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棋山莊詞話  清 謝章鋌

■少學倚聲,苦無師授。取竹垞詞綜讀之,曼聲綽態,囀玉圓珠,使人蕩氣迴腸魂銷 而不能已。循念茹荼食蓼,無酒裙歌扇之歡,以發其哀麗跌宕之致,即強習之而不肖 也,輟弗講。長游維揚,山川佳麗甲天下,青簾畫舫,歌吹往來。每當風日晴和,煙 月靚深,倚棹推篷,思取洞簫一枝,抗聲長嘯以嘲弄景光,亦彷彿有詞意。而方心鈍 舌,不能作酸甜柔脆語,遂噤不敢發聲。南旋,過燕南趙北口,時值初秋,蕭蕭蘆葦 ,漁謳荻唱,大似江以南風景。趙女抱箏至,聲嗚嗚不可辨,哀厲激亢,有悲歌慷慨 之遺風焉,始歎〔銅琶鐵板〕與〔曉風殘月〕正復異曲同工。知此道勿刌毫芒,不差 累黍。非按切宮商調和心氣者,不能領藝也。何嘗不可進於道哉。同年友謝君枚如, 弱冠負異才,出語輒驚老宿,其為詩,嶔寄磊落,奇氣拂拂從十指出,讀竟不勝屈服 。嗣出其詞話一卷相視,捃摭遺聞,旁採近什,浸淫不已。於詞道奧窔,實能窺見三 昧,惜乎余之不足以語此也。顧念聲音之道,感人最微。雍門之琴,河西之謳,即素 不相習者,聞之猶且淒人心脾,竦人毛髮,纏綿淒咽,若不知歌泣之何因者,動於所 感也。今讀枚如之文,峭厲廉悍似韓非,連忭恢譎似矇叟,已適適然詫為奇才。繼讀 枚如之詩,騷情掩抑,一弦一心,如老鶴孤嘹,幽蘭獨笑。今又旁溢而為詩餘,以抒 其抑揚抗墜駘宕不盡之思。烏乎,美矣,而謂能移我情,否耶。枚如好奇服,性落落 寡合。同譜中辱與余善,謬以為知音,投詩枉贈。而余則蒲柳早衰,心精銷耗,無以 答其相勉之意。回憶壯盛年華,幾若前塵宿夢。挑燈卒讀,拔劍起舞,為之唱〈浪淘 沙〉一闋,不禁涕泗之沾襟也。 咸豐建元閏八月望後,閩縣年愚弟劉存仁謹敘。

■余纂詞話,初得一卷,炯甫喜之,即為作序。其後編輯漸多,頗有議論考訂,然炯 甫皆不及見矣。今故人已逝,何忍棄置,遂不索他序,仍以此篇志緣起云。 光緒甲申章鋌記。

卷一
○王昶論兩宋詞

■王述庵昶云:〔南宋詞多黍離麥秀之悲,北宋詞多北風雨雪之感。世以填詞為小道 者,此扣槃捫龠之說。〕誠哉是言也。詞雖與詩異體,其源則一,漫無寄托,誇多鬥 靡,無當也。

■述庵一生專師竹垞,其所著之書,皆若曹參之於蕭何。然竹垞選詞綜,當時蘇辛派 未盛,故所登寥寥。至國朝,則〔鐵板銅琶〕與〔曉風殘月〕齊驅並駕,亦復異曲同 工。劃而一之,無怪有遺珠之歎。若蔣藏園,若黃仲則,集中佳作,皆未入錄。

○閩詞家

■吾閩詞家,宋元極盛,要以柳屯田、劉後村為眉目。明代作者雖少,然如張志道以 寧、王道思慎中、林初文章,亦復流風未泯。又繼以余澹心懷、許有介友、林西仲雲 銘、丁雁水煒、韜汝●。雁水與竹垞、電發友善,其名尤著。近葉小庚太守申薌亦擅 此學,著詞存、詞譜等書。有〈金縷曲〉詠落花云: 命莫如花薄。歎年年、一番春盡,一番飄泊。辜負東皇栽培意,生受封家惡據。 況更有、許多做作。飛上錦茵能有幾,但吹來藩溷真無著。回首視,孰清濁。 紅嫣紫奼何如昨。想都因、未除結習,俗緣難卻。 琪樹瓊花神仙品,一染紅塵便錯。空悵望、蓬瀛樓閣。 此別鈞天成小謫,也有人說道人間樂。身世事,查難托。 時太守由翰林改縣,故不無玉堂天上之感。

○詞話中警語

■詩話汗牛充棟,詞話作者頗罕。然如劉公勇之七頌堂詞繹,王阮亭之花草蒙拾,鄒 程村之遠志齋詞衷等書,亦復金針暗度。今略其警語於左,鄙見所及,則附其下:

■詞欲婉轉而忌復。

■詞字字有眼,一字輕下不得。

■中調、長調轉換處,不欲全脫,不欲明黏。

■重字良不易,須另出不是上句意乃妙。此方有味,不然直可刪卻。

■詞不可參一死句。

■有警句則全首俱動。

■須上脫香奩,下不落元曲,乃稱作手。未脫香奩猶可,落元曲風斯下矣。

■長調最難工,蕪累與癡重同忌。襯字不可少,又忌淺熟。詠物至詞更難於詩,即〔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時〈憶江南〉江北〕亦費解。 此詞音節固佳,至其文則多有欠解處,白石極純正嫻雅,然此闋及〈暗香〉闋則尚有 可議,蓋白石字雕句煉,雕煉太過,故氣時不免滯,意時不免晦。

■柳七最尖穎,時有俳狎,山谷亦不兔。山谷更甚,於俳狎中更見鶻突。

■陡然一驚,正是詞中妙境。

■檃括體不作可也。

■古人多於過變乃言情,然其意已全於上段,若另作頭緒,不成章矣。以上詞繹

■弇州謂蘇、黃、稼軒為詞之變體,是也。謂溫、韋為詞之變體,非也。謂之正始則 可,謂之變體則不可。

■絕調不可強擬。

■詞本色語,入詩便失古雅。

■近人不及前人者,其趣淺也。

■詠物不取形而取神,不用事而用意。 此鄒程村所謂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也。以上花草蒙拾

■朱承爵云:詞句欲敏,字欲捷,長篇須曲折三致意,而氣自流貫乃得。

■小調不學花間,則當學歐、晏、秦、黃,總以不盡為佳。

■詞非自選詩樂府來不能入妙。

■詞至詠古,非惟著不得宋詩腐論,並著不得晚唐人翻案法。反覆流連,別有寄托。

■填詞與騷賦異體,自當斷以近韻為法。以上詞衷

■程村論詞譜、詞名、詞韻,語頗精詳,以篇長不及錄,然攻詞者不可不肄業及之。

○許賡皞詞

■甌寧許秋史賡皞著蘿月詞,於里門舉梅崖詞社,同社十一人,大半出其指授。生平 酷好白石、玉田二家。嘗有〔人在子規聲裡瘦,落花幾點春寒驟〕句,為陸萊莊我嵩 、沈夢塘學淵、王友山垿所歎賞,呼為許子規。後以修武夷志故,搜幽剔險,墜仙掌 峰下死,惜哉。未死時自編是年詩,名日巖扃,是殆俗所謂詩讖也。〈卜算子〉云: 兀坐擁孤衾,怕背燈兒臥。一夜砧聲響不停,好夢都敲破。 無賴是吟蛩,引得愁無那。醒時已自怯淒清,夢也何須做。 〈點絳唇〉云: 白板門前,酒帘搖曳留人住。驚沙吹雨。捲起昏鴉語。 候館燈青,鬼唱秋墳句。搖鞭去。紫贏嘶處。殘月低於樹。 江城〈梅花引〉詠夜雨云: 酒闌燈灺夢初遙。聽瀟瀟。恨瀟瀟。敲碎春心,無賴是芭蕉。 花正怯寒人更冷,漏聲緊,夢相逢,到畫橈。 畫橈畫橈,隔紅橋。魂自銷。首自搔。去也去也,去不見江水迢迢。 怕是落花驚醒,轉無聊。簷畔風鈴猶自語,和雨點,一聲低,一聲高。 〈滿江紅〉題尤展成鈞天樂傳奇云: 豎子成名,甚塊壘、酒澆難下。問紈褲、五陵年少,幾人金馬。 一第無緣歸去易,萬言有策知音寡。弔湘累,千古共神傷,長沙賈。 烏江哭,胡為者。青山約,何時也。歎錦囊才盡,玉樓真假。 碧落仙郎鸞鶴侶,白頭詞客漁樵社。只一腔熱血未曾消,歌邊灑。 他如〈菩薩蠻〉云:〔語燕替人愁。夕陽紅上樓。〕〈虞美人〉云:〔離愁無力似楊 花。縱趁東風,飛不到天涯。〕嗟乎,若秋史者,天假以年歲,豈不攀辛揖柳哉。

■汪於鼎集載,鄉鄰某,娶婦甫一月,即行賈,婦刺繡易食,以其餘積歲易一珠,用 彩絲繫焉,名曰紀歲珠。夫歸,婦歿已三載,啟篋得珠二十餘顆。秋史有〈高陽台〉 一闋詠其事。

○詞律脫落

■紅友詞律,倚聲家長明燈也。然體調時有脫略,平仄亦多未備。如〈念奴嬌〉,余 據蘇軾、趙鼎臣、葛郯、呂渭老、沈瀛、張孝祥、程垓、杜旟、姜夔增出二十三字。 〈齊天樂〉,予據高觀國、史達祖、方岳、洪瑹、吳文英、陳允平、周密、姚雲文、 詹正、劉天迪、蕭東父,滕賓、王易筒、張伯淳增出三十三字。〈水調歌頭〉,予據 蔡伸、劉之翰、辛棄疾、仲並、王以寧、袁華、於立、陸仁增出十五字。〈摸魚兒〉 ,予據歐陽修、晁補之、辛棄疾、程垓、杜旟、馮取洽、張炎、徐一初、李裕翁、張 翥增出二十五字。〈賀新郎〉,余據蘇軾、張元幹、辛棄疾、劉克莊、劉過、高觀國 、文及翁、蔣捷、李南金、葛長庚、王奕增出四十三字。雖其中不無誤筆,然有累家 通用者,不載則疏矣。然其中亦有以入代平,以上代平之字,不得第據平仄而不細辨 也。

○李應庚詞

■ 君丈夫也,長別後、依然憔悴。我急向,蒼天一問,天方苦醉。 畫並虛名難下嚥,一錢措大非容易。莽乾坤、能得幾清秋,君其戲。 不堪說,今世事。惟共寫,相思字。歎生平可笑,無聊之至。 為古擔憂心未死,強顏豈把儒冠棄。息勞筋,又是對床眠,君須記。 贈友人調〈滿江紅〉。 伯也歸來矣。莽關山、麻衣匍匐,父棺旋里。無恙妻孥童僕輩,一切平安差喜。 賃廡在,龍潭小市。近日登山謀負土,待梅花初放之期是。曾叮囑,報吾子。 陸屋東西差可擬。算幾番,風晨月夕,聯床臥起。 慚愧年來真骯髒,負累阿兄凡幾。向窗下縹緗漫理。 駒姪豚兒同筆硯,鬼畫符,學究村而已。白近狀、只如此。 寄劉芑川調〈金縷曲〉。此吾鄉李星村應庚詞也。星村與台江校書張錦雲善,有長生 七夕之約,所居曰〔餐霞樓〕,朝夕二人書聲與釵聲相間也。其贈餐霞樓主人七古云 : 居無桃花主人之汪倫,出無鑒湖狂客之季真。 丈夫少壯不得志,年來流落江水濱。 掉頭不受噲等伍。手抱美人夢龍虎。劉項殂兮阮籍哀,時不再來焉用武。 金樽泛酒如葡萄。酒酣長嘯天爭高。胸中千萬之塊壘,隨風飛落奔驚濤。 美人為我揚清歌。歌聲含愁不能和。罷酒相向各痛哭,爾我共命將奈何。 范大夫,元真子。身挾名姝弄江水。煙波不問亂與理。拍手大笑吾仙矣。 未三年而錦雲竟死。星村圖其影為長卷,為之葬於天寧山。山對面有酒樓,星村飲其 上,必釃酒隔江遙酹之,歲時致祭如其私。其視墓七律云: 山頭宿草不重肥。我亦人間百事非。有墓清明來一慟,無家魂魄汝何歸。 零星掛紙冥資薄,倉卒焚香野祭微。歲歲蕭郎為添土,可憐故鬼已啼饑。 戊申秋,余暫歸自東洋,星村出長卷屬題,余為填〈乳燕飛〉一闋,中有句云: 天壤憐才能幾輩,便相憐、未必真知己。 又孤負一年三入夢,夢醒時,枕簟涼如水。 星村讀竟,淚汪汪欲墜。錦雲有女曰月清,現依某姬求活,星村贈以四絕云: 阿母香墳宿草荒。餐霞樓碎散群芳。年來汝似亡巢燕,苦向人家覓畫梁。

曾侍珊瑚筆架旁。曾經呼喚點茶湯。左芬今日非嬌小,那更潘郎鬢有霜。

易殘風月感南唐。何處天台覓阮郎。地下有靈憐塊肉,好從苦海乞慈航。

枉向人間說可憐。青樓從古恨如天。不應使汝猶淪落,我愧曹瞞嫁蔡年。 北里間多傳誦者。

○彭金粟語

■彭金粟云:〔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便率易無味。〕此三語尤為詞 中中肯之論。又云:〔用古人之事,則取其新僻而去其陳因。用古人之語,則取其清 雋而去其平實。用古人之字,則取其輕麗而去其淺俗。然用事亦不宜太新僻,恐有狐 穴詩人之誚。熟事能生,舊事能新,更為妙手。蓋辭有限,意無窮,以意運辭,何熟 非生,何舊非新。〕近秀水馮柳東登府好用僻典,然觀其詞,意為辭掩,頗覺晦澀, 乃歎范贄之記雲仙,陶谷之錄清異,稍資談柄,不是仙才。

○和僻詞

■遍和僻調,自是才人興致,究竟不足為長技,體制既不圓潤,音節更多聱牙。古人 傳作,正不以僻調見長,觀於柳屯田、萬俟雅宮便見。

○和韻疊韻

■和韻疊韻,因難見巧,偶為之便可,否則恐有未造詞先造韻之嫌,且恐失卻佳興。 國初詞人迦陵最健,疊韻諸作已不能縱橫妥帖。阮亭才極清妙,和韻亦不無湊砌句。 新豐雞犬,總未能盡得故處也。

○余懷詞

■莆田余澹心懷僑寓金陵,推襟送抱,一時名士皆從之遊。詞曰秋雪,阮亭稱其步武 放翁。其〈卜算子〉詠殘鶯云: 柳外與花前,啼斷廉纖雨。慣驚殘夢慣驚魂,欲住真難住。 記得乍來時,嬌小歌金縷。如今上苑總無春,只得隨春去。 〈虞美人〉吳門感舊和李後主云: 鸚哥報道花開了。春事知多少。玉簫吹出一江風。昨夜美人攜手曲欄中。 銀塘珠箔依然在。夢境何曾改。愁人禁受許多愁。卻憶十年零落淚空流。 〈永遇樂〉為陳其年題小像云: 髯汝來前,我知汝心,汝知我意。湖海元龍,大床自臥,碌碌輕余子。 騷耶奴僕,史耶牛馬,總在書生籠裡。乍相逢,虯鬚直視、五嶽胸中墳起。 六朝遺恨,半生落魄,都付馬蹄秋水。我見猶憐,世皆欲殺,弔客青蠅耳。 賦成窮鳥,命鍾磨蠍,罵坐何知程李。看三毛誰添頰上,磊砢如此。 〈望海潮〉錢塘懷古云: 六橋煙雨,兩峰雲霧,看來總是銷魂。弩射潮頭,笛吹湖口,有人立盡黃昏。 流水繞孤村。況西陵松柏,今日猶存。油壁輕車,春風掃盡馬蹄痕。 興衰伯業誰論。但孤臣血濺,野老聲吞。如此江山,幾番歌哭,那堪月落空樽。 浩劫滿乾坤。歎勾留一半,飄泊三分。無賴荷花桂子,香簇湧金門。 澹心,字無懷,曾著板橋雜記,筆墨哀麗,雖光遠之志北里,不啻子山之賦江南,後 之作者,莫之或先。

■飛來峰有蕭九娘酒壚,九娘能詩,有〔斜陽遠掛湖邊樹〕句。澹心〈踏莎行〉,所 謂怪石飛來,冷泉流去。斜陽遠掛湖邊樹。徐娘雖老尚多情,當年留下傷心句。

○林雲銘詞

■閩縣林西仲雲銘以議論古文得名,亦能詞,有吳山鷇音。〈菩薩蠻〉守歲云: 譙樓只聽三更鼓。今年更把明年補。總是一宵分。遂成兩歲人。 通宵臨鏡好。細看如何老。看去不爭多。爭多能奈何。 〈念奴嬌〉詠愁云: 問愁何物,記當初、那裡和伊相識。慣認眉尖尋舊路,誤我花朝月夕。 向壁搔頭,欄杆倚遍,倦眼慵春色。平蕪大地,一齊顰皺如尺。 正苦白髮頻催,無端萬緒,牽我腸應直。戶掩黃昏剛就枕,惡夢更番突入。 斥去還來,除非拌飲,醉死華胥國。酒多晨困,又將前病添劇。 耿逆作亂,要西仲降,不應,囚之三年。初入獄,夢頭飛去,既出獄,復夢頭飛歸。 妻蔡氏步仙捷通經籍,與同患難,後寓錢塘家焉。女瑛佩,適閩縣諸生鄭郯,皆能詞 。

○翁宗琳詞

■ 少小繁華,那時節、金陵家住。誰不道、教坊第一,妝成人妒。 恨被五陵年少累,因教儂作商人婦。別離來,思昔又思今,淚無數。 前歡笑,羅裙污。後冷落,容顏故。抱琵琶遮面,感君相顧。 今欲招邀彈一曲,不妨心事弦中訴。奈空船、月白與江寒,難虛度。 董琴虞平章大令,曾於舟中誦是詞,時校書曾月仙在側,大令誦且解,未終調,而月 仙淚簌簌下。嗟呼,濕盡青衫,何怪當年司馬哉。詞為閩縣翁玉樵宗琳作。芑川云。

○迦陵填詞圖

■迦陵填詞圖為釋大汕作,掀髯露項,旁坐麗人拈洞簫而吹。是圖近日有刻本,其中 洪稗畦、蔣鉛山二套南北曲最佳。昨在都門於袁筱塢保恆侍郎處見其原卷,抽妍騁秘 ,詞苑大觀也。惜大汕人品不堪,宗風掃地。以工為秘戲圖,得當路歡心,卒以違禁 取科斃於法。詳王漁洋分甘餘話。此圖出其手,是一大玷耳。

