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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叢話·卷二十八 胡仔

東坡三   東坡云:〔黃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傳云曹公敗處,所謂赤壁者。 或曰非也,曹公敗歸由華容路,路多泥濘,使老弱先行踐之而過,曰:『劉備智過 人,而見事遲,華容夾道皆葭葦,若使縱火,吾無遺類矣。』今赤壁少西,對岸即 華容鎮,庶幾是也。然岳州復有華容縣,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來,因以小 舟載酒飲於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數弄,風起水湧,大魚皆出,山上有棲鶻 ,亦驚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

《江夏辨疑》云:〔周瑜敗曹公於赤壁,三尺之童子,能道其事,然江漢之間 ,指赤壁者三焉:一在漢水之側,竟陵之東;一在齊安郡之步下;一在江夏西南二 百里許。予以謂郡之西南者,正曹公所敗之地也。按《三國志》,建安十三年七月 ,曹公南征劉表,表卒,其子琮代,屯襄陽,劉備屯樊,既而琮降,備走夏口,冬 ,公自江陵征備,至赤壁,戰不利。又《周瑜傳》曰:『備進住夏口,孫權遣瑜等 與備並力逆曹公,遇於赤壁。』夫操自江陵而下,備與瑜由夏口往而逆戰,則赤壁 明非竟陵之東與齊安之步下者也。故酈道元《水經注》云:『江水又東,左徑百丈 山南,右逕赤壁山北,昔周瑜與黃蓋詐魏武大軍處也。江水又東徑大軍山南。』由 是觀之,以大軍山而考,合其出所,可以無疑矣。此《嘉魚圖經》所謂『赤壁山在 縣西北,步道七十里』者也。夫山川土地,異處而同名者,寧復少哉?如熊耳山為 導洛所自者,乃在於虢,而敗赤眉積甲與山齊者,自在洛矣。比見詩人所賦赤壁, 多指在於齊安,蓋齊安與武昌相對,意以孫氏居武昌,而常為曹公所攻,即戰於此 者邪?客亦有謂予曰:今九江之下有散花洲,乃瑜戰勝犒燕軍士,散花於此也。嗚 呼,是信習俗之過也。〕

東坡云:〔爛蒸同州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筋,南都撥心面,作槐芽溫 淘,糝以襄邑抹豬,炊共城香稻,薦以蒸子鵝,吳興庖人所斫松江鱸鱠,繼以廬山 康王谷水,烹曾坑鬥品茶;少焉,解衣仰臥,使人誦東坡《赤壁前後賦》,亦足以 一笑也。〕

苕溪漁隱曰:〔東坡於飲食,作詩賦以寫之,往往皆臻其妙,如《老饕賦》、 《豆粥詩》是也。又《寒具詩》云:『纖手搓來玉數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 睡無輕重,壓褊佳人纏臂金。』寒具乃撚頭也,出劉禹錫《佳話》。過子忽出新意 ,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詩云:『 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北海金虀鱠,錯比東坡玉糝羹。』〕

《上庠錄》云:〔兩學公廚,例於三八課試日設別饌,春秋炊餅,夏冶淘,冬 饅頭;而饅頭尤有名,士人得之,往往轉送親識。詢前輩云:『元豐初,神廟留神 學校,嘗恐飲食菲薄,未足以養士。一日,有旨詣學取學生食以進,其日食饅頭, 神廟嘗之,曰:朕以此養士,可無愧矣。自是飲食稍豐潔,而饅頭遂知名。』〕

唐子西《語錄》云:〔余作《南征賦》,或者稱之,然僅與曹大家爭衡耳,東 坡之《赤壁》二賦,一洗萬古,欲彷彿其一語,畢世不可得也。〕

苕溪漁隱曰:〔《赤壁後賦》云:『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 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既睡,夢二道士,羽衣翩躚,過 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俛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 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予亦驚悟。』此賦初言『適 有孤鶴橫江東來』,中言『夢二道士,羽衣翩躚』,末言『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 者』,前後皆言孤鶴,則道士不應言二矣。余嘗見陸遠書《赤壁》二賦,因以此詰 之,渠為之閣筆。《高道傳》言,天寶十三年重陽日,明皇獵于沙苑,雲間有孤鶴 徘翔,上親射之,其鶴帶箭翥於西南,眾極目久之,不見。益州城西有道觀,徐佐 卿嘗自稱青城山道士,一歲凡三四至觀,一日,忽自外歸,攜一箭,謂人曰:『吾 行山中,偶為此矢所中,已無恙矣。』然此箭非人間所有,越明年,箭主至此,當 付之。復題其時云:『十三載九月九日也。』明皇狩蜀,至觀,見其箭,命取閱, 驚異之,乃知沙苑所射之鶴,即佐卿也。此賦指道士為鶴,正暗用此事。〕

