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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叢話·卷三十 胡仔

東坡五   《龜山語錄》云:〔作詩不知《風》《雅》之意,不可以作詩。詩尚諷諫,唯 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乃為有補;若諫而涉于譭謗,聞者怒之,何補之有。 觀蘇東坡詩,只是譏誚朝廷,殊無溫柔敦厚之氣,以此,人故得而罪之。若是伯淳 詩,則聞者自然感動矣。因舉伯淳《和溫公諸人禊飲》云:『未須愁日暮,天際乍 輕陰。』又《泛舟》云:『只恐風花一片飛。』何其溫厚也。〕

《元城先生語錄》云:〔子弟固欲其佳,然不佳者,亦未必無用處也。元豐二 年,秋冬之交,東坡下御史獄,天下之士痛之,環視而不敢救;時張密道致政在南 京,乃憤然上疏,欲附南京遞,府官不敢受,乃令其子恕持至登聞鼓院投進。恕素 愚懦,徘徊不敢投。其後東坡出獄,見其副本,因吐舌色動久之。人問其故,東坡 不答。後子由亦見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事正得張恕力。』或問其故,子 由曰:『獨不見鄭崇之救蓋寬饒乎?其疏有云:上無許史之屬,下無金張之託。此 語正是激宣帝怒爾。且寬饒正以犯許史輩有此禍,今乃再訐之,是益其怒也。且東 坡何罪,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耳,今安道之疏乃云:其文學實天下之奇才也。 獨不激人主之怒乎?但一時急欲救之,故為此言耳。』僕曰:『然則是時救東坡, 宜為何說?』先生曰:『但言本朝未嘗殺士大夫,今乃開端,則是殺士大夫自陛下 始,而後世子孫因而殺賢士大夫,必援陛下以為例。神宗好名而畏議,疑可以止之 。』〕

苕溪漁隱曰:〔東坡在御史獄,獄吏問云:『《雙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 世間惟有蟄龍知。有無譏諷?』答曰:『王安石詩: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 中蟠。此龍是也。』吏亦為之一笑。〕

許彥周《詩話》云:〔東坡受知神廟,雖謫而實欲用之,東坡微解此意,論賈 誼謫長沙事,蓋自況也。後作《神廟挽詞》云:『病馬空嘶櫪,枯葵已怯霜。』此 非深悲至痛,不能道此語。在元祐間,獲鬼章,作《告裕陵文》云:『將帥用命, 爭酬未報之恩;神靈在天,難逃不漏之網。』後人輒謂其微文謗訕,天乎!寧有是 哉?〕

《司馬文正公日錄》云:〔熙寧三年三月春發榜,韓秉國、呂惠卿初考,阿時 者皆在高第,訐直者皆在下等;宋次道、劉貢父覆考,皆反之。吳沖卿、陳述古多 從初考。葉祖洽策言:『祖宗多因循苟簡之致,陛下即位,革而新之。』沖卿等奏 從初考,李才元、蘇子瞻編排上官均第一,祖洽第二,陸佃第三。上令陳相面讀均 祖洽策,擢祖洽第一。又問●卷所在,●者,佃卷號也,擢第三。子瞻退《擬進士 對策》而獻之,且言:『祖洽詆祖宗以媚時君而魁多士,何以正風化?』〕