○吳衡照語

■吳子律衡照云:〔詞患堆積,堆積近縟,縟則傷意。詞忌雕琢,雕琢近澀,澀則傷 氣。〕又云:〔言情以雅為宗,語艷則意尚巧,意褻則語貴曲。〕又云:〔詞八百二 十餘調,二千三百餘體,紅友詞律錄止六百六十餘調,千百八十餘體。〕然余讀竹垞 詞綜凡例云:〔葆芬舍人輯詞●計一千調。〕余所見未經採入者又百餘,然則不止八 百餘調矣。

○論學稼軒

■學稼軒,要於豪邁中見精緻。近人學稼軒,只學得莽字、粗字,無怪闌入打油惡道 。試取辛詞讀之,豈一味叫囂者所能望其項踵。蔣藏園為善於學稼軒者。稼軒是極有 性情人,學稼軒者,胸中須先具一段真氣奇氣,否則雖紙上奔騰,其中俄空焉,亦蕭 蕭索索如牖下風耳。吳子律曰:稼軒長短句十二卷,元大德己亥孫粹然、張公俊刊於 廣信書院,曾於知不足齋見寫本。

○彭羨門填詞

■彭羨門填詞,字之多寡,音之平仄,多所出入,迦陵亦然。

○湖海樓詞後

■余題湖海樓詞後云:〔善權山上誦經苦。別如來,蓮花座下,人間小住。〕相傳迦 陵為善權山誦經猿再世,見鶴徵錄、蓮子居詞話等書。

○仇遠詞

■金匱孫平叔爾准制軍在閩時,曾刻無絃琴譜,乃宋錢塘仇遠山村箸。山村在宋為名 家,張翥、張雨、莫維賢,皆在門下,其詞則絕少流傳。合較周公謹絕妙好詞、朱竹 垞詞綜等書,不過三四首。平叔為太史時,得於永樂大典凡一百一十九調。中如越山 青云: 四月時。五月時。柳絮無風不肯飛。捲簾看燕歸。雨淒淒。草淒淒。 及早關門睡起遲。省人多少詩。 〈更漏子〉云: 棟花風,都過了。冷落綠陰池沼。春草草,草離離。離人歸未歸。 暗魂銷,頻夢見。依約舊時庭院。紅笑淺,綠顰深。東風不自禁。 丰神一何旖旎。山村家錢塘西城腳下,今呼仇家園。先新叔華田尊青曾經其地,雲園 出莧,絕佳,鬻者稱為仇園莧。先叔長於詩,中年即死,其稿多散佚。余記其宿白沙 云: 一塘涼月浸蘆花。搖曳舵聲過白沙。此去中州幾千里,此間猶算來離家。 又詠萍調寄〈鳳棲梧〉末云:〔從此離愁生不數。楊花應悔低飛誤。〕

○林章詞

■福清林初文章,萬曆元年孝廉,詩詞有盛名,然遺集不傳,述庵明詞綜只錄孤鸞一 首。余讀蓮子居詞話,又得〈長相思〉云: 江南頭。江北頭。水滿花灣花滿洲。花間是妾樓。 郎東頭。妾西頭。妾處春波郎處流。勸郎休盪舟。 初文負大志,嘗獻書闕下,不報,歸而卜居華林園側,亭樹池館之勝,金陵無出其右 。子君遷、古度皆能詩。古度,字茂之,號那子,尤傑出,嘗以撾鼓行見賞屠隆。兒 時佩一萬曆錢,至老不去身。又有江東父老小印。

○二丁詞

■二丁競爽,澹汝煒、韜汝●。時有詞兄詞弟之稱。澹汝尤以小調見長,所著紫雲詞 中,如〈釵頭鳳〉云: 春如酒。花如繡。惱人天氣清明候。茶縻下。鞦韆架。 東鄰嬌女相招遊冶。怕、怕、怕。 羅衫舊。腰肢瘦。風情困似三眠柳。山盟話。都成假。 待伊來後,揉將花打。罷、罷、罷。 〈訴衷情〉金陵懷古云: 胭脂冷落六朝妝。苔井久荒涼。休問景陽殿闕,禾黍滿宮牆。 懷晉宋,憶齊梁。總堪傷。一雙社燕,幾陣昏鴉,過盡斜陽。 〈更漏子〉江夜舟行同韜汝云: 背孤衾,聽急櫓。耿耿無眠淒楚。江國路,幾秋殘。無如此夜寒。 雲墨墨。風瑟瑟。空把欄杆暗拍。天渺渺,水茫茫。無如此夜長。 與北宋人真堪把臂入林也。澹汝由漳平教授,官湖北廉訪,治甓園,延賓客。竹垞、 園次、緯雲、蘅圃諸公,朝夕唱和其中。酒酣以往,艷歌一曲,引商刻羽,寵柳眠花 ,其風流真難數數覯也。所得諸姬贈物,封諸一篋,題曰情價。澹汝嘗泊舟廬陵張家 渡,夜夢身在全州,買舟作匆匆他適狀,蘇東坡追送江游,歌詞贈別,詞調〈楊柳枝 〉云: 煙雨微茫二月天。水山連。征人曉立瘴江邊。默無言。 十里長亭新柳色。傷心碧。客中別客最堪憐。是坡仙。

○劉家謀詞

■戊申,予依劉芑川家謀於東寧,唱和頗多,芑川有斫劍集,短調如〈釵頭鳳〉云: 窗前雨。窗中語。一般牽引無頭緒。風聲惡。鉤聲作。 有人偷傍,水晶簾箔。莫、莫、莫。 天將曙。人先去。亂啼烏臼真無趣。丁寧約。慇勤諾。 月圓時節,再來休錯。確、確、確。 又云: 惺忪境。伶俜影。自家安慰無人省。秋眉結。春心熱。 病容消瘦,怎禁摧折。撇、撇、撇。 眠方醒。更還永。錦衾錯怨熏籠冷。人久別。書重疊。 一鞭歸騎,綠楊時節。說、說、說。 長調如〈金縷曲〉寄李少棠敬云: 空自傷心起。歎古來、英雄豪傑,都歸蒿里。究竟未能低首坐,一片熱腸難死。 況濁酒更為驅使。百尺危樓天漢上,看無邊浩浩東流水。水有盡,愁何已。 君家袞袞名門子。卻少年、激昂慷慨,胸襟如此。 黃肖巖謝枚如風流還絕世,俊爽又如程石夫李星村。莫掉臂,但為名士。 勉力同擔天下計,笑鯫生宮與人俱鄙。嶺海外,素餐耳。 寄黃肖巖宗彝云: 往事休提起。到如今、停雲天外,傷心無已。屈宋九原呼不出,涸盡沅湘千里。 更何處滋培蘭芷。欲說自慚還自歎,空滿腔熱血如流水。後望者,茫茫耳。 伯輿只道緣情死。卻又能、耽吟縱酒,自家料理。 俠骨柔腸齊迸出,兒女英雄誰是。奈絕調無人識此。 快婿東床君所喜,便有成未免頭巾氣。臣狂處,難及矣。 自註:大兒為君婿。皆可以右挹蘇、辛,左聯秦、柳。芑川與其婦詹氏伉儷極篤,余 嘗見計偕入都寄內四絕云: 欄杆十二對銀河。攜手無因奈別何。一樣團圓好明月,他鄉不及故鄉多。

功名得失總須歸。莫更相思怨錦幃。到底紅顏能似舊,夢卿消瘦夢卿肥。

春風吹綠柳梢頭。節序關心淚兩流。便得浮名了何益,又添離別又添愁。

錦衾冷擁月痕斜。夢斷雲山萬里涯。惟有客心清似水,不曾貪折異鄉花。 其枕邊聽雨調月上海棠中云:〔滴滴閒階,屢驚人枕邊雙睡。〕又云:〔生怕庭花, 怎禁伊幾番敲墜。妝台人,偏只關心茉莉。〕想見深夜夢迴枕畔喁喁時也。

■ 怒髮掛冠,恨血沾襟,郁勃難消。問能飛將軍,是誰李廣。 橫行青海,幾許天驕。未缺金甌,空捐玉幣,為甚和親學漢朝。 多時累我,胸中磊塊,索酒頻澆。 誰圖無限憂焦。忽眉舞神飛在此朝。 看磨刀水赤,人心未死,彎弓月白,鬼膽先飄。襏襫同袍。 犁鋤當戟,不待軍門尺籍標。腥臊滌,聽歡聲動處,萬頃春潮。 此調〈沁園春〉,乙巳芑川所填,感事作也。是時海氛方棘,彼族逼處城內鳥石山, 居民義憤同仇,幾如廣東之三元里。而徐松龕繼畬中丞,力持和議,極意與民為難, 而俎上之肉,惟其所欲為矣。嗟乎,登樓一望,秋風四起,海水滔滔,逝將安止,安 得攜一斗酒,濡大筆,復填此等詞哉。

卷二

黃仲則與吳石華詞 五倫非情不親,情之用大矣,世徒以兒女之私當之,誤矣。然君父之前,語有體裁, 觀情者要必自兒女之私始,故余於諸家著作,凡寄內及艷體,每喜觀之。黃仲則十六 夜憶內〈踏莎行〉云: 珠斗斜擎,雲羅淺熨,蟾盤偷減分之一。重圓又是一年看,明年看否誰人必。 今夜蘭閨,癡兒嬌女,那知阿母消魂極。擬將歸棹趁秋江,秋江又近潮生日。 吳石華寄內〈黃金縷〉云: 一春歡意何曾縱。似怕春寒,又怯寒衣重。不做情天長似夢。雨絲織得愁無縫。 藥爐茗碗成清供。病亦無多,只是酸心湧。欲寄尺書情萬種。平安一半將伊哄。 又〈喝火令〉云: 慧業寧多福,離愁也夙因。十年兩度祝三生。奈是八年今夕,孤影可憐卿。 心近人千里,宵涼雁一繩。又驚歸夢見分明。見汝焚香,見汝損眉青。 見汝綠鬟扶起,獨自拜雙星。

■石華短調絕佳,梁應來紹壬曾採〈黃金縷〉、〈減字木蘭花〉等闋,入兩般秋雨庵 隨筆。更有〈臨江仙〉云: 落得半生甘薄倖,為誰只管離家。東風支病小年華。情絲千縷,和淚寄天涯。 短紙行行惆悵字,幾曾重仿簪花。急來一半是塗鴉。零星苦語,寫了又添些。 〈菩薩蠻〉云: 秋蟲瑣碎啼金井。離人漸覺秋衾冷。一味做淒涼。夢魂都不雙。 當年相戀意。萬種心頭記。酒醒一燈昏。更長細細溫。 〈黃金縷〉春夜聽儀墨農瑣語云: 溫柔見慣尋常事。約笑裁歡,珍重三分媚。看到熱懷涼似水。真真地久天長意。 憶曾檢得雙文紙。寫了鴛鴦,小注卿儂字。不許儂看生隱避。那知儂又牢牢記。 一杯在手,孤燈相對,循環雒誦,誠不知作幾許銷魂。

○鹽田旅壁詞

■芑川云:鹽田旅壁有調〈醉太平〉云: 愁多病多。血潮淚波。清風明月聞歌。喚數聲奈何。 時過夢過。心長景矬。情絲欲斷還拖。把青萍自磨。 末云: 僕西湖狂客,東嶠勞人,無地埋憂,有天問句。孔融四海,難覓新知。杜牧十年,空 留舊夢。矧茲黯黯一燈,倍覺茫茫萬感,聊題小令,自識孤蹤。丙申六月仁和厲淳。 又長白袁一峰〈賣花聲〉云: 花月正春三。綠柳毿毿。山光抹翠水拖藍。隔岸人家應住處,無限煙嵐。 斜日又停驂。小醉初酣。梁間樓燕語呢喃。一夜客中眠不穩,夢近江更。

○張雲璈詞

■錢塘張仲雅雲璈〈浪淘沙〉長安客思云: 紅雨撲欄杆。鶯意摧殘。閒愁如草來能刪。戀盡重衾多少夢,只在鄉關。 香冷鷓鴣斑。簾外輕寒。年年別恨說西灣。看遍綠蘿屏上畫,不是春山。 〈金縷曲〉詠虞姬云: 不信天亡汝。怪千秋、英雄末路,未離兒女。此際虞兮無可奈,雪涕中宵如雨。 恨一霎、嬋娟誰主。子弟八千無一在,況當年帳下閒歌舞。留蓋世,氣如虎。 漢家也復空眉嫵。算而今,定陶垓下,共成黃土。 一樣尊前翻楚調,鴻鵠聲聲偏苦。只疑事、重教懷古。 駿馬已隨亭長去,問美人畢竟歸何所。此意在,倩誰補。 仲雅極推尊袁簡齋、趟雲松,名其詩集曰簡松,詞曰三影閣箏語。

■仲雅嘗賦十無詞,謂無書、無米、無錢、無官、無知己、無佳山水、無花、無盛宴 、故鄉無屋、家書無好音。其次女襄,亦能詩。有小婢吳金鳳者,隨侍有年,其兄來 贖券以去,襄送以七律云: 六萌何處駕香車。淚色空滋繫臂紗。脫口芳名呼易熟,憑肩軟語記無差。 妝梳莫便隨時習,舉止終須入大家。憐爾正如窗外蝶,東風吹上別枝花。 仲雅為書於扇首,並繫以〈清平樂〉云: 落梅風驟。只向窗紗逗。燕子未來人去後。正是花朝時候。 江南歸路如弦。一帆送爾猶憐。明日春寒半臂,不知更喚誰添。

○長調與短調

■長調要轉折矯變,短調要詞意倘怳。

○弔李光瑚夫婦詞

■閩縣李亦珊光瑚仕廣州別駕,家庭多缺憾,一弟又桀驚不可馴,自甘涼解餉歸,抑 鬱以死,棺久不得歸。其妻蔡氏名梅魁,字如珍,有焚餘集,卒年二十九,嘗割股愈 姑疾。謂老婦曰:〔吾夫死,無一過問者,設久殯此,其何以堪。我將死之,聞者或 憐我之節,送夫樞歸,吾翁姑亦籍以同歸,吾無憾矣。〕乃冠帔拜堂上自縊。其同官 某之妻聞於老婦而憫之,屬其夫醵金以助,已仍出二百金送之歸,且立廟祀之。粵中 南海知縣仲振履為之填雙鴛祠院本。振履字柘泉,一字柘庵,又號覽岱庵木石老人, 籍江南,長於倚聲,此詞尤哀怨動人。卷首有吾鄉劉心香士棻先生題詞,余調〈乳燕 飛〉書其後云: 苦雨淒風夜。把此卷、長吟一遍,數行泣下。夫婦人間多似鯽,似汝淒涼蓋寡。 盡辛苦、艱難都罷。委曲求全還未得,況無端、貝錦工嘲罵。心中痛,誰能寫。 肝腸寸斷顏凋謝。卻猶將、綱常二字,時時認者。 為婦為兒無一可,此罪千秋難赦。說不出淚行盈把。 博得旁觀稱苦節,想君心聽此添悲詫。不得已,如斯也。

○謝坤詞

■甘泉謝佩禾坤游幕四方,喜結納,著春草堂集十數種,集中惟詞差勝,詞亦短調較 長。〈菩薩蠻〉云: 輕煙送暖侵簾幕。輕衫欲換春羅薄。無語下階墀。青梅子滿枝。 簷牙聞鵲喜。暗數青梅子。試喚小鬟猜。猜郎來不來。

閒情片片屏山隔。侵簾草妒羅裙色。楊柳一絲絲。日高春畫遲。 花開不甚惜。花落長相憶。惆悵憑欄杆。花光拂袖寒。

鶯聲啼破遼西夢。弦聲撥碎江南弄。春晝雨絲絲。春愁春不知。 垂垂烏臼樹。綠遍江南路。春共落花飛。春歸人未歸。 丰神秀倩,娓娓可誦。他如〈生查子〉云: 隔歲落花時,執手蓬窗底。相勸酒如澠,相別淚如水。 悵望浮雲端,遊子情難已。會面安可期,鄉縣萬餘里。 又 鬢聳楚山雲,裙繫湘江水。午倦發嬌瞋,故枕郎衣睡。 入詩較佳,入詞稍非本色。佩禾有小妻曰蘭姬,亦能詩,嘗集唐句寄外云: 嫁得蕭郎愛遠遊。煙花三月下揚州。遠書珍重何由達,春日凝妝上翠樓。

○劉琛詞

■劉東臣琛侯官孝廉,余與遇於東寧學署。為人性豪雋,言語聲聞數室。芑川留之作 三日飲,飲酣,二人述少年事,其言烏烏,數太息,繼之以泣。余急呼奚僮買爆竹數 十放之,響震牆壁,琉黃之氣,縷縷從鼻間入,酒懷爽然,三人對視,大笑而起。臨 別,東臣曰:〔吾最畏人家西賓,見子獨不畏,子他日歸家必過我。〕詞如〈浪淘沙 〉云: 午夢醒行雲。怕看鸞文。七分愁帶病三分。庭草無人隨意錄,門掩斜曛。 咽淚問氤氳。小語曾聞。心香一瓣晚來焚。鴛牒三千編子細,新婦參軍。 是所謂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也。

○周之琦詞

■祥符周稚圭之琦箸金梁夢月詞,短調學溫李,畏調學姜史。〈青玉案〉云: 西山顏色仍依舊。只添了、眉痕皺。 小院珠簾垂永晝。吟箋半摺,畫闌孤倚,長憶分襟後。 閒中記曲拈紅豆。風雨還驚夜來驟。 曾問南園芳事否,鶯如人懶,花如人醉,春也如人瘦。 〈踏莎行〉云: 勸客清尊,催詩畫鼓。酒痕不管衣襟污。玉笙誰與唱銷魂,醉中只想瞢騰去。 綺席頻邀,高軒慣駐。悶來卻覓棲鴉語。城頭一角晉陽山,怪他青到無人處。 〈菩薩蠻〉云: 映門衰柳無顏色。長條一夜西風急。人在小紅樓。欄杆天際愁。 愁來天又暮。艇子沖波去。打漿鴛鴦。鴛鴦秋夢長。 相見歡云: 爐香冷了金猊。鏡台攜、不信生來,長見翠眉低。 春夢斷。畫闌畔。舊情迷。剛是曉鴉啼後,子規啼。 又 一絲秋入雕樑。燕雙雙。驀地庭梧,已做十分涼。 楚竹簟。越羅扇。漫思量。咫尺畫欄西畔、是斜陽。 〈齊天樂〉詠寒鴉云: 晚霜天外歸飛急,淒淒噤寒無語。水驛檣稀,河堤樹老,羞說垂楊終古。 酸風聽取。問積霰平林,舊巢安否。黯淡叢祠,陣雲吹送楚江暮。 蘇台前事暗數。醉歌人未散,銀箭催曙。叫月聲孤,棲煙夢冷,重憶昭陽何處。 蕭條倦羽。悵子夜啼殘,白頭還苦。鬢影相看,玉顏空淚雨。

