,無如洪覺範者,此故一名家,不當以僧論也。五言古詩,不徒清風逼 人,用筆高老處,真是如記如畫。近體詩,如《石台夜坐》: 永與世遺他日誌,尚嫌山淺暮年心。凍雲未放僧窗曉,折竹方知夜雪深。 《上元宿百丈》:〔夜久雪猿啼嶽頂,夢回清月在梅花。〕俱秀骨嶷然。惟帶禪和 氣者不佳,固其本業耳。 ○僧遵式詩〔拾句書幽石,收茶踏亂雲〕,亦小有致。〔煮茗敲冰柱,看經就雪簷 〕,雖清不免于寒。

李綱

■ 聞說飛蝗起自淮,勢如風雨渡江來。吾家歲事何須慮,只恐人言不是災。 此伯紀謫沙陽監稅時聞家信作也,鬢鬢憂國若此,此真賢宰相之言。如《記舊夢》 、《泛舟循惠間山水清絕》、《次韻李似宗小圃》之作非不佳,然不足為公重。 ○三〔不足〕乃介甫一時強辯之言,遂為後來口實。甚矣御人口給之不可也!

李藻

■《書寧川驛壁》曰: 過眼空花一餉休,坐狂猶得佐名州。雖遭瀧吏嗤韓子,卻喜溪神識柳侯。 盡日野田行●●,有時雲嶠聽鉤輈。會將新濯滄浪足,踏遍千岩萬壑秋。 此詩意氣高曠,一往俊逸,亦有大蘇彷彿。又《醉別李侍郎》曰〔雙槳又乘清夜去 ,一樽聯發少年狂〕,亦灑落可喜。 ○李光在政府,與秦檜議論不合,安置藤州,差密院使臣伴送。既還,贈詩曰: 日日孤村對落暉,蠻煙深處忍分離。追攀重見蔡明遠,贖罪難逢郭子儀。 南渡每憂鳶共墮,北轅應許雁相隨。馬蹄踏遍關山路,他日看來又送誰? 此篇惟末句強弩,中聯亦嗚咽可誦,但意氣不如。至胡澹庵以乞斬王倫竄嶺外,將 渡海,和朱咸曰:〔銀山千疊酒微酣。〕〔銀山千疊〕,指巨浪也。氣概如此,當 使波神退舍矣。

劉子翬 朱松

■建炎、紹興諸公,吾最喜劉屏山、朱韋齋兩先生詩。韋齋《謁吳公路許借論衡復 留一日》曰: 幽獨不自得,駕言款齋廬。殷勤主人意,投轄恐回車。 世途早已涉,此去將焉如?惟憂酒錢盡,使我詩腸枯。 會合曾幾何,可復自為疏!更當留一夕,帳中搜異書。 《送金確然歸弋陽》曰: 昔我雲溪居,送子雲溪濆。重來問何時,笑指溪上雲。 一別四周星,坐此世故紛。衰顏兩非昔,華髮粲可耘。 我纏風樹哀,終日無一忻。子乃水菽憂,南北奔走勤。 對床語未終,別意如絲棼。歸夢尚隨子,何當歎離群。 讀此二詩,長厚之氣藹然可掬。又《詠芍藥》云: 已分春光冉冉過,奇葩好去奈愁何!誰令玉頰紅成點,如意痕輕琥珀多。 豐神一何婉媚也! ○屏山絕句曰: 偶臨沙岸立多時,淡淡煙村日向低。幽事挽人歸不得,一枝梅影浸澄溪。 此種意趣,豈屠沽兒所解? ○《和李巽伯春懷》:〔有酒即佳辰,無兵皆樂土。〕《巡寨偶書》曰: 群凶昔吾軍,赤指評鳴弦。防胡屢瓦解,合寇俄星連。 敘述亂離及潰兵之害,真古今一轍。更有《防江行》一篇,不徒詞章徒健,如〔拔 敵軍之箭以射敵〕,深覺爾時將士可用,令人轉憶待制先生之用兵。