《復齋漫錄》云:〔東坡謫居黃州五年,赤壁有巨鶻棲于喬木之上,後賦所謂 『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是也。韓子蒼,靖康初守黃州,三月而罷,因遊 赤壁而鶻巢已亡,作詩示何次鍾云:『緩尋翠竹白沙遊,更挽藤梢上上頭。豈有危 巢尚棲鶻,亦無陳跡但飛鷗。經營二頃將歸老,眷戀群山為少留,百日使君何足道 ,空餘詩句在江樓。』次仲和答云:『兒時宗伯寄吾州,諷誦高文至白頭。二賦人 間真吐鳳,五年江上不驚鷗。蟹當見水人猶怒,鶻有危巢孰敢留,珍重使君尋故跡 ,西風悵望古城樓。』二首皆言鶻巢,蓋推賦而言也。〕

《藝苑雌黃》云:〔古人文章中,多言盧橘。李白詩:『盧橘為秦樹,蒲桃出 漢宮。』宋之問詩:『芙蓉秦地沼,盧橘漢家園。』又云:『冬花掃盧橘,夏果摘 楊梅。』戴叔倫詩:『盧橘花開楓葉衰。』而蔡君謨《荔枝譜》亦云:『道里遼絕 ,曾不得班于盧橘江橙之右。』皆不顯言盧橘為何物。《東坡集》中言:『真覺院 有洛花,花時不暇往,四月十八日,與劉景文同往,賞枇杷,作詩』,有『魏花非 老伴,盧橘是鄉人』之句,蓋指盧橘為枇杷也。故僧惠洪《冷齋夜話》載此意,而 《筠溪甘露集》中有《嘗盧橘》一絕云:『皮似椑柿松而剝,核如龍眼味甘鮮,滿 盤的皪如金彈,叢手分嘗憶去年。』此正謂枇杷。然山谷以謂夔湘間有一種色黑而 夏熟者,疑其為盧橘,則與東坡之意相戾。予嘗考之,《伊尹書》曰:『果之美者 ,箕山之東,青鳧之所,有盧橘焉,夏熟。』《吳錄》曰:『朱光祿為建安,庭有 橘,冬覆其樹,春夏色變青黑,味絕美,《上林賦》曰:盧橘夏熟,近是也。』《 魏王花木志》曰:『蜀土有給客橙,似橘而非,若柚而香,冬夏花實相繼,通歲食 之,亦名盧橘。』則盧橘似非枇杷,故《上林賦》既言『盧橘夏熟』,又言『枇杷 橪柿』,不應如此重複,不知東坡何所據而言。《復齋漫錄》云:『唐庚子西《李 氏山園記》云:枇杷盧橘一也,而《上林賦》曰:虞橘夏熟,黃柑橙榛,枇杷橪柿 ,亭奈厚樸。則一物為二物矣。』然予觀張勃《吳興錄》云:『建安郡中有橘,冬 月於樹上覆裹之,至明年春夏,色變青黑,味尤絕美。《上林賦》云:盧橘夏熟。 盧,黑也,蓋近是乎?』張勃之說既如此,則相如之賦,殆未可以為失也。〕

苕溪漁隱曰:〔東坡《書劉景文所藏王子敬帖》云:『家雞野騖同登俎,春蚓 秋蛇總入奩,君家兩行十二字,氣壓鄴侯三萬簽。』此帖乃右軍帖,云:『奉橘三 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東坡以為子敬帖,誤矣。韋應物《答鄭騎曹青橘絕句 》云:『憐君臥病思新橘,試摘尤酸亦未黃,書後欲題三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 』應物嘗為蘇州刺史,所言洞庭即太湖中洞庭山,或云用洞庭湖橘洲事,非也。魯 直《謝檀君寄黃柑》云:『色深林表風霜下,香著尊前指爪間,書後合題三百顆, 頻隨驛使未為慳。』右軍又一帖云:『奉黃柑二百不能佳,想故得至耳。』魯直誤 用為三百。《豫章集》又載魯直語:『余往時以為右軍帖中贈予黃柑三百者,亦誤 也。右軍前一帖在《賜書堂法帖》中,復一帖在《劉次莊法帖》中,皆墨本也。』 〕

苕溪漁隱曰:〔東坡帥定武,《和曾仲錫元日見寄》云:『燕南異事真堪記, 三寸黃柑擘永嘉。』宋武帝子義康,時四方獻饋,皆以上品薦之,而以次者供御。 文帝嘗冬月噉柑,歎其形味並劣,義康在坐,曰:『今年殊有佳者。』遣還東府, 取柑供御,大者三寸。見《南史》。〕

《復齋漫錄》云:〔《去杭十五年復遊西湖詩》,斷章云:『誰憐寂寞高常侍 ,老去狂歌憶孟諸。』高適有兩詩言孟諸,其一云:『朝臨孟諸上,忽見芒碭間, 赤帝終已矣,白雲長不還。』其後又有《封丘詩》云:『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 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東坡所用,乃後一篇也。〕