■稚圭婦沈氏卒後,稚圭悼之甚,有懷夢詞一卷,皆悲香哀粉之作也。其調青山濕遍 云: 瑤簪墜也,誰知此恨,只在今生。怕說心香易折,又爭堪燼落殘燈。 憶兼旬病枕慣瞢騰。看宵來,一樣懨懨睡,尚猜他、夢去還醒。 淚急翻嫌錯,莫銷魂,直恐分明。 回首並禽棲處,書帷鏡檻,憐我憐卿。暫別常憂道遠,況淒然泉路深扃。 有銀箋,愁寫瘞花銘。漫商量,身在情長在,縱無身、那便忘情。 最苦梅霖夜怨,虛窗遞入秋聲。 傷心苦語,真不數潘安仁、元微之也。調乃納蘭容若所譜者。

黃仲則〈水調歌頭〉

■ 一事與君說,君莫苦相留。百年過隙駒耳,行矣復何求。 且耐殘杯冷炙,銷受曉風殘月,博得十年游。若待嫁娶畢,白髮待人不。 離擊築,歡彈鋏,粲登樓。僕雖不及若輩,頗抱古今愁。 此去月明千里,且把離騷一卷,讀下洞庭舟。大笑揖君去,帆勢破清秋。 此填〈水調歌頭〉,黃仲則別友之作也。表弟李少棠,嘗取〔頗抱古今愁〕句篆諸印 ,曰:〔此五字恰似為我設。〕

○宋玉叔詞

■國初馬伽沙賈舶抵朱崖,主帥利其貲,將執戮之。雷瓊道林鐵崖爭以為不可,與帥 忤。會尚耿二藩有異志,欲集餉,鐵崖議屯田,拂其意,嗾帥劾之,落職。居西湖, 與朱錫鬯、宋玉叔、王貽上相引重。鐵崖口吃,有小史名絮,鐵絕憐愛之,不使輕見 一人。一日,玉叔在坐,呼之不至。玉叔戲為〈西江月〉云: 閱盡古今俠女,肝腸誰得如他。兒家郎罷太心多。金屋何須重鎖。 羞說余桃往事,憐卿勇過龐娥。千呼萬喚出來麼,君曰期期不可。 傳者以為韻事。鐵崖名嗣環,字起八,晉江人。有文集、詩集、海漁編、嶺南紀略。 既歿,葬西湖白沙泉右,瓊人祀之包拯祠。

○蔣心余詞

■詠事之詞,有通闋述其事而美刺自見者,有上半闋述其事,下半闋或議論或讚歎者 ,其法皆與古文家紀傳相通。至於詠節義,述忠孝,則剛健婀娜之筆,婉轉慷慨之情 ,四者缺一,難免負題。余最愛心余明餘杭知縣府谷蘇公萬元殉節詞,填〈賀新涼〉 云: 寇至無人抗。歎孤城、丸泥失守,誰當屏障。舊令歸田遺一老,肯復去先民望。 露白刃,與公相向。亂世之人為賊好,勸先生、冠改黃巾樣。得富貴,且無恙。 公怒制眥氣何壯。看微臣,此時心目,海天空曠。 願脫齒牙為劍戟,一罵豕蛇都喪。賊顧曰,是真倔強。 爾不我從須賂耳,奈窮官、壁立無封藏。但斫此,好頭項。

利刃環而下。血淋漓,浩然之氣,與刀相射。賊技如斯堪一唾,公乃憑虛而駕。 看府谷荒城斗大。中有孤魂垂白練,照河山、不許秦關夜。萇宏恨,豈能化。 鄉宜義烈南雷亞。惜當時,寸權尺土,一無憑藉。 過客哀歌還擊缶,淚湧渭橋清壩。公有後,士之良者。 作令尋公遺愛去,向餘杭、酹酒公祠舍。述祖德,定悲詫。 公裔孫遇龍,壬申進士龍泉令。廉頑立懦,端推此種。遇龍,字德水,亦風雅士,嘗 刻元葉子奇草木子行於世。吳逆之亂,廣西巡撫馬文毅公雄鎮死之。初,吳逆欲文毅 降,囚之土室四年,作匯草辨疑十二卷。妾顧氏按字為之旁訓,後顧氏亦死,死者凡 四十餘人。心余填桂林霜院本記之。錢塘顧瓚園孝威之妾姚夢蘭,既定聘,其父利厚 貲,欲奪其志,夢蘭不屈,尋死者三。及歸顧,善和上下,治家事井井,且好周人之 急,卒年二十九。心余填空谷香院本記之。其事則如天如日,其文則可歌可泣,日置 案頭,誠生人多少情,助人多少氣。心余填詞處曰紅雪樓,四面皆梅花,其孫小榭客 嶺外三年,不得歸,圖以志憶。吳石華嘗以〈綺羅香〉題之,見桐花閣詞集。

○朱竹垞詞

■國初詞場諸老,蘊藉端推竹垞,即紙醉金迷,亦復令人意遠。如贈女郎細細、逢呂 二梅、寄呂二梅、贈伎餅兒、蠟兒、張綺綺、張伴月、贈歌者陳郎以及偶憶感舊諸作 ,莫不關注遙深,閒情自永。至於紅橋尋歌者沈西云: 石橋西。板橋西。遙指平山日未西。舟來蓮葉西。 人東西。水東西。十里歌聲起竹西。西施更在西。 倩人寄靜憐札云: 瓦市塞雲涼。封書遠寄將。小樓前一樹垂楊。 縹緲試聽樓上曲,催短拍、〈玉娥郎〉。 雙袖越羅香。人同鑰瑟長。愛秋花惜插釵梁。 行四曲中人定識,只莫問、謝三娘。 自註:謝三娘不識五字,宋時謠也。 比之小樓連苑,一鉤斜月,使君英雄,何讓秦七。

■靜憐姓晁,竹垞之所最眷者,集中別靜憐有〈青門引〉,憶靜憐有〈金縷曲〉,七 夕懷靜憐有〈尉遲杯〉。〈玉娥郎〉,明武宗遺曲,金鰲退食筆記所謂御制四景〈玉 娥郎〉者。郎—作兒,靜憐最善此調。

■竹垞有小史吳時來,計甫草欲索之,竹垞答以〈有有令〉云: 尊前須記。記取小名兒,時來方見,爾年便週三五,看秀靨依然媚。 是天生付與騷人,苦吟不足,添他憔悴。南北相攜萬里。且緩作五湖歸計。 鎮日箋裁籐角,洗硯收龍尾。鈔詩更會人意。問伊故里。可有個延年女弟。 代州伎白狗,竹垞與之狎,晨訪不值,投以〈步蟾宮〉云: 疏簾日影才鋪地。卻早被金鈴喚起。朝雲一片出巫山,盼不到黃牛峽裡。 杜甫詩:〔白狗黃牛峽。〕 仙源乍入重門閉。任閒煞桃花春水。劉郎去了阮郎歸,算只有相如伴爾。 相如小字大子。 又伎席〈玉樓春〉云: 蟲蟲本愛穿花徑。改席迴廊翻道冷。歌時小扇拍猶嫌,醉裡香肩憑未肯。 情知並坐無由並。且喜眉梢遠相映。待他月上燭斜時,壓住影兒應不省。 循誦數詞,令人失笑,竹垞真無賴哉,兩廡豚蹄,宜不能換風懷二百韻也。

○詠物詞

■詠物詞雖不作可也,別有寄托如東坡之詠雁,獨寫哀怨如白石之詠蟋蟀,斯最善矣 。至如史邦卿之詠燕,劉龍洲之詠指足,縱工摹繪,已落言詮。今日則雖欲為劉、吏 奴隸,恐二公亦不屑也。彼演膚辭,此徵僻典,誇富矜多,味同嚼蠟。夫詠物之詩, 古來汗牛充棟,然佳者亦甚寥寥,況詞之體又微與詩異乎。作之不已,多者百篇,少 亦不下廿卅篇,此如詠梅花者,累代不能得數語。而逐臭之夫,或百詠,或五十詠, 是徒使開府汗顏,逋仙冷齒矣。且竹垞詠貓,武曾詠筍,輒臚故實,亦載鄙諺,偶一 為之,亦才人忍俊不禁之故態。究之,靜志居、秋錦山房之聯蹤二宋,弁冕六家者, 區區在此,諒不其然,顧奈何以侔色揣稱為能事乎。

○林喬蔭雜著

■侯官林樾亭喬蔭大令,承同人侗、吉人佶二先生之後,家世風雅,著述甚夥。顧所 刻者,只三禮陳數求義若干卷,其餘率多散佚,且為強有力者篡取以去。余嘗得其雜 著數種,窮三日夜為之整理,中有二則頗足為倚聲談助,輒錄之:

■趙北口當瀛海之交,漁舟蘆蕩,不減江南,北行至此,心目一爽。旅舍壁上有〈謁 金門〉一闋云: 情脈脈。目斷燕南趙北。十二垂虹斜日色,有柳花飛碧。 嗚蚓歸鴉聲接。一桁水田漁宅。舉似瀟湘渾未別。少青山幾疊。 下書楚南楓江釣師,未知何人詞,特楚楚可誦。

■吾鄉前輩謝古梅道承閣學,少日請乩,有女仙媚蘭者,降筆與唱和。既而冥合,閣 學刻檀香為主,供書館秘室中,即至交不得見也。歡好凡數十年,自少而宦,及老無 間,唱答之詩,裒然成集。閣學歿後,其主不知藏何處。吾友龔惟芳偶於市見之,因 購以歸。主高九寸,寬三寸,中無日月名氏,惟正書〈西江月〉詞一闋云: 香蕙留充君佩。文檀乞與兒棲。袒胸六六叩瓠犀。應念雲開月霽。 疑即媚蘭作者。道家有叩齒之法,袒胸六六叩瓠犀,蓋招致之密記歟。余按閣學號種 芋山人,以孝聞,性又端整,詩文書法,俱臻勝妙,名與永福黃莘田任大令並。所居 曰二梅亭,在省會來魁里。樾亭伯祖蒼崖正青鹽大使有記甚詳。媚蘭事亦見林淡茹勞 竹佃詩略。

○徐釚詞

■徐電發釚菊莊,詞名重一時,卷首題贈諸家,重歎增歔,不能競其譽。然輾轉應拍 ,綿麗宜人,求其回味餘香,輒覺不足。集中如〈卜算子〉春恨云: 滿院碧桃花,半為東風瘦。惱煞梁間燕子飛,有個人來否。 簪柳過清明,斜插憑纖手。煙鎖樓頭翠鎖眉,薄恨濃於酒。 〈惜分釵〉別恨云: 心情別。柔腸結。幾回立盡梅梢月。惜東流。付東流。 郎做楊花,儂逐萍浮。悠悠。 眉兒皺。人兒瘦。魂銷最是黃昏候。淚難收。倚銀鉤。 拌著東風,斷送離愁。休休。 〈點絳唇〉云: 颯颯乾坤,簾前暮雨西風透。秋潮如溜。鐵騎聲還驟。 腹轉車輪,綠鬢原依舊。君知否。一分重九。消得人兒瘦。 〈滿江紅〉吳越故宮弔錢武肅王用岳忠武韻云: 電馬霜戈,馳江上、怒濤始歇。誇保障、併吞割據,韓彭比烈。 寂寞幾堆羊虎石,淒涼一片銅駝月。憶白鹽、擔裡是何人,關情切。 故宮內,余殘雪。荒廟裡,靈旗滅。笑宋家南渡,金甌也缺。 五國未曾生馬角,五王莫漫啼鵑血。算原來、天道好循環,悲雙闕。 則與悔庵所賞之〔一片殘陽在客衣〕。〈減字木蘭花〉詠客途掌公所賞之〔脈脈紅樓 ,萋萋綠野,一江春水茫茫瀉。〕〈踏莎行〉詠愁同為神到。會寧餅金,宜仇元吉、 徐良琦之破行囊哉。電發所纂詞苑叢談,採摭宏富,為倚聲家所必讀之書,惜其條下 不標出處,幾有掠美之嫌。當時竹垞已深病之,電發便欲再注,迄不能也。且其中謬 誤時有,吳子律曾正數則,見蓮子居詞話,然亦未盡。近小庚太守著本事詞,尚沿此 例。余外從祖丁曼叟鑄嘗為校補,丹鉛嚴整,甚可寶貴,今其底本在芑川處。

■〈摸魚兒〉結語,從來皆仄仄仄平仄,第三字無用平者。電發寒夜觀演韓蘄王故事 云:〔擂鼓長江口。〕又云:〔拌與銷殘漏。〕盡屬誤筆,填者不得以為口實。

○調名宜從朔

■古人調法始皆獨創,調有數名,宜從其朔。如日湖漁唱既曰〈酹江月〉,又曰〈百 字令〉,前後異稱。至電發菊莊詞〈蝶戀花〉與〈鳳棲梧〉分載,心余銅弦詞〈賀新 涼〉與〈金縷曲〉雜書,又若調本先傳,而題開新號,如納蘭詞之改〈憶王孫〉為〈 鞦韆索〉,雖曰信筆,頗近炫奇。

○詞宜典雅

■或曰,詞者詩之餘,然自有詩即有長短句,特全體未備耳。後人不究其源,輒復易 視,而道錄佛偈,巷說街淡,開卷每有〈如夢令〉、〈西江月〉諸調,此誠風雅之蟊 賊,聲律之狐鬼也。乃近日詞壇哲匠,亦復不嫌鄙倍,唱道情鼓子詞之類,張皇楮墨 。夫古人樂府,專重典雅,竹垞操選,以此為準。試觀小山、夢符二家小令,抑何宛 轉多風。況詞又非曲比者,而必以釘鉸為瓣香哉。此其罪過,當不止如秀師之呵魯直 。

○馮柳東詞

■馮柳東生於詞人薈萃之鄉,承朱、李諸老之後,意欲獨立一幟,故其詞輒戛戛生造 ,可謂有志之士矣。然以雲善變,則未也。繁縟弗刪,遂嫌質實。如〈醉太平〉過嚴 灘云: 高台冰長。扁舟客忙。亂帆飛過驚瀧。露青山一窗。 灘光樹光。鷗鄉鷺鄉。數聲漁笛滄浪。正秋風滿江。 〈行香子〉東坡生日云: 騎鳳天涯。磨蠍年華。證心情、聊欲趺跏。百年身世,萬里無家。 任黃州月,穎州雪,惠州花。 白髮烏紗。鐵板銅琶。唱淵明、歸去來耶。一尊頓遞,鄉味陳些。 有木魚筍,花豬肉,密龍茶。 〈滿宮花〉云: 燕來遲,鶯語早。惆悵一春多少。一春幾日是春晴,到得春晴春老。 西月東風常好。奼紫嫣紅休拗。今年人看去年花,花似今年人老。 〈生查子〉云: 秋到那家多,月向何人墮。記得昨宵無,早替吹燈火。 心是共愁心,坐是同愁坐。長定怯衾單,推枕和衣臥。 〈滿江紅〉昆山謁劉龍洲墓云: 斷碣山阿,歎故國、可憐天水。想魂銷紅拍,名驚青兕。 蘆葉江寒風雨夜,金盃酒盡悲歌地。看狂來、氣岸轢辛陳,無餘子。 二頃業,何須計。千金散,渾閒事。且彘肩羊腎,高歌而已。 大布衣能謀一戰,小朝廷竟容奇士。臥清風、埋鍤近梅花,君寧死。 則如復嶺重巒之下,時見奇峰突兀。詞凡三種,曰月湖秋瑟,曰釣船笛譜,曰花墩琴 雅。柳東由翰林改官閩中,視將樂縣事,才七十日,輒謝去歸就教職。何乾生春元孝 廉送行詩所謂〔當年應笑陶彭澤,宦況多嘗十日餘〕。

■柳東婦梅卿有隨月樓殘稿,亦能詞。其〈南柯子〉寒夜云: 細點瓜齏譜,間栽萱草花。三年為婦慣貧家。且喜蘆簾,紙閣手同叉。 獸火溫簫局,蛾燈罷紡車。戲他小女綰雙鴉。懶放鴛針,今夜較寒些。 以產亡。柳東悼亡城頭月四闋,有云: 鶼鶼比翼原同命。那料鸞離鏡。寂寞黔婁,他年誰哭,欲語淚先哽。 又云: 飄零翠鬢春風度。雨近清明苦。幾寸香心,無多瘦骨,淺淺埋黃土。

■柳東於舊書得詞箋云: 袖薄那禁寒。羞與郎言。早拌賣卻婿池田。辛苦天風蘿屋底,又遇荒年。 繡帖未成完。針線拋殘。嬌兒啼飯忒心酸。一盞瓦燈籬落外,廢盡秋眠。 末署款瘦鸞。柳東曰:〔是貧婦有才者,不可無傳,和而著之,調為〈賣花聲〉。〕

■柳東於詞雖非上乘,而較譜讎律,頗為精審。如云: 玉田以〈疏影〉〈暗香〉為紅情綠意,圖譜另分二調,堆絮園駁正之,然不知為玉田 作,沿樂府雅詞之誤也。按二調乃白石自度仙呂宮,用工字結聲,旁譜起結,皆用工 五,江國國字換頭即用工五,是韻無疑。吳潛和作不協,非也。

山中白雲有七調,並協入聲,無用上去者,他人即不盡然矣。陳日湖每改上為平,蓋 上入平皆可通,去不可通耳。

又云:按張子野惜瓊花原詞下闋云:〔汴河流如帶窄,任輕舟如葉。〕詞綜脫汴字、 舟字,萬氏詞律知輕下落一字,不知河上之有脫誤,今據原本正之。

考詞綜脫誤甚多,如蔡伸侍香金童〔更柳下人家似相識〕,脫相字,詞律另收趙長卿 多一字為別體。

張先填〈于飛樂〉〔怎空教花解語,草解宜男〕,脫〔花解語〕三字,詞律不知,而 以毛滂多此三字另立一體。

周邦彥荔枝香近〔香澤方薰〕,脫〔遍〕字是韻,詞律作四字句,而謂〔白舄屨起〕 二十八字,直至遠字方協,必無是理,遂誤認〔卷〕字是韻。

柵永〈鬥百花〉〔終日扃朱戶〕,應作換頭起句,詞綜誤屬上闋,而以〔遠恨綿綿〕 作起。詞律不知,收晁補之一調,亦同此誤,致疑參差無味,宜矣。

外如蔣捷白苧,〔憶昨〕下,脫〔經鶯柳畔〕四字,詞律以柳永多此四字為另格。趙 以夫〈角招〉〔溪橫略約〕脫〔橫〕字。張先山亭宴〔問還解相思否〕,脫〔還〕字 。陳允平垂楊〔縱鵑啼不喚春歸〕,脫〔縱〕字。此類不可縷舉。萬氏無由考正,沾 沾以辨上去為獨得,句調之未審,何暇更論音律耶。