苕溪漁隱曰:〔唐昌觀玉蕊、鶴林寺杜鵑,二花在唐時為盛,名聞天下;玉蕊 花尤有詞人賦詠《唐百家詩選》載王建詩云:『一樹籠松玉刻成,飄廊點地色輕輕 ,女冠夜覓香來處,惟見階前碎月明。』《劇談錄》云:『上都安樂坊唐昌觀,舊 有玉蕊花,甚繁,每發若瑤林瓊樹。元和中,春物方盛,車馬尋玩者相繼。忽一日 ,有女子年可十七八,衣綠繡衣,乘馬,峨髻雙鬟,無簪珥之飾,容色婉約,迥出 於眾;從以二女冠,三小僕。既下馬,以白角扇障面,直造花所,佇立良久,令小 僕取花數枝而出,將乘馬回,謂女冠曰:曩有玉峰之約,自此可以行矣。時觀者如 堵,皆見舉轡百步,有輕風擁塵,隨之而去,須臾塵滅,望之已在半天,方悟神仙 之遊。』劉賓客有詩云:『玉女來看玉樹花,異香先引七雲車,攀枝弄雪時回首, 驚怪人間日易斜。』《續仙傳》云:『鶴林寺有杜鵑花,寺僧相傳云:貞元中,外 國僧自天臺缽中以藥養其根,來植此寺。人或見女子,紅裳豔色,遊於花下,俗傳 花神也。一日,周寶謂殷七七曰:鶴林寺花,天下奇絕,嘗聞汝能開頃刻花,此花 可副重九乎?曰:可也。乃前二日往鶴林寺宿,中夜,女子來謂七七曰:妾為上蒼 所命,下司此花,非久即歸閬苑,今為道者開之。來日,寺僧訝花漸拆,至九日爛 熳。後經兵火,其花遂亡,信歸閬苑矣。』余求之唐人詩集,寂無詠此花者,惟東 坡守錢塘,《觀菩提寺南漪堂杜鵑花》云:『南漪杜鵑天下無,披香殿上紅氍毹, 鶴林兵火真一夢,不歸閬苑歸西湖。』又《和述古冬日牡丹》云:『當時只道鶴林 仙,能遣秋花發杜鵑,誰信詩能回造化,直教霜櫱放壽妍。』又云:『安得道人殷 七七,不論時節遣花開。』皆用此故事也。余嘗謂小說載事,好為附會,以聳動人 觀聽,使讀之者忘倦,每竊疑之。凡言花卉,必須附會以婦人女子,如玉蕊花則言 有仙女來遊,杜鵑花則言有女子司之,又《摭遺》云:『蜀州郡閣有紅梅數株,方 盛開,有二婦人,高髻大袖,倚欄而觀,題詩於壁曰: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花 有兩般,憑仗高樓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欄看。詩思清麗,豈非神仙乎?』又《龍城 錄》云:『隋開皇中,趙師雄遷羅浮,一日天寒,日暮,于松竹林間見美人,淡妝 素服出遊,時已昏黑,殘雪末消,月色微明,師雄與語,言極清麗,芳香襲人,因 與之叩酒家共飲;少頃,一綠衣童來歌舞,師雄醉寢,但覺風寒襲人;久之,東方 已白,起視,乃在梅花樹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顧,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凡 此之類,其言怪誕,無可考據,誠是虛撰,不足信矣。〕

《藝苑雌黃》云:〔維揚後土祠,有瓊花,潔白而香,天下惟此一株,故好事 者創亭於其側曰無雙。韓魏公詩:『維揚一株花,四海無同類。』蓋謂是也。比觀 《晏元獻集》,有《翰林盛諫議借示揚州後土祠玉蕊花詩序》云:『此花因王禹偁 更名瓊花。』案李善《文選注》:『瓊,赤玉也。』蓋王之誤,故《晏集》有《拒 霜花詩》:『江城嘉號木芙蓉,金蕊瓊房綻蓼風。』又《紅梅花詩》:『巧綴琱瓊 綻色絲,三千宮面宿胭脂。』又《紅蓼詩》:『絳英瓊粒傲霜前,冷落池台亦自妍 。』又《泛濠至祁氏園詩》:『素花皎霜雪,紅豔比琁瓊。』皆注云:『瓊,赤玉 也。』其意蓋欲辨證世俗之謬。案許慎《說文》,亦以瓊為赤玉,然瓊花之名,至 今不改,豈其相承之久歟?又王彥輔《麈史》云:『《說文》以瓊為赤玉,比見人 詠白物多用瓊,退之《雪詩》云:若非燖鵠鷺,定是屑瓊瑰。又有今朝踏作瓊瑤跡 ,為有詩從鳳沼來等句。將別有所稽邪?豈用之不審也?』〕

苕溪漁隱曰:〔東坡作《惠州白鶴新居上梁文》,敘幽居之趣,蓋以文為戲, 自此老啟之也。其後葉少蘊作《石林谷草堂上梁文》,孫仲益作《西徐上梁文》, 皆效其體格,然不能無優劣矣。余亦嘗效之,有云:『春風雨足,耕隴首之曉雲; 秋日鱸肥,釣波心之寒月。』〕

