䂬溪詩話  北宋 黃徹

作詩固難,評詩亦未易。酸鹹殊嗜,涇渭異流。浮淺者喜夸毗,豪邁者喜遒警,閒靜之人尚幽眇;以至嫣然華媚無復體骨者,時有取焉,而非君子之正論也。夫詩之作,豈徒以青白相媲、駢儷相靡而已哉!要中存風雅,外嚴律度,有補于時,有輔于名教,然後為得。杜子美,詩人冠冕,後世莫及,以其句法森嚴,而流落困躓之中,未嘗一日忘朝廷也。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以聖人之言,觀後人之詩,則醇醨不較而明矣。

頃,予暇日摳衣于鄉先生黃公之門,公出所為《詩話》十卷,謂予曰:「吾生平嗜詩,頗有佳句傳在人口。今老矣,不復自作,時取古人詩卷,聊以自娛。因筆論其當否,且疏用事之隱晦者,以備遺忘。日往月來,不覺成編,君其與我評焉。」予退伏而讀之,皆前輩論議所未到。若嘲烟雲、媚草木等語,率畧而不取;惟是含風雅而中律度,有補于時,有輔于名教者,如璆琳琅玕,森然在目。得詩人之關鍵,窺作者之閫奧,詳而正,諷而不刻,使人心開目明,玩味不能去手,斯可謂難得也已!

公少負才,取名第,宰劇邑,藉甚有能聲。一旦與當路軒不得,棄官而歸,優遊里閈,其中浩然未嘗戚戚于外物,而其用志不衰如此。嗚呼!觀其取與,可以知其能詩;觀其議論,可以知其為人。

降歎之餘,未及請益,而予赴館職;後數載,公亦云亡。因循十年,未暇追述。今閱舊集,不勝挂劍之情,因以鄙詞題其首。

公諱徹,字常明。

乾道四年九月二十七日,陳俊卿序。

自序

予遊宦湖外十餘年,竟以拙直忤權勢,投印南歸。自寓興化之溪,閉門却掃,無復功名意,不與衣冠交往者五年矣。

平居無事,得以文章為娛,時閱古今詩集,以自遣適。故凡心聲所底,有誠於君親、厚於兄弟朋友、嗟念於黎元休戚及近諷諫而輔名教者,與予平日舊遊所經歷者,輒妄意鋪鑿,疏之窗壁間。未幾,鈔錄成帙,而以《䂬溪詩話》名之。至於嘲風雪、弄草木而無與于比興者,皆略之。

嗚呼!士之有志於為善,而數奇不偶,終不能略展素蘊者,其胸中憤怨不平之氣,無所舒吐,未嘗不形於篇詠,見於著述者也。此《說難》、《孤憤》、《離騷》、《國語》所由作也。予賦性介潔,嫉惡如讎,不忍浮沈上下;甘老林泉,實其本心,何所怨哉!故《詩話》之集,皆因前人之語而折衷之,不敢私自有作焉。

卷一

漢高祖置酒沛宮,酒酣,擊筑自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時帝有天下已十三年,當思耆艾賢德,與共維持,獨耑意猛士,何哉?豈馬上三尺嫚罵餘態,未易遽革耶?治道終以霸雜,蓋有由然。其前年下詔曰:賢士大夫,吾能尊顯之。是年下詔曰:與天下之豪士賢大夫,同安輯之。竊謂播告之詞,乃秉筆代言,非若耳熱之歌,乃中心所欲也。

唐文宗《夏日聯句》,東坡謂:宋玉對楚王雄風,譏其知己不知人也,公權小子,有美而無規,為續之云:「一為居所移,苦樂永相忘。願言均所施,清陰及四方。」或謂五弦之薰風,解慍阜財,已有陳善責難意。愚謂不然。凡規諫之辭,須切直分明,乃可以感悟人主。故「盜言孔甘」,「良藥苦口」。若以「薰風自南」為陳善閉邪,但恐後世導諛側媚、說持兩可者,皆得以冒敢諫之名矣。

諸史列傳,首尾一律。惟左氏傳《春秋》則不然,千變萬狀,有一人而稱目至數次異者,族氏、名字、爵邑、號諡,皆密布其中而寓諸褒貶,此史家祖也。觀少陵詩,疑隱寓此旨。若云「杜陵有布衣」,「杜曲幸有桑麻田」,「杜子將北征」,「臣甫憤所切」,「甫也東西南北人」,「有客有客字子美」,蓋自見其里居名字也。「不作河西尉」,「白頭拾遺徒步歸」,「備員竊補衮」,「凡才污省郎」,補官遷陟,歷歷可考。至叙他人亦然,如云「粲粲元道州」,又云「結也實國榦」,凡例森然,誠《春秋》之法也。

老杜《送嚴武》云:「公若登台輔,臨危莫愛身。」《寄裴道州、蘇侍御》云:「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要路思捐軀。」此公素所蓄積而未及施設者,故樂以告人耳。夫全軀碌碌之人,果何能為!汲長孺曰:天子置公卿,寧令從諛承意?縱愛身,奈辱朝廷何!任遐曰:褚彥回保妻子,愛性命,遐能制之。觀此以驗二詩,信而有徵矣。自比稷、契,豈為過哉!岑侍御《行軍》詩云:「平生抱忠義,不敢私微軀。」范文正云:「一入諫諍司,鴻毛忽其身。」

《孟子》七篇,論君與民者居半,其欲得君,蓋以安民也。觀杜陵「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胡為將暮年,憂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寄柏學士》云「幾時高議排金門,各使蒼生有環堵」,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心廣大,異夫求穴之螻蟻輩,真得孟子所存矣!東坡問: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馬遷。但能名其詩耳。愚謂老杜似孟子,蓋原其心也。

《劍閣》云:「吾將罪真宰,意欲鏟疊嶂。」與太白「搥碎黃鶴樓」、「剗却君山好」,語亦何異?然《劍閣》詩,意在削平僭竊,尊崇王室,凜凜有忠義氣;「搥碎」、「剗却」之語,但覺一味麤豪耳。故昔人論文字,以意為上。

岑參《寄杜拾遺》云:「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希。」退之《贈崔補闕》云:「年少得途未要忙,時清諫疏尤宜罕。」皆謬承荀卿「有聽從無諫諍」之語,遂使阿諛奸佞,用以藉口。以是知凡造意立言,不可不預為天下後世慮。

《石筍行》云:「惜哉俗態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小臣」,非小官也。凡事君不以道,雖官尊位崇,不害為小臣耳。下云:「政化錯迕失大體,坐看傾危受厚恩。」此非官小者所當也。但乍讀者,則「小臣」之語,似不指公卿耳。末云:「安得壯士擲天外,使人不疑見本根。」豈非欲取渾敦、窮奇,投諸四裔,使天下如一,同心戴舜者歟?

李義山任弘農尉,嘗投詩謁告云:「却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復沒階趨。」雖為樂春罪人,然用事出人意表,尤有餘味。英俊屈沈,強顏低意,趨跖諾虎,扼腕不平之氣有甚于傷足者,非麤知直己、不甘心于病畦下舐,不能賞此語之工也。

《張舍人遺織成褥段》云:「服飾定尊卑,大哉萬古程。……煌煌珠宮物,寢處禍所嬰。……錦鯨卷還客,始覺心和平。」其意在明分守,警貪饕,屏斥玩物,嚴道義之大節,豈直專為詩哉!就中「和平」之語,尤可人意。世有豪橫凶人,強委饋于善士,而不能驟絕之,其心媿恥,雖欲和平,不可得也。

十一

子美世號「詩史」,觀《北征》詩云:「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送李校書》云:「乾元元年春,萬姓始安宅。」又《戲友》二詩:「元年建巳月,郎有焦校書。」「元年建巳月,官有王司直。」史筆森嚴,未易及也。

十二

賈生、終童,欲輕事征伐,大抵少年躁銳,使錦歷老成,當不如此。昔人欲沈孫武于五湖,斬白起于長平,誠有謂哉!嘗愛老杜云:「慎勿吞青海,無勞問越裳。大君先息戰,歸馬華山陽。」又有「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安得務農息戰鬭,普天無吏橫索錢。」「願戒兵猶火,恩加四海深。」「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其愁歎憂戚,蓋以人主生靈為念。孟子以善言陳戰為大罪,我戰必克為民賊。仁人之心,易地皆然。

十三

昌黎《贈張道士》云:「詣闕三上書,臣非黃冠師。臣有膽與氣,不忍死茅茨。」韋應物《送李山人》云:「聖朝多遺逸,披膽謁至尊。豈是貿榮寵,誓將救元元。」聖俞《贈師魯》云:「臣豈為身謀,而邀陛下睠。」皆急於得君,非為利祿計也。

十四

「一朝自罪己,萬里車書通。」此與《無逸》《旅獒》、《孟子》格君心之非、汲長孺諫上多欲、魏鄭公《十漸》、陸宣公之《奉天詔書》,無二道也。「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此「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之意。「避人焚諫草,騎馬欲雞棲。」所謂:嘉謀嘉猷,入告爾後于內,乃順之于外,曰,斯謀斯猷,惟我后之德也。

十五

「霄漢瞻佳士,泥塗任此身。」只「任」字,即人不到處。自眾人必曰「歎」,曰「媿」,獨無心「任」之,所謂視如浮雲,不易其介者也。繼云:「秋天正搖落,回首大江濱。」大知並觀,傲睨天地,汪汪萬頃,奚足云哉!

十六

溫公治第洛中,闢園曰「獨樂」,其心憂樂,未始不在天下也。其自作記有云:「世有人肯同此樂,必再拜以獻之矣。」東坡賦詩云:「兒童誦君實,走卒知司馬。」蓋言其得人心也。又云:「撫掌笑先生,年來效瘖瘂。」疑未盡命名之意。

十七

臨川《送望之守臨江》云:「黃雀有頭顱,長行萬里餘。想因君出守,暫得免苞苴。」使能行此言,則虐生類以飽口腹,刻疲民以肥權勢者,寡矣。其詩纔二十字耳,敦仁愛,抑奔競,皆具焉,何以多為?

十八

「萬方頻送喜,無乃聖躬勞。」雖云稱賀收復,抑又蘊深意。元首無為,乃分位固然,其所以遽離廟社、遠播蒙塵者,諂諛之臣,實為禍階耳。噫!諛言諂詐,日陳乎前,黃屋雖欲不勞,不可得也。

十九

溫公題趙舍人菴云:「清茶淡話難逢友,濁酒狂歌易得朋。」雖造次間語,亦在于進直諒之益,而退便辟之損也。

卷二

老杜《贈韋左丞》有「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至為「殘杯」、「冷炙」之語。及姜少府為清觴異味,即云「新歡便飽姜侯德」;王倚為沽酒割鮮,即云「古人情義晚誰似」,豈附炎老饕如是哉?蓋託文字戲謔也。然又不可不慮,故有「褊性合幽棲」、「直恥事干謁」之什,以自見其志。亦如《示姪佐》云:「甚聞霜薤白,重惠意如何?」「已應舂得細,頗覺寄來遲。」皆戲言也。終慮癡人以夢為實,故《示從孫濟》云:「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飱。小人利口實,薄俗難可論。」正如淵明《乞食》篇云:「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其卑污乃爾,不肯為五斗折腰,殆無異矣!