近日專尚官徵,而文不逮意,又未免有聲無辭之誚。仇山村所謂言順律舛,律協言謬 ,懼非本色者也。又云:白石〈念奴嬌〉鬲指聲雙調,按雙調乃夾鐘商,戈氏順卿謂 中呂商,非也。中呂商乃小石調也。〈念奴嬌〉系太簇商,夾鐘與太簇相連,太簇商 用四字住,用一字結聲。夾鐘商用一上字住,用上字結聲。同是商音,宮位相聯。以 太簇而兼夾鐘,故曰過腔。白石云:鬲指謂之過腔是也。此即十二宮相犯之意,惟相 犯之調,所住字同,此則住字位相連,微有異耳。若萬氏謂〈念奴嬌〉即湘月,其說 之謬,不足致辨。持論確有依據,亦足參倚聲者一解。柳東又有金石綜例,專採碑刻 ,較潘、黃之書,既詳且核,尤文章家不廢之作。其文集名石經閣。

卷三
○雨村詞話之誤

■羅江李雨村調元著詞話四卷,其於詞用功頗淺,所論率非探源,沾沾以校讎自喜, 且時有剿說,更多錯繆。如謂宋人未有著詞話者,惟後山集中所載吳越王來朝等七條 。不知玉田詞源,輔之詞旨,業有專書。而吳曾能改齋漫錄十六、十七兩卷曰樂府, 皆詞話也。如周公謹浩然齋雅談末卷,亦論詞。其餘散見於各家詩話雜記,如漁隱叢 話、老學叢談等類,更指不勝僂引。毛稚黃〈清平樂〉訛作〈憶秦娥〉,又謂稚黃填 詞名解,能發人所未發。顧此書多拾升庵、元瑞餘唾,牽強殊甚,雨村誤矣。惟以黃 九不及秦七,痛辟其俚鄙諸作,則誠非隨聲附和者比。

■雨村謂張輯東澤綺語債,皆取詞中字題以新名。 如〈桂枝香〉名〈疏簾淡月〉,〈齊天樂〉名〈如此江山〉, 〈長相思〉名〈山漸青〉,〈憶秦娥〉名〈碧雲深〉, 〈點絳唇〉名〈〈南浦〉月〉,又名〈沙頭雨〉, 〈謁金門〉名〈花自落〉,又名〈垂楊碧〉, 〈憶王孫〉名〈欄杆萬里心〉,〈好事近〉名〈釣船笛〉,雖於題下自注寓某調,已 屬掩耳盜鈴。乃後世作譜,好一一改舊易新,極無意味,見之令人嘔惡。此與余前卷 所論甚合。夫名之新舊,無關於詞之美醜,好奇之極,必墜荒唐,無怪〈買陂塘〉之 訛為〈邁陂塘〉,〈大江東去〉之訛為〈大江乘〉也。蓋無白石製腔之手,正不必易 〈念奴嬌〉為湘月耳。

○山谷罪過

■詞之原出古樂府,樂府多雜俗諺,如豨妃淪浡之類,填詞者效之而每放愈下,稍近 鄙褻。又以其道之通於曲也,因而則個、甚麼、呆坐、快活等字,無不闌入,而詞品 壞矣。推波助瀾,山谷無乃罪過,此白石所以以雅字為宗旨。

○姚燮詞

■姚梅伯燮曰:〔詞,小道也,然韻不騷雅則俚,旨不微婉則直。過煉者氣傷於辭, 過疏者神浮於意,而叫囂積習,淫曼為工者,尤弗取。〕此非探詞中驪珠者不能道, 宜其自度之工也。短調如〈落花時〉云: 疏燈隱隱柳絲搖。樓近人遙。春愁著意知深淺,恐難掩、兩眉梢。 東風江上茫茫路,吹雨添潮。便伊流得殘紅去,莫流向、謝娘橋。 〈愁倚闌令〉云: 垂茜袖,側金釵。立蒼苔。昨夜陰陰微弄雨,海棠開。 羈人無限春懷。歌聲隔,楊柳池台。簾幕疏疏風側側,燕飛來。 〈南鄉子〉云: 江日動流鶯。江上朱樓照水明。樓上女兒年十五,盈盈。衫與楊枝一樣青。 無那此時情。棹個蘭舟款款行。簾影忽沈人忽下,輕輕。才響鉤聲響釧聲。 〈一落索〉云: 獨立亂紅深處。背風無語。怪伊胡蝶繞人飛,卻不向、花邊去。 重上畫樓日暮。江煙催雨。帆來帆去總依稀,惱多種、垂楊樹。 〈更漏子〉云: 水沈沈,天悄悄。雁帶遠秋飛到。煙淡碧,月昏黃。夜深微有霜。 羅袖舉。銀箏語。消得相思何許。疏柳外,一層樓。昨宵樓上頭。 〈清平樂〉云: 欄杆空處。撲入東風絮。兩兩 鷓鴣啼不住。卻又無煙無雨。 春愁亂似楊絲。春腰瘦似楊枝。夕燕未知歸否,捲簾待了多時。 〈憶少年〉云: 疏疏簾子,層層花氣,低低弦語。香風一絲動,繫愁心不住。 莫慢苦吟金縷調,黯燈屏,湘雲吹雨。春陰軟無力,蕩蝶魂來去。 長調如〈金菊對芙蓉〉云: 輕暖輕寒,疑晴疑雨,坐人水閣當中。正金羊暈蠟,玉馬搖虹。 是春花影,春鬟影,亂酒邊,香脆雲松。沉沉夜色,深深笑語,密密簾櫳。 卻喜帶醉生慵。盡眉疏痕翠,靨淺渦紅。更冰弦細擘,茜袖低籠。 是春歡曲,春愁曲,奈淒涼座有吳儂。夢迴人遠,門開天曉,日上煙空。 梅伯,句東人,詞名〈疏影樓〉。梅伯好撰句,如汗充,汗牛充棟也。如鳳么,么鳳 也。如狂牧,狂杜牧也。如天泛卵,卵色天也。如凸黃凹翠,如睇苦顰酸,如醺初夢 杪,如眉楚鬟淒,如顫紅暈綠,如種龍蠡虎,文種、范蠡也。皆戛戛自造。又好用古 文奇字,如種作穜,剔作鬄,韻作均,珍作●,評作●,孤負作辜負,怡晴作怡晴, 滿紙斑駁,指不勝屈,足見其好奇之癖。至如〈沁園春〉詠呵云:〔相思字慣,噓將 幾潤,劃與郎看。〕又云:〔郁恨含吁,撓肩引笑,約略微聲隔幔傳。〕詠嚏云:〔 眼角跳輕,耳輸熱重,一例鴛鞋卜未妨。郎歸後,問孤衾那夕,曾否思量。〕詠睛云 :〔照水能清,依人慣倩,小鳳翩翩總遜伊。〕則巧而能雅,庶足繼響龍洲,非直弄 狡獪於字句間也。而詠嚏數語,運用毛詩人道我意,比辛、陸之掉書袋者,尤見擅場 。始知淺斟低唱,亦資經術。按丹鉛總錄云:有以騷人墨客而合之曰騷墨,以汗牛充 棟而合之曰汗充,皆文理不通,足以發後世一笑,則汗充二字非梅伯創用矣。

■柳如是幼與錢生青雨狎,稱莫逆交,其詩若書,皆生所教。梅伯詠如是鏡云:〔問 鍾情何似春雨〕,指此也。鏡背銘二十字云: 照日菱花出,臨池滿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點妝成。 整作●(整的反文換為力),帽作●(豎心+冒)。

○蔡崔記

■明代詞學,譬諸空谷足音,而海濱樸習,更無有肄業及之者。芑川居寧德,撰鶴場 漫志,採先輩遺著數十家,而長短句無聞焉。近人則惟蔡笏山明紳明經、崔松門挺新 秀才,頗有涉筆。而秀才詞尤清折。〈醉花陰〉云: 繡陌和風收宿雨。簇簇霞千縷。時節正花朝,嫩綠嫣紅,都藉春為主。 一尊醽醁斟芳圃。看日高葩吐。撲鼻清香,十二欄杆,蚨蝶爭飛舞。 秀才為秋谷世召刺史裔孫,刺史與先方伯在杭先生稱詩友,秀才一見余,諄諄以古誼 相砥礪。余歸,復以詩文寵余行,其言俱極鄭重也。余酬以絕句云: 俯仰乾坤共歎嗟。崔郎家世自清華。樓頭好月依然在,知有文章繼霍霞。 霍霞刺史別字,刺史有問月樓稿。

○洪亮吉詞

■洪稚存亮吉與黃仲則景仁並名,其詞亦不相上下。第稚存早年多沿嘯余圖譜,時有 錯拍。如機聲燈影詞,〈憶秦娥〉,〈十六字令〉諸闋可見。特其氣最清疏,讀之可 藥繁瑣之病。〈金縷曲〉清風亭夢李白云: 天與人俱老。又何為、一千年後,此間憑弔。一半江山歸李白,一半分還謝朓。 我到也、只餘衰草。畢竟微軀容易盡,覓些須身後名才好。勤打疊,零星稿。 青衫百計供人笑。只悠悠、非公知我,恨和誰告。 金粟前身真小劫,墮作五湖年少。有夢也、不離蓬島。 猛憶人生何者是,只浮雲偶寄孤飛鳥。殘夢破,余歸了。 〈醉花陰〉云: 中年一種情牽。病懨懨。欲借舊家樓閣,訴當年。 黃庭卷。丹爐畔。學飛仙。留得一絲兒恨,未生天。 僮窺園從稚存八年,體弱善病,既稚存秋試被黜,僮忽辭去,稚存送以〈金縷曲〉云 : 衣薄還如紙。最淒涼、前宵毷氉,今宵送爾。八載追隨無別事,傷病傷離傷死。 總誤爾、朝饑飲水。苦訪蟲魚摩篆籀,但論才、爾便成佳士。休更作,朱門使。 無家我共居僧寺。只蕭蕭、寒雲丙舍,尚堪南指。 入夢總從吾父母,醒處怕逢妻子。況薄命、久無人齒。 明日出門誰念我,就飄蓬斷梗商行止。爾去矣,淚流駛。 僮得詞,泣不忍去,稚存復填前調云: 暗裡驚聞泣。一聲聲、無端惹我,青衫又濕。多病經旬誰得似,欲共候蟲秋蟄。 爾似燕、舊巢還入。典盡衣裘頻擁絮,更同扶、瘦影當風立。渾不怕,霜華襲。 八年侍我肩差及。笑囊空,新詩屢付,傭錢來給。 費爾一杯村落酒,為我解除狂習。說月好,今宵初十。 樓上三更雲氣淨,看星辰如豆天如笠。吟正遠,催歸急。 此僮得無如蕭穎士之奴耶,何言之沉痛也。

○詞有句中韻

■詩有句中韻法,如龠舞笙鼓,舞與鼓韻。採荼薪樗,荼與樗韻。日居月諸,居與諸 韻。有壬有林,壬與林韻。顧其法詩家頗不講,而時見於詞。如〈河傳〉〈醉太平〉 等調,句中多有用韻者。填之應節,極可吟諷。姚梅伯云: 露華滿天。月華蕩煙。隔波人影娟娟。在荷邊柳邊。 天仙水仙。新憐舊憐。回燈恰並雙肩。弄三弦四弦。 又云: 城高斗橫。山高月沈。風吹門外贏鈴。客將行未行。 三聲兩聲。蛩嗚雁嗚。惱伊枕上人聽。夢將醒未醒。 洪稚存云: 葵芳菊芳。蜂忙蝶忙。小庭節近重陽。是秋花總黃。 疏枝貼窗。濃陰滿廊。人間月午清涼。比天邊更香。 原註:庭桂盛開,鄰人復貽野菊秋葵。 葉小庚云: 秋晴夜清。雲輕月明。繞庭閒步微吟。引離人恨生。 更深酒醒。愁縈夢驚。擁衾遙伴孤檠。更怕聽雁聲。 四闋皆〈醉太平〉。

○姜夔傳

■姜白石宋史無傳,祖述倚聲者,一缺憾也。阮芸台元相國於西湖置詁經精舍,以擬 作課肄業生,張鑒之篇,最為詳核,備錄於左,或資參考,亦前人補韋蘇州傳意也。

■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饒州番陽人。早孤露,氣貌若不勝衣服。家貧無立錐,然 好客,未嘗一日倦。少時即奔走四方,一時如辛棄疾、楊萬里、樓鑰、王炎、周文璞 ,皆愛其才,為之延譽。既而客遊湘江,以詩謁千巖蕭氏,蕭以為能,因以其兄之子 妻之。初夔率意為長短句,既成,按以律呂,無不協者,於是喜音律,善吹簫,多自 製曲。慶元三年,時議以享國久長,而禮樂之事,式遵舊章,未嘗有所改作,因詔天 下,求知音之士,搜講古制,以補遺軼。於是夔進大樂議於朝,欲以正廟樂。其略曰 :〔紹興大樂,多用大晟所造,有編鐘、鎛鐘、景鐘,有特磬、玉磬、編磬,三鐘三 磬,未必相應。填有大小,簫篪邃有長短,笙竽之簧有厚薄,未必能合度。琴瑟弦有 緩急燥濕,軫有旋復,柱有進退,未必能合調。總眾音而言之,金欲應石,石欲應絲 ,絲欲應竹,竹欲應匏,匏欲應土,而四金之音,又欲應黃鐘,不知其果應否。樂曲 知以七律為一調,而未知度曲之義,知以一律配一字,而未知永言之旨。黃鐘奏而聲 或林鐘,林鐘奏而聲或太族,七音之協四聲,各有自然之理。今以平入配重濁,以上 去配輕清,奏之不諧協。〕夔之言樂,大致以權衡度數先正為主,其議詳樂志中。又 嘗作琴瑟考古圖一卷,及聖宋鐃歌鼓吹曲十四首,曰上帝命、曰河之表、曰淮海濁、 曰沅之上、曰皇威暢、曰蜀山笛、曰時雨霈、曰望鍾山、曰大哉仁、曰謳歌歸、曰伐 功繼、曰帝臨墉、曰維四葉、曰炎精復。上尚書省作表曰:〔臣聞鐃歌者,漢樂也, 殿前謂之鼓吹,軍中謂之騎吹,其曲有朱鷺等二十二篇。由漢逮唐,承用不替,雖名 數不同,而樂紀罔墜,各以詠歌祖宗功業。唐亡,鐃部有柳宗元作十二篇,亦棄弗錄 。神宗受命,帝績皇烈,光耀震動,而逸曲未舉。乃政和七年,臣工以請上詔制用, 中更否擾,馨文罔傳。中興文儒,薦有擬述,不麗於樂,厥誼不昭。臣今制曲辭十四 首,昧死以獻。臣粵稽前代鐃歌,咸敘威武,衄人之軍,屠人之國,以得土強,乃矜 厥能。惟我太祖太宗真仁高宗,或取或守,罔匪仁術,討者弗戮,執者弗劉,仁融義 安,歷數彌永。故臣斯文特倡盛德,其辭舒和,與前作異。臣又惟宋因唐度,古曲墜 逸,鼓吹所錄,惟存三篇,譜文乖謬。因事制辭,曰導引曲、十二時,六州歌頭,皆 用羽調,音節悲促。而登封岱宗、郊祀天地、見廟耕籍、帝后冊寶、發引升祔、五禮 殊情、樂不異曲,義理未究。乞詔有司取臣之詩,協其清濁,被之簫管,俾聲暢辭達 ,感臧人心,永念宋德,無有紀極,海內稱幸。〕書奏,詔付奉常有司收掌,令太常 寺與議。當世嫉其能,不獲盡其所議,僅免解而已。同時惟待制朱熹嘗歎夔,以為深 於禮樂。夔既不遇,益自放於詩酒,其友竊哀憐之,欲輸貲為之拜爵,輒謝不許。順 陽范成大之請老也,夔詣之,范有青衣曰小紅,色藝雙絕。一日,范授簡,徵新聲, 夔制〈暗香〉、〈疏影〉兩曲以進,范使二妓肄習之,音節清婉。迨夔歸吳興,范似 小紅贈焉。其夕大雪,過垂虹亭,因賦詩使小紅歌,而自吹洞簫以和之,聞者莫不淒 絕。夔生平學,尤邃於長短句,說者以為南宋詞家大宗。其於自製諸曲,皆注節拍於 旁,殆似西域旁行之字,然終以無所遇而卒。所著白石詩詞集及絳帖平、續書譜、禊 帖偏旁考行於世。其後宋人學詞者,如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 孫、張炎、周密、陳允平之徒,皆以夔為宗。

