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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叢話·卷八 胡仔

杜子美四   《藝苑雌黃》云:〔《月令》:『仲夏之月,反舌無聲。』蔡君謨以反舌為蝦 蟆,段柯古已譏其非矣。殊不知反舌,百舌鳥也。能反易其聲,以效百鳥之鳴,故 謂之反舌。張籍集中有《徐州試反舌無聲》詩,破題云:『夏木多好鳥,偏知反舌 名。』則其為百舌明甚。許慎注《淮南子》云:『五月陽氣盛於上,微陰起於下, 百舌無陰,故無聲也。』《朝野僉載》云:『百舌春囀夏止,唯食蚯蚓。正月後, 凍開蚓出而來。十月後,蚓藏而往。蓋物之相感也。古今詞章中,多取此以況人之 巧言者,故老杜詩云:過時如發口,君側有讒人。』〕苕溪漁隱曰:〔劉夢得《百 舌吟》云:『天生羽族爾何微,舌端萬變隨春暉。南方朱鳥一朝見,索寞無言蒿下 飛。』此語,蓋與許慎及《僉載》二說相符矣。〕

《詩說雋永》云:〔王性之嘗見唐人寫本杜詩云:『孤城此日堪腸斷,愁對寒 雲雪滿山。』乃『白滿山』也。〕

許彥周《詩話》云:〔老杜《衡州詩》:『悠悠委薄俗,鬱鬱回剛腸。』此詩 甚悲。昔蒯通讀《樂毅傳》而涕泣,後之人,亦當有味此而泣者也。〕

《復齋漫錄》云:〔李濟翁《資暇錄》謂:『園庭中藥欄,欄即藥,藥即欄, 猶言圍援也,非花藥之欄。有不悟者,以藤架、疏圃為切對,不知其由矣。漢宣帝 詔曰:池藥未御者,假與貧民。《漢書》闌入宮禁字,多作草下闌,則藥欄尤分明 也。』方悟子美詩:『常恐沙崩損藥欄』,及『乘興還來看藥欄』之意。〕苕溪漁 隱曰:〔復齋乃承《資暇集》之誤,引此以證子美詩。今以漢史《宣帝記》考之: 地節三年詔曰:『池篽未御幸者,假與貧民。』蘇林注云:『折竹,以繩編綿連禁 篽,使人不得往來。律名為禁篽。』李濟翁殊不審細,乃以篽為藥,遂穿鑿為說。 復齋從而信之,皆過矣。且子美詩云藥欄者,直花藥之欄檻耳。〕

《藝苑雌黃》云:〔《世說》載:『陸機詣王武子。武子前有羊酪,指示陸曰 :卿吳中何以敵此?陸曰:千里蒪羹,似未下鹽豉耳。』蒪羹得鹽豉尤美。故子美 詩云:『豉化蒪絲熟。』梅聖俞詩云:『剩持鹽豉煮紫蒪。』又,『紫蒪豉煮香味 全。』山谷詩云:『鹽豉欲催蒪菜熟。』蓋謂是也。作晉史者,取《世說》之語, 而刪去兩字,但云『千里蒪羹,未下鹽豉。』故人多疑之。或言千里未下,皆地名 ;或言千里,言地之廣;或言目洛至吳,有千里之遙;或言蒪羹必鹽豉,乃得其真 味。是皆不然。蓋『千里』,湖名也。千里湖之蒪菜,以之為羹,其美可敵羊酪。 然未可猝至,故云但未下鹽豉耳。子美又有《別賀蘭銛詩》,云:『我戀岷下芋, 君思千里蒪。』以岷下對千里,則千里為湖名可知。《酉陽雜俎》酒食品亦有千里 蒪。〕

《復齋漫錄》云:〔子美《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詩》,謂王珪微時,房、 杜過其家,而母能識之也。《西清詩話》以子美詩獨得其詳,而史為疏略。然以余 考之,房、杜舊不與太宗相識,及太宗起兵,然後杖策謁軍門,乃薦如晦耳。至珪 ,則誅太子建成,而後見知。以他傳參考,未可專以史為誤也。〕

《詩說雋永》云:〔晁氏嘗於中壺緘線纊夾中得吳越人寫本杜詩,諱『流』字 之類,乃盛文肅故書也。如『日出籬東水』等絕句六首乃九首,其一云:『漫道春 來好,狂風大放顛。飛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苕溪漁隱曰:〔此詩淺近,決 非少陵語。庸俗所亂,不足憑也。〕

苕溪漁隱曰:〔世有碑本子美畫像,上有詩云:『迎日東風騎蹇驢,旋呵凍手 暖髯鬚。洛陽無限丹青手,還有工夫畫我無?』子美決不肯自作,兼集中亦無之, 必好事者為之也。李太白《戲子美詩》:『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 問別來太瘦生,只為從前作詩苦。』《李瀚林集》亦無此詩,疑後人所作也。〕