苕溪漁隱曰:〔《雪詩》云:『紛紛兒女爭所似,碧海長鯨君未掣』,用杜詩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又云:『泥乾路穩放君去,莫倚馬蹄如踣 鐵』,用杜詩『腕促蹄高如踣鐵,交河幾蹴層冰裂。』《書李公擇白石山房》云: 『偶尋流水上崔嵬,五老蒼顏一笑開,若見謫仙煩寄語,匡山頭白早歸來』,用杜 詩《不見李白》云:『匡山讀書處,頭白早歸來。』東坡嘗作《李氏山房藏書記》 云:『余友李公擇,少時讀書於廬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擇既去,而山中之 人思之,指其所居為李氏山房,藏書凡九千卷。』此詩雖言謫仙,實指公擇,以事 與姓皆同故也。又《濟南和公擇詩》云:『敝裘羸馬古河濱,野闊天低糝玉塵,自 笑餐氈典屬國,來看換酒謫仙人。』為蘇李也。東坡作詩,用事親切類如此,它人 不及也。〕

苕溪漁隱曰:〔《謁告絕句》云:『心有何求遣病安,年來古井不生瀾,祇愁 戲瓦閑童子,卻作冷冷一水看。』事見《楞嚴經》:『月光童子,室中安禪,我有 弟子,窺窗觀室,惟有清水,遍在室中,了無所見。宣稚無知,取一瓦礫投于水內 ,激水作聲,顧盻而去。我出定後,頓覺心痛。爾時,童子捷來我前,說如上事。 我則告言:汝更見水,可即開門入此中,除去瓦礫。童子奉教,我後出定,身質如 初。』《古樂府》云:『昔有行道人,陌上見三叟,年各百餘歲,相與鋤禾莠。中 叟前致辭:室內嫗粗醜。』故《薄薄酒》云:『醜妻惡妾壽乃公』,用此意也。《 次韻李邦直感舊》云:『婉娩有時來入夢,溫柔何日聽還鄉。』用退之『旅宿夢婉 娩』之句;溫柔鄉事,見《飛燕外傳》。〕

東坡云:〔世之蓄某詩文者多矣,率真偽相半,又多為俗子所改竄,讀之,使 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識真者少,蓋從古所病。李太白、韓退之、白樂天詩文,皆 為庸俗所亂,可為太息。〕苕溪漁隱曰:〔《東坡文集》行於世者,其名不一,惟 《大全》《備成》二集,詩文最多,誠如所言,真偽相半。其後居世英家刊大字《 東坡前後集》,最為善本。世傳《前集》乃東坡手自編者,隨其出處,古律詩相間 ,謬誤絕少,如《御史府》諸詩,不欲傳之於世,《老人行》、《題申王畫馬圖》 ,非其所作,故皆無之。《後集》乃後人所編,惜乎不載《和陶》諸詩,大為闕文 也。山谷亦有兩三集行於世,惟大字《豫章集》並《外集》詩文最多,其間不無真 偽。其後洪玉父別編《豫章集》,李彤朱敦儒正是,詩文雖少,皆擇其精深者,最 為善本也。〕

《復齋漫錄》云:〔東坡作《諫論》云:『魏鄭公以蘇張之辨,而為諫諍之術 。』且云:『鄭公之初,實學縱橫之術,其所以與蘇張異者,心正也。』世或以東 坡之論為不然。余讀鄭公《出關詩》云:『中原還逐鹿,投筆事戎軒,樅橫計不就 ,慷慨志猶存。策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請纓羈南越,憑軾下東蕃。郁紆陟高岫 ,出沒望平原。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里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 ,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東坡實不 見此詩,蓋識見之明,有以探其然耳。乃知讀書未博,未可以輕議前輩也。〕

苕溪漁隱曰:〔余讀三蘇文,有《諫論》上下二篇,其間云:『吾觀昔之臣, 言必從,理必濟,莫若唐魏鄭公,其初實學縱橫之說,此所謂得其術者也。』其言 止此而已,《復齋》乃云:『鄭公以蘇張之辨,而為諫諍之術,其所以與蘇張異者 ,心正也。』《諫論》中初無此等語,不知《復齋》何從得之邪?余觀《諫論》, 殆是老蘇作,格力辭旨,可以見矣,非東坡所作也。〕

《復齋漫錄》云:〔東坡初登第,以書謝梅聖俞,以示歐文忠公,公答聖俞書 ,略云:『不意後生,能達斯理也,吾老矣,當放此子出一頭地。』故東坡《送晁 美叔詩》云:『醉翁遣我與子遊,翁如退之蹈軻丘,尚欲放予出一頭,酒醒夢斷四 十秋。』蓋敘書語也。〕

《文昌雜錄》云:〔余見光祿卿解賓王,說登州每晴霽,煙霧中有城闕樓閣、 人物車馬、雞犬往來之狀,彼人謂之海市。〕苕溪漁隱曰:〔東坡言:予聞登州海 市久矣,父老云,嘗出於春夏,今歲晚不復見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見為恨, 禱於海神廣德王之廟,明日見焉。乃作此詩。云:『東方雲海空復空,群仙出沒空 明中,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歲 寒冰冷天地閉,為我起蟄鞭魚龍。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人間所見容 力取,世外無物誰為雄?卒然有請不我拒,信哉人厄非天窮。潮陽太守南遷歸,喜 見石廩堆祝融,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鍾。信眉一笑豈易得,神之報汝亦 已豐。斜陽萬里孤鳥沒,但見碧海磨青銅。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