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詩話考索》   嘉善何文煥筆       文二     梁公博  輸入
 

 鍾常侍評鮑參軍云:「嗟其才秀人微,取湮當代。」夫明遠之才,爵位微矣。猶然未彰,矧下此者哉!然而其詩其名,故不磨也。人微乎哉!勉之。

齊諸暨令袁嘏,自詫「詩有生氣,須捉著,不爾便飛去」。此語雋甚!坡仙云:「作詩火急追亡逋。」似從此脫化。

皎然《詩式》云:「五言周時已濫觴。」按一言至九言,三百五篇皆具,不止五言也。

釋氏寂滅,不用語言文字,《容齋隨筆》記《大集經》著六十四種惡口,載有大語、高語、自讚歎語、說三寶語。宣唱尚屬口業,況製作美詞?乃皎然論謝康樂早歲能文,兼通內典,詩皆造極,謂得空王之助。何自昧宗旨乃爾?

晝公論淈沒格云:「如夏姬當壚,似蕩而貞。」無論夏姬無當壚故實,且安得云貞?想是文君之訛。然閱諸本皆同,未敢擅改。

考晝公《詩式》有五卷,又有《詩評》三卷,今非全本矣。中有云:「注於前卷,後卷不復備舉。」訛脫之一證也。

司空表聖《二十四詩品》,仿《書評》而別具體裁,氣味可步柴桑四言後塵。

《全唐詩話》記虞世南不和太宗宮體詩,微特政治攸關,亦文藝中爭友也,惟太宗容之。降若後世;即朋友間難相得矣。

唐宣宗〈弔白樂天詩〉云:「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按「琵」當作入聲讀。洪邁《容齋隨筆》記樂天詩,以「琵」字作入聲讀,如「四弦不似琵琶聲,亂寫真珠細撼鈴」,「忽聞水上琵琶聲」是也。又以「相」字作入聲,如「為問長安月,誰教不相離」是也。「相」字之下自注云:「思必切。」以「十」字作平聲,如「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綠浪東西南北路,紅欄三百九十橋」是也。以「司」字作入聲,如「一為州司馬,三歲見重陽」,「四十著緋軍司馬,男兒官職未蹉跎」是也。宣宗弔詩,蓋即用樂天字句。

《全唐詩話》云:「武后詩文,率元萬頃、崔融輩為之。」按武后有〈懷如意君詩〉,雖出小說,可與楊叛兒歌同調,則所作不盡出崔、元輩手也。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張說之為小人而不至大謬,賴有良朋。雖相業文學,彬彬可觀。《全唐詩話》載其作上〈官昭容文集序〉,居然搦管,恬不知恥。非邪媚之一斑邪?

唐中宗狎暱近臣,宴集令各獻伎為樂。張錫為談容娘舞,宗晉卿舞渾脫。按《教坊記》云:「談容娘本名踏謠娘。北齊時有酗酒輒毆其妻者,妻銜悲訴於鄰里,時人弄之,丈人著婦人衣,徐步入場行歌,每一疊,旁人齊聲和之云:『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以其且步且歌,故謂之『踏謠』。《杜陽雜編》云:「妓女石火胡養女五人,纔八九歲。火胡立於十重朱畫床子上,令諸女迭踏至半,手中皆執五綵小幟。俄而,手足齊舉,謂之『踏渾脫』。歌呼抑揚,若履平地。」

尤公記王右丞〈終南山詩〉,云或謂維譏時,此等附會大可恨。李鄴侯賦楊柳,蘇長公詠柏,賴明皇、神宗不受時相讒,亦幾殆矣。

元載夫人王韞秀寄〈諸姐妹詩〉云:「家風第一右丞詩。」《全唐詩話》謂是王縉相公之女。蓋據范氏《雲溪友議》也。仁和趙松谷箋注《右丞集》,考《唐書》,韞秀乃王忠嗣女,不知范氏何據而云然。豈因「家風」句邪?余按范氏所記,前云:「王相公鎮北京以嫁元載。」復云:「元相敗,上令入宮,備彤管之任。韞秀歎曰:『二十年太原節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誰能書得長信、昭陽之事?』」考王縉亦無二十年太原節度事。前人小說,概難盡信也。