張九成

■ 汲汲我何事,愛此窗日光。北門終日開,風透軒檻涼。 貧病何以療,六經真古方。榮辱頓爾失,泰山亦毫芒。 呼兒來讀書,弦誦驚滿堂。仕途有捷徑,掩口笑我狂。 滿肚不合時宜,與子由《東方書生行》同意。然蘇曰: 東方書生多愚魯,閉門誦書口生土。窗中白首抱遺編,自信此書傳父祖。 辟雍新說從上公,冊除僕射酬元功。太常弟子不知數,日夜吟誦如寒蟲。 四方窺覘不能得,一卷百金猶復惜。康成穎達棄塵灰,老聃瞿曇更出入。 舊書句句傳先師,中途欲棄還自疑。東鄰小兒識機會,半年外舍無不知。 乘輕微肥正年少,齒疏唇腐真堪笑。是非得失付他年,眼前且買先騰踔。 不名裂眥而談,此全用嬉笑也。按蘇譏新學,此並不關學,其旨微異。

沈與求

■沈和仲,宣、政遺人也,故其詩尚多清多。如《過吳江豁然閣》: 濛濛小雨麥秋天,江上人家欲暮煙。行客未能忘勝處,繫船相伴白鷗眠。 《于潛道中》曰: 首路潛溪驛,雞聲欲曙天。籃輿沖宿霧,棧閣寄層巔。 高下林端屋,縱橫石罅田。野泉隨處有,草木盡蒼然。 二詩殆可入畫。

呂本中

■呂居仁詩亦清政,惜多輕率。如《柳州開元寺夏雨》詩: 風雨瀟瀟似晚秋,鴉歸門掩伴僧幽。雲深不見千岩秀,水漲初聞萬壑流。 鐘喚夢回空悵望,人傳書至竟沉浮。虎頭燕頷非吾相,莫羨班超拜列侯。 《西歸舟中懷通泰諸君》曰: 一雙一隻路旁堠,乍有乍無天際星。亂葉入船侵敗衲,疾風吹水擁枯萍。 山林何謝誰方駕,詩語曹劉可乞靈?酒碗茶甌俱不厭,為公醉倒為公醒。 不無秀句,卒付頹然,韻度雖饒,終有緩骨孱筋之恨,亦大似其國事也。此種皆韓 子蒼流弊。

曾幾

■事莫病于偽為,如歐、梅之矯楊、錢,未盡為詩害也,令歐任其秀治,梅率其清 溫,原自名家,所恨筆力不高,飾為勁悍,不覺流于粗鄙,而惡聲出矣。魯直好奇 ,兼喜使事,實陰效楊、錢,而外變其音節,故多矯揉倔佶,而少自然之趣。然氣 清味列,胸中亦自有權衡,故佳篇尚多。子蒼逸韻天生,疏率自喜,轉覺天趣有餘 ,結構不足,雖淵源豫章,實與魯直相背。茶山天性粗劣,又復崇尚豫章,粗鄙矯 揉,備得諸公之惡境而揣摹之,以為道在是矣,故盈卷皆啅噪之音。其集中惟《癸 未八月十四日至十六夜月色皆佳》一篇可觀,如〔明時諒費銀河洗,缺處應須玉斧 修〕,警句也。黃白山評:〔此聯似西昆。〕)雪詩〔一夜紙窗明似月〕,亦不雕 琢而工,至〔多年布被冷如冰〕,又不可耐矣。一瞽登壇,群盲振鐸,自後論詩者 日多,害詩者日甚,至江湖詩出,而《卿雲》、《擊壤》以來數千年之正業,至此 遂淪長夜。大率宋詩三變,一變為傖父,再變為魑魅,三變為群丐乞食之聲。吾嘗 讀《中州集》,高者雅秀,卑者亦不至鄙俚。一時惡氣,獨聚于南,豈國之將亡, 衰亂先形之筆墨耶!

陳與義 陳淵

■選南渡後詩,務取短中之長,有以一聯收者,以一句錄者,必求首尾溫麗,幾無 詩矣。陳簡齋詩以趣勝,不知正其著魔處,然俊氣自不可掩。如《雨晴》詩:〔牆 頭語鵲衣猶濕,樓外殘雷氣未氣。〕《以事走郊外示友》:〔黃塵滿面人猶去,紅 葉無言秋又歸。〕《觀江漲》:〔疊浪並翻孤日去,兩津橫捲半天流。〕俱可觀。 《送熊博士赴里安令》一作尤佳: 衣冠袞袞相逢處,草木蕭蕭未變時。聚散同驚一枕夢,悲歡各誦十年詩。 山林有約吾當去,天地無情子亦饑。笑領銅章非失計,歲寒心事欲深期。 雖格調不足言,頗為入情也。 ○幾叟詩又勝簡齋,《曉登嚴陵釣台》曰: 溪山有底好?適契貧士欲。敢論生不侯,但喜夢非僕。 攜筇縱朝步,初日穿林麓。西風扶兩腋,一舉千里鵠。 意氣不凡,下語亦甚新警。