世俗夸太白賜牀調羹為榮,力士脫靴為勇。愚觀唐宗渠渠於白,豈真樂道下賢哉?其意急得豔詞媟語以悅婦人耳!白之論撰,亦不過為「玉樓」、「金殿」、「鴛鴦」、「翡翠」等語,社稷蒼生何賴?就使滑稽傲世,然東方生不忘納諫,況黃屋既為之屈乎?說者以謀謨潛密,歷考全集,愛國憂民之心如子美語,一何鮮也!力士閨闥腐庸,惟恐不當人主意;挾主勢驅之,何所不可,脫靴乃其職也。自退之為「蚍蜉撼大樹」之喻,遂使後學吞聲。余竊謂:如論其文章豪逸,真一代偉人;如論其心術事業可施廊廟,李杜齊名,真忝竊也。

李商隱詠《淮西碑》云:「言訖屢頷天子頤。」雖務奇崛,人臣言不當如此。乘輿軒陛,自不敢正斥,如老杜「天顏有喜近臣知」,「虯須似太宗」,可謂知體矣。東坡《贈寫御容》詩云:「野人不識日月角,髣髴尚憶重瞳光。……天容玉色誰能畫,老師古寺晝閒房。」蓋遵此法。

許汜不為陳元龍所禮,嘗與劉備稱之。備曰:「君有國士名,望有捄世意;而求田問舍,言無可採,何緣當與君語?如小人,欲卧百尺樓,卧君於地,何但上下牀之間耶!」然介甫屢用之:「求田問舍轉無成」,「更覺求田問舍遲」。《讀蜀志》曰:「無人語與劉玄德,問舍求田意最高。」又有《遊西霞菴》云:「求田此山下,終欲忤陳登。」豈非力欲轉此一重案歟?

岑參《送顏平原》詩序云:「十二年春,有詔補尚書郎十數公為郡守。上親賦詩,觴羣公於蓬萊,仍賜以繒帛,寵餞加等,故參為長篇述其事。」安祿山亂,明皇曰:「河北二十四郡,無一忠臣耶?」及聞平原固守,乃曰:「朕不識真卿何如人,所為若此!」前日宴賫,真文具爾!

退之云:「偶然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可謂切中時病。凡世之趨附權勢以圖身利者,豈問其人賢否,果能為國為民哉?及其敗也,相推入禍門而已。聾俗無知,諂祭非鬼,無異也。

《杜集》及馬與鷹甚多,亦屢用屬對,如「老驥倦知道,蒼鷹飢易馴。」「老驥思千里,飢鷹待一呼。」「老馬倦知道,蒼鷹飢著人。」「驥病思偏秣,鷹愁怕苦籠。」「放蹄知赤驥,捩翅服蒼鷹。」「老驥倦驤首,飢鷹愁易馴。」《驄馬行》云:「吾聞良驥老始成,此馬數年人更驚。」,又「不比俗馬空多肉」,「一洗萬古凡馬空」。《楊監出畫鷹》云:「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崖嶂。為君除狡兔,會見翻韝上。」《王兵馬使二角鷹》云:「安得爾輩開其羣,驅出六合梟鸞分!」《畫鷹》云:「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餘尚多有之。蓋其致遠壯心,未甘伏櫪,嫉惡剛腸,尤思排擊。《語》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左氏》曰:「見無禮於其君者,如鷹鸇之逐鳥雀也。」少陵有焉。

吳邁遠好自夸而蚩鄙他人,每作詩得稱意語,輒擲地呼曰:「曹子建何足數哉!」袁嘏謂人曰:「我詩有生氣。」亦以用心深苦,俄爾有得,宜不勝其喜。子美云「語不驚人死不休」,貫休謂「得句先呈佛」,皆為此也。

林和靖贈人詩云:「馬從同事借,妻怕罷官貧。」頗能狀寒廉態,抑又有意。所謂怕貧者,婦人女子耳,大丈夫之不移,何隕穫之有?子美「長貧任婦愁」,亦以男子未嘗愁也。「讓粟不謀妻」,以明謀及婦人,則不得辭也。又云:「浮生有定分,飢飽豈可逃。歎息謂妻子,我何隨汝曹?」樂天云:「妻孥不悅生怪問,而我醉卧方陶然。」退之曰:「莫為兒女態,戚嗟憂賤貧。」

老杜《畏人》有云「門徑從榛草,無心待馬蹄」,又「直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將遺物離人矣,《答嚴八》乃云:「只須伐竹開荒徑,拄杖穿花聽馬嘶。」又有「草萊無徑欲教鋤」。亦如「厭就成都卜」,而云「憑將百錢卜,漂泊問君平」。自知者觀之,則為遊戲篇章,得大自在;俗士拘泥,則前後不相應也。東坡《谷林堂》云:「古今正自同,歲月何必書。」《遊香積山》又云:「尋幽志不繼,書版記歲月。」

十一

蕭思話先于曲阿起宅,有閒曠之致。子惠基嘗謂所親曰:「須婚嫁畢,當歸老舊廬。」故元次山《招陶別駕》云:「無惑畢婚嫁,竟為俗務牽。」退之云:「如今便可爾,何用畢婚嫁。」

十二

嘗恨王子猷作「此君」語,輕以難名者告人,遂使庸夫俗子,妄意其間,酤坊茗肆,適以污累之。謫仙云:「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此理信然。和靖《招靈皎》云:「百千幽勝無人見,說向吾師是洩機。」東坡云:「此味只憂兒輩覺,逢人休道北窗涼。」「人生此樂須天賦,莫遣兒曹取次知。」使子猷知此,必鉗其喙也。

十三

和靖與士大夫詩,未嘗不及遷擢,與舉子詩,未嘗不言登第,視此為何等隨緣應接,不為苟難亢絕如此。老杜云:「本無軒冕意,不是傲當時。」「鍾鼎山林各天性,濁醪麤飯任吾年。」道義重而不輕王公者也。阮孝緒,南平王致書要之,不赴,曰:「非志驕富貴,但性畏廟堂。使麏麚可驂,何異驥騄。」

十四

靈澈有「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世傳為口實。凡語有及抽簪,即以此譏之。余謂矯飾罔人,固不足論,若出于至誠,時對知己,一吐心胸,何害?嘗觀昌黎《送盤谷》云:「行抽手版付丞相,不待彈劾歸農桑。」《贈侯喜》云:「便當提攜妻與子,南入箕潁無還時。」「如今便當去,咄咄無自癡。」「如今更誰恨,可便耕灞滻。」此類凡數十,豈苟以飾口哉?其剛勁之操不少屈,所素守定故也。

十五

昔人用五馬事,多因遊遨動出處方用之,如老杜賦《王閬州餞蕭遂州》云:「二天開寵餞,五馬爛生光。」其賓主去住分矣。又《送李梓州》:「五馬何時到」,《贈嚴武》:「五馬舊曾諳小徑」,《送賈閣老出汝州》:「人生五馬貴」;太白:「五馬莫留連」;岑參:「門外不須催五馬」;戎昱:「五馬幾時朝魏闕」;子厚:「五馬助征騑」;樂天:「五馬無由入酒家」;坡:「鼓吹未容迎五馬」;介甫:「尚得使君驅五馬」。近人于太守安居閒閤,例稱五馬,此理恐未安也。

十六

王夷甫、蔡景節並號口不言錢,二子皆因弊矯之過者。衍以其妻貪惏黷貨,至藉俠士李陽以懼之。撙在臨海,其婢納女巫之賂,為百姓撾登聞鼓,其絕口蓋有由然。如子美、張籍皆云:「呼兒散寫乞錢書」,太白:「顏公三十萬,盡赴酒家錢」,岑參:「閒時耐相訪,正有牀頭錢」,小杜:「清貧長欠一杯錢」,坡:「滿江風月不論錢」,谷:「青山好去坐無錢」,曾不害諸公之高也。

十七

或問鄭綮:「相國近有詩否?」答云:「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那得之!」《北夢瑣言》載:綮雖有詩名,本無廊廟之望,及登庸,中外驚駭。太原兵至渭北,天子震恐,渴于攘却,綮請于文宣王諡號中加一「哲」字。其不究時病,率此類。愚謂此人止可置之風雪中,令作詩也。

十八

明宗召蜀中舊臣賦蜀主降巨唐詩,王偕等皆譏荒淫,獨中丞牛希濟曰:「唐主再懸新日月,蜀王難保舊山川。」明宗曰:「希濟不謗君親,忠孝也。」賜綵百段。余謂希濟但能兩解之辭而已。江革云:不能殺身報主,得死為幸,誓不為人執筆。此可以厲臣子之節。

十九

韋蘇州《贈李儋》云:「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媿俸錢。」《郡中燕集》云:「自慚居處崇,未覩斯民康。」余謂有官君子,當切切作此語。彼有一意供租,專事土木,而視民如讎者,得無媿此詩乎!

二十

《漁樵閒話》載:唐末有宜春人王轂,以歌詩擅名,嘗作《玉樹曲》,畧云:「璧月夜,瓊樓春,蓮舌泠泠詞調新。當時狎客盡豐祿,直諫犯顏無一人。歌未闋,晉王劍上黏腥血。君臣猶在醉鄉中,一面已無陳日月。」此調大播人口。轂未第時,嘗於市廛中見有同人被無賴輩毆擊,轂前捄之,揚聲曰:「莫無禮!便是解道『君臣猶在醉鄉中,一面已無陳日月』。」亡賴者聞之,慚謝而退。蓋譏當時士大夫掩蔽人善,殆此小人不若。余謂《漁樵》特假以自喻耳。亡賴所以悔過從善,頓平凶暴之氣者,非重其才也,非重其名也,蓋重其言有補於治亂安危也。

卷三

老杜《觀打魚》云:「設網萬魚急。」蓋指聚斂之臣,苛法侵漁,使民不聊生,乃「萬魚急」也。又云:「能者操舟疾若風,撐突波濤挺叉入。」小人舞智趨時,巧宦數遷,所謂「疾若風」也;殘民以逞,不顧傾覆,所謂「挺叉入」也。「日暮蛟龍改窟穴,山根鱣鮪隨雲雷。」魚不得其所,龍豈能安居?君與民,猶是也;此與六義比興何異?「吾徒何為縱此樂,暴殄天物聖所哀。」此樂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網罟,設法害生成」,不專為取魚也。退之《叉魚》曰:「觀樂憶吾僚。」異此意矣。亦如《蘄簟》云:「但願天日常炎曦。」故後人攻之云:「豈比法曹空自私,却願天日常炎赫。」

《賓客集》:「添鑪擣雞舌,灑水淨龍鬚。」駱賓王:「桃花嘶別路,竹葉瀉離尊。」此體甚眾。惟柳子厚《從崔中丞過盧少府郊居》一聯最工,云:「蒔藥閒庭延國老,開尊虛室值賢人。」只似稱坐客,而有兩意,蓋甘草為「國老」,濁酒為「賢人」故也。夢得又有「藥鑪燒姹女,酒甕貯賢人」,近于「湯燖右軍」矣!余嘗為《郊行詩》云:「江干食息呼扶老,木末攀緣訝宛童。」乃《古今注》:「禿鶖,一名扶老」,《爾雅》:「女蘿,謂之宛童也」。又題一士人所居云:「但遣一枝居巧婦,不殊大廈賀嘉賓。」蓋用《爾雅》註:「鷦鷯,俗呼巧婦」,《炙轂子》:「雀,一名嘉賓,言集人屋如嘉賓也」。樂天曾用「巧婦」對「慈姑」。

謝玄暉善為詩,任彥昇工于筆,又云「任筆沈詩」。劉孝綽稱弟儀與威云「三筆六詩」。故牧之云:「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近人兼用之。臨川云:「閒中用意歸詩筆,靜定安身比泰山。」坡云:「水洗禪心都眼淨,山供詩筆總眉愁。」

柳遷南荒,有云:「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太白云:「我如鷓鴣鳥,南遷懶北飛。」皆褊忮躁辭,非畎畝惓惓之義。杜云:「馮唐雖晚達,終覬在皇都。」「愁來有江水,安得北之朝?」其《賦張曲江》云:「歸老守故林,戀闕悄延頸。」乃心王室可知。

靖節:「歡言酌春酒」,「日莫天無雲」,此處畎畝而樂堯舜者也。堯舜之道,即田夫野人所共樂者,惟賢者知之爾。鍾嶸但稱其「風華清美,豈直為田家語」。其樂而知之,異乎眾人共由者,嶸不識也。

老杜:「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戶碪」,「九鑽巴噀火,三蟄楚祠雷」,其書歲月也新矣。樂天云:「吳郡兩回逢九月,越州四度見重陽。」「去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園邊;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頭水館前。」又:「前年九日餘杭郡,呼賓命宴虛白堂;去年九日到東洛,今年九日來吳鄉。兩邊蓬鬢一時白,三處菊花同色黃。」其質直叙事,又是一格。

「山陰野雪興難乘」,「佳晨強飯食猶寒」,皆斡旋其語,使就音律。近律有「天上驕雲未肯同」,「十年江海別常輕」,「花下壺盧鳥勸提」,「與君蓋亦不須傾」,皆此法也。

昌黎《送劉師服》云:「攜持令名歸,自足貽家尊。」蘇州《送黎尉》云:「秖應傳善政,朝夕慰高堂。」誠儒者迂闊之辭。然貪饕苟得,污累其親,孰若清白之為愈!