章八元〈慈恩塔詩〉,有如「穿洞似出籠」句,深為阮亮王氏所誚。又崔峒「流水聲中視公事,寒山影裡見人家」。意境直同山鬼游魂,真下劣詩魔也。

裴思謙及第後,宿平康里詩云:「銀釭斜背解明璫,小語偷聲賀玉郎。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染桂枝香。」或云:「按《堯山堂外紀》『賀』作『喚』,蓋賀非私事,何事偷聲小語?惟『喚玉郎』故爾。」余謂作「賀」亦可,緣郎新貴不得不賀,卻是無限嬌羞。若背燈解璫,猶然待喚,此郎亦太呆相,不似遊平康里郎君矣。」相與一笑,各存原本可耳。

尤延之引段成式《酉陽雜俎》中遊佛寺數條,辭句艱澀,想多脫誤,恨無善本悉為校正。中記通政坊寶應寺,有齊公所喪一歲子,漆之如羅喉羅。考《洛陽伽藍記》云:「于闐王不信佛法。有商胡將一沙門石毘盧旃,在城南杏樹下,向王伏罪云:『今輒將異國沙門來,在城南杏樹下。』王忽聞,怒。即往看毘盧旃。旃語王云:『如來遣我來,令王造覆盆浮圖一軀,使王祚永隆。』王言:『使我見佛,當即從命。』毘盧旃鳴鐘聲告佛。即遣羅喉羅變形作佛,從空而見。王五體投地。即於杏樹下置立寺舍,畫作羅喉羅像,忽然自滅。」又《乾淳歲時記》云:「七夕節物,多尚果食茜雞及泥孩兒,號『摩喉羅』,有極精巧飾以金珠者。」按此云漆一歲子,則是如泥孩,當作「羅喉羅」。乃毛氏汲古閣本作「羅喉羅」,未知孰是?

李洞「藥杵聲中搗殘夢,茶鐺影裡煮孤燈」,及褚載〈賀趙觀文重試及第詩〉,宜不免後人之誚。至衛準「莫言閒話是閒話,往往事從閒話來」,「何必剃頭為弟子,無家便是出家人」,則又甚焉。真錄之汙筆,見之汙目。

或謂《全唐詩話》,似是尤公草創之書,不無訛雜。明楊升菴深嗤之,盍刪正焉。余謂刪之誠快目,恐無以為好作惡詩者戒,姑存以寓彰癉。

韓偓《香奩集》,傳是和凝之作。蓋因和魯公亦有集名《香奩》,不知曲子相公之集,亦屬詞曲,前人辨之詳矣。《全唐詩話》尚沿沈氏《筆談》之誤。

僧清塞〈贈王道士〉云:「關西往來熟,誰得水銀銀。」〈贈李道士〉又云:「擬歸太華何時去?他日相逢乞藥銀。」欲得現成受用,募緣本相也。

六一居士《詩話》載:「呂文穆公未第時,為胡大監旦所薄。有譽其工詩者,舉及『挑盡寒燈夢不成』之句。胡笑以為渴睡漢。」按此篇未知何題,若賦閒情,大是寒儉,殊不似狀元及第者。胡之薄之也故宜。

晏元獻於梅聖俞詩,所賞皆非其極致。可知知己良難。梅、晏尚如此,況素不謀面,與千百年前古人之詩邪?

六一居士謂詩人貪求好句,理或不通,亦一病也。如「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宴歸」,奈進諫無直用草稿之理。「姑蘇臺下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奈夜半非打鐘時云云。按「諫草」句不無語病,其餘何必拘?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孟子早有明訓,何容詞費!