■輯字東瑞,號東澤,鄱陽人,受詩詞法於夔。有長短句二卷,名東澤綺語債。

■祖皋,字申之,永嘉人,樓鑰之甥。登慶元中進士,嘉定時為軍器少監。自號蒲江 居士。有蒲江詞一卷。

■達祖,字邦卿,汴人。有梅溪詞二卷。

■文英,字君特,號夢窗,四明人。有夢窗甲乙丙丁稿四卷。

■捷,字勝欲,義興人。德祐進士,入元不仕,學者稱竹 山 先生。有竹山詞一卷。

■沂孫,字聖與,號碧山,又號中仙,會稽人。有碧山樂府二卷,一名花外集。

■炎,字叔夏,循王俊之孫,西秦人。僑居臨安,自號樂笑翁。有樂府指迷及玉田詞 、山中白雲,共十二卷。

■密,字公謹,濟南人。僑居吳興,號弁陽嘯翁,又號蕭齋,四水潛夫。嘗輯南渡以 後諸名家樂府,為草窗詞選。自著有草窗詞二卷,一名蘋洲漁笛譜。 案:周密父晉號蕭齋。

■允平,字君衡,號西麓,明州人。有日湖漁唱二卷。

■論曰:自製氏去而古義亡,四始衰而雅音溺。樂勝則流,詩降為曲。雖燥濕所感, 生民大情。而政府相推,品物恆性。文辭繁詭,則靡而非典。才情異區,斯麗而有則 。有唐中葉,創始倚聲。俎亙青蓮,宗祧囉嗊。溫飛卿助教之年,杜紫微制誥之日。 易梵唄為艷曲,雜紇那於鐃吹。雙聲單調,綱領之要可指。側犯換頭,情變之數易濫 。迨至五代,風流彌劭。孟蜀花間,南唐蘭畹,或沿波於初造,或尋條於後時。小樓 吹徹,水殿風來,君臣閒作,互相嘈鬨。以至深宮剷襪之辭,秘監欹梳之作,莫不流 播旗亭,傳歌酒肆。然而綺縟為多,柔靡不少。豐藻克贍,而風骨不飛。振采失鮮, 則負聲無力,斯言諒矣。洎乎天水徵祥,斯學不墜。元祐、慶曆,代不乏人。晏元獻 之辭致婉約,蘇長公之風情爽朗。豫章、淮海,掉鞅於詞壇。子野、美成,聯鑣於藝 苑。幽索如屈、宋,悲壯如蘇、李,固已同祖風騷,力求正始。君子正其文,瞽師調 其器,厥功所存,良可嘉歎。然而畛域猶存,涯度未遠。爭價一句之奇,儷采百字之 偶,大成之集,遺以來哲。若夫學士微雲,郎中三影,尚書紅杏之篇,處士春草之什 。柳屯田曉風殘月,文潔而體清。李易安落日暮雲,慮周而藻密。綜述性靈,敷寫器 象,蓋駸駸乎大雅之林矣。南宋以還,元風益著,雖周、柳之纖麗,辛、劉之雄放, 風氣所競,不可相強。而求紅牙之哲匠,問綺袖之專門,幾於家習偷聲,戶精協律, 有房中之妙奏,非風雅之罪人。賀方迴腸斷於東山,康伯可風柔於應制,花庵既光價 於東南,東浦亦騰輝於河朔,詞流之變,於斯極焉。既而白石歸吳,移情絲竹,經正 者緯成,理足者詞暢。清真濫觴於其前,夢窗推波於其後,學者宗尚,要非溢美。其 後竹屋、玉田、梅溪、碧山之儔,遞相祖習,轉益多師,洗草堂之纖穠,演黃初之眇 論,後有作者,可以止矣。夫搓酥滴粉,麗密居多。徵碧鬧紅,佻巧不少。自三唐創 雕瓊鏤玉之文,而五季沿月露風雲之舊,求其辭致蕭閒,情采標舉,則竹圾撟舌,審 齋掣肘。何況志感絲篁,韻諧笙板,探王化之本原,昭歌永之符契也哉。良田學慎始 習,功在初化,頓八紘之遐觀,搜千載之餘韻。游盛麗者,用登金張之堂,視妖冶者 ,必攬施嬙之祛。愛依沈約宋書詩人謝靈運傳贊之例,綜厥涇渭,略具條貫,俾言選 聲者得以考焉。至於菊莊門下,猶靳清溪,楚女閨中,誓徇推海,則刪詩者來嘗泥其 體,而聞聲者自足通乎情。必謂妙達此旨,妄加繩墨,又蠹生於木而還食其木,知音 之俟,亦無取爾。

■按堯章徙家苕上,所居近白石洞夫,因號石帚,潘檉復贈以號,所謂白石道人也。 所著尚有張循王遺事集,古印譜。後游臨安,館水磨方氏,卒葬西馬塍,范石湖詩所 謂〔差幸小紅先死去,不然啼損馬睦花〕。同時又有黃巖老者,亦號白石,亦學詩於 蕭千巖,時稱雙白石云。

○孫家谷詞

■種玉詞一卷,僅十餘闋,四明孫曙舟家谷大令撰,其友姚梅伯為之刊行。雖多涉軟 語,而清雋可詠。如江城〈梅花引〉訪病云: 蓬鬆雙鬢綠雲拖。睡生魔。病生魔。轉側一聲,嬌喘壓衾窩。 無計留人春又去,怨流水,怨東風,可奈何。 奈何奈何愁轉多。掩繡羅。拋玉梭。瘦也瘦也,瘦得似、花影婆娑。 笑臉佯開,紅暈不成渦。直恁懨懨誰忍得,憑解說,總無言,待甚麼。 〈法駕導引〉賺別云: 相依戀,相依戀,一刻怕分離。 病後忍教聞苦語,愁中難與說行期。索性且瞞伊。 〈酷相思〉惜別云: 聽得幾聲留客住。又幾日廉纖雨。任叮囑、東風難做主。 人覷著、花無語。花覷著,人無語。楊柳絲絲煙幾許。兀自戀、微微絮。 有多少閒愁無著處。分一半,卿將去。留一半,儂將去。 〈十六字令〉言愁云: 酸。心上眉頭兩處攢。辛和苦,攙入許多般。

○填詞宜選調

■填詞亦宜選調,能為作者增色,如詠物宜〈沁園春〉,敘事宜〈賀新郎〉,懷古宜 〈望海潮〉,言情宜〈摸魚兒〉、〈長亭怨〉等類,各取其與題相稱,輒覺辭筆兼美 ,雖難拘以一律,然此亦倚聲家一作巧處也。其他〈西江月〉、〈如夢令〉之甜庸, 〈河傳〉、〈十六字令〉之短促,〈江城子〉、〈梅花引〉之糾纏,〈哨遍〉、〈鶯 啼序〉之繁重,儻非興至,當勿強填,以其多拗、多俗、多冗也。然俗調比拗調涉筆 ,尤須斟酌。

○方仰松詞塵

■推究音律,倚聲家之最上乘也。紅友一書,世稱精審,然譬之涉水,揭而未厲。宋 王晦叔灼之碧雞坊漫志、國朝方仰松之香研居詞塵,有意為耆卿、白石者,諒可作先 路之導也夫。仰松,名成培,歙西人。大抵謂工尺即律呂,樂器無古今。程教諭瑤田 ,其友也,素精按拍,亦心折其言。書凡五卷,中有云:〔凡一詞用某韻,則句中勿 多雜入本韻字,而每句首一字尤宜慎之。奸押魚虞韻,而句中多用語麌無吾等字,則 五音紊矣。〕雖非深談,持論甚確。節錄於此,余則全書具在,嗜學者自探索之可也 。

○海警散曲

■曩者逆夷肆亂,生民塗炭,而有心人感事憤時之作,更卜難終。有自京師歸者,傳 海警散曲一套,不知出於誰何,然言者無罪,聞者足鑒,真減偷家庀史之篇也。其辭 曰: 放眼乾坤,二百年,太平天下。聖聖相承,盛德周函夏。塞北無塵,江南如畫。 看海外島嶼微茫,棋布星羅,一一沾王化。

垂衣天子紫宸衙。武緯文經,都上麒麟畫。更民間遍地桑麻。 父老慈鳩,兒童竹馬。作息光陰多閒暇。真個是世躋羲軒,治齊虞夏。 漢唐以後如斯寡。卻不道平陂往復,兀兀的暗裡禍萌芽。

甚春工作孽,放出米囊花。是誰人暗解羅衣偷栽罷。 羞答答殢雨尤雲,默向東風嫁。 煎熬的迷魂仙藥,呼吸的奪命丹砂。迷溺中原百萬家。

這淡巴菰名不差。那映咭唎來非乍。真個是黃金與土爭同價。 有兒童俊雅。更性情瀟灑。等閒下了陳蕃榻。卻道是色奪宮鴉。 勝似那香焚寶鴨。一陣陣,迷濛雲氣繞窗紗。悄不覺如梭日月賒。 瘦骨如柴,腰肢一把。能文的,恇怯了絳帳談經,會武的,耽誤了柳營試馬。 黑騰騰臭染房幃,等藥渣萬人唾罵。

那朝廷法令嚴,那官府設施大。痛哭陳書,不讓長沙賈。 紛藉藉儒紳弄舌,惡悻悻吏卒磨牙。禁煙天氣無晝夜。一味胡拿。

最苦的桃代李僵,叵測的虎威狐假。羅鉗吉網巧梳爬,小戶織連冤牽掛。 亂紛紛市逢白著,急攘攘獄滿黃沙。首事的惹禍招災,旁觀的裝聾作啞。 要除積弊報天家。怎知道掀天攪地,只圖得論酒評茶。到頭來成虛話。

算從來作事須明達。敗事率虛誇。濟巨川,要用著萬頃凌波舟,行長途, 要策著千里追風駕。寸壤怎補黃河罅。他本是橫海鯨,汝覷作井底蛙。 一霎時錦繡香街,轉眼見頹垣斷瓦。

想定海地勢佳。四面週遭聚客槎。聽櫓聲咿啞。認帆影橫斜。 蜒戶魚堪買,居人酒可賒。猛一聲霹靂從天下,死的走的,把滿城文武都嚇煞。 可憐呵,深閨弱質,蓬巷嬌娃。一似漢公主去和番,別抱琵琶。 腸斷春風花草,萬里越天涯。

況番禺舊繁華。接閩疆,地犬牙。遙遙一水通,那怕著、夷船番舶,來往周遮。 互市的紅氈錦罽,貪得的藥草名茶。積薪厝火人聊且。 有一個邀功啟釁,更一番議和養患,醞釀作焚廬劫舍。 漢金繒,宋歲弊,若是耶。遺道是文事昆夷湯事葛。 盡摧塌了錦繡街,恁沾污了笙歌榭。 堪嗟。只餘得、舊時月過女牆來,荒城寂寞寒潮打。

這廈門,集將領,團鄉社。經業虛將手段誇。風流妄許管蕭亞。 譙樓呵擊鼓,城角呵吹笳。寇至曾無一矢加。脫身策出檀公下。 督師的、忘抽了光弼刀,死綏的、空餵了房謨馬。勾引了封豕長蛇。 辱沒了大纛高牙。便有個辭漢仙人,也應淚如鉛瀉。

說起來嗟呀。想起來驚怕。那鎮海飛禍天來大。 我這裡軍起蒼頭,他那裡賊連黃帕。大星夜落海氛驕,一腔熱血萇宏灑。 平白地,把一座縣城讓與他。宛慘慘父老焚香,連骨如麻。 遺鏃沈沙。真個是百年征戰盡,往往見魚蝦。願皇威,暢邇遐。 師議律,士無嘩。擒楊么、洞庭湖,殺蚩尤、中冀野。羈縻更望金雞赦。 海上干戈談笑罷。只見海天一色,曙氣上雲霞。 恁些時,小丑跳樑,看作一場戲耍。

卷四
○肖巖詞

■肖巖自台灣移書曰:〔客裡無聊,取讀詞律,略有興會,依譜填之,未知頑鐵有可 鑄否。〕詞調〈賀新郎〉曰: 抱盡風騷怨,想謝郎、近時心事,如何安頓。醉酒高歌聊復爾,豈是我生始願。 況逐隊、舞衫歌扇。博得紅顏心肯許,算多情、一樣承恩眷。人世事,那堪問。 相思難覓飛鴻便。只堪憐、自家愁緒,自家排遣。 我本情懷多感慨,莫道都因貧賤。儻寄意、又無人見。 此恨消從何處去,恐東風、錯認舊時面。腸千轉,心一片。 余報書曰:〔讀大作,驚喜欲狂,以手加額者三四。閩中詞學,宋代林立,元明稍衰 ,然明人此道本少專家,昧昧者蓋不獨一隅。特怪國初漁洋、羨門、迦陵、竹垞諸老 ,南北提唱,一時飆發泉湧,電掣雲屯,倚聲一途,稱為極盛。吾閩卒無特起與之角 立者,即二丁勉強繼響,顧附庸風疋,不足擅場。近時葉小庚太守,著書數十卷,先 型略具,宗風未暢。許秋史秀才用筆清秀,頗有姜、史遺風。其所刻蘿月詞,後半氣 體,比前半加宏,使培充磨礱,未必不轉而愈上。天不假年,無由臻於大成,惜乎。 詞律留以備考,頗非占畢善本,芑川前年曾於詞綜中選鈔一卷,取讀之當必有進。且 芑川所錄,豪宕多而工致少,初學作詞,每患體調拘束,得其梗概,真可以伸縮如意 ,然後再求熨貼,所謂能用調而不為調用者,則善矣。近日詞風,浙派盛行,降而愈 下,索然無味。詞之真種子,殆將沒於黃葦白茅中矣。足下勉之。〕後寓信芑川,屬 其慫恿左右。芑川復書曰:肖巖詞如曇花一現,近又在若有若無之間。嗟乎,肖巖之 不欲以雕蟲小技勝人如此。

○李喬詞

■嘉義諸生李蒼官喬春夢調夢蝶令云: 別夢迷蝴蝶,春心怕杜鵑。東風無力百花殘。惆悵中天,月色好誰看。 黯黯看離色,依依憶舊歡。愁腸緊處帶圍寬。不見高城,空白倚欄杆。 自歎調〈蘇幕遮〉云: 水雲緣,林壑趣。蝸角蠅頭,至竟何人悟。 試看年光新又故。今古英豪,頭白應無數。 美人遲,芳草暮。王粲依劉,空作登樓賦。 十載飄零誰與訴。一片雄心,盡把東流付。 俱覺清拔可誦,海外之英楚也。

○毛西河詞

■毛西河少年受知於陳臥子,故詞詩皆承其派別,而詞較勝於詩。臥子之論詞也,探 源蘭畹,濫觴花間,自余率不措意。西河雖稍貶辛、蔣,而不廢周、史。其詞於小令 、中調、長調之中,析隋唐題特立一卷,曰原調,雖〈菩薩蠻〉、〈小重山〉之古, 而多為宋人取填者,亦不入焉,可以知其意趣之所在矣。〈浪淘沙〉云: 杉木為簰竹作簷。江潮能苦雨能甜。連朝只飲簷頭雨,翻道江潮錯著鹽。 〈南鄉子〉云: 蕉葉領,橘花翹。紅籐篾子束裙腰。 私念鵔雞顏色好,從誰道,裁作大郎頭上帽。 〈天仙子〉蠡城為王郎記事云: 城上春雲城下雨。倩人留婿傾春醑。 偷將婿袷障春寒,烹雪黍,炊玉杵。調婿鄉音隔窗語。 〈長相思〉泛舟西江即事云: 雙頭釵。獨頭釵。一樣金鵝兩樣排。釵梁起四台。 烏帽來。白帽來。湖就磯頭望幾回。菖蒲花未開。 〈點絳唇〉送春云: 惱煞啼鵑,逢人還道春歸去。留人不住。誰要留春住。 花絮茫茫,萬點愁人緒。歸何處。春歸無路。莫是人歸路。 其填〈一翦梅〉半闋,名為翦半,是則難辭杜撰。然古人〈玲瓏四犯〉,本集取四調 而成,割裂原文,小作狡獪,於攤破捉拍之旨,固無傷也。觀者當不以余為西河佞臣 。

■西河有調笑令三闋,一記馮二馬州當壚者,解西河桃枝詞,招西河不就。一記胥苓 弟慕酇人伍鱗才,而不及亂。一記王琴從吳雲章。略云:章少年壬子就北試,諸父勞 酒設東西院,兩伎迓之侑,一王琴,一王箏也。琴年弱好章,章時例著紗帽藍衣靴。 臨行,琴私謼曰:〔紗帽郎,肯以一觴別。〕後十年再入都,見琴院西曰:〔非紗帽 郎耶。〕諮章寓,告以●隘,且懼漏大人側。琴立謀購別所安置。詰旦,有叩寓婦人 聲,則琴也。潛徙去,且曰:〔昨誤作官人妾,苦贖之,令自由耳。〕且曰:〔今乃 幸酬一觴,願居移月。〕 章太君、王太君聞之,諷俱歸。琴泣曰:〔不復為人妾矣。 〕章歸後,都破,不得問。西河又有〈鵲橋仙〉詞序曰:邑甲聘戊女,有強委禽者, 明府姚公斷歸甲,合巹訟庭。其斷詞駢儷,世多稱之。既而訟者爭不徹,太守何公復 斷歸甲。時余方從兩公游,兩公並命為詞記其事。詞曰: 東床先訂,西家願宿,何事穿墉穿瓦。縱教強委後來禽,卻不道子南夫也。 明府風流,使君瀟灑。兩斷可妻公冶。莫言河漢鵲橋乖,看合浦、在訟庭之下。 其事皆韻甚,檀槽間一勝談也。閻百詩父牛叟,與妻丁伉儷甚篤,自紀以兌閣十詞, 兌閣,其所居處也。西河和之,有證前生、雙魚問、病榻閒情等小序。其病榻閒情序 云:丁少君鮮惰容,雖病亦薄妝讀史,牛叟嘗調之曰:〔提學未至,女秀才仡仡何為 。〕每庭前花木茀灌,牛叟謂丈夫當掃除天下,少君曰:〔請從一室始。〕西河詞話 四卷,佚其二,論韻、論歌諸則,俱極精鑿,亦談詞一正法眼。中記錢塘俞季瑮詞, 極骯髒可喜。詞云: 灑盡窮途淚。看少年一番行役,一番憔悴。雨雪霏霏泥滑滑,上馬屢愁顛躓。 又況值金輪西逝。屈指離家才幾日,早行來已是三千里。嗟歲月,似流水。 蒙茸漸覺羊裘敝。怎當他、朔風淒緊,裂膚墮指。 莽莽長途誰是主,燈火前村近矣。只無奈望門投止。 沽得濁醪聊破冷,向燈前、獨飲難成醉。天未曉,又催起。 又云: 撫劍悲歌罷。望長天,驚風飂戾,橫河傾瀉。有客訪余余已醉,且自坐君床下。 有至語、語君休訝。餐菊紉蘭徒自潔,看夷光未字無鹽嫁。非詭遇,賤工也。 又曰: 襟懷岳岳和誰語。笑卞和,楚庭泣玉,徒多愁苦。 我有草堂東郭畔,管樂何妨自許。且抱膝長吟梁甫。 有志男兒非困頓,彼掃門、魏勃何須數。不似意,且歸去。 詞名京師雜感,共九章。余按季瑮名士彪,官崇仁縣丞,有玉蕤詞鈔二卷。是詞未登 詞綜,而蔣子宣昭代詞選、姚茞階國朝詞雅等書,亦未錄及。又按此調乃〈賀新郎〉 ,西河以為〈滿庭芳〉,誤也。

○情語與綺語不同

■純寫閨襜,不獨詞格之卑,抑亦靡薄無味,可厭之甚也。然其中卻有毫釐之辨。作 情語勿作綺語,綺語設為淫思,壞人心術。情語則熱血所鍾,纏綿惻悱,而即近知遠 ,即微知著,其人一生大節,可於此得其端況。〔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出自歐陽 文忠。〔殘燈明滅枕頭敧,諳盡孤眠滋味〕,出自范文正。是皆一代名德,慎勿謂曲 子相公皆輕薄者。憶昔與友人讀板橋雜記,及萊陽姜給諫事,或指以為笑資。予慷慨 言曰:〔嗟乎,此給諫異日之所以能忠君死國也。〕各眙愕太息謝去。徐仲公咸清〈 青玉案〉曰:〔少年不幸稱才子,徒多作淫詞耳。〕綺語淫,情語不淫也。況詞本於 房中樂,所謂燕樂者,子夜、讀曲等體,固與高文典冊有間矣。近者或矯枉過正,稍 涉香奩,一概芟薙,號於眾曰:〔吾詞極純雅。〕及受讀之,則投贈膚詞,詠物浮艷 ,轇轕滿紙,何取乎爾。反不如靡靡者之尚有意緒可尋也。香草美人,離騷半多寄托 。朝雲暮雨,宋玉最善微言。識曲得真,是在逆志。因噎廢食,寧復知音。故昔人謂 天之風月,地之花柳,與人之歌舞,無此不成三才。楊用修以為雖戲語,有至理也。