范浚

■《偶作》曰: 晏食聊當肉,緩步聊當車。時飲一杯酒,歷觀千載書。 正爾良獨難,亦復將何須? 此君詩不多見,觀此胸襟,殊非碌碌者。黃白山評:〔『正爾』二句,如暗丐搖鈴 ,雖口中大聲唱叫,不解所說何語。山谷之『且然聊爾耳,得也自知之』,吾不能 不憾始作誦者。〕

周必大

■周益公氣骨不高,而微有淹雅之度。如詠《楊廷秀家園》〔回環自斸三三徑,頃 刻常開七七花〕,亦有自然之美也。 ○公與歐陽峰相善,每摘其警句示人。余惟喜其〔風色似傳花信到,夕陽微放柳梢 晴〕有態,餘俱寒陋。

朱熹

■詩雖不宜苟作,然必字字牽入道理,則詩道之厄也。吾選晦翁詩,惟取多興趣者 。黃白山評:〔胡澹庵嘗以詩人薦朱子于朝,朱大憾其不知己,戒不復作詩。余謂 澹庵雖不知朱子,卻知詩,蓋紫陽詩實勝當時諸人也。〕如《次秀野雪後書事》: 惆悵江頭幾樹梅,杖藜行繞去還來。前時雪壓無尋處,昨夜月明依舊開。 持寄遙憐人似玉,相思應恨劫成灰。沉吟落日寒鴉起,卻望紫荊獨自回。 又《次雪韻》: 一夜同雲匝四山,曉來千里共漫漫。不應琪樹猶含凍,翻笑楊花許耐寒。 乘興正須披鶴氅,瀹甘尤喜破龍團。無端酒思催吟筆,卻恐長鯨吸海乾。 二詩俱風致,〔楊花〕句尤具慧心。 ○道學諸公詩,亦自有佳句。如徐崇文《毅齋即事》〔苔色上侵閑坐處,鳥聲來和 獨吟時〕,殊清氣。林蠆齋《送光澤蘇縣丞》〔松廳莫笑無公事,蕖幕常能致俊流 。〕,用事頗切。呂東萊《春日絕句》曰: 一川晚色鷺分去,兩岸煙光鶯喚來。徑欲卜居從釣叟,垂楊缺處竹門開。 尤雅靚也。

陳傅良

■《寄陳同甫》曰: 古來材大難為用,納納乾坤著幾人。但把雞豚宴同社,莫將鵝鴨惱比鄰。 上句即所謂〔民之失德,乾餱以愆〕也。合兩句並觀,見俗情慮淺,恩怨本無大故 ,而毀譽由之。同甫屢經禍患,故以為戒。下云 世非文字將安託,身與兒孫竟孰親?一語解紛吾豈敢,祇應行道亦醉辛。 讀至此真欲淚下。嘗歎如李伯禽者毋論,即〔驥子好男兒〕,少陵詎得其力!此困 窮之士,齒豁頭童,旁搜遠紹,而不悔也。 ○《冬夜感懷》曰:〔已覺二毛嗔婦問,可堪一飯患兒多〕,酸感之甚,殆不能再 讀。 ○《送謝希孟歸黃岩》曰: 圭璧襲繅籍,山龍飾衣裳。不聞燧古初,而興自虞唐。 毀車崇騎射,隸作篆籀藏。至今人便之,秦亦忽以亡。 又曰: 累觴以為歡,班荊以為儀。交際貴如此,勿使至意虧。 頗嘗怪小雅,鹿鳴至魚麗。賓主禮百拜,六經似支離。 此重傷古道之不復也。前篇猶冷諷,次篇全用反語,令聞者自思,不惟立意高,安 章頓句亦是雞群之鶴。

葉適

■宋人于樂府一途,尤為河漢,水心《白苧辭》一篇,深得古意: 有美人兮來獨處,陟彼南山兮伐寒苧。挑燈細緝抽苦心,冰花織成雪為縷。 不憂絕技無人學,只愁不堪嫁時著。鄭僑吳劄今悠悠,爭看買笑錦纏頭。 深歎知音難遇,又不忍遽自決絕,徊翔宛轉,無限風流。