司馬溫公《續詩話》云:「鮑當為薛映掾。薛嘗暑月詣其廨,當狼狽入易服,忘其纀頭。久之月上,顧見髮影,乃大慚,以袖掩頭而走。」余謂此何傷,視手版支頤風落帽者,量懸殊矣。

《中山詩話》謂:「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為未善。夕陽遲繫花,春水漫不須柳也。」夫柳塘之下,自春水瀰漫,何可瑕疵?

中山又謂杜少陵「蕭條九州內,人少豺虎多。人少慎莫投,虎多信所過。飢有易子食,獸猶畏虞羅」。為含蓄深遠。盡言若此,尚云含蓄邪。

《中山詩話》,《郡齋讀書志》謂有三卷。曾辨其言蕭何未嘗掾功曹為誤。今毛氏汲古閣刊本合為一,不識全否?惜無善本可正。

《後山詩話》,《郡齋讀書志》云有二卷,論詩七十餘條,今據毛氏汲古閣刊本,條數不減,其卷亦合為一矣。

文人相輕,自古皆然。昌黎之文,不能置一辭,轉而詆其詩,且造作言語,以毀其行。如後山謂退之亦有絳桃、柳枝二妓,且卒也以藥死云云。殊不知數語解圍,蹈不測之地,曾無懼色,氣節不亞於真卿。淮西之役,幾先李愬成功。書生事業,如此止矣,何不好成人之善若此哉?

文人造語,半屬子虛。後山辨〈高唐賦〉,以為「欲界諸天,當有配偶」云云。醜甚!

陳後山謂陶淵明之詩,切於事情而不文。以不文目陶,亦大奇事。

山谷詞云:「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蓋用韓詩「斷送一生惟有酒」、「破除萬事無過酒」。後山以為才去一字,對切而語益峻。余謂此真歇後,非「彎六鈞」、「捐三尺」比也。

《後山詩話》記:「柳三變遊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按「骫」音「委」,「骳」音「被」,又音「靡」。〈枚乘傳〉云:「其文骫骳。」注云:「猶言屈曲也。」

魏泰《詩話》,據《讀書敏求記》云,是一卷。余所得刊本其論詩共三十餘條,似是全者。然見他書所引,此中有不載者,可知尚有脫遺。

《臨漢隱居詩話》云:「鼎、澧道中有甘泉寺。天禧末寇萊公南遷,題名寺壁。天聖初,丁謂南遷,復題名而行。其後范諷為湖南安撫,有詩云:『平仲酌泉方整轡,謂之禮佛又南行。層巒下瞰炎荒路,轉使高僧薄寵榮。』」竊謂士君子直節事君,豈顧利害?況寇公與丁謂不可同日語,范諷之詩,烏足錄哉!宋黃徹曾深駁其非。

竹坡論履道詩云:「『不見牛醫黃叔度,即尋馬磨許文休。』琢句雖工,奈牛醫是叔度之父。」不覺為之失笑。蓋即以家學論,恐叔度亦未必不諳此技。

竹坡稱集句之工,推王荊公為得此中三昧。余謂只是記覽熟耳,云何「三昧」?山谷所謂,真堪一笑者也。且攻乎此,去詩道益遠。

竹坡云:「淵明〈閒情賦〉,想其於此不淺。有坐客問『淵明有侍兒否?』一人戲云:『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豈非有侍兒邪?」按淵明未始無妾,其與子儼等疏云:「爾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語」,是五子乃異母生。又詩云:「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則早年又嘗悼亡妾矣。

《竹坡詩話》云:「少陵之子宗武,以詩示阮兵曹,兵曹答以斧一具,謂『不斫斷其手,天下詩名又在杜家矣。』」信然,不雅馴莫甚焉。若以贈無知好作惡詩者,卻正合當。

竹坡謂:「韓退之『紅皺曬檐瓦,黃團擊門衡。』不知少陵〈北征詩〉『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頗是省力。」夫詩人喜好各別,至以點漆丹砂為妙,殊難理會。