○閩詞鈔

■葉小庚太守撰閩詞鈔四卷,始於宋徐昌圖,終於元洪希文,附以方外閨媛,凡六十 一家,為詞逾千首,閩中詞人梗概具焉。昔者元鳳林書院詩餘,厲樊榭謂可以溯江西 詞派。顧亦不盡豫章之人。至國朝浙西六家詞、荊溪詞、四明近體樂府,則皆專摭土 風勒為一編者。小庚是書,存亡萃佚,其亦維桑之敬也夫。但此道宣究殊希,流傳或 滯,仍歸寂寞。特略其姓氏於左,以資參稽。

宋徐昌圖莆田人,殿中丞。三首。 楊億浦城人,字大年,雍熙賜進士,翰林學土,卒贈禮郎尚書,謚謐文。一首。 蔡襄仙遊人,字君謨,天聖八午進士,端明殿學士,知杭州,謚忠惠。一首。 柳永崇安人,初名三變,字景莊,景祐元年進士,改今名,字耆卿,屯田員外郎,有 樂章集。二百十首。 章楶浦城人,字質夫,治平二年進士第一,資政殿學士,卒贈光祿大夫,謚莊簡。一 首。 陳瓘延平人,宇瑩中,元豐二年甲科,右司諫,謚忠肅,有了齋集,詞附。十八首。 黃裳南平人,字冕仲,元豐五年進士第一,端明畢士,卒贈少傅,有演山集,詞附。 九首。 李彌遜連江人,字似之,大觀三年進士,戶部侍郎,謚忠肅,有筠溪集,詞附。十二 首。 李綱邵武人,字伯紀,政和二年進士,湖廣宣撫使,江西安撫大使,卒贈少師,謚忠 定,有梁溪詞。二十一首。 蔡伸仙遊人,字仲道,襄孫。政和五年進士,歷倅徐楚饒真四州,自號友古居士,有 友古詞。百四十三首。 李持正莆田人,字季秉,政和五年進士,朝請大夫。一首。 鄧肅沙縣人,字志宏,左正言,有栟櫚集,詞附。三首。 劉子翬崇安人,字彥沖,號病翁,興化通判,有屏山集,詞附。二首。 高登漳浦人,字彥先,紹興二年進士,富川簿,有東溪集。三首。按:東溪集近有刊 本。 康與之福寧人,初名執權,字伯可,侍郎,有順庵樂府。四十首。 張元幹長樂人,字仲宗,太學上舍,有歸來集、蘆川詞。百五十一首。 黃公度莆田人,字師憲,紹興八年進士第一,考功員外郎,有知稼翁集,詞附。十二 首。 朱熹原籍婺源,父松為尤溪尉,卒,遂居閩。字元晦,紹興十八年進士,煥章閣待制 ,謚文,有晦庵詞。十三首。 林外晉江人,字豈塵,紹興三十年進士,興化令,自號懶窩,有懶窩類稿。一首。 黃銖崇安人,字子厚,自號谷城翁,有谷城集。三首。 呂勝已建陽人,後家邵武,字季克,有渭川詞。十五首。 游次公建安人,字子明,號西池。三首。 劉褒崇安人,字伯寵,淳熙五年進士,司門郎中。五首。 真德秀浦城人,字景元,慶元五年進士,資政殿學士,謚文忠。一首。 趙以夫長樂人,字用甫,嘉定十年進士,吏部尚書,有虛齋樂府。三十三首。 王邁仙遊人,字實之,嘉定十年進士,司晨少卿。七首。 劉子寰建陽人,字圻父,自號篁●翁,嘉定十年進士,有麻沙集。十首。 袁長吉崇安人,字叔巽,又字壽之,嘉定十三年進士,靖江書記,有雞肋集。一首。 劉清夫建陽人,字靜甫。五首。 黃師參閩清人,字子魯,嘉定十三年進士,南劍倅。一首。 鄭域莆田人,字中卿,紹定五年進士,自號松窗。五首。按:筆精云:鄭域,字中鄉 。 潘●閩縣人,字庭堅,端平二年進士,潭州通判,有紫巖集。六首。 卓田建陽人,字稼翁。四首。 劉克莊莆田人,字潛夫,淳祐六年恩賜同進士,龍圖閣學士,謚文定,詞名後村別調 。百三十一首。 馬子嚴建安人,字莊甫,自號 古洲 居士,岳陽守。十四首。 嚴仁邵武人,字次山,詞名清江欸乃。三十首。 嚴參邵武人,字少魯,自號三休居士。二首。 嚴羽邵武人,字儀卿,自號滄浪逋客,有滄浪集,詞附。 陳以莊建安人,字敬叟,號月溪。三首。 李芸子邵武人,字耘叟,自號芳洲。一首。 黃公紹邵武人,咸淳進土。二首。 馮取洽延平人,字熙之,自號雙溪翁。十七首。 馮艾子延平人,取洽子,字偉壽,自號雲月。六首。 李振祖閩縣人,字仲山,寶祐四年進士。一首。 陳德武閩縣人,詞名自雪遺音。三十二首。 黃鑄邵武人,字希顏,自號乙山,柳州守。二首。 黃簡建安人,字元易,自號東浦。三首。 鄭楷閩縣人,字持正,自號眉齋。一首。 李呂光澤人,字濱老,有澹軒集,詞附。三首。 劉學箕崇安人,字習之,有 方是閒 居士詞。三十五首。 留元崇泉州人,字積翁。一首。 留元剛永春人,字茂潛。開禧元年博學宏辭,秘閣校理,直學士,有雲麓集。一首。 廖瑩中邵武人,字群玉,賈似道門客。一首。 翁孟寅字賓暘,崇安人,寄居臨安,領鄉薦。四首。 金吳激建州人,字彥高,知深州,有東山集。七首。 元洪希文莆田人,字汝執,有續軒渠集。一首。 福建士子一首。 方外葛長庚閩清人,字如晦,號瓊琯,隨母適白氏,冒其姓,稱白玉蟾。嘉定中,賜 號紫清明道真人,有海瓊集,詞附。八十二首。 閨秀蘇氏蘇頌妹,同安人,適延安李氏。六首。 阮氏阮逸女,建陽人。一首。 孫氏黃銖母,崇安人,自號沖虛居士。八首。

■按:劉子寰字圻父,馬子嚴字莊父,朱竹垞詞綜皆以字為名。其餘缺者甚多,若黃 簡、李振祖、黃鑄,翁孟寅,則汪碧巢所補者,黃簡作黃蘭,然簡又名居簡,則作蘭 誤,絕妙好詞選可證也。李呂、劉學箕、王邁,則王蘭泉所補者。李呂調笑令前有七 言八句,四平四仄,此蓋如曲之有引子,本不入詞,故樂府雅詞所載鄭彥能、晁無咎 諸作,其體皆同。其句中平仄,亦無一定,今與詞合為一闋,分為上下拍,後來陶鳧 薌亦沿其誤,非也。似此分列於前,則得矣。其餘李綱、高登、林外、游次公、劉清 夫、卓田、嚴參、鄭楷、留元崇、留元剛、廖瑩中諸人,直至鳧薌著詞綜補遺,始及 之。而楊億、蔡襄、呂勝已、哀長吉、黃師參,及福建士子與閨秀孫氏,則獨見於此 編矣。陶、葉兩家同時著書,皆刻於道光十四年甲午,而彼此互有得失,如李呂則陶 所選較佳,劉學箕則葉所收獨富,或兩人素鮮交情,不及參校耶。然陶選所列之閩後 陳氏、名金鳳,閩嗣主王延鈞之後。朱耆壽、閩人。方信孺、字孚若,興化軍人。陳 合、字惟善,長樂人,謚文惠。王楙、字勉夫,其先福清人,後為長洲人。則尚當補 錄耳。又王邁有臞軒集十六卷,詞附,此亦未載。

○詞品大體可觀

■楊升庵詞品六卷,補遺一卷,中記劉子寰、馬子嚴、馮艾子,皆以名為字。張仲宗 又專舉其字,而失記其名,殊誤。謂詞名多取詩句,雖歷歷引據,率皆附會,屢為筆 叢辨駁,然大體極有可觀。蓋升庵素稱博洽,於詞更非門外道黑白。如云:〔辛稼軒 自非脫落故常者,未易闖其堂奧。劉改之所作〈沁園春〉,雖頗似其豪,而未免於粗 。近日作詞者惟說周美成、姜堯章,而以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蓋曲者曲也,固 當以委曲為體,然徒狃於風情婉變,則亦易厭。回視稼軒所作,豈非萬古一清風哉。 〕此說極愜當。其載東莞方彥卿俊正月六日於俞君玉席上擘糟蟹壽其友人黃瑜〈鵲橋 仙〉云: 草頭八足。一團大腹。持螯笑向俞君玉。花燈預賞為先生,生日是新正初六。 今宵過了,七人八谷。又七日天官賜福。福如東海壽如山,願歲歲春盤盈綠。 瑜字廷美,香山人,才伯佐之祖。詞雖未佳,然與郎仁寶七修類稿所載,豐城道中有 詩婦余淑柔題〈浪淘沙〉詞云: 苦雨溜風鈴。滴滴丁丁。釀成一枕別離情。可惜當年陶學士,孤負郵亭。 邊雁帶秋聲。音信難憑。花鬚偷數卜歸程。料得到家秋正晚,菊滿寒城。 並為述庵明詞綜所未入,錄之以遺讀明詞者。

■升庵云:〔李太白應制〈清平樂〉辭四首,見呂鵬遏雲集。黃玉林以其二首無清逸 韻,止選二首。〕慎補作二首,其一云: 君王未起。玉漏穿花底。永巷脫簪妝黛洗。衣濕露華如水。 六宮鸞鳳鴛鴦。九重羅綺笙簧。但願君恩似日,從教妾鬢如霜。 其二云: 傾城艷質。本自神仙匹。二八承恩初選人。身是三千第一。 月明花落黃昏。人間天上消魂。且共題詩團扇,笑他買賦長門。 永昌張愈光見而深愛之,以為遠不忘諫,歸命不怨,填辭中有風雅也。按升庵此詞, 其印〔羅衣香未歇,猶是漢宮恩〕詩意也。譬之東坡〈水調歌頭〉,庶幾無愧。傅粉 插花,諸伎扶觴,跡其行事,頗類風狂,然胸中實不知有幾斗熱血,眼中實不知有幾 升熱淚,後人徒以鄭夾漈、王深寧相視,猶淺之乎知升庵矣。光澤何金門長詔秀才有 新都歎樂府云: 朝廷有一張。鄙夫袞袞登廟堂。朝廷有一桂。正士紛紛皆引避。 新都修撰相公兒。闕廷拜杖血淋漓。臣言是、君知之,臣言非、罪當治。 陛下戍臣永昌,手為錯足下無扉。 臣在永昌三十有六年,不如李太白夜郎猶得生歸。 亂曰:張桂一何譊譊,曷還我鳳凰池。老顛兮歸來,南方不可以久稽。 此胡元瑞所謂鄙人於楊子業,欣慕為執鞭者也。

○虞姬墓

■武進閨秀吳文璧詠虞妃曰: 大王既英雄,妃亦奇女子。惜哉太史公,不記美人死。 此與余前卷所記張仲雅詞同意。梁曜北玉繩瞥記云:〔姬墓在靈璧縣東三十里,虹縣 道南,陰陵山北。蓋姬死於陰陵失道時也。〕然詩詞著不得此考據語。

○詞調出入

■東坡〈念奴嬌〉、〈大江東去〉闋。〈水龍吟〉、似花又似非花闋。稼軒〈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闋。〈永遇樂〉如此江山闋。等篇,其句法連屬處,按之律譜, 率多參差。即謹嚴雅飭如白石,亦時有出入。若〈齊天樂〉詠蟋蟀闋。末句可見,細 校之不止一二數也。蓋詞人筆興所至,不能不變化。此如太白古風云:〔秦人相謂曰 ,吾屬可去矣。〕於詩且合十字作一句也。升庵亦云,填詞平仄及斷句皆定數,而語 意所到,時有變換。如秦少游〈水龍吟〉前段歇拍句云:〔紅成陣,飛鴛甃。〕換頭 落句云:〔念多情但有,當時皎月,照人依舊。〕以詞意言,〔當時皎月〕作一句。 〔照人依舊〕作一句,以詞調拍眼,〔但有當時〕作一拍,〔皎月照〕作一拍,〔人 依舊〕作一拍為是也。維揚張世文云:陸放翁〈水龍吟〉首句本是六字,第二句本是 七字,若〔摩訶池上追遊客〕,則七字。下云〔紅綠參差春晚〕,卻是六字。又如後 篇〈瑞鶴仙〉,〔冰輪桂花滿溢〕為句,以滿字住。而以溢字帶在下句。別如二句分 作三句。三句合作二句者尤多。然句法雖不同,而字數不少,妙在歌者上下縱橫取協 爾。古詩亦有此法,如王介甫〔一讀亦使我,慨然想遺風〕是也。鋌又按,亦有字數 多少者,如〈賀新郎〉調,東坡少一字、李南金多一字等類,然單文只證,率是錯誤 ,不足援為依據,其平仄亦然。

○謂吹笙為竊

■宋時諺,謂吹笙為竊,嘗見張仲宗蘆川詞。

○楊氏昆仲詞

■金匱楊蓉裳芳燦、荔裳揆兄弟並名,而蓉裳尤見擅場。其長調頗近陽羨生,有芙蓉 山館稿。〈謁金門〉云: 看不得。一派洛陽秋色。堤畔蕭蕭衰柳葉。西風如許急。 目斷寥天凝碧。征雁暮飛無力。又是誰家吹玉笛。滿庭霜月白。 〈百字令〉云: 藥爐煙裡,怪春來小病,厭厭如許。玉琢相思金鑄淚,只有此情難訴。 麝炷香銷,鉛波鏡掩,誰與修眉譜。沉思往事,總如春夢無據。 須信交頸鴛鴦,雙頭菡萏,慣入閒詞賦。留得情腸經劫在,花鳥也堪千古。 光碧堂前,蕊珠宮畔,待覓遊仙侶。三生慧業,未妨多作情語。 〈滿江紅〉寫懷云: 飄泊天涯,作計誤、虛名沾惹。不信道、名駒汗血,一生轅下。 明鏡顛毛霜欲滿,青衫老淚鉛同瀉。任歡場、豪竹間哀絲,難陶寫。 謀生拙,休誇詫。當官懶,從嘲罵。只騷茵墨寶,尚餘聲價。 噩夢難尋空覆鹿,華年易逝如奔馬。向燈前、看劍引杯深,寒芒射。 又寄弟云: 蜀棧連天,正黛色、千峰噴射。況又是、奔湍駭浪,瞿塘如馬。 彈指兩年人久別,關心一紙書無價。奈朝來、乾鵲慣欺余,臨風罵。 夢中事,醒時詫。心曲恨,毫端寫。怪愁吟未了,淚波偷瀉。 我自看雲秦樹外,君應聽雨巴山下。道瀟瀟、不似對床聲,離愁惹。 又〈謁金門〉云:〔階下寒蛩啼不歇。秋聲高一尺。〕荔裳有桐華吟館稿。〈金縷曲 〉送汪劍潭歸揚州云: 把袂如今別。算人生風塵消受,幾番離合。細馬輕衫歸去好,莫負揚州明月。 到此際胡為兀兀。最恨情深難自解,卻臨岐、一語無從說。相聚少,又相憶。 當筵不飲心偏熱。倩玲瓏驪歌,為唱陽關三疊。 同是浮雲遊子意,羨爾思歸即得。涼月下、荒雞再咽。 此去短長亭畔路,有曉風、吹聚沙如雪。珍重意,善調攝。 〈蘇幕遮〉詠菊影云:〔落葉聲中人病酒。不為悲秋,也怕秋灤候。〕二楊俱長於用 兵,蓉裳以拔萃試高等,得伏羌令,田五之亂,防禦極有功。荔裳亦以中書舍人從征 廓爾喀,著績擢甘肅藩司。比之雙丁兩到,蓋不獨文字稱為二難也。

○葉小庚詞

■ 十載江湖常載酒,等閒孤負春風。莫愁湖畔板橋東。垂楊千萬樹,何處繫游驄。 為愛綠窗人似玉,卿偏憐我情濃。翻教恨晚惜相逢。清歌聽未已,離夢又匆匆。 〈臨江仙〉 溪水碧於油。溪娃能盪舟。慣凌波秀靨明眸。 生長欄杆船上住,渾不解,別離愁。 佳節快臨流。蘭橈枉駐留。憶台江競渡芳游。 鬢影衣香簾盡捲,人都上,水邊樓。 〈南樓令〉此小庚詞也。艷情當家,雖未比芳彭十,庾公南樓,亦興復不淺矣。小庚 輯本事詞自序云:〔凡茲麗制,問何事以干卿。偶輯艷聞,正鍾情之在我。〕又云: 〔僕也顛比柘枝,癡同竹屋,癖既耽乎綺語,賦更慕乎閒情。〕吳縣石敦夫同福謂小 庚學蘇、辛,多豪語。小庚示以手爐腳爐調驀溪山二闋,謂蘇、辛亦有艷體,非不能 也。然則小庚何嘗不步韓偓之塵而作廣平之賦乎。

■其自題詞集云:〔且喜拈來無綺語,差慰平生。〕亦讆言已。

■小庚阻雪東阿〈摸魚兒〉云: 最無端、昨宵風雨。偏將寒月吹去。輪蹄歷碌剛過半,喜把來程暗數。 翻又住。算難事人生,難莫如行路。問天不語。 更費盡工夫,裝成玉戲,六出舞飛絮。 男兒志,堪笑儒冠多誤。浮名肯把人妒。酒闌欲擬鷦鷯賦。多少壯懷誰訴。 拌醉舞,從吾願,此身願化陶家土。休論甘苦。 但塊壘須澆,醉鄉頻到,此外少佳趣。 〈金縷曲〉云: 游宦成羈旅。問當時、誰人投筆,誰人誓墓。笑我頻年牛馬走,依舊頭顱如許。 休更憶、金閨故步。萬里攜家從薄祿,又那堪、千里拋家苦。離思積,向誰訴。 愁來難覓高陽侶。鎮無聊、編籬穿沼,移花栽樹。 敢學魚湖同鹿柴,運甓漫消閒緒。但可惜流年虛度。 曾道銷魂緣賦別,恨而今、魂也無銷處。空悵望,碧雲暮。 小庚於洛中官舍治寄園,雜蒔花木,有寄園百詠。其按拍處曰天籟軒,風流真不減甓 園,而詞則前賢又當畏後生也。