劉宰

■猛虎行 市有虎,毋妄言。當關虎士森戈鋌,市上一呼人駕肩。 虎雖猛,那得前?市有虎,言非妄。君不見左馮翊,天下壯。 斧斤聲斷林壑空,猛虎通衢恣來往。 食人肉,飲人血,沉痛積冤那可說?凝香堂上紫煙浮,風流太守憂民憂。 一朝下令開信賞,藉皮枕骨彌山丘。虎已滅,人患絕,夜永猶聞泣幽咽。 泰山之側如可居,子後夫前甘死別。 亦即〔苛政猛于虎〕意,而曲折抑揚,備極剴暢。古無此體,實自漫塘創調,遂為 近世李四涯樂府之祖。

吳龍翰 洪適

■吾觀晚宋詩有極佳者,其名反不甚影。如吳龍翰 妾心江岸石,千古無變更。郎心江上水,倏忽風波生。

擊築復擊築,欲歌雙淚橫。寶刀重如命,命如鴻毛輕。 二詩俱有樂府之遺。 ○洪適 青青河畔草,英英籬邊菊。雅雅當窗女,濯濯手如玉。 淵淵錦中意,粲粲未盈幅。稿砧天一涯,刀頭誤行卜。 鑒怨新眉,誰教遠山綠!

迢迢牽牛星,奕奕停梭女。尋盟整遙轡,緘情遵漢渚。 欣宴未斯須,別愁眉已度。黃月不我留,殘機忍重顧。 翻羨巫山雲,朝朝楚王遇。 深情秀致,全在兩末句弄姿,寫出無聊之態。此詩較《十九首》則有間矣,在晚宋 中固是烏群一 鷺。

裘萬頃

■《雨後》曰: 秋事雨已畢,秋容晴為妍。新香浮●●,餘潤溢潺湲。 機杼蛩聲裡,犁鋤鷺影邊。吾生一何幸,田裡又豐年。 《出門》曰: 出門復入門,吾行竟安之?攜書北窗下,翻閱聊自怡。 有懷千載人,掩卷還歔欷。采采首陽薇,戀戀商山芝。 一裘或終身,欣然釣江湄。斯人不可作,古道日式微。 目前稻粱謀,鳧雁方齊飛。青田寂無音,歲晚將疇依? 慎勿出門去,塵埃染人衣。 元量生于豫章,殊不染其惡氣,大可敬也。《見雪》一篇,尤見義烈之概。

尤袤

■隆興後推范、陸、尤、楊。嘗見其《海棠》詩〔曉妝無力胭脂重,春睡方酣酒暈 深〕,精工不在魯直〔荀令爐香〕之下。又《苦雨》詩: 十年江國水如淫,怕見三秋雨作霖。可念田家妨卒歲,須煩風伯蕩層陰。 禾頭昨夜憂生耳,木德何時卻守心。歲星守心,天下大豐。 兀坐書窗詩作崇,寒蟲嗚咽伴愁吟。 洵為典雅。

楊萬里

■誠齋生平論詩最多,讀其集則涉粗豪一路。其《送丘宗卿帥蜀》最傳神: 諭蜀宣威百萬兵,不須號令自精明。酒揮勃律天西宛,鼓臥蓬婆雪外城。 二月海棠傾國色,五更杜宇說鄉情。少陵山谷千年恨,不遇丘遲眼為青。 〔傾國〕二字素聯,此卻作虛字用,李延年後再見也。〔杜宇〕句尤極弄姿之妙。 二物正蜀中花鳥,不惟精切,兼有風致。次聯亦鉅麗,固是傑作。黃白山評:〔此 聯若繩以詩律,則『傾國』是聯字,『鄉情』是聯字,是謂對而不對,犯詩家大病 。然作者本意,正是以『國色』對『鄉情』。依此讀去,則『國色』如何『傾』得 ?不幾令人噴飯耶!此翻賞其作虛字用,則評者之憒憒更可笑也。〕又《夜坐》詩 〔荒城日短溪山靜,野寺人稀鸛雀鳴。〕,蕭條之狀如見。