竹坡謂:「荊公詩如『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干』等篇,皆平甫作,非荊公詩也。」以其太艷耳。〈關雎〉思窈窕之淑女,〈東山〉詠其新之孔嘉,文王、周公不害為聖人。惟學究腐儒,屏絕綺語。一或有之,必為之辨,深可厭也。

少隱論滕元發詩:「『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連』,一『直』字著力,便覺近俗,擬改作『自』字。」不知校原本更弱矣。何不云「野色曠無山隔斷,天光遠與水相連」邪?

每恨少年習氣,浮華不實。《紫微詩話》舉楊道孚詩云:「東平佳公子,好學到此郎。別去今幾日,結交皆老蒼。」旨哉是言。好結交老蒼,乃是真實好學人。

《彥周詩話》謂:「退之詩『銀燭未銷窗送曙,金釵欲醉坐添香。』殊不類其為人。」余謂鐵心石腸,工賦〈梅花〉,〈閒情〉一賦,何傷靖節?正恐慣說鍾庸大鶴,卻一動也動不得耳。

〈李夫人序〉:「是邪?非邪?立而望之,翩何珊珊其來遲。」「非」、「之」、「遲」協韻。彥周引之,「翩」作「偏」,連上作一句,並謂「退之『走馬來看立不正』,即祖其意」。豈古人句讀不同,抑別有據邪?

杜詩「萬里戎王子」,諸本皆同。惟彥周引之作「明玉子」,且云:「不曉何物?」可廣異聞。

彥周誚杜牧之〈赤壁〉詩「社稷存亡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是措大不識好惡」。夫詩人之詞微以婉,不同論言直遂也。牧之之意,正謂幸而成功,幾乎家國不保。彥周未免錯會。

詩人諛杜,通國然矣。葉石林謂禪家有三種語,老杜詩亦然。如「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為函蓋乾坤語;「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語;「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為截斷眾流語。余謂杜詩誠有此三種,如葉云云,未免強作解人。

《石林詩話》云:「唐彥謙〈題漢高廟〉云:『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蘇子瞻云:『買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勞挽六鈞。』語皆歇後。一抔六鈞,事無兩出,或可略土字弓字。如三尺,則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獨劍乎?」余謂既曰「明主提」、「買牛」、「捐三尺」,下諒無別解。信如所評,則王介甫詩「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鴨綠」、「鵝黃」,究屬何語?乃於王獨不置一辭,反多諛言,何與?

《石林》記「王介甫有惡馬,蹄嚙不可近。蔡天啟捉其騣,一躍而上,不用銜勒,馳數十里。荊公大喜,贈詩云:『身著青衫騎惡馬,日行三百尚嫌遲。心源落落堪為將,卻是君王未備知。』時遂盛傳公以將帥許之,依附者屢欲用以為帥。」嘻,偶然贈句,豈得認真?會騎馬堪為將,會搦管即可知制誥邪?宋人真不識好惡也。

王介甫只是堅僻,未有斥其奸邪者。《石林詩話》載:「中書南廳壁間,舊有晏元獻《詠上竿

伎詩》云:『百尺竿頭裊裊身,足騰跟挂駭旁人。漢陰有叟君知否?抱甕區區亦未貧。』當時固必有謂。文潞公在樞府,一日與荊公行至題下,遲留誦詩久之。他日,荊公復題一絕於後曰:『賜也能言未識真,誤將心許漢陰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甕區區老此身。』」《石林》記此,亦不置一辭。余謂觀此,介甫之心術見矣,此老亦難得有此破綻。

《韻語陽秋》云:「梅聖俞於時未嘗輕許人,每有投卷,答詩必因其短而教誨之。東坡喜獎進後學,一言之善,必極口褒賞,使有聞於世而後已。受其賞者,亦踊躍自勉,終成令器。」鳴呼!如二公者,安得世有其人?