○孫辰溪詞

■孫辰溪滋沅與余善,知守其家學。有自題小照云云: 萬樹梅花裡。望迷漫、一天飛雪,珠拋玉戲。如此園林幽絕景,獨對柴門閒倚。 曾修得幾生能至。一幅琉璃香世界,處其間、不啻神仙矣。知此樂,寫吾志。 任誇桃李爭春美。怎及他、清高骨格,歲寒開起。 和靖風流消歇盡,誰把孤山重理。非敢謂孤芳自喜。 我本滿腔皆熱血,借三分、梅雪胸中洗。君莫笑,畫圖意。 卷中林子魚直題詞云: 恍見春來也。染東風,梅花萬樹,開殘原野。中有幽人方獨立,早被暗香縈惹。 正狂雪、漫天而下。側帽披裘無一語,任鵝毛、片片當頭打。花與客,共心寫。 寒郊景物真瀟灑。隔疏林,彎環一帶,竹籬茅舍。 雲影山光幽映極,我亦置身圖畫。問此樂、何如僕射。 清福幾人修得到,算吾宗、和靖君其亞。風雅事,惟君藉。 余亦附一闋云: 世界茫茫裡。向何方,三間小築,傍山臨水。更有好花環左右,終日對花臥起。 這設想未為不美。君儻按圖能結構,我移家、請與君同里。種花事,齊料理。 雖然君本名門子。問當年,寄園百詠、於今餘幾。 樹蕙滋蘭無限意,不合幽芳自喜。君慨然、低頭曰是。 我輩那容清福享,但生平、頗愛梅花耳。寫吾意,聊復爾。 皆〈賀新涼〉調。余題作不甚留稿,是闋亦久忘之矣。適辰溪於酒間稱及,恍然如遇 故人,因掇記於此。

○陳氏一門詞

■梅伯題記曲圖云: 看銀燭、氍毹試舞。癡絕七郎含微醉,倚紅紅、細校燈邊譜。道尚有,一些誤。 小庚聽琵琶云: 十五載、青衫塵土。潦倒使君癡絕甚,枉替人、細把衷情訴。呼燭起,題長句。 語意極相似。然尚不及陳迦陵聽白壁雙琵琶〈摸魚兒〉一闋云: 是誰家本師絕藝,檀槽掐得如許。半灣邏逤無情物,惹我傷今弔古,君何苦。 君不見,青衫已是人遲暮。江束煙樹。縱不聽琵琶,也應難覓,珠淚曾乾虛。 淒然也,恰似秋宵掩泣,燈前一對兒女。 忽然涼瓦颯然飛,千歲老狐人語。渾無據。 君不見,澄心結綺皆塵土。兩家後主。為一兩三聲,也曾聽得,撇卻家山去。 此調前後兩結句,曾字、家字,俱不應用平,荊溪詞選曾作有,家山作故宮。泣字宜 用韻,然其詞則極頓挫淋漓之致。望江龍二為光舟中聽琵琶〈滿江紅〉結句云:〔歎 兩家後主好江山,雕蟲滅。〕用意與迦陵同,而措辭何啻霄壤。國初填詞最多者,王 價人翃及迦陵。價人草本阨於水,迦陵則湖海樓集裒然數寸許。然腹笥既富,成篇自 易,堆垛之病,同於繁縟。去其濃醯厚醬,真味乃見,不有賴於浙中之庖乎。述庵乃 寶其櫝而多遺其珠,動以姜、史相繩,令此老生氣不出,余所以不能無間於國朝詞綜 者,率以此類。蓋選家須瀏覽全集,取其長技,不得以意見為去取也。

■蔣竹山〈聲聲慢〉秋聲、〈虞美人〉聽雨,歷數諸景,揮灑而出,比之稼軒〈賀新 涼〉,綠樹聽啼鷢闋。盡集許多恨事,同一機杼,而用筆尤為嶄新。迦陵春溪泛舟填 四代好,上闋提四水,下闋分疏其事,亦是此格。詞云: 碧透雙溪尾。蒲桃浪,慣被暖風吹碎。琉璃正滑簟紋小,展一川空翠。 春衣篷窗浪倚。十載事、從頭都記。算飄零、曾度汶水漳水,沁永泜水。 汶水長繞孤城,漳水又抱銅台廢址。可憐沁水,還灌太原殘壘。 三關怒濤夜起,過泜水重嗟余耳。總不如春水江南,柔藍千里。

■大抵文字無才情,便無興會。所以古人論詩,比之張弓,須有十分力,方開得到十 分。否則勉強鉤弦,筋怒面赤,一再發,敬謝不敏矣。吾讀迦陵長調,庶幾綽有餘勇 哉。通信陵君祠填〈滿江紅〉云: 席帽聊蕭,偶經過、信陵祠下。正滿目、荒台敗葉,東京客舍。 九月驚風將落帽,半廊細雨時飄瓦。●初紅、偏向壞牆邊,離披打。 今古事,堪悲詫。身世恨,從牽惹。儻君而尚在,定憐余也。 我詎不如毛薛輩,君寧甘與原嘗亞。歎侯贏、老淚苦無多,如鉛瀉。 詞客有靈,霸才無主,陳琳墓下,傷心不獨古人。迦陵受知於龔芝麓鼎孳尚書最深, 集中贈別諸作,讀之令人氣厚。〈沁園春〉云: 歸去來兮,竟別公歸,輕帆早張。 看秋方欲雨,詩爭人瘦,天其未老,身與名藏。 禪榻吹簫,伎堂說劍,也算男兒意氣場。真愁絕,卻心憂似月,鬢禿成霜。 新詞填罷蒼涼。更暫緩、臨岐入醉鄉。 況僕本恨人,能無刺骨,公真長者,未免沾裳。 此去荊溪,舊名罨畫,擬繞蕭齋種白楊。從今後、莫逢人許我,宋艷班香。 又與吳園茨訂布衣昆弟之歡,園茨拿舟過訪,迦陵填〈滿江紅〉,其上片云: 雨覆雲翻,論交道、令人冷齒。告家廟、甲為乙友,從今日始。 官笑一麾君竟罷,病驚百日餘剛起。問乾坤、弟蓄灌夫誰,惟卿耳。 哀嘯狂吟,無非跋扈。竹垞以比青兕,豈過譽哉。餘如詠螢云: 〔慣照人間,閒事一星星。〕陸上慎移居云: 〔故人和燕定新巢。〕飲韓樓云: 〔狂受人憎,醉供人罵,老任雛姬侮。〕雪夜云: 〔三十六簧寒不起,醉把紅鵝笙炙。〕遇颶風云: 〔亂石將崩,孤城欲沒,老樹森奇鬼。〕虎丘云: 〔春風日夜換,換不了吳宮羅綺。〕暮春風雨云: 〔時有茶煙,絕無人影,好個他鄉天氣。〕其可入詞旨警句者,數闋難竟。蓋不獨浪 擁前朝一語,足稱才子也。然迦陵流蕩浩瀚,時少停滀,其率易處,頗不宜取法。

■陳氏門材最盛,烏絲一篇,既推老手。而半雪維嵋有亦山草堂詞,緯雲維岳有紅鹽 詞,魯望維岱有石閭詞,皆迦陵兄弟行,莫不含宮咀商,塤篪迭奏。半雪除夕懷弟緯 雲〈南鄉子〉云: 翠燭坐更闌。柏葉傳觴強自寬。繞柱騰騰思阿緯,燕關。三度梅花未共看。 何必錦衣還。竹杖荷裳好是閒。大有故園兄弟在,盤桓。雪後煙蓑雨後山。 緯雲有憶舊〈滿江紅〉云: 脈脈濛濛,是誰把、繁華吹去。斜陽外,故家亭榭,亂煙凝佇。 彷彿細聞絲竹響,飄零碎落銀燈雨。記當場、一曲牡丹亭,銷魂侶。 錦帳裡,春無數。綺席畔,人如許。幾番趁、遍了差池燕羽。 有恨羅裙尋畫蝶,無情紈扇銷金縷。問溪邊、一帶白楊花,應能語。 〈虞美人〉春閨云: 乍寒乍暖春無賴。門掩薔薇外。小樓朝雨忒懨懨。最是冷清清地傍妝奩。 愁來無那愁人老。可惜韶光好。海棠吹落滿園中。又是一池紅浪皺東風。 魯望五陵俠少〈水調歌頭〉云: 白面誰家子,腰下佩錕鋙。短衣匹馬馳驟,遊俠遍三吳。 更向長安道上,不惜黃金千鎰,調笑酒家胡。兄尚平陽主,弟拜執金吾。 行樂處,追從者,綠韝奴。一生有力如虎,人號小於菟。 最愛灌夫籍福,暇日吹簫擊築,自笑一愁無。朱邸春留客,紅燭夜呼盧。 蓋定生先生為黨人魁首,名在三公子之列,文采炳蔚,貽為淵源,故不獨迦陵有鳳凰 之譽,迦陵與彭古晉、吳漢槎,並稱江左三鳳凰,見今世說中。即群從亦半是惠連。

○孫振豪詞

■浦城孫汝西振豪〈虞美人〉本意云: 悲歌帳裡情千古。戀戀非歌舞。意氣何曾有盡時。能下英雄雙淚是蛾眉。 麝蘭一任灰塵土。玉骨香如故。不隨蓮葉萎泥中。化成一堆芳草訴東風。 〈臨江仙〉水村云: 塢裡溪橋橋裡樹。樹梢屋角溪隅。溪回橋轉忽模糊。雲多山見少,花滿路疑無。 聽有濤聲尋卻誤。也非燕喚鶯呼。隔林招手叫提壺。牧童樵得筍,農父釣歸鱸。 汝西,乾隆初舉明經,刻賡籟集分饋同人,當時名噪甚,然其詩靡屑不足取,詞則此 二闋差可詠。

○林鼎複詞

■別駕林天友鼎復,長樂人,曾視宜興縣事。有〈滿庭芳〉云: 綠樹陰濃,白蘋水漲,乍睛煙景波涵。中流擊楫,孤棹指荊南。 詞藻群推二妙,湘江曲、還讓陳三。空憑弔,蒼涼台榭,梁燕向呢喃。 當年。歌舞地,雲消霧散,澗愧林慚。且褰裳空翠,縱步名藍。 欲拜峰頭大石,斜陽近、早促歸驂。留餘興,觴行小令,潦倒鏡中酣。

卷五
○荔枝天

■閩中以六月為荔支天,宋莆田黃師憲公度〈好事近〉詞,所謂還家應是荔枝天。

○劉後村住宅

■劉後村居金鳳坊柳行庵,俱見王實之邁〈賀新涼〉詞,一云馳玉勒歸金鳳,一云人 頂禮柳行路。

○陳孟周詞

■陳孟周,瞽人也。聞人填詞,問其調,為誦太白〈菩薩蠻〉、〈憶秦娥〉二首。不 數日,即為其友人填二詞,亦用〈憶秦娥〉調。其詞曰: 光陰瀉。春風記得花開夜。花開夜。明珠雙贈,相逢未嫁。 舊時明月如鉤掛。只今提起心還怕。心還怕。漏聲初定,玉樓人下。

何時了。有緣不若無緣好。無緣好。怎生禁得,多情自小。 重逢那覓回生草。相思未創招魂稿。招魂稿。月雖無恨,天何不老。 聞者莫不驚歎。此載鄭板橋集中,知文章自關夙慧,國初聾啞二君,不足異也。

○沈啟南詞有淵源

■沈啟南父恆吉,名恆,字同齋,號繭庵。題畫云: 一竿風月,一蓑煙雨。家傍釣台西住。賣魚生惱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 潮生解纜,潮平鼓枻,潮落放歌歸去。時人錯認是嚴光,自是個、無名漁父。 調為〈鵲橋仙〉。其伯貞吉,名貞,字南齋,又字陶庵,號陶然道人。自題小影云: 此老粗疏一釣徒。服也非儒。狀也非儒。 年來只為酒糊塗。朝也村酤。暮也村酤。 胸中文墨半些無。名也何圖。利也何圖。 煙波染就白髭鬚。出也江湖。處也江湖。 調為〈一翦梅〉。啟南風雅,淵源有自矣。此詞明詞綜失載。

○周玄詞

■周微之玄名在十才子中,於林子羽鴻又為高足。永樂間,以文學徵授禮部祠祭司員 外郎。徐興公●稱其詩瑰奇悲壯,又稱其〈楚天謠〉酷類李長吉。集名宜秋,道光間 福鼎王遐春付梓。末附詩餘六闋,殘訛不可句讀者去半。〈唐多令〉云: 明月上高樓。青天一片愁。舊江山、幾度同游。 縱道嬋娟千里共,終不似、故園秋。 灑淚寄東流。相思夢到不。刺桐花、發遍滄洲。 醉裡風光都過了,更何處、繫孤舟。 頗有南宋大家風味。玄一,字又玄,與十子中黃玄並名,稱二玄。

徐●詞

■明季閩縣徐●、徐熥兄弟競爽。熥以詩顯,所著有幔亭集。●以博洽聞,插架甚富 ,丹鉛歷落,至今流傳,尚為世寶。所著有筆精、榕陰新檢等書,家擅池館,宛委山 房、紅雨樓皆其勝處。詳國朝陳貢士惕園庚煥鰲峰坊先賢宅跡考。後廢為尼庵,今又 轉鬻為民居矣。明詞綜載其〈望江南〉云: 城上角,吹動薛蘿煙。別意難忘燈下約,歸期空向夢中傳。消息杳如年。 孤館客,今夕不成眠。萬井寒砧敲夜月,數聲黃葉墜秋天。人在碧雲邊。 清脆可誦。惜其鰲峰集不得見也。子存永延壽,曾與阮亭游,有詩見漁洋詩話。

○張紅橋與林子羽唱和

■張紅橋與林子羽唱和,艷傳藝苑,二人皆能倚聲。子羽之金陵,有寄懷〈百字令〉 一闋,紅橋亦有和詞。今檢明詞綜,只載紅橋,而子羽不載,子羽鳴盛集,尚有詞十 數闋,明詞綜俱不入選。為錄於此,真佳話也。子羽云: 鍾情太甚,人笑我、到老也無休歇。月露煙雲多是恨,況與玉人離別。 軟語丁寧,柔情婉孌,熔盡肝腸鐵。歧亭把酒,水流花謝時節。 應念翠袖籠香,玉壺溫酒,夜夜銀瓶月。蓄意含嗔多少態,海岳誓盟都設。 此去何之,碧雲春樹,合晚峰千疊。圖將羈思,歸來細與伊說。 紅橋步韻云: 鳳凰山下,恨聲聲玉漏,今宵易歇。三疊陽關歌未竟,城上樓烏催別。 一縷離情,兩行清淚,漬透千重鐵。重來休問,尊前已是愁絕。 還憶浴罷描眉,夢迴攜手,踏碎花間月。漫道胸前懷荳蔻,今日總成虛設。 桃葉津頭,莫愁湖畔,遠樹雲煙疊。翦燈簾幕,相思誰與同說。 子羽嘗夜至,作絕句云: 素馨花發暗香飄。一朵斜簪近翠翹。寶馬歸來新月上,綠楊影裡倚紅橋。 紅橋和云: 橋外千花照碧空。美人遙隔水雲東。一聲寶馬嘶明月,驚起沙汀幾點鴻。 子羽,名鴻,兩人唱酬,皆藏名於末句,此例幾十數首。昔少游贈營伎陶心兒〈南歌 子〉,末云:〔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蓋暗藏心字。東坡見之笑曰:〔此恐被他姬 廝賴耳。〕子羽無亦有此意哉。紅橋沒,留玉珮玦一枝,絕句七首,懸一緘床頭。子 羽歸見,不勝哀怨。王恭、周元,各有詩弔之。恭云: 新綠只疑銷曉黛,落紅猶記掩歌唇。舞樓春去空留月,飲榭香飄不見人。 元云: 夢逐梨雲遠,歌傳薤露愁。只今橋上水,亦作斷腸流。 紅橋即今之洪山橋,張氏居其地,因以為名,鳳凰山亦與相近,但今日水閣諸姬,環 萃橋之左右,匪獨不解文章,抑亦未聞姝麗,豈山川清淑之氣,一洩而不能再聚耶。 抑世無子羽其人,莫能消受,而不必生耶。初長樂王偁有時望,紅橋拒不納,而獨委 心於子羽。子羽婦朱氏亦嫻吟詠。古人云:〔不羨君才羨君福。〕吾於子羽,亦作如 是想。

○辰溪詞

■辰溪攜所作詞一卷相視,〈惜分飛〉云: 望斷垂楊青萬縷。勾出萬千離緒。無計留君住。馬蹄競逐飛花去。 從此停雲空望雨。最是多情如汝。憶到傷心處。月光黯淡花無語。 綽有蘋洲漁笛、無絃琴譜遺風。辰溪與余交情甚摯,集中贈懷諸作,語重情長,所謂 不自知其啼笑也。

○孟超然詞

■孟瓶庵超然先生敦品績學,為閩中有數人物。自為部郎,典試蜀粵,及歸,掌教鰲 峰,諄諄以培育人才為己任。詩文雅潔,多明理見道之言。辛亥夏,余偶讀先生所著 瓜棚避暑錄,見為孫羨門題九曲移居圖,乃知先生於詞,亦當家者,錄之以資談助。

■錢唐孫羨門霖久客於閩,作九曲移居圖。學使末竹君首唱,題詩曰: 曲曲逾奇水在山。諸巖且待暇時攀。賣茶客到君須避,背坐仙人蛻骨間。 龍潭壁上閣船人。大會曾孫怪底真。莫唱人間可哀曲,全家已化白雲身。 竹君任滿,令弟石君受代為學使,一年,竹君卒,石君追和原韻,為羨門題云: 賦就東南最秀山。已祛害馬任躋攀。壯看放棹雞籠外,老欲浮家虎嘯間。 吹塤獨感愛山人。墨淡曾留手跡真。六六峰頭猿鶴唳,憑君指點夢中身。 自註:先兄竹君曾夢為武夷君所召。蓋竹君以庚寅主試閩闈,過建州,夢武夷君來召 。夢中復之曰:〔某王事未竣,不可以往。〕使者問何時,曰:〔當以十年為期耳。 〕己亥竹君奉督學之命,復來閩,庚子按試建州,乃決意游武夷,窮搜巖壑之勝,盡 興而返。辛丑,竹君使畢入都,不久得微疾逝。計武夷君來召之歲正十年,豈非數耶 。癸卯八月,羨門以圖索題,余既作四絕句應之,覽二朱君作,悵然有感,為復作〈 金縷曲〉一詞云: 廿載蓬山客。為乘軺、仙霞關上。山丹水碧。一枕孤篷催客夢,夢到洞天窟宅。 訝風馬、雲車絡繹。九曲峰頭虛左待,望先生認取三生石。人世事,塵凡隔。 當時鞍掌嗟行役。武夷君、十年以後,不虛諾責。 誰料重來前緣在,蛻骨寒巖猶昔。曾幾時、果登仙籍。 莫唱人間可哀曲,吹篪人、淒斷緱山笛。才俯仰,成陳跡。