范成大

■選宋詩,不復可繩以古法,真須略玄黃,取神駿耳。但當汰其已甚,違拜從純, 不可無此度也。吾于汴宋,最愛子由,杭宋則深喜至能,真有驊騮騄耳歷都過塊之 能,雖時亦霜蹄蹶,要不礙千里之步。《代聖集贈別》曰: 一曲悲歌水倒流,樽前何計緩千憂。事如夢斷無尋處,人似春歸挽不留。 草色黏天鵜鷢恨,雨聲連曉鷓鴣愁。迢迢綠浦帆飛遠,今夜新晴獨倚樓。 《南徐道中》曰: 半生行路與心違,又逐孤帆擘浪飛。吳岫擁雲遮望眼,楚江浮月冷征衣。 長歌悲似垂垂淚,短夢紛如草草歸。若使一廛供閉戶,肯將青雀易柴扉。 《入秭歸界》曰: 山根繫馬得漿家,深入窮鄉事可嗟。蚯蚓崇人能作瘴,茱萸隨俗強煎茶。 幽禽不見但聞語,野草無名都著花。窈窕崎嶇殊未艾,去程方始問三巴。 《鄂州南樓》曰: 誰將玉笛弄中秋?黃鶴飛來識舊遊。漢樹有情橫北渚,蜀江無語抱南樓。 燭天燈火三更市,搖月旌旗萬里舟。卻笑鱸鄉垂釣手,武昌魚好便淹留。 此石湖帥蜀歸過鄂州作也,古云〔寧飲建業水,莫食武昌魚〕,卻如此點化,何減 回道人半黍。《再渡胥口》曰: 古來此地快蓬心,天繞明湖日照臨。一雁雲平時隱見,兩山波動對浮沉。 衰髯都共荻花老,醉面不如楓葉深。罾戶釣徒來問訊,去年盟在肯重尋? 諸上諸詩,有似元、白者,有似許渾、韓偓者。又如〔月從雪後皆奇夜,天向梅邊 別有春〕,〔鵬鷃相安無可笑,熊魚自古不能兼〕,〔定中久已安心竟,飽外何煩 食肉飛〕,〔含風竹影淡留月,著雨蛩聲深怨秋〕,俱有新趣。絕句之工者,《兗 州道中》曰: 虎嘯狐鳴苦竹叢,魂驚終日走蒙茸。松林斷處前山誤,又見南湖數十峰。 《冬日田園雜興》曰: 斜日低山片月高,睡餘行藥繞江郊。霜風掃盡千林葉,閑倚筇枝數鸛巢。 尤澹秀可愛。 ○范嘗使于金,口奏乞還河南侵最,遂有羈留之議,賦詩曰: 萬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一浮漚。提攜漢節同生死,休問羝羊解乳否! 此尤其生平大節,不止呫嗶之士。 ○《請息齋書事》曰:〔虱裡趨時真是賊,虎中宣力任為倀。〕〔賊〕字太不文, 然下句終是快語,亦可愁時破涕也。