王介甫詩云:「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或疑「恩」字於出處本無,王舉孟郊詩以對。孟詩可當出處邪?用事只取意合,字句本可弗泥。葛公引之,推為用法之嚴,固哉!

李太白云:「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王介甫襲之云:「繰成白髮三千丈」,大謬。髮豈可繰?盧仝云:「草石自親情」,黃山谷沿之云:「小山作朋友,香草當姬妾。」讀之令人絕倒。《韻語陽秋》以為得換骨法,我不信也。

按沿襲古人句,縱使語妙,杼山偷句,已有明條,云何換骨?

王介甫罷詩賦,取經義。嗣後,奸黨指詩賦為元祐學術。政和中,著令士庶習詩賦者杖一百,可笑可恨。按王阮亭《分甘餘話》云:「建言者,御史李彥章也。意本在黃、秦、晁、張四學士,並劾及前代淵明、子美、太白。定律令則何執中也。」

《韻語陽秋》證韓昌黎之臨薨不亂,引《宣室志》小說云云,殊為失當。

東坡詩:「他年一舸鴟夷去,應記儂家舊姓西。」常之以為為韻所牽。余疑「姓」或是「住」字,殆傳寫之訛。昔人亦曾辨之。

葛常之引李太白詩云:「何當赤車使,再往召相如。」不可謂無心仕進者。然慢侮力士,略不

為身謀,旋致貶逐,使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謬哉!士非不欲仕,又惡不由其道?胸中無理義,何可妄論古人。

樂天〈詠史〉云:「良時足可惜,亂世何足欽?」乃孔子「邦有道,貧且賤焉」,「危邦不入,亂邦不居」之義。又云:「乃知汨羅恨,未抵長沙深。」亦猶昌黎所云,非中國即夷狄矣,非若屈子可之齊、之韓、之趙魏也。葛氏以為「信如斯,是以亂世為不足振」云云,未免太固。

王介甫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韻語陽秋》雖非之,卻謂有激而云。不知新法之行,排屏正人,不遺餘力,邪心正是如此。

淵明達識,葛常之引其〈自祭文〉及〈自挽詞〉云云,以為第一達磨,援儒入釋,甚無理也。

又常之詳論唐宋諸公精通禪理,並謂歐陽公不奉佛,因感夢遂信奉云云。直同寱語。

《韻語陽秋》,辨精舍乃儒者教授生徒之處。「晉孝武立精舍於殿內,引沙門居之。故今皆以佛寺為精舍。」按《事物紀原》曰:「漢明帝於東都門外立精舍,處攝摩騰、竺法蘭,即白馬寺也。騰始自西域以白馬馱經來止鴻臚寺,遂取寺名,創置白馬寺,即僧寺之始也。」又曰:「周穆王尚神仙,召尹軌、杜沖居終南山尹真人草樓之所,因號樓觀,蓋道觀之始也。」則寺觀俱屬釋道借稱,微獨精舍然。

按《分甘餘話》引《雒陽伽藍記》及《石林燕語》,辨寺之始同。又引《雲麓漫鈔》云:「漢元帝被疾,召方士漢中,送王仲都處之昆明觀。故後世道士所居皆曰觀。」

元次山愛身後名,吾其山,吾其溪,吾其亭。亦自吾作古云爾。葛公深斥之,殆入禪魔。

韓昌黎云:「凡為文詞,宜略識字。」又詩云:「阿買不識字,頗知書八分。」葛公又云:「顏魯公有《干祿字樣》行世,恐學書者不識字也。」按識字亦大難,微特古文奇字,即如「玊」、「玉」、「剌」、「刺」,以及畫同而音義別者,非素講明,良多錯誤。豈若舉子業,可率爾操觚。

張曲江為《荔枝賦》,葛公謂楊妃之嗜,或公啟之。按《三百五篇》,詠禽獸、果木、池臺、服玩、美色、音聲,不一而足,皆末世荒淫之媒邪?