舊說賈島詩如「鳥從井口出,人自岳陽來」,貫休「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皆經年方得偶句,以見其辭澀思苦,非若好事者夸辭,亦謬用其心矣。

杜《夜宴左氏莊》云:「檢書燒燭短。」燭正不宜觀書,檢閱時蹔可也。退之:「短檠二尺便且光」,可謂燈窗中人語。猶有未便,燈不籠則損目,不宜勤且久。山谷:「夜堂朱墨小燈籠」,可謂善矣,而虛堂非夜久所宜。子瞻云:「推門入室書縱橫,蠟紙燈籠晃雲母。」慣親燈火,儒生酸態盡矣!

十一

韋應物《贈王侍御》云:「心同野鶴與塵遠,詩似冰壺徹底清。」又《雜言送人》云:「冰壺見底未為清,少年如玉有詩名。」此可為用事之法,蓋不拘故常也。

十二

子厚《曉行》云:「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又《放鷓鴣詞》云:「破籠展翅當遠去,同類相呼莫相顧。」惜乎知之不蚤爾!

十三

柳《讀書》篇云:「瘴疴擾靈府,日與往昔殊。臨文乍了了,徹卷兀若無。」蓋嘗《答許京兆書》云:「往時讀書,不至底滯,今每讀一傳,再三伸卷,復觀姓氏。」在宗元則為瘴疴所擾,他人乃公患也。

十四

夢得《送周使君》云:「只恐鳴騶催上道,不容待得晚菘嘗。」乃周彥倫答文惠太子問山中菜食云:「春初早韮,秋末晚菘。」此以兩字用事者。《送熊判官》云:「臨軒弄郡章,得人方付此。」乃用漢高弄印睨堯事。此一字用事者。

十五

鍾嶸稱張茂先,惜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喻鳧嘗謁杜紫微不遇,乃曰:我詩無綺羅鉛粉,宜不售也。淮海詩亦然,人戲謂可入小石調,然率多美句,但綺麗太勝爾。子美:「並蒂芙蓉本自雙」,「水荇牽風翠帶長」,退之:「金釵半醉坐添春」,牧之:「春風十里揚州路」,誰謂不可入黃鍾宮邪?

十六

張文潛《法雲懷無咎》云:「獨覺欠此公。」或傳某生語,文潛自以「欠」字為得意。然夢得《送皇甫》云:「從茲洛陽社,吟詠欠書生。」樂天:「可憐閒氣味,惟欠與君同。」「得君更有無厭意,猶恨尊前欠老劉。」退之云:「今者誠自幸,所懷無一欠。」張何得意之有?

十七

舉人過失難于當,其尤者,臧孫之犯門斬關,惟孟椒能數之。臧紇謂:國有人焉,必椒也。其難如此!司馬相如竊妻、滌器,開巴蜀以困苦鄉邦,其過已多;至為《封禪書》,則諂諛蓋天性,不復自新矣。子美猶云:「竟無宣室召,徒有茂陵求。」李白亦云:「果得相如草,仍餘《封禪文》。」和靖獨不然,曰:「茂陵他日求遺藁,猶喜曾無《封禪書》。」言雖不迫,責之深矣。李商隱云:「相如解草《長門賦》,却用文君取酒金。」亦舍其大,論其細也。舉其大者,自西湖始。其後有譏其諂諛之態,死而未已,正如捕逐寇盜,先為有力者所獲,搤其吭而騎其項矣,餘人從旁助捶縛耳!

十八

太白:「辭粟卧首陽,屢空飢顏回。當代不樂飲,虛名安用哉?」「君不見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尊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鸝愁醉啼春風。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卧桃園東。」又:「平原君安在?科斗生古池。坐客三千人,而今知有誰?」「君不見孔北海,英風豪氣今安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藜居。」此類者尚多。愚謂雖累千萬篇,只是此意,非如少陵傷風憂國,感時觸景,忠誠激切,蓄意深遠,各有所當也。子美《除草》云:「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脩。……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其憤邪嫉惡,欲芟夷蘊崇之,以肅清王所者,懷抱可見。臨川有「勿去草,草無惡,若比世俗俗浮薄!」此方外之語,異乎農夫之務去者也。

十九

《遊山寺》云:「雖有古殿存,世尊亦塵埃。……山僧衣藍縷,告訴棟梁摧。」本即所賦事,自然及于乘輿蒙塵,股肱非材之意,豈非忠義所感,一飯不忘君耶?

卷四

老杜云:「扁舟空老去,無補聖明朝。」又云:「報主身已老。」以稷契輩人,而使老棄閒曠,非惟不形怨望,且惓惓如此。彼遭時遇主,言聽計從,復幸年鬢未暮,而不能攄誠戮力,以圖報効,良不媿此歟?

杜詩四韻并絕句,味之皆覺字多,以字字不閒故也。他人雖長篇,若無可讀。正如賢人君子,並處朝廷,但得一二相助,已號得人;若不能為有無者,縱累千百輩,蔑如也。《寄題江外草堂》云:「誅茅初一畝,廣地方連延。經營上元始,斷手寶應年。敢謀土木麗,自覺面勢堅。」又《題衡山縣學堂》云:「旄頭彗紫微,無復俎豆事。……嗚呼已十年,儒服敝于地。……衡山雖小邑,首倡恢大義。……講堂非曩構,大屋加塗塈。下可容萬人,牆隅亦深邃。……林木在庭戶,密幹疊清翠。有井朱夏時,轆轤凍階戺。……采詩倦跋涉,載筆尚可記。」豈不是草堂、縣學記?

《寄李員外》云:「遠行無自苦,內熱比如何?」《寄旻上人》云:「舊來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詩誰與傳?」岑參云:「喬生作尉別來久,因君為問平生否?魏侯校理復何如?前月人來不得書。」「夫子素多疾,別來未得書。北庭苦寒地,體內今何如?」樂天《寄夢得》云:「病後能吟否?秋來曾醉無?」退之《贈崔立之》云:「長女當及事,誰助出帨縭?諸男皆秀朗,幾能守家規?」亦皆書一通也。

舊觀《臨川集》:「肯顧北山如慧約,與公西崦斸蒼苔。」嘗愛其「斸」字最有力。後讀《杜集》:「當為斸青冥」,「藥許鄰人斸」;退之「詩翁憔悴斸荒棘」,「窙豁斸株橜」;子厚「戒徒斸雲根」,雖一字之法,不無所本。

杜《尋范十隱居》云:「侍立小童清。」義山《憶正一》云:「鑪烟銷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滿松。」子厚:「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秀老云:「夜深童子喚不起,猛虎一聲山月高。」閒棄山間累年,頗得此數詩氣味。

古人作詩,有用經傳全句。《選》詩云:「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樂天:「疾惡若《巷伯》,好賢如《緇衣》。」乃兩句渾用之。韓:「無妄之憂勿藥喜。」杜:「誰謂荼苦甘如薺」,「富貴于我如浮雲」。近人亦用史語。坡云:「人言盧似奸邪,我見鄭公但嫵媚。」嘗觀《南史》載王宜興云:「為劫不須伴。」甚似一側韻五言,但無題目耳。

律詩有一對通用一事者。「更尋嘉樹傳,莫忘《角弓》詩。」乃《左傳》:韓宣子聘魯,嘗賦《角弓》,及譽嘉樹。魯人請封殖此樹,以無忘《角弓》。介甫:「久諳郭璞言多驗,老比顏含意更疎。」乃景純欲為顏含筮,含曰:「年在天,位在人。修己而天不與,命也;守道不回,性也。人自有性命,無勞蓍龜。」

坡云:「通家不隔同年面,得路方知異日心。」乃唐人責同年不赴期集,辭云:「紫陌尋春,尚隔同年之面;青雲得路,可知異日之心」也。

任昉《別謝言揚》詩云:「詎念耋嗟人,方深老夫託。」《報劉孝綽》曰:「詎慰耋嗟人,徒深老夫託。」畧改一兩字,豈以會意處,欲常用之耶?

臨川有「莫林搖落獻南山」,又云:「木落岡巒因自獻」;如云:「名譽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壺頭。」又:「未愛京師傳谷口,但知鄉里勝壺頭。」昔人行事措意,默與己合,則喜用之。馬少游欲乘下澤、御款段,不去鄉里,雖自謀獨善,亦可為貪躁之戒。伏波在浪泊,下潦上霧,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時語,以為何可復得。故東坡云:「何須更待飛鳶墮,方念平生馬少游。」又:「大夫行役家人怨,應念歸鄉馬少游。」「雪堂亦有《思歸曲》,為謝平生馬少游。」以其可喜,不直押韻也。

十一

武帝見顏駟龐眉皓首,問:何時為郎,何其老也?對曰: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老矣!老于為郎,此事尤著。竊怪老杜屢傷為郎白首,每稱馮唐,而罕及駟。愚謂:駟生既不遇三君,身後復不遇老杜,可笑也。

十二

老杜:「塗窮反遭俗眼白」,本用阮籍事,意謂我輩本宜以白眼視俗人,至小人得志,嫉視君子,是反遭其眼白,故倒用之。亦如「水清反多魚」,乃倒用「水至清,則無魚」也。夢得:「酌我莫憂狂,老來無逸氣」,乃倒用蓋次翁「無多酌我」;「寄謝嵇中散,予無甚不堪」,倒用《絕交論》。坡云:「後生可畏吾衰矣,刀筆從來錯料堯。」周昌以趙堯刀筆吏,後果無能為。所料信不錯,而云「錯料堯」,亦以涉譏謗倒用爾。又有「窮鬼却須呼」,「乃知飯後鐘,闍黎蓋具眼」,「他年《五君詠》,山王一時數」,皆倒用也。

十三

世傳五月十三日為竹迷日,凡種竹多以五月。杜云:「東林竹影薄,臘月更須栽。」則唐人植竹,用季冬月也。又云:「平生憩息地,必種數竿竹。」嘗欲闢小軒,以「必種」目之。

十四

前輩戲語,以郊外呵喝、月下燭籠,皆謂之「殺風景」。介甫《戲示穎叔》云:「但怪傳呼殺風景,豈知禪客夜相投。」蓋用此也。

十五

唐諺云:「槐花黃,舉子忙。」東坡有「強隨舉子踏槐花」,「槐花還似昔年忙」;谷云「槐催舉子踏花黃」是也。

十六

坡有:「試問高吟三十首,何如低唱兩三杯?」又:「譬如長鬣人,不以長為苦。……歸來被上下,一夜著無處。」《天覺真讚》云:「書生大抵多窮相,金眼除非是党公。」皆《笑林》語也。

十七

杜云:「嗜酒狂嫌阮,知非晚笑蘧。」近集有「素書款款誰憐杜,采筆遒遒獨勝江」,「榻畔烟花常歎杜,海中童丱尚追徐」,「河魚潰腹空號楚,汗足流骹始信吳」,皆用此格。

十八

永叔「堪笑區區郊與島,螢飛露濕吟秋草」,以為二子之窮。然子美亦有「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雖吟詠微物,曾無一點窮氣。孟郊詩最淡且古,坡謂:「有如食彭越,竟日嚼空螯。」退之論數子,乃以「張籍學古淡」,東野為「天葩吐奇芬」,豈勉所長而諱所短,抑亦東野古淡自足,不待學耶?