陸游

■予初讀《瀛奎律髓》,每遇一類,唐詩後必繼宋詩,鄙俚粗拙,如侗偈接語,得 務觀一篇,輒有洋洋盈耳之喜,因極賞之。及閱《劍南全集》,不覺前意頓減。大 抵才具無多,意境不遠,惟善寫眼前景物,而音節琅然可聽。一詩中必有一聯致語 ,如雨中草色,蔥翠欲滴。間出新脆之句,猶十月海棠,枯條特發數蕊,妖豔撩人 。亦時為激昂磊落之言,頗有禰衡塌地來前,嵇康揚鎚不輟之態。要惟七言近體有 之,餘不能爾。其淋漓最動人者,漫摘數章于後。長篇惟《題少陵畫像》,敘三百 年前事,聲容如見,亦令人忽忽難堪。 ○《江樓醉中作》曰: 淋漓百榼宴江樓,秉燭揮毫氣尚遒。天上但聞星主酒,人間寧有地埋憂? 生希李廣名飛將,死慕劉伶贈醉侯。戲語佳人頻一笑,錦城已是六年留。 公得石湖為幕府,故縱懷若此。及守嚴述懷曰: 桐君故隱兩經秋,小院孤燈夜夜愁。名酒過于求趙璧,異書渾似借荊州。 溪山勝處身難到,風月佳時事不休。安得連雲車載釀,金鞭重作浣花遊。 回憶舊時主賓,何可復得?正猶少陵在夔更思嚴武不已,從來宦遊勝事,真不在職 之大小也。 ○《後寓歎》曰: 貂蟬未必出兜鍪,要是蒼鷹憶下●。彭澤徑歸端為酒,輕車已老豈須侯! 千年精衛心平海,三日于菟氣食牛。會與高人期物外,摩娑銅狄灞陵秋。 〔千年精衛〕,自指平日壯懷。〔三日于菟〕,指後進之士妄生短長者,如韓翃在 夷門,同幕少年多輕之。文士蹉跎,每抱此恨,想公當日亦竟不免。 ○《書齋壁》曰: 平生憂患苦縈纏,菱刺磨成芡實圓。天下不知誰竟是,古來惟有醉差賢。 過堂未悟鍾將釁,睨柱誰知璧偶全!自笑為農行沒世,尚如驚雁落空弦。 《遣興》曰: 莫笑龜堂礌塊胸,此中原可貯虛空。尚饒靈運先成佛,那計辛毗不作公。 採藥偶逢丹井客,買蓑因過玉宵翁。不須更問歸何許,散髮飄然萬里風。 放翁少時有志輕世,嘗投梁參政曰: 士各奮所長,儒生未宜鄙。覆氈草軍書,不畏寒墜指。 故其《感舊》曰:〔晚歲猶思事鞍馬,當時那信老耕桑!〕及從歷世途,始有〔此 身幸已免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生來不啜猩猩酒,老去那營燕燕巢〕,〔箋 天有事君知否,止乞柴荊到死關〕之句。余嘗喜其《西窗》一作: 西窗偏受夕陽明,好事能來慰此情。看畫客無寒具手,論書僧有折釵評。 薑宜山茗供閒啜,豉下湖蓴喜共烹。酒肉朱門非我事,諸君小坐聽松聲。 若得如此,亦平地小神仙矣。 ○天啟、崇禎中,忽崇尚宋詩,迄今未已。究未知宋人三百年間本末也,僅見陸務 觀一人耳。實則務觀勝處,亦未能知,止愛其讀之易解,學之易成耳。遂無復體格 ,亦不復鍛煉深思,僅于中聯作一二姿態語,餘盡不顧,起結尤極草草,方言俗諺 ,信腕直書。昔江湖小生,作支離褊淺之辭,目為元和詩體,元稹不平,至上書令 狐楚。今之效陸體者,亦幸古人骨已朽耳,使之尚在,其不平可勝言哉!

李昴英

■李昴英填詞聖手,《景泰寺》詩:〔遠鴉追夕照,低雁壓西風〕,終不脫詞家本 色。

四靈

■永嘉四靈,趙紫芝最為佼佼。如《秋夜偶書》: 此生漫與蠹魚同,白髮難收紙上功。輔嗣易行無漢學,玄暉詩變有唐風。 夜長燈燼挑頻落,秋老蟲聲聽不窮。多少故人天祿貴,猶將寂寞歎揚雄。 《示友》: 中夜清寒入蘊袍,一杯山茗當香醪。禽翻竹葉霜初下,人立梅花月正高。 無欲自然心似水,有營何止事如毛。春來擬約蕭閑伴,同上天臺看海潮。 第二聯神骨俱清,可謂脫西江塵土氣殆盡。黃白山評:〔亦只下句工。〕)頷聯卻 以酸語敗群,真可痛惜,何怪為嚴羽所輕。然如〔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雲〕,〔 池成逢夜雨,籬壞出秋山。〕,固是選語。又《延禧觀》:〔鶴毛兼葉下,井氣與 雲同。〕井為藏丹之所,此言丹氣也,妙甚。 ○翁卷視趙師秀送遜,長律佳句,有〔種得溪蒲生似髮,教成野鶴舞如人〕。又《 寄題趙靈秀》〔閑燈妨遠夢,秋雨亂愁吟〕,亦可喜。 ○二徐最劣,靈暉又不及靈淵。徐照瀑布詩,素號振拔,如〔千年流不盡,六月地 常寒〕,無愧作者。黃白山評:〔『千年流不盡』,凡水皆可說。『六月地常寒』 ,似深山古寺中語。〕結云〔人言深碧處,常有老龍蟠。〕,卻醜。徐璣佳句,則 有〔寒煙添竹色,疏雪亂梅花。〕,〔水風涼遠樹,河影動疏星。〕,〔月生林欲 曉,雨過夏如秋。〕,皆其項上之臠也。