《東皋雜錄》云:〔杜詩:『闌風伏雨秋紛紛。』『伏』乃『仗』字之誤。闌 珊之風,冗仗之雨也。〕苕溪漁隱曰:〔《世說》:『王忱求簟于王恭。恭曰:丈 人不悉恭,恭作人無長物。』則冗仗用此『長』字為是。《集韻》:去聲,與『仗 』字同音。杜詩舊本作『長雨』,《東皋雜錄》謂『伏』乃『仗』之誤,非也。〕

《藝苑雌黃》云:〔遮莫,俚語,猶言盡教也。自唐以來有之。故當時有『遮 莫你古時五帝,何如我今日三郎』之說。然詞人亦稍有用之者。杜詩云:『久棄野 鶴同雙鬢,遮莫鄰雞唱五更。』李太白詩:『遮莫枝根長百丈,不如當代多還往。 遮莫親姻連帝城,不如當身自簪纓。』元微之詩:『從茲罷馳鶩,遮莫寸陰斜。』 東坡詩:『芒鞋竹杖布行纏,遮莫千山更萬山。』洪駒父詩:『圍棋爭道未得去, 遮莫城頭日西沉。』皆用此語。〕

東坡云:〔明皇雖誅蕭至忠,然嘗懷之。侯君集云蹭蹬至此。至忠亦蹭蹬者邪 ?故子美亦哀之:『赫赫蕭京兆,今為時所憐。』〕苕溪漁隱曰:〔余以《唐書》 考之,蕭至忠未嘗歷京兆尹。王原叔杜詩注,以誚蕭望之嘗為左馮翊,後被讒自殺 。《復齋漫錄》亦謂如此。疑坡誤也。〕

《藝苑雌黃》云:〔《羲府詠懷詩》,有『卜羨君平杖』之語。考之漢史:『 嚴君平卜筮於成都市,以為卜筮雖賤業,而可以惠眾人,有邪惡非正之間,則依蓍 龜為言利害,各因其勢,道之以善,從吾言已過半矣。裁日閱數人,得百錢,則閉 肆下簾,而授《老子》。』所言止此而已,即未嘗言杖。注家引阮宣子百錢掛之杖 頭為解,與君平全無干涉,豈杜陵之誤歟?〕

《復齋漫錄》云:〔《從人覓胡孫許寄》詩:『人說南州路,山猿樹樹懸。舉 家聞若駭,為寄小如拳。』題意是胡孫,而首句以山猿為詞,何邪?〕

《藝苑雌黃》云:〔以子美之忠厚,疑若無愧於論交。其《投贈哥舒翰》云: 『開府當朝傑,論兵邁古風。先聲百勝在,略地兩隅空。』其美之可謂至矣。及《 潼關吏詩》,則曰:『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為魚。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何 其先後之相戾若是哉?概之以純全之道,亦未能無疵也。〕

《藝苑雌黃》云:〔東坡《次王介甫韻詩》:『斫竹穿花破綠苔,小詩端為覓 榿裁。』又《送戴蒙赴玉局觀詩》:『芋魁徑尺誰能盡,榿木三年已足燒。』又, 《木山詩》:『二頃度田不難買,三年榿木可行槱。』『榿』字人少有識者,遍尋 字書,亦皆無之。蜀中多此木,詢之蜀人,則相傳以為丘宜切。按介甫絕句所謂『 木有榿者』,與『移』字同押,則知丘宜切為是也.按杜陵有《憑何十一少府邕覓 榿木栽詩》:『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注:『蜀人以榿為薪,三年 可燒。』又,《堂成詩》:『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注云:『榿木 下材,止可充薪而已,惟蜀地最宜種。』〕

《復舟漫錄》云:〔崔豹《古今注》云:『秦築長城,土皆紫色,謂之紫塞。 南徼土色丹,謂之丹徼。塞,則雍塞夷狄也;徼,繞也,免侵中國也。』《千字文 》:『雁門紫塞。』鮑昭《蕪城賦》:『北走紫塞雁門。』故子美詩:『旅雁上雲 歸紫塞。』又,『紫塞甯論尚有霜。』又,『翻然紫塞翮,下拂明月輪。』觀李周 《詣司馬第山水圖詩》,末章云:『浮槎相並坐,仙老暫相將。』前輩引張騫為證 ,非也。余按王子年《拾遺記》:『堯時有巨楂浮於西海,楂上有光若星月,楂浮 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名貫月楂,又名掛星楂。羽仙棲息其上。』解道康《齊地記 》云:『齊有不在城,蓋古有日,夜中照於東境,故萊子立此,以不夜為名。』方 悟子美詩:『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苕溪漁隱曰:〔東坡《雪後詩》云: 『風花誤入長安苑,明月長臨不夜城。』蓋取諸此。〕

許彥周《詩話》云:〔『飯抄雲子白。』雲子,雨也,言如雨點爾,出《荀子 雲篇》。又葛洪《丹經》用雲子,碎雲母也。今蜀中有碎礫,狀如米粒,圓白,云 云子石也。又云:『萬里名王子,何年別月支?異花開絕域,滋蔓匝清池。漢使慚 空到,神農竟不知。露翻兼雨打,開拆暫離披。』不曉此詩指何物。張騫慚空到, 又《本草》不收,定非葡萄也。〕