十九

用自己詩為故事,須作詩多者乃有之。太白云:「滄浪吾有曲,相子棹歌聲。」樂天:「須知菊酒登高會,從此多無二十塲。」明年云:「去秋共數登高會,又被今年減一塲。」《過栗里》云:「昔嘗詠遺風,著為十六篇。」蓋居渭上,醞熟獨飲,曾效淵明體為十六篇。又《贈微之》云:「昔我十年前,曾與君相識,曾將秋竹竿,比君孤且直。」蓋舊詩云「有節秋竹竿」也。坡赴黃州,過春風嶺,有兩絕句,後詩云:「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至海外,又云:「春風嶺下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又云:「柯邱海棠吾有詩,獨笑深林誰敢侮。」又《畫竹》云:「吾詩固云爾,可使食無肉。」

二十

「謁帝似馮唐」,「垂白馮唐雖晚達」,「馮唐毛髮白」;又「長卿多病久」,「我多長卿病」,「病渴污官位」,杜以其為郎,故用之。若他人老與病者,恐不可槩使。

二十一 

臨川「蕭蕭出屋千尋玉,靄靄當窗一炷雲」,皆不名其物。然子厚「破額山前碧玉流」,已有此格。近詩「蕨芽已作小兒拳」,退之已有「初拳幾枝蕨」。

二十二 

老杜:「復道諸山得銀甕。」舊注引《禮記》「山出器車」注,蓋《瑞應圖》曰:「王者讌不及醉,刑罰中,人不為非,則銀甕出也。」昌黎:「我有雙飲醆,其銀得朱提」,見《漢志》:朱提銀八兩為一流。注:朱提,屬犍為。乃邑名也。

二十三 

舊說賈浪仙抒思「僧敲月下門」,或引手作推勢,遂衝尹節,世傳為美譚。舊于太學得江御史詩一軸,有《督人和詩》云:「直饒公補經時序,若是推敲總可刪。」以是知雷同相從,非善學也。

卷五

錢惟演為洛帥留守,始置驛貢花,識者鄙之。蔡君謨加法造小團茶貢之,富彥國歎曰:「君謨士人,乃為此耶!」坡作《荔枝歎》云:「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雨順風調百穀登,民不飢寒為上瑞。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後蔡相籠加。……吾君盛德豈在此,致養口體何陋耶?又不見洛陽丞相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補世之語,不能易也。嘗愛李敬方《汴河直進船》詩云:「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為害亦相和。東南四十三州地,取盡脂膏是此河!」此等語,皆可為炙背之獻也。

張無盡嘗和「山」字云:「安得將明似仲山。」人疑之,以近人所常用,皆山甫也。觀《後漢志》「陽樊、攢茅田」服虔註曰:「樊,仲山所居。」又,楊修《答臨淄侯箋》云:「仲山、周旦之儔」,只稱仲山,何疑之有?

《北夢瑣言》載:「江陵在唐世號『衣冠藪澤』,人言:『琵琶多如飯甑,措大多如鯽魚。』」退之《酬崔少府伊陽》詩云:「下言人吏稀,惟足彪與虥。」余官辰溪時,士人皆可喜而不多得,近城人虎雜居,戲為對云:「圓冠思得多于鯽,刻木唯宜少似彪。」

介甫《宜春苑》詩云:「無復增修事,君王惜費金。」乃暗用漢文惜百金之產而輟露臺事。

柳子厚《牡丹》曰:「欹紅醉濃露,窈窕留餘春。」坡云:「慇懃木芍藥,獨自殿餘春。」「留」與「殿」重輕雖異,用各有宜也。楊中立《梅詩》云:「欲驅殘臘變東風,只有寒梅作選鋒。」頗恨不與「殿軍」商搉,正一的對。

沈約命王筠作《郊居十詠》,書于壁,不加篇題。約云:「此詩指物程形,無假題署。」老杜《贈李潮八分歌》云:「吾甥李潮下筆親。……開元已來數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況潮小篆逼秦相,……巴東逢李潮,……潮乎潮乎奈汝何!」退之《招揚之罘》云:「之罘南山來,文字得我驚。……我令之罘歸,失得柏與馬。之罘別我去,計出柏馬下。我自之罘歸,入門思而悲。之罘別我去,能不思我為?……作詩招之罘,晨夕抱飢渴。」嘗戲謂此二詩真不須題署也。

《莊子》文多奇變,如「技經肯綮之未嘗」,乃未嘗技經肯綮也。詩句中時有此法,如昌黎:「一蛇兩頭見未曾」,「拘官計日月,欲進不可又」,「君不強起時難更」;坡:「迨此雪霜未」,「茲謀待君必」,「聊亦記吾曾」。餘人罕敢用。

凡聚落相近,期某旦集,交易閧然,其名為「虛」。柳云:「綠荷包飯趁虛人。」臨川云:「花間人語趁朝虛。」山谷:「筍葉裹鹽同趁虛」,「趁虛人集春蔬好。」

江漢有滸,以扞制泛濫,大漲則溢於平陸,水退滸見,舟人謂之「水落槽」。又灘石激湍,其中深僅可容舟者,謂之「洪」。若大水,則不復問洪矣。臨川:「萬里寒江正復槽」,「東江木落水分洪」。以此亦謂水「黃帽」,謂雲「砲車」,非遐征遠涉,不能知也。

退之:「心訝愁來唯貯火,眼知別後自添花。」臨川云:「髮為感傷無翠葆,眼從瞻望有玄花。」又:「久欽江總文才妙,自歎虞翻骨相屯。」又云:「久諳郭璞言多驗,老比顏含意更疏。」韓:「我今罪重無歸望,直至長安路八千。」永叔:「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去此更三千。」柳:「十年顦顇到秦京,誰料今為嶺外行。」王:「十年江海別常輕,豈料今隨寡嫂行。」柳:「直以疎慵招物議,休將文字趁時名。」王:「直以文章供潤色,未應風月負登臨。」柳:「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又:「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蘇:「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黃:「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皆不約而合,句法使然故也。

十一

永叔以昌黎比介甫。答云:「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吳季野以方賈誼。答云:「俯仰謬恩方自歉,慚君將比洛陽人。」皆憤然不平,如惡無鹽唐突。而宋景山贈文忠詩,有「才如夢得多為累,情似安仁久悼亡。」即開門當之。二公何抑揚之異也!

十二

李翱賦云:「眾囂囂而雜處兮,咸歎老而嗟卑;顧予心獨不然兮,慮行道之猶非。」文忠屢稱之。觀老杜「漢陰有鹿門,滄海有靈查。焉能學眾口,咄咄空咨嗟」,正同此意。

十三

牧之有「公道世間唯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嘗愛其語奇怪,似不蹈襲。後讀子美「苦遭白髮不相放」,為之撫掌。

十四

《否卦》:「包承小人,吉。」說者謂:小人在下者包之,小人在上者承之,蓋處否當然。杜云:「曲直吾不知,負暄候樵牧。」「是非何處定,高枕笑浮生。」「洗眼看輕薄,虛懷任屈伸。」「寄謝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其寄傲疎放,擺脫世網,所謂「兩忘而化其道」者也。

十五

顏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鍾嶸《詩品》乃記湯惠休云:「謝如芙蓉出水,顏如錯采鏤金。」與本傳不同。傳又稱:延之嘗薄惠休制作,以為「委巷中歌謠耳」!豈惠休因為延之所薄,遂為「芙蓉」、「錯鏤」之語,故史取以文飾之耶?坡云:「辨才詩,如風吹水,自成文理。吾輩與參寥,如巧婦織錦耳!」取況亦類此。淵明所以不可及者,蓋無心于非譽巧拙之間也。

十六

老杜:「卿到朝廷說老翁,漂零已是滄浪客。」又:「朝覲從容問幽仄,勿云江漢有垂綸。」其後夢得《送陳郎中》云:「若問舊人劉子政,而今頭白在商於。」《送惠休》則云:「休公久別如相問,楚客逢秋心更悲。」小杜:「江湖酒伴如相問,終老烟波不記程。」「交遊話我憑君道,除却鱸魚更不聞。」商隱《寄崔侍御》云:「若向南臺見鸎友,為言垂翅度春風。」臨川:「故人一見如相問,為道方尋木雁編。」「歸見江東諸父老,為言飛鳥會知還。」聖俞:「儻或無忘問姓名,為言懶拙皆如故。」坡:「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皆有所因也。

十七

愈《寄孟刑部聯句》云:「美君知道腴,逸步謝天械。」或問:道果有味乎?余曰:如介甫「午雞聲不到禪林,柏子烟中靜擁衾」,「竹雞呼我出華胥,起滅篝燈擁燎鑪」,「各據槁梧同不寐,偶然聞雨落階除」,皆淡泊中味,非造此境,不能形容也。

十八

劉昭禹云:五言如四十個賢人,著一個屠沽不得。覓句者若掘得玉匣子,有底有蓋,但精心必獲其寶。然昔人「園柳變鳴禽」,竟不及「池塘生春草」;「餘霞散成綺」,不及「澄江靜如練」;「春水船如天上坐」,不若「老年花似霧中看」;「閒几硯中窺水淺」,不如「落花徑裏得泥香」;「停杯嗟別久」,不及「對月喜家貧」;「楓林社日鼓」,不若「茅屋午時雞」。此數公未始不精心,似此知全其寶者,未易多得。

十九

老杜《送殿中楊監赴蜀見相公》云:「豪俊貴勳業,邦家頻出師。相公鎮梁益,軍事無孑遺。」以是知邊鄙之臣,貪功生事,結禍招釁,皆有以致之。一得忠臣處之,生靈受賜矣。

二十

《古柏》云:「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邱山重。」此賢者之難進易退,非其招不往者也。又云:「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翦伐誰能送。」先器識,後文藝,與浮躁衒露者異矣。

二十一 

杜云:「爾輩可忘年」,「含悽覺汝賢」,「送爾維舟惜此筵」,「汝與山東李白好」,自世俗觀之,則為簡傲。詩家不然,亦嘗有云:「忘形到爾汝」。

二十二 

《花卿歌》:「用如快鶻風火生。」《南史》:曹景宗謂所親曰:「昔在鄉里,與年少輩拓弓弦作礕礰聲,放箭如餓鴟叫,覺耳後生風,鼻尖出火。」子美蓋不拘泥於「鴟」、「鶻」之異也。

卷六

元道州《舂陵行》云:「所願見王官,撫養以惠慈。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為?……緩逋違詔令,蒙責固所宜。……亦云貴守官,不愛能適時。」《賊退示官吏》云:「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徵斂者,迫之如火煎。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子美志之曰:「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輩十數公為邦伯,萬物吐氣,天下少安,立可待矣。」余謂漫叟所以能然者,先民後己,輕官爵,重人命故也。觀其賦《石魚》詩云:「金魚吾不須,軒冕吾不愛。」此所以能不徇權勢而專務愛民也。杜云:「乃知正人意,不苟飛長纓。」可謂深相知矣。

漫叟《無為洞口》云:「洞旁山僧皆學禪,無求無欲亦忘年。」又云:「無為洞口春水滿,無為洞旁春雲白。愛此躊躕不能去,令人悔作衣冠客。」岑參《宿仙遊寺》云:「寄報乘軒客,簪裾爾何容。」臨川《和秀老》云:「解我葱珩脫孟勞,莫年甘與子同袍。」比之退之云「方將斂之道,且欲冠其顛」,「向風長歎不可見,我欲收斂加冠巾」,異矣!