嚴羽

■讀嚴滄浪詩,真如諸于繡镼中獨見司隸將吏,且喜其言行相顧,不為鸚鵡之效人 語也。古詩亦甚用功于太白,惜氣力不逮耳。短律有沈雲卿、岑嘉州之遺,長律于 高適、李頎尤深。獨樂府不能入古,彼自得力于盛唐也。常酷愛其《送客》一絕: 川程極目渺空波,送爾歸舟奈別何。南國音書須早寄,江湖春雁已無多。 ○《廬陵客館雨霽登樓言懷寄友》曰: 終日坐紛淟,邈然無少欣。登樓一登覽,始見萬山群。 微雨洗殘暑,青天捲浮雲。襟懷兩廓落,朗若見夫君。 見君君何在,顧影還獨笑。吏非金門遊,隱異滄洲調。 江明秋月白,山空夜猿嘯。徒事百卷文,未返一竿釣。 留滯豈勝悲,非君誰與謀?水寒終赴海,雁遠暫賓秋。 舉世不可語,猶當問巢由。 觀此詩曲折步驟,足見其生平立言非妄。 ○以嚴之精于紀律,有功詩學不少,吾終不推為第一,獨屬之介甫。昔黃梅令學人 悉誦神秀偈子,衣則授于盧能。滄浪素以禪論詩,余故為下此轉語。千載有知,當 亦一笑。

蕭彥毓

■豫章派最多惡習,蕭梅坡雖有〔西昌有客學南昌〕之號,似猶超出。《西湖雜詠 》曰: 花心亭上坐,滿眼是湖光。只為便幽趣,能來倚夕陽。 水邊春寺靜,柳下小舟藏。不得清明近,鶯花已自忙。 雖淺猶淨也。

趙蕃

■章泉論詩,專祖曾、呂,嘗曰: 若欲波瀾闊,規模須放弘。端由吾氣養,匪自歷階升。 然如〔淵明不可得見矣,得見菊花斯可爾〕,亦稱為佳,如此宏闊,吾不愛也。嘗 有〔紅葉連村雨,黃花獨徑秋。詩窮真得瘦,酒薄不禁愁〕,亦自佳。又《哭蔡西 山》:〔蘭枯蕙死迷三楚,雨暗雲昏礙九嶷〕,大是悲壯,惜全篇入俗。惟《詠菊 》差可存: 蔓菊伶俜不自持,細香仍著野風吹。少年踴躍豈復夢,明日蕭條更自悲。 潭水解令胡廣壽,夕英何補屈原饑?我今漫學潯陽隱,晚立寄懷空有詩。 又《呈葉德璋司法》:〔政自摧頹同病鶴,況堪吟諷類寒蛩〕,亦致語也。 ○讀敖陶孫《詩評》,妙于語言,甚思見其詩。惟傳《哭趙忠定汝愚》一篇,中聯 〔狼胡無地歸姬旦,魚腹終天痛屈原〕,信是偉語。起處〔左手旋乾右轉坤〕,末 句〔休說渠家末世孫〕,終俗而佻,深是可惜。

劉克莊

■楊用修稱劉後村《李夫人招魂歌》、《趙昭儀春浴行》、《東阿王紀夢行》,然 僅竊西昆之似,且他篇粗鹵者甚多。所作《十老》詩,尤多鄙俗。如《老兵》〔金 瘡常有些兒痛〕,《老儒》〔專巧三場恐未然〕,真堪笑倒。即如《老妓》〔偏呼 狎客少時名〕,《老妾》〔閒時擁髻尚風清〕,似能刻劃,亦終不雅。然如《挽陳 師復》〔闕下舉幡空太學,路傍臥轍幾遺民〕,雖全篇戇拙,二語自是金石之音。 又《自題小室》〔閣上大夫投欲死,甕間吏部寢方酣〕,亦小有致。余嘗選其《暝 色》、《早行》二詩,皆瑜勝于瑕。《答翁定被酒》二篇,尤是全璧: 牢落祠官冷似秋,賴詩消遣一襟愁。喜延明月常開戶,貪對青山懶下樓。 客詫瀑奇邀往看,僧誇寺僻約來遊。何當與子分峰隱,饑嗅岩花渴飲流。