李伯記《杜工部集序》云:〔杜子美詩,古今絕唱也。舊集古律異卷,編次失 序,不足以考公出處及少壯老成之作。余嘗有意參訂之,特以多事,未能也。武陽 黃長睿尤篤喜公之詩,乃用東坡之法,隨年編纂,以古律相參,先後本末,皆有次 第。然後子美之出處,及少壯老成之作,粲然可觀。蓋自開元、天寶太平全盛之時 ,迄至德、大曆干戈離亂之際,凡千四百四十餘篇。其忠義氣節,羈旅艱難,悲憤 無聊,一寓於詩。句法理致,老而益精。平時讀之,未見其工;迨親罹兵火喪亂之 後,誦其詩,如出乎其時,犁然有當于人心,然後知其語之妙也。退之詩云:仙官 敕六丁,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太山一毫芒。公之述作,行於世者,既未為多 ,遭亂亡逸,又不為少。加以傳寫謬誤,浸失舊文,烏三轉而為鳥者,不可勝數矣 。〕苕溪漁隱曰:〔子美詩集,余所有者凡八家:《杜工部小集》,則潤州刺史樊 晃所序也。《注杜工部集》,則內翰王原叔洙所注也。《改正王內翰注杜工部集》 ,則王甯祖也。《補注杜工部集》,則學士薛夢符也。《校定杜工部集》,則黃長 睿伯思也。《重編少陵先生集並正異》,則東萊蔡興宗也。《注杜詩補遺正繆集》 ,則城南杜田也。《少陵詩譜論》,則縉雲鮑彪也。不知余所未見者,更有何集, 繼當訪之。若近世所刊《老杜事實》,及李歜所注《詩史》,皆行於世。其語鑿空 ,無可考據,吾所不取焉。〕

元稹云:〔余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古人之才,有所總萃焉。始唐、虞時,君臣 以賡歌相和,是後詩人繼作,歷夏、商、周千餘年,仲尼緝拾選練,取其干預教化 之尤者三百篇,其餘無聞焉。騷人作而怨憤之態繁,然猶去風雅日近,尚相比擬。 秦、漢已還,採詩之官既廢,天下俗謠民謳、歌頌諷賦、曲度嬉戲之詞,亦隨時間 作。至漢武帝賦《柏梁詩》,而七言之體具。蘇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為五言。 雖句讀文律,各異雅鄭之音,而詞意闊遠,指事言情,自非有為而為,則文不妄作 。建安之後,天下之士,遭罹兵戰,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故其 遒文壯節,抑揚怨哀,悲離之作,尤極于古。晉世風概稍存,宋、齊之間,教失根 本,士以簡慢矯飾相尚,文章以風容色澤放曠精清為高;蓋吟寫性靈,流連光景之 文也,意義格力無取焉。陵遲至梁、陳,淫豔刻飾,佻巧小碎之極,又宋、齊之所 不取。唐興,學官大振,歷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練精切,穩順 聲勢,謂之為律。由是而後,文體之變極焉。而又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 、梁則不逮于魏、晉,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閒暇則纖穠莫備。 至於子美所謂上薄風雅,下該沈、宋,古旁蘇、李,氣奮曹、劉,掩顏、謝之孤高 ,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人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專。如使仲尼考鍛其旨要, 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苟以其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態,擺去拘束, 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 ,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 翰,況堂奧乎?〕

苕溪漁隱曰:〔宋子京作《唐史‧杜甫贊》,秦少游作《進論》,皆本元稹之 說,意同而詞異耳,子京贊云:『唐興,詩人承隋、陳風流,浮靡相矜。至宋之問 、沈佺期等,研揣聲音,浮切不差,而號律詩。競相沿襲。逮開元間,稍裁以雅正 。然恃華者質反,好麗者壯違。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長。至甫,渾涵汪茫,千匯萬 狀,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甫乃厭餘,殘膏剩馥,沾溉後人多矣。故元稹謂詩 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昌 黎韓愈于文章少許可,至歌詩獨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誠可信云。』少 游《進論》云:『杜子美之於詩,實積眾家之長,適當其時而已。昔蘇武、李陵之 詩,長於高妙。曹植、劉公幹之詩,長於豪逸。陶潛、阮籍之詩,長於沖澹。謝靈 運、鮑照之詩,長於峻潔。徐陵、庾信之詩,長於藻麗。於是杜子美者,窮高妙之 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 。然不集諸家之長,杜氏亦不能獨至於斯也;豈非適當其時故邪?』〕

苕溪漁隱曰:〔《豫章先生傳》,載在《豫章外集》後,不知何人所作,初無 姓名。其傳贊敘詩之源流,頗有條理。贊云:『自李、杜歿而詩律衰,唐末以及五 季,雖有興比自名者,然格下氣弱,無以議為也。宋興,楊文公始以文章蒞盟。然 至於詩,專以李義山為宗,以漁獵掇拾為博,以儷花斗葉為工,號稱西昆體。嫣然 華靡,而氣骨不存。嘉祐以來,歐陽公稱太白為絕唱,王文公稱少陵為高作,而詩 格大變。高風之所扇,作者間出,班班可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