六一有「自慚前引朱衣吏,不稱閒行白髮翁」,說者謂不言亦可。然次山《宿丹崖翁宅》詩亦云:「吾將求退與翁遊,學翁歌醉在漁舟。官吏隨人往未得,卻望丹崖慚復羞。」吁!非淫乎富貴者也。

「心蹟喜雙清」,「茶瓜留客遲」,似非用事。觀謝靈運《齋中》詩云:「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竟陵王子良,禮才好士,夏月客至,為設瓜飲、甘果,二詩蓋用此。至若《椶拂子》云:「咂膚倦撲滅,賴爾甘服膺。」雖等閒題目,無一字無出處。

老杜《劉少府畫山水幛歌》云:「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幛猶溼,真宰上訴天應泣。」應物《聽嘉陵江聲》云:「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鳴。」《贈能吟李儋》詩云:「絲桐本異質,音響合自然。吾觀造化意,二物相因緣。」臨川《詠魯公壞碑》云:「六書篆籀數變改,遂令後世多失真。誰初妄鑿妍與醜,坐令學士勞骸筋。堂堂魯公勇且仁,……豈亦以此誇常民?直疑技巧有天德,不必強勉亦通神。」坡《詠歙硯》詩云:「與天作石來幾時,與人作硯初不辭。詩成鮑謝石何與,筆落鍾王硯不知。」此皆窮本探妙,超出準繩外,不特狀寫景物也。

蘇州《贈趙氏生》云:「寧知風雨夜,復此對牀眠。」《簡盧氏生》云:「忽羨後生連榻話,獨依寒燭一齋空。」又《贈令狐士曹》云:「秋霖滴滴對牀寢,山路迢迢聯騎行。」坡有「夜雨何時聽蕭瑟」,「對牀欲作連夜語」,「誤喜對牀尋舊約」,「對牀老兄弟,夜雨鳴竹屋」。

蕭文奐能書善畫,於扇上圖山水,咫尺之內,便覺萬里為遙。老杜《戲題山水圖》云:「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論須萬里。」乍讀似非用事。如「男兒既介胄,長揖別上官」,用「介胄之士不拜」;「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用「軍中豈有女子乎」。皆用其意而隱其語。

牧之《贈阿宜》:「一日讀十紙,一月讀一箱。」古人讀書以紙計。范雲就袁叔明讀《毛詩》,日誦九紙。又,袁峻家貧無書,每從人假借,必皆鈔寫,自課日五十紙。

臨川:「道德文章吾事落」,《南華》:「夫子盍行邪?無落吾事。」乃柳詩有「惆悵樵漁事,今還又落然」,恐亦用此。

「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此子美胸中語也,宜其孩弄嚴武,藐視禮法,而朱老、阮生皆預莫逆;遭田父泥飲,至被肘而不悔。其內直外曲,強禦不畏,矜寡不侮,非世俗所能測也。

十一

「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杜陵布衣老且愚,信口自比契與稷。」其平居趣造,自是唐虞上人,時夸儀、秦,似不可曉。「飄飄蘇季子,六印佩何遲?」「敝裘蘇季子,歷國未知還。」「季子黑貂敝,得無妻嫂欺?」戰國姦臣,蘇、張為渠魁,此老不應未喻。及觀「薇蕨餓首陽,裘馬資歷聘。賤子欲適從,疑誤此二柄」,其意甚明,前言蓋戲耳!

十二

永叔:「萬釘寶帶爛腰環」,人謂此帶幾度道著。觀子美,緋魚亦及之:「扶病垂朱紱」,「挈帶著朱紱」,「銀章付老翁」。世未嘗譏之者,豈以其人品不止宜此服邪?固嘗有云:「朱紱負平生。」又云:「居然綰章紱,受性本幽獨。」

十三

臨川:「慷慨秋風起,悲歌不為鱸。」眉山:「不須更說知幾早,直為鱸魚也自賢。」反復曲折,同歸一意。亦如「把酒祝公公莫拒,《緇衣》心為好賢傾」,「我欲折繻留此老,《緇衣》誰作好賢詩」,共用一事,而造語居然不同。

十四

唐史載杜審言嘗云「吾文當得屈、宋作衙官」,其孫乃有「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謂「蘇味道見吾判且羞死」,甫乃有「集賢學士如堵牆,看我落筆中書堂」。謂「為造化小兒所苦」,甫有「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所謂「是以似之」也。

十五

坡《次韻樂著作》云:「楚雨遂昏雲夢澤,吳潮不到武昌宮。」又《武昌西山》云:「同遊困卧九曲嶺,褰衣獨到吳王臺。」失於一時筆快,遂以王宮目之。繼有李成伯題云:「嗟嗟漢鼎久傾東,肉食曾無智與忠。孟德挾君交號令,本初竊地搶姦雄。武侯偶失三分策,孫氏俄成一戰功。寂寞西山舊巢穴,庸兒猶道帝王宮。」語幾乎罵矣!但渠偶不記其家太白曾作《武昌韓宰去思頌》云:「黃金之車,大吳天子。武昌鼎據,實為帝里。」其罪更大也。

十六

西湖「橫斜」、「浮動」之句,屢為前輩擊節,嘗恨未見其全篇。及得其集觀之,云:「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疎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其卓絕不可及,專在十四字耳。又有七言數篇,皆無如「池水倒窺疎影動,屋簷斜入一枝低」,「雪後園林纔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之句。

十七

杜云:「築場憐蟻穴,拾穗許村童。」人謂有仁民愛物意。臨川詠《促織》云:「只向貧家促機杼,幾家能有一鉤絲。」愚謂世之嚴督征賦而不恤疲瘵之有無者,雖魁然其形,實微蟲智耳!

十八

坡有:「欲吐狂言喙三尺,怕君嗔我却須吞。」嘗疑其語太怪,及觀《杜集》,亦有:「臨風欲慟哭,聲出已復吞。」韋蘇州云:「高秋長安酒,中憤不可吞。」

十九

「東來賈客木棉裘,飲散金山月滿樓。夜半潮來風又熟,卧吹簫管到揚州。」集中題云:「夢中作。」蓋坡嘗衣此,坐客誤云:「木綿襖俗。」飲散,乃出此詩,且云:「雖欲俗,不可得也。」坐客大慚。賈客事,乃《南史》:孔覬二弟頗營產業,請假東歸。覬出渚迎之,輜重十餘船,皆棉絹紙席之屬。覬偽喜,因命置岸側。既而正色謂曰:「汝輩忝預士流,何至還東作賈客耶!」命燒盡乃去。

二十

沈慶之謂上曰:「為國譬如治家,耕當問奴,織當問婢。陛下欲伐國,而與白面書生輩謀之,事何由濟?」夢得《送李策》云:「深春風日靜,爭長幽鳥鳴。僕夫前致辭,門有白面生。」

卷七

淵明非畏枯槁,其所以感歎時化推遷者,蓋傷時之急於聲利也。杜老非畏亂離,其所以愁憤於干戈盜賊者,蓋以王室元元為懷也。俗士何以識之?

和靖「馬從同事借,妻怕罷官貧」,情狀已可喜。及觀岑參《送顏少府》云:「愛客多酒債,罷官無俸錢。」戎昱《題李明府壁》云:「料錢供客盡,家計到官貧。」雖欲不喜,不得也。

《杜集》多用經書語,如「車轔轔,馬蕭蕭」,未嘗外入一字。如「天屬尊《堯典》,神功協《禹謨》」,「卿月升金掌,王春度玉墀」,「霽潭鱣發發,春草鹿呦呦」,皆渾然嚴重,如天陛赤墀,植璧鳴玉,法度森鏘。然後人不敢用者,豈所造語膚淺不類耶?

劉禹錫謫連州,作《畬田行》云:「何處好畬田,團團縵山腹。……下種暖灰中,乘陽坼芽蘖。」又作《竹枝詞》云:「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嘗觀辰、沅亦然。瘠土之民,宜倍其勞,而耕反鹵莽也。

夢得《蠻子歌》云:「蠻語鉤輈音,蠻衣斑斕布。熏狸掘沙鼠,時節祠盤瓠。忽逢乘馬客,恍若驚麕顧。腰斧上高山,意行無舊路。」賓客謫居朗州,而五溪習俗盡得之矣。

夢得《送僧君素》云:「去來皆是道,此別不銷魂。」坡云:「古今正自同,歲月何必書。」此等語皆通徹無礙,釋氏所謂具眼也。

子美「南風作秋聲,殺氣薄炎熾」,蓋用《易》:「雷風相薄」,《左氏》:「寧我薄人,無人薄我。……《軍志》:『先人有奪人之心』,薄之也。」

「野飯射麋新」,本名狀郊居。然《左氏》:楚人致晉師,晉人逐楚,樂伯餘一矢,射麋以獻。又:晉師及熒澤,魏錡射麋以獻楚潘黨,曰:「子有軍事,無乃不給于鮮。」皆飯于野而射新事也。又「市喧宜近利」,亦指稱東屯所居。蓋齊侯欲更晏子宅,曰:「湫隘囂塵。」晏子辭曰:「近市,小人之利也。」亦喧而近利事。其餘雖一兩字暗貫經傳者,可勝數哉!

老杜流落不偶,然已為當世所尊,嘗有「杖藜還客拜」。又《有客》云:「老病人扶再拜難。」則其「坐深鄉曲敬」可知矣。雖然,樊宗師見劉叉詩,尚為之獨拜,況老杜乎!

數物以「個」,謂食為「喫」,甚近鄙俗,獨杜屢用。「峽口驚猿聞一個」,「兩個黃鸝鳴翠柳」,「却遶井欄添個個」。《送李校書》云:「臨岐意頗切,對酒不能喫。」「樓頭喫酒樓下卧」,「但使殘年飽喫飯」,「梅熟許同朱老喫」。蓋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帶者也。東坡云:筆工傚諸葛散卓,反不如常筆。正如人學作老杜詩,但見其麤俗耳。

十一

張籍《贈令狐》云:「久為博士無人識,自到長安賃舍居。」未足為窮。其《尋時道士》云:「昨來官罷無生計,欲就師求斷穀方。」其窮無以加矣。

十二

蘇州《寄璨師》云:「遙知郡齋夜,凍雪封松竹。時有山僧來,懸燈獨自宿。」嘗謂暑月讀之,亦有霜氣。

十三

唐令狐相進李遠為杭州,宣宗曰:「聞李遠云『長日惟消一局棋』,豈可使治郡哉?」對曰:「詩人之言,不足為實也。」乃薦遠廉察可任。此正「說詩者不以辭害志」也。退之《和劉使君》云:「吏人休報事,公作送春詩。」夢得《送王司馬之陝州》云:「案牘來時惟署字,風烟入興便成章。」自俗吏觀之,皆可坐「不了事」之目也。

十四

龍太初自稱詩人,謁介甫,坐中賦沙云:「鳥過風平篆,潮回日射星。」成于促迫,而切當如此,固宜詩人不復措辭。然皆有所據,韓公《聯句》云:「窰烟羃疎島,沙篆印迴平。」《詠月》云:「輝斜通璧練,彩碎射沙星。」

十五

臨川愛眉山《雪詩》能用韻,有云:「冰下寒魚漸可叉。」又:「羔袖龍鍾手獨叉。」蓋子厚嘗有「江魚或共叉」,又云:「入郡腰常折,逢人手盡叉。」

十六

張籍嘗移書責退之與人商論,不能下氣。愈亦有云:「我昔實愚惷,不能降色辭。」余謂此乃書生常態。昔嘗見太學中鑪亭議題,紛喧閧然,其後有二生,坐是鳴鼓,豈直議禮家為聚訟哉!聖俞《謝永叔惠酒》云:「始時語且橫,既醉論益堅。曾不究世務,閒氣爭古先。」誠有之也。

十七

退之《詠蚊蠅》云:「涼風九月到,掃不見蹤跡。」夢得《聚蚊》云:「清商一來秋日曉,差爾微形飼丹鳥。」聖俞云:「薨薨勿久恃,會有東方白。」王逢原《晝睡》云:「蚊蟲交紛始誰造?一一口吻如針錐。噆人肌膚得腹飽,不解默去猶鳴飛。……雖然今尚爾無奈,當有獵獵秋風時。」小人稔惡,豈漏恢網,但可僥倖目前耳!《左氏》曰:「天之假助不善,非右之也,將厚其惡而降之罰也。」其是之謂乎!