寇忠愍知巴東縣,有詩云:「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乃襲「野渡無人舟自橫」句。葛公謂其以公輔自期,強作解矣。

王逢原寄王介甫詩云:「天門廉陛鬱巍巍,勢利寧無澹泊譏。豈與跖徒爭有道,盍思吾黨自言歸。古人踽踽今何取,天下滔滔昔已非。終見乘桴去滄海,好留餘地許相依。」葛公引之,謂「識度之遠,又過荊公」。按當日朝政國勢,未為甚失。措辭乃爾,大是背逆。詩句惡劣,又無論矣。不知葛公是何肺腸,反稱道之。

王右丞私邀孟浩然於苑中,明皇微特不之罪,反使誦詩,千載奇逢。至詩句忤旨,乃其命也。葛常之謂右丞不於此時力解明皇之慍,為忌其勝己,故不肯薦。請問「不才明主棄」句如何解?此等論言,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韓昌黎答崔立之詩云:「幾欲犯嚴出薦口,氣象硉矹未可攀。」夫韓公豈不敢犯嚴薦人者,想是人或性行不諧於世故爾。葛公遂斥其「隱情惜己,殆同寒蟬」,過矣。

姜白石云:「凡作大篇,當首尾停勻,腰腹肥滿。每見人前面有餘,後面不足,前面極工,後面草草。」按此病雖或不經意,然亦難勉強。凡精神不能滿幅者,非夭折即窮困,作文寫字,往往然也。

白石云:「小詩精深,短章醞藉,大篇有開闔,乃妙。」余謂小律短章,豈無開闔?凡文字,一啟口便有起落之勢,亦開闔也。如《論語》首章說一「學」字,下用「而」字轉出「時習」,不已具開闔勢邪?

予嘗戲云:「我輩不可作俚杜文章。」蓋謂俚鄙杜撰也。嚴滄浪云:「押韻不必有出處,用事不必有來歷。」殆未免是邪。

《滄浪》謂讀《騷》者,須歌之抑揚,涕淚滿襟,乃識《騷》之真味。不知涕淚滿襟,殊失雅度。恐當日屈子未必作是形容也。

《滄浪詩話》,考《讀書敏求記》云是二卷,並駁其論禪、論騷之誤。今毛氏鐫本合為一卷矣。

《山房隨筆》載:「道君直北某州有題壁詩云:『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鴈飛。』」按此詩音嘶氣咽,與前明建文帝金竺長官司羅永菴題壁同調。士人有此,難膺厚福,況於國主,宜不復也。

《山房隨筆》記:「林觀過年七歲,鬻詩於市。或令戲詠轉失氣,云:『視之不見名曰希,聽之不聞名曰夷。不啻若自其口出,人皆掩鼻而過之。』試神童科,不甚達。」余謂侮聖經,瀆文字,罪莫大焉。不達而無奇禍,猶其幸也。

《山房隨筆》記:「党懷英〈孔子廟詩〉結句:『不須更問傳家遠,泰、岱參天汶、泗長。』」《稗海》原本,卻作「汾水長」。余改正作「汶、泗」。按汶音問。《水經注》云:自桃鄉四分,當其派別之處曰四分口,與蜀之「汶江」音「岷」、遼東之「汶城」音「文」,各別。

《山房隨筆》記南康神童鄧文龍一節,中有云:「太守及諸公,袛服褶子。文龍以綠袍末坐,供茶,故以托子墮地。諸公戲以失禮。對曰:『先生衩衣,學生落托。』按《篇海》云:『衩衣,袒也。』《釋名》云:『,襲也。』覆上之言也。據此則『袒』與『襲』相反也。」余刻改作「褙子」,「褙」音「背」。《類篇》云:「襦也。」想是衫外繫襦,不更著袍,故云「衩衣」。