苕溪漁隱曰:〔杜牧之《九日齊安登高》云:『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 翠微。』又有詩云:『煙深隋家寺,殷葉暗相照,獨佩一壺遊,秋毫泰山小。』東 坡用其語作詩云:『明日南山春色動,不知誰佩紫微壺。』以牧之曾作中書舍人, 故言紫微壺。又牧之詩:『何如釣船雨,篷底臥秋江。』又《憶齊安郡》云:『平 生睡足處,雲夢澤南州,一夜風欺竹,連江雨送秋。』東坡用其語作詩云:『客睡 不妨船背雨。』又云:『平生睡足連江雨,盡日舟橫拍岸風。』〕

苕溪漁隱曰:〔東坡守汝陰,作擇勝亭,以帷幕為之,世所未有也。銘略云: 『乃作斯亭,簷楹欒梁,鑿枘交設,合散靡常,赤油仰承,青幄四張,我所欲往, 十夫可將,與水升降,除地布床。』又云:『豈獨臨水,無適不藏,春朝花郊,秋 夕月場,無脛而趣,無翼而翔,敝又改為,其費易償,榜曰擇勝,名實允當。』觀 此銘,則其制度亦可備見也。子由亦云:『子瞻為汝陰守,以幄為亭,欲往即設, 不常其處,名曰擇勝,為作四言一章。轍愛其文,故繼之。』略云:『我兄和沖, 塞剛立柔,親身如傳,苟完不求,山盤水嬉,習氣未瘳,豈以吾好,而俾民憂,潁 尾甚清,潁曲孔幽,風有翠幄,雨有赤油,匪舟匪車,亦可相攸。』近時,吳傅朋 以東坡此銘改數字,吏為《擇勝閣銘》而書之,不知者乃以為傅朋作,極可笑也。 〕

苕溪漁隱曰:〔呂丞相《跋杜子美年譜》云:『考其筆力,少而銳,壯而肆, 老而嚴,非妙齡文章,不足以至此。』余觀東坡自南遷以後,詩全類子美夔州以後 詩,正所謂『老而嚴』者也。子由云:『東坡謫居儋耳,獨喜為詩,精煉華妙,不 見老人衰憊之氣。』魯直亦云:『東坡嶺外文字,讀之使人耳目聰明,如清風自外 來也。』觀二公之言如此,則余非過論矣。〕

苕溪漁隱曰:〔東坡作《膠西超然台記》,其略云:『園之北,因城以為台者 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 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 郭,師尚父齊威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弔其 不終。』此語蓋效習鑿齒之書,其後汪彥章作《京口月觀記》,又從而效之,造語 皆可喜也。鑿齒《與弟秘書》云:『吾以去歲五月三日,來達襄陽,觸目悲感,略 無歡情痛惻之事,故非書言之所能盡也。每定省家舅,從北門入,西望隆中,想臥 龍之吟;東眺白沙,思鳳雛之聲;北臨樊墟,存鄧老之高;南睠城邑,懷羊公之風 ;縱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魚梁,追二德之遠;未嘗不徘徊移日,惆悵極多, 撫策躊躇,慨然而泣曰:若乃魏武之所置酒,孫堅之所隕斃,裴杜之故居,繁王之 舊宅,遺事猶存,星列滿目,璅璅常流,碌碌凡士,焉足以感其方寸哉?』彥章《 月觀記》云:『嘗與子四顧而望之:其東曰海門,鴟夷子皮之所從遁也;其西曰瓜 步,魏佛狸之所嘗至也;若其北廣陵,則謝太傅之所築埭而居也;江中之流,則祖 豫州之所擊楫而誓也;計其一時,英雄慷慨,憤中原之未復,反虜之未擒,欲吞之 取忠義之氣,雖狹宇宙而隘九州,自其胸中所積,亦江山有以發之。』〕

《四六談麈》云:〔東坡嶺外歸,與人啟云:『七年遠謫,不意自全,萬里生 還,適有天幸。』所襯字皆漢人語也。又《黃門謝復官表》云:『一毫以上,皆出 於上恩;累歲偷安,有慚於公議。』『秋毫皆帝力也』,用張敖語。〕

苕溪漁隱曰:〔東坡《祭徐君獻文》云:『平生彷佛,尚陳中聖之觴;厚夜渺 茫,徒掛初心之劍。』因其姓而用事,尤為中的。〕

苕溪漁隱曰:〔《次韻沈長官詩》云:『莫道山中食無肉,玉池清水自生肥。 』《天慶觀乳泉賦》云:『鏘瓊佩之落穀,灩玉池之生肥。』《澄邁驛通潮閣詩》 云:『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伏波將軍廟碑》有云:『南望連山 ,若有若無,杳杳一發耳。』皆兩用之,其語倔奇,蓋得意也。〕