十八

杜詩有用一字凡數十處不易者,如「緣江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長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衝」,「四顧俯層巔」,「旄頭俯澗瀍」,「層臺俯風渚」,「遊目俯大江」,「江檻俯鴛鴦」。其餘一字屢用若此類甚多,不能具述。

十九

子美有「同學少年多不賤」,又「小徑升堂舊不斜」,「羣仙不愁思」,「夕烽來不近」,皆人所不敢用。甚類《周禮》:「凡師不功」,《左傳》:「仁而不武」,「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楚歸而動,不後」。本以易「無」字爾,而語勢頓壯。

二十

唐趙璘述《因話錄》,載其家兵部君性尤嗜茶,能自煎,謂人曰:「茶須緩火炙,活水煎。」坡有「活水還須緩火煎」,恐亦用此。

二十一 

樂天云:「報導前驅少呵喝,恐驚黃鳥不成啼。」坡云:「鬢絲只好對禪榻,湖亭不用張旌旗。」蔡君謨云:「因傍低松却飛蓋,為聞山鳥輟鳴騶。」若俗士正務以此誇張俗眼,又豈識數公意。

二十二 

「散員疏去未為貴,小邑陶休何足云。」惟樂天早退,乃可語此。

二十三 

子美有「朱紱負平生」;樂天有「金帶縋腰衫委地」,「紫綬相輝應不惡」,「赤紱金章盡到身」,如此尚多。然亦有歎云:「實事漸消虛事在,銀魚金帶繞腰光」,又有「簪纓假合虛名在,筋力消磨實事空」,皆自作解嘲也。嘗愛韋蘇州云:「除書忽到門,冠帶便拘束。」又有《謝東林居士寄松英丹》云:「一拜藍峯送還使,腰間銅印與心違。」言與意俱自在也。

二十四 

房千里作《骰子選格序》云:「以六骰雙雙為戲,以數多少為進身官職之序,而且條其選黜之目焉。」東坡以流俗狂惑,經營儻來,惴惴唯恐後于他人,何異投骰者心動于中而色形於外,欲求勝人者哉?王逢原《彩選》詩云:「卒無及物效,徒有高人氣。……昏昏忘所大,擾擾爭其細。」其理信然。

二十五 

范文正云:「雷霆日有犯,始可報吾親。」誰謂臣子忠孝難于兩全也。「涖官不敬」、「戰陳無勇」,本非事親事,《禮記》以為「非孝」,公之謂歟!

二十六 

樂天《及第後歸覲留別同年》云:「擢第未為貴,拜親方始榮。」此毛義得檄而喜之意也。論者以「春風得意馬蹄疾」決非孟郊語,其氣格亦不類。而白公亦有「得意減別恨,半酣輕遠程。翩翩馬蹄疾,春日歸鄉情」。此又不可曉也。

二十七 

范文正《淮上遇風》云:「一棹危于葉,旁觀亦損神。他年在平地,無忽險中人。」雖弄翰戲語,卒然而作,兼濟加澤之心,可見未嘗忘也。

卷八

書史蓄胸中,而氣味入於冠裾;山川歷目前,而英靈助於文字。太史公南遊北涉,信非徒然。觀杜老《壯遊》云:「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劍池石壁仄,長洲荷芰香。嵯峩閶門北,清廟映廻塘。……越女天下白,鑑湖五月涼。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放蕩齊趙間,……西歸到咸陽。」其豪氣逸韻,可以想見。序《太白集》者,稱其隱岷山,居襄漢,南遊江淮,觀雲夢,去之齊魯,之吳,之梁,北抵趙、魏、燕、晉,西涉岐、邠,徙金陵,上潯陽,流夜郎,泛洞庭,上巫峽。白自序亦曰: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勝景,終年不移。其恣橫採覽,非其狂也。使二公穩坐中書,何以垂不朽如此哉!燕公得助于江山,鄭綮謂:相府非灞橋,那得詩思?非虛語也。

東坡《遊金山寺》詩云:「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蓋與江神指水為盟耳。句中不言盟誓者,乃用子犯事;指水則誓在其中,不必詛神血口,然後謂之盟也。《送程六表弟》云:「浮江泝蜀有成言,江水在此吾不食。」「江水在此,吾不食言」,光武語也。坡去一「言」字,殆歇後也。亦此意也。

白公《送崔考功》云:「稱意新官又少年,秋涼身健好朝天。青雲上了無多路,却要徐驅穩著鞭。」余謂新進少年,躁銳不已,往往自取傾覆,此詩可謂忠誨矣。又有云:「竿頭已到應難久,局勢雖遲未必輸。」嘗三復之,豈椎鈍者偏樂聞此等語耶?

宋之問《陸渾山莊》云:「野人相問姓,山鳥自呼名。」東坡海外詩云:「花曾識面香仍好,鳥不知名聲自呼。」蓋《古今注》:「南方有鳥名鷓鴣,其名自呼,向日而飛。」柳子厚云:「楚越有鳥甘且腴,嘲嘲自鳴為鷓鴣。」

子瞻賦《濁醪有妙理》,首句云:「酒勿嫌濁,人當取醇。」其末乃曰:「濁者以飲吾僕,清者以酌吾友。」復立分別,則是濁醪無妙理矣!豈非萬斛洶湧,不暇點檢故歟?

史傳襲稱兄弟為友于,故淵明詩云:「再喜見友于。」子美云:「友于皆挺拔。」又:「山鳥山花吾友于。」《南史》:到藎從武帝登北顧樓賦詩,藎受詔便就,上以示其祖溉云:「藎定是才子,番恐卿從來文章假手於藎。」後每和御詩,上輒手詔戲溉曰:「得無貽厥之力乎?」退之《玉川》詩云:「誰謂貽厥無基趾。」二事政可對也。

「家家養烏鬼」,沈存中以為鸕鷀,說者謂非也。元微之詩云:「病賽烏稱鬼,巫占瓦作龜。」自註云:南人染病,競賽烏鬼。楚巫列肆,悉賣瓦卜。此乃《戲效俳體二首》。其二亦云:「瓦卜傳神語。」皆是處方言。則烏鬼非鸕鷀明矣。

余昔官辰州,嘗借詩集于士人,中有小編,字云《成都集》,乃天慶中進士葉沆所作。上百篇,時有可觀。如《閒居感懷》云:「身閒難報國,語直易傷時。」《村墅》云:「夜庭和月掃,秋戶拂雲關。」亦可想見其胸襟矣。

介甫《梅詩》云:「少陵為爾牽詩興,可是無心賦海棠。」杜默云:「倚風莫怨唐工部,後裔誰知不解詩。」曾不若東坡《柯邱海棠》長篇,冠古絕今,雖不指明老杜,而補亡之意,蓋使來世自曉也。

世人喜子美造次不忘君,嘗觀其祖審言《除夜》云:「還將萬億壽,更謁九重城。」則教忠之家風舊矣。

十一

坡有「白衣送酒舞淵明」,人有疑「舞」字太過者。及觀庾信《答王褒餉酒》詩:「未能扶畢卓,猶足舞王戎。」蓋有所本。

十二

坡云:「賓鴻社燕巧相違。」《月令》來賓事,嘗疑人未曾用。及觀夢得《秋江晚泊》云:「莫霞千萬狀,賓鴻次第飛。」顧況云:「安得凌風翰,肅肅賓天京。」老杜:「別浦雁賓秋。」

十三

「欲挂衣冠神武門,先尋水竹渭南村。却將舊斬樓蘭劍,買到黃牛教子孫。」世傳云:一武人詩也。不惟勇退雅志為可喜,而易道家所忌之業以示子孫,尤可喜也。

十四

張籍云:「愛養無家客,多傳得力方。」坡《贈金山元老》云:「蒜山幸有閒田地,招此無家一房客。」

十五

樂天《九日思杭州》云:「笙歌委曲聲延耳,金翠動搖光照身。」子瞻《有懷錢塘》云:「剩看新番眉倒暈,未應泣別臉銷紅。」黎元耆舊,何遽忘之耶?徐考其集,白《送姚杭州赴任因思舊遊》云:「閭里固宜勤撫恤,樓臺亦要數躋攀。」蘇亦云:「細雨晴時一百六,畫船鼉鼓莫違民。」是未嘗無意于民庶也。然白又有「故妓數人憑問訊,新詩兩首倩留傳」,坡又有「休驚歲歲年年貌,且對朝朝莫莫人」。大抵淫樂之語,多于撫養之語耳。夫子稱:「未見好德如好色」,而傷之曰:「已矣乎!」二公不能免俗,餘人不必言。

十六

白云:「趂涼行繞竹,引睡卧觀書。」坡:「引睡文書信手翻。」書引睡魔,誠人人所同也。

十七

辰人以藤代篘酒,名「鈎藤」,俗傳他處即不可用。或謂但恐釀造之法異耳,所在皆可。樂天《忠州春至》詩云:「閒拈蕉葉題詩詠,悶取藤枝引酒嘗。」則巴蜀亦有之。

十八

余嘗論李廣以私憾殺灞陵尉,其褊忮險刻,決非長者,所以不侯,非直殺降之譴也。因觀坡云:「明年定起故將軍,未肯先誅灞陵尉。」恐亦寓此意。

十九

嘗見同儕因行飲令,人索一魚名,有浙人大唱云:「周公魚。」余謂坐客:「且喜召伯鮓有對矣。」滿堂盧胡不止。因戲為足成其語,云:「京市鮓先夸召伯,浙音魚或號周公。」

二十

坡《贈辨才》云:「我比陶令媿,公為遠公優。」時辨才退居,未嘗出入,坡往見之,遂出至風篁嶺。又云:「聊使此山人,永記二老遊。」用老杜《寄贊上人》「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流」,皆一儒一釋也。又《寄參寥問少遊失解》云:「底事秋來不得解,定中試與問諸天。」蓋劉禹錫《和宣上人賀王侍郎放榜後詩》云:「借問至公誰印可,支郎天眼定中觀。」不惟兼具儒釋,又政屬科場事,其不泛如此。

二十一 

樂天謫潯陽,稹寄左降詩云:「殘燈無燄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寒窗。」白謂:「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僕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復貽三韻云:「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後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菴裏曉燈前。」去來乃士之常,二公不應如此之戚戚也。子瞻《送文與可》云:「奪官遣去不自覺,曉梳脫髮誰能收?」推之前詩,厥論高矣。然居易答元書,以「三泰」為報,且云:可以樂之終身者。悲歎之語,恐特傷離索耳。白公罷郡,亦嘗有云:「睡到午時歡到夜,回看官職是泥沙。」

二十二 

石曼卿《贈鍼師》云:「卧龍有病君醫取,心為生靈不為身。」王逢原云:「丈夫出處誠何較,知痛蒼生為淚垂。」賢者設心,不期而合如此,皆未行其志,惜哉!

二十三 

曼卿《紅梅》云:「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坡謂有村學中體,嘗嘲之曰:「詩老不知梅格在,強拈綠葉與青枝。」至于「未應嬌意急,發赤怒春遲」,成均瞽宗,無以加也。

二十四 

世人論淵明,皆以其專事肥遁,初無康濟之念,能知其心者寡也。嘗求其集,若云:「歲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又有云:「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其自樂田畝,乃卷懷不得已耳。士之出處,未易為世俗言也。

二十五 

文潛云:「兒曹鞭笞學官府,翁憐兒癡傍笑侮。平明坐衙鞭復呵,賢於羣兒能幾何?兒曹鞭笞以為戲,翁怒鞭人血流地。一種戲劇誰後先?我笑謂公兒更賢。」余謂此詩,亦不可不令操權者知也。坡云:「不辭脫袴溪水寒,水中照見催租瘢。」等閒戲語,亦有所補。

卷九

老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云:「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溼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多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樂天《新製布裘》云:「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穩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新製綾襖成》云:「百姓多寒無可救,一身獨暖亦何情!心中為念農桑苦,耳裏如聞飢凍聲。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皆伊尹身任一夫不獲之辜也。或謂:子美詩意,寧苦身以利人,樂天詩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較之,少陵為難。然老杜飢寒而憫人飢寒者也,白氏飽暖而憫人飢寒者也;憂勞者易生于善慮,安樂者多失于不思,樂天宜優。或又謂:白氏之官稍達,而少陵尤卑,子美之語在前,而長慶在後,達者宜急,卑者可緩也,前者唱導,後者和之耳。同合而論,則老杜之仁心差賢矣。

永叔嘗謁執政,坐中賦《雪》詩,有云:「主人與國共休戚,豈惟喜悅將豐登。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餘萬屯邊兵。」當時乃謂:韓退之亦能道言語,其豫裴晉公宴會,但云「林園窮勝事,鐘鼓樂清時」,不曾如此作鬧。殊不知老杜一言一詠,未嘗不在于憂國恤人,物我之際,則淡然無著。《夏日歎》曰:「浩蕩想幽薊,王師安在哉?」《夏夜歎》曰:「念我荷戈士,窮年守邊疆。」此仁人君子之用心,終食不可忘也。「邊兵」之語,豈為過哉!如退之「始知神官未聖賢,護短憑愚要我敬」,「雪徑抵樵叟,風廊折譚僧」,真作鬧詩也。