《丹鉛總錄》云:「苻堅時,姜平子侍宴,獻詩,內丁字直而不屈。堅問故。答云:『屈下者不正,未足以獻。』堅大悅。」按「ㄒ」即古文「下」字,平子所云,小朝廷妄學。升菴謂「與劉晏『朋』字未正之對相似。」殆未免過許。

升菴謂杜牧好用數目,垛積成句。按句法亦不外《三百篇》,如「于三十里」、「三百維群」、「九十其犉」、「終三十里」、「十千維耦」等句,蓋不一而足矣。

「八角磨盤」一則,內有「赤角律」三字,不知何語?

好字多出經傳。升菴論孟襄陽,「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就」字之妙,歷引古詩證其出處,不知「處士就閒晏」,《國語》早先之矣。

太白詩「酣歌一夜送泉明」,為高祖諱也。不知者改作「泉聲」。升菴非之。按近日詩文亦有用「泉明」者,豈為私避邪?不則今人代唐諱也。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此杜牧〈江南春〉詩也。升菴謂:「千應作十。蓋千里已聽不著看不見矣,何所云『鶯咬綠映紅』邪?」余謂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詩家善立題者也。

升菴恃其淵博,逞詼詭之論,萬一不無錯誤。前明陳火燿之《正楊》,胡應麟之《藝林學山》,直與前輩為讎,肆厥訾議,過矣。

子思子云:「聖人亦有所不知。《大雅》曰:『先民有言,詢於芻蕘。』」故余於詩話,考故實,各述所聞見,論是非,折衷於聖經,于古人無彼我也。若前明晦伯、元瑞之於升菴,各挾

己見,所論又未盡允確,難免蚍蜉撼樹之譏。

解詩不可泥,觀孔子所稱可與言《詩》,及孟子所引可見矣,而斷無不可解之理。謝茂秦創為可解、不可解、不必解之說,貽誤無窮。

謝山人《四溟詩話》以唐律、六朝詩為是女工,真堪一笑。

茂秦引《詩法》曰:「《事文類聚》不可用,蓋宋事多也。」余謂宋事何不可用?街談巷語,皆可入詩,唯在鑪錘手妙。

劉禹錫詩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妙處全在「舊」字及「尋常」字。四溟云:「或有易之者曰:『王謝堂前燕,今飛百姓家。』點金成鐵矣。」謝公又擬之曰:「王謝豪華春草裡,堂前燕子落誰家?」尤屬惡劣。

余嘗論賦詩須稱地位,少壯而言衰病,飽煖而說困厄,平安而發感慨,皆不祥也。四溟山人亦云:「學子美者摹擬太甚,殊失性情。」

《四溟詩話》云:「游環脅驅,陰靷鋈續。鉤膺鏤錫,鞹鞃淺幭」等語,艱深奇澀,殆不可讀

。韓、柳五言有法此者,後學當以為戒。余謂詩各有體,以學《三百篇》為戒,奇語也。

謝山人以懽、紅為韻不雅,以愁、青為韻佳。不知自在琢句,豈關韻字邪?

吾人詩文一道,非秘密藏也,特恨不肯來學耳。謝山人論詩,李于鱗責其太洩天機,殆風雅中小人哉。

製作繫乎聲名。茂秦有「詩忌」、「詩奸」、「詩諂」三則,足為惡俗針砭。

謝公與時輩論詩,自云是夕夢見李、杜。嘻,可入笑譜。

四溟山人於知己,不免以詩句隙末。故余謂贈答詩不作可也。

前代詩話,皆先哲名言,小子後生何敢妄議!雖然,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有之,考故實,索謬訛,讀書者之本分也,遂成《考索》凡百有一條。

乾隆庚寅閏五朔何文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