東坡《泗州大聖傳》云:〔『和尚,何國人也。』又曰:『世莫知其所從來, 不知何國人也。』近讀《隋書‧西域傳》乃有何國。余在惠州,忽被命謫儋耳,太 守方子容自攜告身來,且語余曰:『此固前定,無可恨。吾妻沈,素事僧伽謹甚, 一夕夢和尚告別,沈問所往,答云:當與蘇子瞻同行,後七十二日當有命。今適七 十二日矣,豈非前定乎?』予以謂事之前定者,不待夢而知;然予何人也,而和尚 辱與同行,得非夙世有少緣契乎?〕苕溪漁隱曰:〔參寥有詩志此事云:『臨淮大 士亦無私,應物長於險處施,親護舟航渡南海,知公盛德未全衰。』〕

苕溪漁隱曰:〔子由《古史》云:『二世屠戮諸公子殆盡,而後授首于劉項。 』余按《史記》,二世為趙高所殺,子嬰立,降漢王,漢王以屬吏,項王至斬之。 則授首于劉項者,乃子嬰,非二世也。又云:『陸遜之于孫權,高熲之于隋文,言 聽計從,致君于王伯矣,而忮心一起,二臣不得其死,可不哀哉!』余按《吳志》 ,陸遜上疏諫孫權,不宜易太子,權不聽,因憤恚卒。又按《北史》,煬帝以高熲 謗訕朝政,誅之。二人非孫權、隋文所殺,其抵牾如此。子由譏司馬遷作《史記》 ,淺近而不學,疏略而輕信,故因遷之舊而作《古史》,乃反若是,甯不畏後人之 譏乎!〕

蘇少公云:〔吾兄子瞻,謫居儋耳,瓊州進士姜唐佐往從之遊,氣和而言道, 有中州士人之風,子瞻愛之,贈之詩曰:『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 且告之曰:『子異日登科,當為子成此篇。』君遊廣州州學,有名學中,崇寧二年 正月,隨計過汝陽,以此句相示,時子瞻之喪再逾歲矣,覽之流涕。念君要能自立 ,而莫與終此詩者,乃為足之,云:『生長茅間有異芳,風流稷下古諸姜。適從瓊 管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錦衣今日千人看 ,始信東坡眼力長。』〕苕溪漁隱曰:〔《冷齋夜話》載此句,乃云:『滄海何曾 斷地脈,朱崖從此破天荒。』遂以姜唐佐為朱崖人,附會為說,今當以子由詩為正 也。〕

《復齋漫錄》云:〔子瞻子由門下客最知名者,黃魯直、張文潛、晁無咎、秦 少游,世謂之四學士。至若陳無己,文行雖高,以晚出東坡門,故不及四人之著。 故無己作《佛指記》云:『余以詞義名次四君,而貧於一代』是也。而無咎詩云: 『黃子似淵明,城市亦復真;陳君有道澤,化行閭井淳;張侯公瑾流,英思春泉新 ;高才更難及,淮海一髯秦。』當時以東坡為長公,子由為少公,無己《答李端叔 書》云:『蘇公之門有四客人:黃魯直、秦少游、晁無咎,則長公之客也,張文潛 則次公之客也。』然而四客各有所長,魯直長於詩詞,秦晁長於議論,魯直與秦覯 書曰:『庭堅心醉於《詩》與《楚辭》,似若有得;至於議論文字,今日乃當付之 少游及晁張無己,足下可從此四君子一一問之。』其後張文潛《贈李德載詩》亦云 :『長公波濤萬頃海,少公峭拔千尋麓,黃郎蕭蕭日下鶴,陳子峭峭霜中竹,秦文 倩麗紓桃李,晁論嶸崢走珠玉。』乃知人才各有所長,雖蘇門不能兼全也。〕

《復齋漫錄》云:〔張芸叟詩:『夕陽牛背無人臥,帶得寒鴉兩兩歸。』與東 坡所記蘇叔党詩:『葉隨流水歸何處,牛載寒鴉過別村。』下句與張相合。〕

《東皋雜錄》云:〔李廌方叔《祭東坡》云:『道大不容,才高見忌。皇天后 土,明一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