坡記王凌過賈逵廟,大呼曰:「賈梁道,我大魏之忠臣也!」及司馬景王病,夢逵為祟。因為詩曰:「嵇紹似康為有子,郗超畔鑒似無孫。如今更恨賈梁道,不殺公閭殺子元。」蓋怪梁道忠義之靈,不能自已其子充之惡。按《晉紀》,王、賈所殺者乃宣帝名懿字仲達,非景帝子元也。

坡:「藍尾忽驚新火後,遨頭要及浣花前。」註引樂天:「三杯藍尾酒,一楪膠牙餳。」觀《長慶集》,此詩題云《七年元日對酒》,非鑽火時事也。宋景文《守歲》云:「且盡燈前藍尾杯。」

王元之《到任表》有「全家飽暖,盡荷君恩」之語,到今傳誦。永叔用為詩云:「諸縣豐登少公事,全家飽暖荷君恩。」夢得亦嘗有云:「一生不得文章力,百口空為飽暖家。」白云:「不才空飽暖,無力及飢貧。」

黃州麻城縣界有萬松亭,連日行清陰中,其館亭亦可愛。適當關山路,往來留題無數。東坡傷來者不嗣其意,嘗有詩云:「十年栽種百年規,好德無人助我儀。」又云:「為問幾株能合抱,慇懃記取《角弓》詩。」中間嘗撤牌刻,有士題云:「舊韻無儀字,蒼髯有恨聲。」亦可錄。

澧陽道旁有甘泉寺,因萊公、丁謂曾留行記,從而題詠者甚眾,碑牌滿屋。孫諷有「平仲酌泉曾頓轡,謂之禮佛遂南行。高堂下瞰炎荒路,轉使高僧薄寵榮。」人皆傳道,余獨恨其語無別。自古以直道見黜者多矣,豈皆貪寵榮者哉?又有人云:「此泉不洗千年恨,留與行人戒覆車。」害理尤甚。萊公之事,亦例為「覆車」乎?因過之,偶為數韻,其間有云:「已憑靜止鑒忠精,更遣清泠洗讒喙。」蓋指二公也。

凡作詩,有用事出處,有造語出處。如「五陵衣馬自輕肥」,雖出《論語》,總合其語,乃潘岳「裘馬悉輕肥」。「柳絮才高不道鹽」,雖謝女事,乃借張融以《海賦》示人,人評其賦但不道鹽耳。「紅袖泣前魚」,本《戰國策》事,乃陸韓卿《中山王孺子妾歌》:「安陵泣前魚。」坡作《太白畫像》詩云:「大兒汾陽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真。」其事乃用白交汾陽于行伍中,竟脫白于禍;司馬子微謂白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所造之語,乃《禰衡傳》云:「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

史趙釋絳縣老人年數云:「亥有二首六身。」蓋離析「亥」字點畫而上下之,如算籌縱橫。然則下其二首為二萬,六身各一縱一橫,為六千六百六十,正合其甲子之日數,《傳》以趙之明歷。劉賓客《送人赴絳州》云:「午橋羣吏散,亥字老人迎。」義山《贈絳臺老驛吏》云:「過客不勞詢甲子,惟書亥字與時人。」可謂善使事矣。亦如近詩《送人洪州》云:「干斗氣沉龍已化,置蒭人去榻猶懸。」《送人鄂州》云:「黃鶴晨霞傍樓起,頭陀秋草遶碑荒。」《送人襄陽》云:「四葉表閭唐尹氏,一門逃世漢龐公。」雖鄰封密邇,不可移也。

退之《韶州留別張使君》云:「久欽江總文才妙,自歎虞翻骨相屯。」翻放棄南方,自恨疏節,骨鯁不媚,犯上獲罪,當長沒海隅;其剛褊方拙,凌突權勢,出於天性,雅宜文公喜用。江總乃敗國奸回,特引之,何故?按《南史•孔奐傳》:陳後主欲以總為太子詹事,奐曰:江有潘、陸之華,而無園、綺之實。乃奏:江總文華之人,宜求敦重之才。是詩恐有譏云。杜云:「遠愧梁江總,還家尚黑頭。」李商隱《贈牧之》云:「前身恐是梁江總。」皆未可與言史也。

十一

老杜《贈李祕書》:「觸目非論故,新文尚起予。」太白《酬竇公衡》云:「曾無好事來相訪,賴爾高文一起予。」韋蘇州:「每一覩之子,高詠尚起予。」昌黎《酬張韶州》:「將經貴郡煩留客,先惠高文謝起予。」豈非用事偶合?數公非蹈襲者。

十二

千里蒪羹,未下鹽豉,蓋古未受和耳。子美:「豉化蒪絲熟。」又:「豉添蒪菜紫。」聖俞《送人秀州》云:「剩持鹽豉煮紫蒪。」魯直:「鹽豉欲催蒪菜熟。」

十三

萊公外傳記:公所得厚俸,惟務施予。寢處一青幃三十年,有親厚者求之,欲其易去,公笑而答曰:「彼詐我誠,雖敝何害?實不忍以敝獲棄耳。」蘄者媿之。故魏野詩云:「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臺。」及北使來,顧望縉紳而問迓者曰:「『無地起樓臺』相公安在?」其清望為人所景慕如此。然永叔《歸田錄》頗論其侈汰,司馬溫公亦云,豈非奢外而儉內歟?

十四

昌黎《寄崔立之》云:「傲兀坐試席,深叢見孤羆。……四座各低回,不敢捩眼窺。」可為善言場屋事。若平日所養不厚,誠難傲兀也。

十五

沈攸之晚好讀書,手不釋卷,嘗歎曰:「早知窮達有命,恨不十年讀書!」坡《再和劉景文介亭》長篇云:「早知事大謬,恨不十年讀。」又云:「文如飜水成,賦作叉手速。」乃《北夢瑣言》記:溫庭筠才思豔麗,工于小賦,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多為鄰鋪假手,號曰救數人也。余嘗以「八叉手」對「三折肱」。

十六

溫公自稱「迂叟」,香山居士亦嘗以自號,其詩云:「初時被目為迂叟,近日蒙呼作隱人。」司馬豈慕其洛居有閒適之樂耶?

十七

白樂天云:「身閒當貴真天爵,官散無憂即地仙。」蓋用顏蠋晚食當肉,早眠當富,無事當貴也。

十八

白獻晉公云:「聞說風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時。」雖敍其功業與壽康,其語緩而不迫,此可為作詩法也。

十九

齊謝嘏出守建安,于宣猷堂飲餞,並召時才賦詩,用十五劇韻。蕭愷詩先就,其辭又美。簡文曰:「王筠本自舊手,後進有蕭愷可稱。」《長慶》云:「萬言舊手才難敵,五字新題思有餘。」

二十

樂天云:「樂可理心應不謬,酒能陶性信無疑。」「陶冶性靈存底物」,固詩人語。古人所謂「樂以治心」者,相去遠矣,此語不作可也。

二十一 

少游贈坡詩云:「節旄零落氈餐雪,辨舌縱橫印佩金。」語太不等。子瞻譏集句云:「天邊鴻鵠不易得,便令作對隨家雞。」此詩正類此。

二十二 

坡和刁景純暨柳子玉「岡」字韻詩,至第七篇云:「屢把鉛刀齒步光,更遭華衮照尨涼。」乃用子建《七啟》云:「步光之劍,華藻繁縟。」《左傳》:「尨涼冬殺。」雖第一韻眾人所更易,而七篇未嘗改,又貫穿精絕如此!

二十三 

嘗觀臨川「解我葱珩脫孟勞」,嘗不曉「孟勞」何等物,及見《穀梁傳》注:孟勞,魯寶刀。

卷十

山谷云:「詩者,人之性情也,非強諫爭於庭,怨詈於道,怒鄰罵坐之所為也。」余謂「怒鄰罵坐」,固非詩本指,若《小弁》親親,未嘗無怨,《何人斯》、「取彼譖人,投畀豺虎」,未嘗不憤。謂不可諫爭,則又甚矣。箴規刺誨,何為而作?古者帝王尚許百工各執藝事以諫,詩獨不得與工技等哉?故譎諫而不斥者,惟《風》為然。如《雅》云:「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彼童而角,實訌小子。」「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忠臣義士,欲正君定國,惟恐所陳不激切,豈盡優柔婉晦乎?故樂天《寄唐生》詩云:「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

子建稱:孔北海文章,多雜以嘲戲。子美亦戲傚俳諧體,退之亦有「寄詩雜詼俳」,不獨文舉為然。自東方生而下,禰處士、張長史、顏延年輩,往往多滑稽語。大體材力豪邁有餘,而用之不盡,自然如此。韓詩:「濁醪沸入口,口角如銜箝」,「試將詩義授,如以肉貫丳」,「初食不下喉,近亦能稍稍」,皆謔語也。《坡集》類此不可勝數:《寄蘄簟與蒲傳正》云:「東坡病叟長羇旅,凍卧飢吟似飢鼠。倚賴東風洗破衾,一夜雪寒披故絮。」《黃州》云:「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將之湖州》云:「吳兒膾縷薄欲飛,未去先說饞涎垂。」又:「尋花不論命,愛雪長忍凍。天公非不憐,聽飽即喧閧。」《食笋》云:「紛然生喜怒,似被狙公賣。」《種茶》云:「飢寒未知免,已作太飽計。」「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飢。」「飢來憑空案,一字不可煮。」皆斡旋其章而弄之。信恢刃有餘,與血指汗顏者異矣。

子美:「於菟侵客恨」,乃楚人謂虎為「於菟」;「土銼冷疎烟」,乃蜀人呼釜為「銼」;「富豪有錢駕大舸」,方言:南楚、江、湘,凡船大者謂之「舸」;「百丈誰家上水船」,荊峽以竹纜為「百丈」;「塹抵公畦稜」,京師農人指田云「幾稜去聲」;「市暨瀼西巔」,巙人謂江水橫通山谷處為「瀼」。子厚:「桃笙葵扇安可當」,宋、魏之間謂簟為「笙」;「欸音襖乃音靄一聲山水綠」,乃楚人歌聲。臨川:「窗明兩不借」,楚人以草履為「不借」。東坡:「倦看澀勒暗蠻村」,蓋嶺南竹名;又:「蓬沓障前走風雨」,註云:於潛婦人皆插大銀櫛,謂之「蓬沓」;又:「幾思壓茅柴,禁網日夜急。」山谷:「鷰溼社公雨,鶯啼花信風」,皆方言也。

王誼伯謂「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蓋是題下注,斷自「我昔遊錦城」為句首。子瞻謂:杜備諸家體,非必牽合程度,詩意蓋譏當時刺史有禽鳥不若者。明皇以後,天步多棘,凡尊君者為有也,懷貳者為無也。魯直亦云:「臣結《春秋》二三策,臣甫《杜宇》再拜詩。忠臣銜憤痛切骨,後世但識瓊瑰辭。」今觀此篇敍鴻雁、羔羊禮,有太古尊君親上之意,為明皇設不疑。至於《杜鵑行》,乃云:「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又云:「爾惟摧殘始發憤,羞帶羽翮傷形愚。」指斥駡詈,殊無致嚴之語,莫不皆有所主也。

《因話錄》載:吳興僧皎然,工律詩,嘗謁韋蘇州,於舟中抒思,作古體十數篇為贄。韋全不稱賞,皎然極失望。明日,寫舊製獻之。蘇州吟諷,大加歎味,因語皎然云:「幾至失聲名!何不但以所工見投,而猥希老夫意?」余觀《韋集》有《寄皎然》詩云:「夙慕端成舊,未識豈為疎。願以碧雲思,方君怨別餘。」則知其詩名於未識前矣,豈覽其乍學古體,即疑其不逮所聞邪?