酒戶當年頗著聲,可堪病起困飛觥。醉呼褚令為傖父,狂喚桓公作老兵。 舊有崢嶸皆鏟去,新無壘塊可澆平。投床懶取騷經看,只嗅梅花解宿酲。 風味差不惡也。

江湖詩

■江湖詩非無一二語善者,但全篇酸鄙。如韓南澗《詠紅梅》〔越女漫誇天下白, 壽陽還作醉時妝〕,其子澗泉《寒食》詩〔吹盡海棠無步障,開成山柳有堆綿〕, 俱佳。即戴式之人既無行,詞亦鄙俚,詩固不乏佳句。如《寄尋梅者》曰:〔蜂黃 塗額半含蕊,鶴膝翹空疏帶花。〕〔鶴膝〕狀其枝,〔蜂黃〕狀其鬚也,頗有思致 。至結曰〔此是尋梅端的處,折來須付與詩家〕,則打油聲復出矣。正如群丐唱歌 ,非無聲音嘹亮者,奈其言動舉止皆丐何! ○抑餘亦興至所書,戴尚多佳句,如 〔夜涼風動竹,人靜月當樓〕,〔雁影參差半江月,雞聲咿喔數家村〕, 〔千江月色令人醉,半夜梅花入夢香〕,〔連朝好雨千山潤,昨夜新秋一葉知〕, 〔樂在五湖風月底,扁舟載酒對西施〕,〔白石岡頭聞杜宇,對他人墓亦沾巾〕, 俱妙。

王鎡

■王鎡生宋末,亦法賈、姚,頗得遺意。《溪村》曰: 水路隨村轉,溪晴踏軟沙。斜陽曬魚網,疏竹露人家。 行蟹上枯岸,饑禽銜落花。老翁分石坐,閑話到桑麻。 《寄友》曰: 髮影明寒鏡,蕭蕭亦自憐。故人難會面,行客又經年。 晴雪添崖瀑,春雲雜燒煙。相思有書劄,寫盡夜燈前。 《宿香岩院》曰: 地爐煨火柏枝香,借宿寒寮到上方。山近白雲歸古殿,風高黃葉響空廊。 敲門僧踏梅花月,入夜猿啼楓樹霜。夢醒不知窗日上,時聞清磬出松堂。 中聯極是風致,結太卑耳。短律固佳。

文天祥

■大節如信公,不待詩為重,信公能詩,則尤可重耳。嘗有《雲端》一詩: 半空夭矯起層台,傳道劉安車馬來。山上自晴山下雨,倚欄平立看風雷。 如此氣魄,真有履險如夷之概。至若〔人皆有喜榮三仕,我尚無文送五窮〕,〔酬 菊醉餘披草坐,探梅吟罷帶花回〕,語雖工,人可及也。

林景熙

■嘗歎詩法壞而宋衰,宋垂亡詩道反振,真咄咄怪事!讀林景熙詩,真令心眼一開 。如 〔開池納天影,種竹引秋聲〕,〔日斜禽影亂,水落樹根懸〕, 〔香飄苔徑花誰惜,影落沙泉鶴自看〕,〔老愛歸田追靖節,狂思入海訪安期〕, 〔萱草堂深衣屢寄,桃花觀冷酒重攜〕,〔僧閒時與雲來往,鶴老應知城是非〕, 真視唐人無愧。《詠秦本紀》尤佳: 琅琊臺上晚雲平,虎視眈眈隘八弦。萬里不知人半死,三山空覓草生長。 兆來鬼璧沙丘近,威動神鞭海石驚。書外有書焚不盡,一編圯上漢功名。 較之〔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可謂直向毗盧頂上行矣。又《夢回》 詩尤清妙: 夢回荒館月籠秋,何處砧聲喚客愁。深夜無風蓮葉響,水寒更有未眠鷗。

唐涇

■讀唐義士詩,真令人泣下。如〔鳳去只餘《韶》樂在,雁來還有帛書無?〕《江 南》〔頻歲建杓移北斗,何人持節救東甌?〕《徙廣》〔火旗晻靄雲藏闕,水陣周 遭雪壓城。〕《徙海》〔島上有人悲義士,水濱無處問君王。〕《崖山》字字酸辛 ,固不獨《冬青》一作也。

謝皋羽

■《效孟郊體》曰:〔牽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野風吹空巢,波濤在孤村。〕蓋 不徒優孟抵掌矣。公文亦似詩,得寒瘦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