老杜所以為人稱慕者,不獨文章為工,蓋其語默所主,君臣之外,非父子兄弟,即朋友黎庶也。嘗觀韋應物詩,及兄弟者十之二三。《廣陵覲兄》云:「收情且為歡,累日不知飢。」《冬至寄諸弟》云:「已懷時節感,更抱別離酸。」《元日寄諸弟》云:「日月昧遠期,念君何時歇。」《社日寄》云:「遙思里中會,心緒恨微微。」《寒食》云:「聯騎定何時,吾今顏已老。」又云:「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初秋寄》云:「高梧一葉下,空齋歸思多。」《聞蟬寄諸弟》云:「緘書報是時,此心方耿耿。」《登郡樓寄諸季》云:「迨茲聞雁夜,重憶別離秋。」《懷京師寄》云:「上懷犬馬戀,下有骨肉情。」余謂觀此集者,雖讒鬩交瘉,當一變而怡怡也。

余嘗赴京師,往辭伯父,坐中舉兄弟《送行》詩云:「問人求穩店,下馬過危橋。」及觀《坡集》,見《送姪安節詩》,言其伯曾有送老蘇下第歸蜀云:「人希野店休安枕,路入靈關穩跨驢。」急難之誠,意皆相若,但字有多寡耳。余官辰、沅逾年,族弟來相視,將行,率爾送之云:「就舍勿令人避席,渡江莫與馬同船。」雖鄙近不工,亦可用於畏途也。

山澤之儒多癯,詩人尤甚。子美有「思君令人瘦」。樂天云:「形容瘦薄詩情苦,豈是人間有相人?」又云:「貌將松共瘦,心與竹俱空。」李商隱:「瘦盡東陽姓沈人。」掉頭撚髭之苦,豈有張頤豐頰者哉!沈昭畧嘗戲王約以「肥而癡」,答以「瘦而狂」,昭畧喜曰:「瘦已勝肥,狂應勝癡。」

晨牝妖鴟,索家生亂,自古而然。故夏姬亂陳,費無極亂楚。李義山《詠北齊》云:「小蓮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東坡:「成都畫手開十眉,橫雲却月爭新奇。遊人指點小顰處,中有漁陽胡馬嘶。」熟味此詩,則「吳人何苦怨西施」,豈足稱詠史哉!等而下之,凡移於此物者,皆可以為戒。

曲水修禊之會,人各賦詩。成兩篇者,自右軍、安石而下,纔十一人;成一篇者,郗曇、王豐之而下,十五人;詩不成罰觥者,凡十六人。今觀所傳詩,類皆四言、五言,而又兩韻者多,四韻者無幾。四言二韻,止十六字耳。當時得預者,往往皆知名士,豈獻之輩終日不能措辭于十六字哉?竊意古人持重自惜,不欲率然,恐貽久遠譏議,不如不賦之為愈。

十一

坡遊武昌,見農夫皆騎秧馬,較之傴僂而作者,勞佚相絕,嘗作《秧馬歌》,敍述甚詳。唐子西至羅浮,始識此器,作詩云:「儗向明時受一廛,著鞭常恐老農先。行藏已問吾家舉,從此馳君四十年。」亦巧于用事也。

十二

汲長孺、段太尉,皆義勇奮不顧身之人,至于仁愛撫養,則矜憐惻怛,無所不至,所謂剛者必仁,仁者必勇也。嘗觀樂天云:「況多剛狷性,難與世同塵。」希文云:「吾生豈不幸,所稟多剛腸。」皆心中語也。白則有「敢辭為俗吏,且欲活疲民」,又云:「心中為念農桑苦,耳裏如聞飢凍聲。」范又有:「寸懷如春風,思與天下芳。」《赴姑蘇》云:「豈辭雲水三千里,因濟瘡痍十萬民。」與汲、段正相似。

十三

李商隱詩好積故實,如《喜雪》云:「班扇慵裁素,曹衣詎比麻。鵝歸逸少宅,鶴滿令威家。」又:「洛水妃虛妒,姑山客謾誇。聯辭雖許謝,和曲本慚《巴》。」一篇中用事者十七八。嘗觀臨川《詠棗》止數韻:「餘甘入鄰家,尚得饞婦逐。……贄享古已然,《豳詩》自宜錄。」用「女贄棗脩」,「八月剝棗」。「誰云食之昬」,用范曄「棗膏昬蒙」。「願比赤心投,皇明儻予燭」,用蕭琛「陛下投臣以赤心,臣敢不報以戰栗」。以是知凡作者須飽材料。傳稱任昉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余謂昉詩所以不能傾沈約者,乃才有限,非事多之過。《坡集》有全篇用事者,如《賀人生子》,自「鬱葱佳氣夜充閭,喜見徐卿第二雛」,至「我亦從來識英物,試教啼看定何如」;《戲張子野買妾》,自「錦里先生自笑狂,身長九尺鬢眉蒼」,至「平生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後堂」,句句用事,曷嘗不流便哉!

十四

張無盡《題武昌靈竹寺》云:「孟宗泣竹笋冬生,豈是青青竹有情?影響主張非別物,人心但莫負幽明。」語雖淺近,然當于理。樂天云:「『餘霞散成綺』,『別葉乍辭風』等語麗矣,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故《寄唐生詩》云:「非求宮律高,不務文章奇;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

十五

《長慶》論:「詩之豪者,世稱李、杜。……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至于貫穿古今,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杜尚如此,況其下乎?」今觀《杜集》,憂戰伐,呼蒼生,憫瘡痍者,往往而是,豈直三四十而已哉?豈樂天未嘗熟考之耶?

十六

士人程文,窮日力作一論,既不限聲律,復不拘語句,尚罕得反復折難,使其理判然者。觀《赴奉先詠懷五百言》,乃聲律中老杜心迹論一篇也。自「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其心術祈嚮,自是稷、契等人。「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與飢渴由己者何異!然常為不知者所病,故曰:「取笑同學翁。」世不我知而所守不變,故曰:「浩歌彌激烈。」又云:「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當今廊廟具,建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言非不知隱遁為高也,亦非以國無其人也,特廢義亂倫,有所不忍。「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言志大術疎,未始阿附以借勢也;為下士所笑,而浩歌自若;皇皇慕君,而雅志棲遯;既不合時,而又不少低屈。皆設疑互答,屢致意焉。非巨刃有餘,孰能之乎?中間鋪敍,間關酸辛,宜不勝其戚戚。而「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所謂憂在天下,而不為一己失得也。禹、稷、顏子不害為同道,少陵之迹江湖而心稷、契,豈為過哉!孟子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其窮也未嘗無志于國與民,其達也未嘗不抗其易退之節,蚤謀先定,出處一致矣。是詩先後周復,正合乎此。昔人目元和《賀雨詩》為諫書,余特目此詩為心迹論也。

志以言而章,言以文而遠,文以叙而傳,叙以德而久。古太史氏職採民謠,緝為歌詩,以獻於王,王以知其才而見其志,于是乎伸之。及古道廢闕,英才埋沒,往往託之著述比興以自見者多矣,然非得當世聞人表而出之,則亦無以取信於後世。先君子平生以直道行己,動與物忤,志不獲騁,終老林下。遺文頗富,未克流于世,而遭子之火,獨《詩話》十卷僅存。大丞相陳公妙年,以文章先多士,為天子名宰,望重德隆,不輕許可,載覽遺藁,歎惜不遇,慨然以盛文序於首。正聲勁氣,端莊典雅,遂使積年曖昧,一旦光明,相與傳久,可謂立言而不朽者。次年七月甲子,廓敬書於後,以示子孫,無忘盛德焉。

詩話雜說,行於世者多矣,往往徒資笑談之樂,鮮有益於後學。若《䂬溪詩話》,議論去取,一出於正,真所謂有補於名教者,其詳已具大丞相陳公之叙。永存與先生,宗裔同出光之固始,乃敢鋟木以廣其傳。

乾道己丑孟冬吉日,右朝奉郎權知蘄州軍州事黃永存謹識。

左史楊公邦弼誌先祖之墓,其略曰:公登宣和甲辰第,授辰州辰溪縣丞,就升令,在任五年,以才諝稱。辟差沅州軍事判官,攝倅事。郎將汪長源與傜酋有隙,酋鼓眾數萬,聲言渡江乘城,人心恟懼。公奮不顧身,入其巢穴,曉以禍福,悉愧懾謝罪,一州賴以全。繼權麻陽縣,遭巨寇曹成之擾,公率羣傜于敵,禽其將,賊眾宵遁。尋辟鄂之嘉魚令,下車未幾,流移還集。復權岳之平江。甫半歲,師漕交辟,處之賓幕。平江士民千餘人,詣都督行府乞還任,丞相張公浚止其事,有詔即真。時湖賊楊么抄掠數郡,遏絕水道。官軍屯岳陽,而縣距州數舍,地險,艱於轉餉。公慮糧食不繼,預設巨艦,令民輸租其中,得米千餘斛,乘風而前。賊引數十艘尾逐。會官軍至,隻舟不得返,因降其眾,官軍得以仰哺,賊壘遂平。秩且滿,有權貴寄產于縣境為民患者,公按以三尺,乃為排拫。自以植節不善諧俗,遂委官而歸,無復功名意。丞相張公以人物為己任,每欲推之要津。及帥閩,招致幕下數月,竟不肯留。丞相見其確守退志,乃謂人曰:「如黃令之才,使稍宦達,何所不至。今恬于名位,甘老林泉,故平生抱負弗克施,良可惜也。」公學問優于人,志度閎深,調護不虞,不動聲氣。遇倉卒,州縣嘗倚以為重。居官,所至人愛,所去見思。一時使者多朝廷大吏,察治狀無以易公,爭相辟置,故其風績迭見于湖北表裏如此。

先祖嘗著《詩話》十卷,發揮杜少陵窔奧不得施用之處。鄉衮正獻陳公為之叙引,學者從誦習之。比刊于蘄春,先君復刊于家塾,所傳廣矣。燾不肖,分教潭湯,適在先祖遊宦之地,詎可無此書乎?因稍正其訛舛,刊之學宮,且以出處之大方,識于卷末,庶觀者有所考焉。

嘉泰三年癸亥正月朔旦,孫從政郎沅州學教授燾謹書。

歲在壬子,予守沅,蒞政之暇,遍觀學宮所有書籍。一見《䂬溪詩話》,與其他所集旨趣不同,蓋黃令君所援引諸家之詩,悉指少陵為歸宿地。雖于去取間默寓其不得時以行志之憤,然議論皆本于愛君憂國,事親敬長,一掃騷人絺章繪句之習。其于名教,豈小補哉?孔子曰:「《詩》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溪》其有見于此乎?沅本字小而訛,予司臬鄉部,公餘略加訂正,而鋟諸梓,非惟可以便覽,亦使此集之傳益廣云。

咸淳己巳立秋日,澧陽聶棠識。

《䂬溪詩話》十卷,宋黃徹常明撰。《書錄解題》謂是莆田人,而《八閩通志》則云邵武人,舉紹興十五年進士,殆家本莆田而占籍於邵武者也。編中持論,多本少陵。自言官辰、沅逾年。顧志州郡官師者,不載姓氏,集亦失傳。其送弟詩句云:「就舍勿令人避席,過江莫與馬同船。」語淺情真,不失風雅之旨矣。

康熙戊子三月,小長蘆朱彝尊識於曝書亭。

吾家詩學,肇自莆陽監察公昆弟,厥後文節為江西鼻祖,而閩中一派,流衍特長,論者以晚唐體目之。不知宗法有本,厚人倫,維風教,常明公《䂬溪詩話》具在,可攷而知也。模自壬午入閩,得拜族尊莘田先生。先生官四會令,罷歸家居,蕭然環堵,焚香著書,不特文章媲美前人,氣節尤與常明公符合,益信君子之澤,未有艾焉。新安鮑君以文,近有叢書之刻,模因檢所藏曝書亭舊鈔,亟請開雕。以文復購善本,校其訛脫,詳載前後序跋,又皆竹垞先生當日所未見,而常明公之生平功績,於以燦然。發潛闡幽,以文高誼,感不朽矣。

乾隆丙申陽月,無雙後裔黃模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