■聞先生掌教鰲峰時,門生有以非分干者。先生徐起行,自撫其心曰:〔日來或有不 肖處,被諸君窺見乎。不然斯言何以至吾耳也。〕門生驚懼,謝過乃止,其風骨如此 。

○劉存仁詞

■閩縣劉炯甫存仁孝廉,見余酒邊詞,極為欣賞。且曰:〔僕少日曾學之,未工也。 〕因檢案頭大清律例卷首相視,有〈滿江紅〉二闋云:〔友人勸習是業,有感而賦。 〕 無計療饑,枉說道、讀書萬卷。苦恨煞、吐氣如虹,目光似電。 碌碌儒冠徒誤事,區區小技休牽戀。歎拊髀、困盡英雄身,思量遍。 定遠筆,君苗硯。終軍繻,總貧賤。記廿載名場,興酣文戰。 新貴黑頭多自立,故人青眼重相見。看先生一笑付浮雲,真萬變。

數玉量珠,莫輕付、漏卮丞掾。須知道、經濟勳名,文章歷練。 論抱負春華秋實,看聲價南金東箭。想朝廷、側席好求賢,延英殿。 只可惜,題黃絹。黯青衫,遭白眼。歎賓客梁園,豪華久擅。 幕府辟除曾倒屣,參軍記室羞延薦。擁書城、權當小諸侯,還健羨。 炯甫為余序,文極峭艷,似蘇、黃門庭中語。

■炯甫為予序詞話後,余報以書曰:〔捧讀巨作,流連往復,不獨文字之妙,非心知 其境者,不能道隻字。其中鐵板數語,尤見持論精湛。詩詞離合處,知者蓋鮮,能詞 者或弱於詩,能詩者或粗於詞。至今日浙派盛行,專以詠物為能事,臚列故實,鋪張 鄙諺,詞之真種子,殆將湮沒。不知詩詞異其體調,不異其性情,詩無性情,不可謂 詩。豈詞獨可以配黃儷白,摹風捉月了之乎。然則崇奉姜、史,卑視蘇、辛者,非矣 。第今之學蘇、辛者,亦不講其肝膽之輪囷,寄托之遙深,徒以浪煙漲墨為豪,是不 獨學姜、史不之許,即學蘇、辛,亦宜揮之門外也。鄙見如是,與賜作大旨頗合。閩 中宋元詞學最盛,近日殆欲絕響,而議者輒曰,閩人蠻音鷢舌,不能協律呂。試問曉 風殘月,何以有井水處皆擅名乎。而張元幹長樂、趙以夫長樂、陳德武閩縣、葛長庚 閩清諸家,皆府治以內之人,其詞莫不價重雞林,即林豈塵以鎖韻掃,此乃用古韻通 轉,不得以聞見錄之言而譏誚之也。且今之作詞者,將協古樂乎,將協俗樂乎。若協 古樂,則吾誠不敢知,若協俗樂,則今日樂部所演習者,大抵老伶伎師隨口胡謅之言 ,何以抑揚頓挫皆可入聽乎。古人詞不盡皆可歌,然當其興至,敲案擊缶,未嘗不成 天籟。東坡鐵板銅琶,即是此境。作者不與古人共性情,徒與伶工競工尺,遂令長短 句一道,畏難若登天,不知皆自畫之為病也。且夫既能詞又能知工尺,豈不更善。然 與其精工尺,而少性情,不若得性情而未精工尺。故不獨姜、史輕蘇、辛,而蘇、辛 亦不願為姜、史也。鋌流覽近日詞家,頗怪其派別之訛,非但無蘇、辛,亦無周、柳 ,大抵姜、史之糟粕耳。姜、史之精,十不得一也。不揣狂妄,學填數十闋,於斷絕 寂寞之中,為吾閩永此一途。然願甚奢,而才識俱不逮,秋蚓號竅,誠不足當大疋一 吷。惟進而教督之,匡正之,則真為無窮之賜,且更望助我張目,於此道樹立一幟, 亦吾閩一大生色也。〕此書頗足備參詞學,故縷述於此。

○漳平唱和

■壬子,余在漳平,以事同董少白慶瀾至感化溪,張軒叔承渠款余,作平原十日歡, 刪除煩惱,自尋樂趣。軒叔能畫,少白善飲,譚藝每徹四鼓。少白有句云:〔君才我 量,同垂不朽。〕蓋一時意氣之盛如此。一夜,余填〈永遇樂〉調寄高文樵應焱云: 嗟聚紅生,寂寞溪山,阿誰知汝。碧海騎雲,霓裳自奏,下界無人語。 遙天有眼,大星見角,出沒群魚亂舞。抱幽蘭、一枝獨笑,歸去五雲深處。 熱塵九斗,離愁一斛,兩岸落紅如雨。歌不能狂,言還畏罵,酣睡尤辛苦。 何如飲酒,解衣盤礡。自謚騷壇醉虎。招故人元龍樓上,共分千古。 少白、軒叔亦有作,少白云: 吁江田生,茫茫天壤,居然有汝。相聚何遲,相期何厚,千里移書浯。 原註:前承千里移書相招,且贈句云:血性文章無客氣,艱難身世見交情。 放開只眼,伸來只手,怕甚群魔起舞。扛一枝、如椽健筆,直揮斥煙雲處。 擔當宇宙,已饑已溺,細訴來,淚如雨。狂裡深藏, 原註:枚如有〔世笑儂狂,他怎曉狂中苦〕句。 癡邊漫駐,忍耐何辛苦。 原註:枚如自號江田生,又屬餘作是癡邊人印。 天公大約,勞勞筋骨,卻好鞭笞龍虎。招癡張、各持杯酒,烹今煉古。 原註:軒叔,號癡張。軒叔云: 枚汝知乎,我醉人醒,我憂人喜。情之所鍾,都如我輩,有恨焉能已。 灌夫罵座,禰生撾鼓,便●亦無聊耳。看造化、小兒遊戲,舞一陣,天魔起。 屍居腐氣,污人膻行,累得侏儒飽死。射策無緣,傭書不值,碌碌風塵裡。 我生三十,何如投筆,食肉而侯萬里。冷黃齏,長年咬盡,書生真鄙。

○張軒叔詞

■軒叔為復齋見心先生之孫,復齋能詩,擅書畫,有疋量。予舊贈軒叔詩云: 軒叔名公孫,饑驅向海甸。濯濯楊柳姿,不為污泥變。 填詞有新聽,作畫究真面。 蓋軒叔能守其家學。余之自感化溪歸,軒叔填〈惜分飛〉五闋送余。自跋云:〔余與 枚如相識甫三載,而相知之深,歡若平生。秋日過我,客次拌酒,縱歌互答,承惠新 詩數章,意氣陵鑠,金石逾堅,余將何以對我故人也。今枚如行有日矣,嗟嗟,熱血 三升,癡情萬種,為古擔憂,依人作嫁。一副頭顱自喜,滿腔肝膽向誰。本意業多磨 ,豈英雄無賴。長年馬磨,異夢同床,到處蛇神,奇形丑狀。茫茫知己,落落人間。 何幸大蘇青眼,酒邊聯聽雨之歡。無如老杜思歸,客裡唱停雲之曲。捫心別後,憔悵 奚如。執手今朝,纏綿乃爾。會當鑄汝黃金,作客猶留鴻爪。更願貽余彤管,封侯共 奮鳶肩云爾。〕詞云: 阿大才華當有數。不獨登高能賦。自步江東路。古人深慕今人怒。 秋雨湖西絃管度。家世清華如故。莫把浮名誤。黃金應鑄紗應護。 其一。 我輩鍾情輕世故。謠諑蛾眉空妒。豈受樊籠錮。沖天競去休愁顧。 霜雪人間寒已固。鬼壘登場堪惡。一笑東流付。天心保護無遲暮。 其二。 何處清輝長夜度。冷落雲鬟香霧。征鳥飛無數。惱他雲路頻來去。 玉桂涼風金菊露。多被秋花猜妒。難得杯中趣。齋期寧誤茵寧吐。 其三。 三載相知承眷注。驥尾龍麟欣附。倦眼風塵顧。長亭離樹橫朝霧。 肝膽牢騷收不住。潤色詩筒酒具。蕭索真難度。孤弦自語秋心聚。 其四。 顛酒狂歌能幾度。此別何時再晤。不恨來遲暮。深情如鑄新如故。 好月幽花難湊趣。總為離愁絆住。尤抱傷心處。臨行分付書來去。 其五。 嗟乎,若軒叔者,能不令人增交道之重哉。

○友仁精舍雅集圖題詞

■友仁書院在漳平北門外,一樓高聳,遠山如屏,蓋踞菁城最勝處。秋日餘與文樵話 別於此,酒酣,聯〈滿江紅〉調題壁。越數日,適逢重九,文樵復餞余,重疊前韻, 和者十數人。文樵屬汀州廖鏡清作友仁精舍雅集圖,備錄諸作,每篇繫以跋語,余為 序其緣起,成一巨冊,真一時勝概也。題壁原韻云: 如此溪山,無我輩亦嫌寂寞。長樂謝章鋌枚如 想當日,危樓初建,胸饒丘壑。入夜應憐秋月淡,錢唐高應焱文樵 凌虛莫笑浮雲薄。枚如 聽風歡、漁唱與樵歌,窗間落。吳中李堉涵亭 書一卷,吾能讀。枚如 酒千盞,誰言濁。閩縣董慶瀾少白 聚二三知己,各尋歡樂。文樵 人到中年悲白髮,閩縣葉鼎全甲三 天教異地逢青目。閩縣潘聯禧藹庭 潑淋漓、墨氣染菁城,枚如 觥籌錯。文樵 重九疊韻云: 瑟瑟西風,聯袂至、同分寂寞。文樵 悄離心、閒泉出峽,倦雲歸壑。枚如 未去已知雙棹穩,再來翻笑孤雲薄。甲三 看輕鳶、一線趁斜暉、前村落。涵亭 王粲賦,休重讀。徐邈酒,時中濁。閩縣張承渠軒叔 算人生難遇,知音最樂。吳中計樹谷榮村 浮白能豪詞客膽,少白 垂青應刮山靈目。汀州廖鏡清菊農 計良辰、幾度得傾談,時休錯。詔安陳玉宇星垣

先是端午余觴文樵於東山蓮花巖,作五日登高聯句題壁云: 蓮花巖下訂同心。少白 五日登高百感侵。異地相逢人似燕,文樵 好山今日客如林。百年肝膽拌濁酒,閩縣薛禧年幼臣 半世蹉跎怨素琴。未老那堪雙鬢白,文樵 幽蘭笑我碧雲陰。枚如 是時余將旋省,文樵為作東山話別圖贈行,余以〈憶秦娥〉二闋題之。

○和友仁精舍作

■友仁精舍之會,肖巖、幼臣俱以秋試未與。後二君皆落孫山外,幼臣至而余已歸, 於甲三處見其和作,歸以視肖巖。肖巖亦和一闋,失意之言,令人寡歡。幼臣云: 二度菁城,重把臂、敢雲寂寞。只難再、〈滿江紅〉聚,蓮花之壑。 轉眼忽驚時事換,捫心不怨人情薄。把新愁舊恨淚君前,雙行落。 何必問,耕與讀。何必論,清與濁。算眼前第一,愛錢便樂。 貧賤生來贏傲骨,英雄老去輸科目。歎秋風、辜負故人多,文章錯。 肖巖云: 苦喚奈何,只閉門、自捱寂寞。怎忍看,寡妻稚子,待填溝壑。 生我難知天道遠,反躬敢責人情薄。這肚皮,總不合時宜,該淪落。 聰明怕,書休讀。交遊謝,世原濁。且平分貧富,何憂何樂。 入世已慚增馬齒,知音最易混魚目。儻因循,一失便終身,誰之錯。 蓋肖巖時方貧困失計,而又感傷時事,故其言甚苦。嗟乎,輒喚奈何,豈獨子野哉。

■幼臣為星村之甥,星村屢向余稱其刻苦,幼臣亦雅知余,然相見初不相親。壬子作 客漳平,余至而幼臣歸矣。余遣使要自同安,既至,甚莫逆。其客中不寐填〈滿江紅 〉云: 十日離鄉,路迢迢、寸心千里。又況是、客中作客,勞塵未已。 絕險風波經弗盡,不情歲月依胡底。歎無端、一付好鬚眉,依人耳。 寒窗外,江如市。孤枕畔,夜如水。苦思量欲覓,家山夢裡。 白髮高堂遊子淚,青燈短榻讀書味。惱來時、輾轉睡難成,雞聲起。 比之星村,洵為宅相。幼臣大父悟村嘉穎先生,積學有重名,著書經精華、詩經精華 等書,為家塾蒙訓善本,盛行於時云。

○聚紅詞社

■初余錄諸同好〈滿江紅〉調贈文樵,且繫之曰:〔他日杯酒相逢,各出長技,請目 為聚紅詞社可乎。〕文樵喜,乃自號聚紅生,顏其寓齋曰聚紅軒。一夜,余與文樵對 坐填詞,燈結花四,既又茁一蕊,文樵曰:〔是所謂聚紅也。〕故余詞云:〔把聚紅 佳話祝燈花,花休落。〕文樵有俊才而深於情,余歸,文樵送至江岸,淚承睫若不自 禁,凝立望予舟弗見,乃返。且寓書所知,屬為余排遣,故余感懷詞云:〔蘇小鄉親 ,高三十五,為我添憔悴。無台避債,填詞相向垂淚。〕文樵藉錢唐,入閩,能以師 道佐州縣君有聲。然酒酣以往,時慷慨不自得,思援例入職自效,曰:〔雞口終勝牛 後也。〕余舊贈文樵句云:〔幾輩真為愛我者,小官猶勝依人耳。〕文樵讀之極欣喜 ,曰:〔枚如真知我心。〕乃填〈金縷曲〉一闋,書以團扇贈余云: 驀地逢知己。倚新聲、淺斟低唱,情從此起。九十春光虛負了,人在落梅風裡。 忍見那、榴花開矣。昔日汨羅江上恨,問三閭、何事身輕死。絲五色,纏無已。 拋殘書卷年三紀。甚來由、依人作嫁,飄零千里。 漫道焦桐常掛壁,只為知音有幾。且商量、自家料理。 事到艱時心轉怯,小功名、亦屬難懸擬。知我者,枚如耳。 其疊題壁韻送余云: 分手河干,君此去,吾添寂寞。不盡雲迷遠道,鳥沈深壑。 處世那堪身累重,初交莫怨朋情薄。望故鄉、蓴菜起秋風,傷淪落。 酒邊句,曾披讀。原註:枚如著酒邊詞。眼前事、分清濁。 願早尋良遇,共圖安樂。離別敢為兒女態,音書休阻雲天目。 笑調羹、手段付東流,謀生錯。 是則一聲河滿,雙淚交流,便冷心肝亦要裂卻也。文樵篤於伉儷、其婦李氏月田,能 詩,曾見其寄外數絕句,記其二云: 利鎖名韁西復東。年年長自慨囊空。自從嫁作君家婦,非在愁中即病中。

長日如年獨自眠。惱人情思是炎天。洪山橋下溪流水,一片風帆似妾懸。 文樵常持余詞稿示其婦曰:〔謝君筆下有人。〕

○梅信詩唱和

■汪稼門志伊尚書督吾閩時,以梅信詩書扇,贈吳清失賢湘翰簿,清夫裝為冊。伊墨 卿太守秉綬為作寒味芳心四字於首,且和一詩。後為吾友肖巖所得,歲除前二日出以 示余,為節錄唱和諸作於此。尚書原作云: 一番花信到春台。誰遣陽和透骨栽。天地心從枝上見,冰霜氣逼萼中來。 鶴知消息驚幽夢,月助精神護綠苔。幾度沖寒山有意,不煩羯鼓自先開。 墨卿和云: 扶容橋回當平台。樓畔梅花手自栽。最喜故人同鶴至,況聞明月送香來。 橫枝欲放多臨水,寒色雖嚴未沒苔。共識心情貞鐵石,青青松竹對門開。 肖巖和云: 霜前雪後護樓台。遠處移根近處栽。況遇名賢寄意在,如同驛使折芳來。 弄笛恰宜歌白雪,刊碑卻易上蒼苔。風流今日逢潘令,明月一樽涼對開。 原註:余與梅花為生死交,度歲迎年,每與作緣。故鄉梅之多者,近則南台之梅塢、 鳳岡里梅塢,甚屬寥寥。遠則閩縣之梅溪、永福之方廣巖、連江之青塘,皆十餘里, 清香撲鼻,令人有欲仙之致。舊歲臘底游菁城,欲求一枝,竟不可得。壬子復之寧洋 ,潘藹庭出此冊相贈,真投我好也,敬和一律,聊以償余癖云。 中又有江沅〈東風第一枝〉詞云: 臘意沖寒,春心釀雪,東風欲到江岸。只應驢背詩人,省識暗香早晚。 黃昏月色,已彷彿相思一半。問舊時、驛使重來,記否故人天遠。 消瘦損,玉關望斷。空領略,笛聲哀怨。甚時過了,江南路遙,計程尚緩。 深深煙夢,合早約束君催喚。正萬山、消息歸來,訝許凍痕暗換。 此詞於梅信二字極有體貼,非浪賦寒花也。即以胎息論,亦從石帚、梅溪門逕來。

■省會烏石山范忠貞公祠有梅一,相傳宋代物也。十數年來,歎夷盤踞是山,植綽楔 ,崇樓觀,而梅亦困頓於腥膻之中,無能過而問之者。予戊申在寧德,填〈金縷曲〉 有云: 撩起我淒涼心事。細雨忠貞祠下過,人對花、齊滴傷心淚。要花看,將何地。 及歸,聞或者欲縱尋斧,先數日梅竟憔悴死。適賭肖巖此冊,感物傷懷,乃填〈滿江 紅〉一首,並附跋語二則。嗟乎,思從曩人,渺不可得,孤芳搖落,何以為心,慷慨 廣平之賦,非為黃大輿之梅苑資故實也。詞云: 嚴凍一天,偏做出、江山春色。才曉是、調羹手段,消寒骨格。 香暗不沾蜂蝶鬧,枝高故耐冰霜逼。幸賦花、人盡鐵心腸,花非阨。 宜愛護,休摧摘。今忽瘁,誰之責。冷相思無著,簷低月黑。 夢斷忠貞祠下路,埋香也化萇宏碧。屬瘦魂、莫向隴頭銷,招應得。 跋云:〔歲壬子,余抱幽憂,浪游自排遣,一二知已,惠書省問,述所見聞,皆堪痛 哭。適肖巖寄此冊相視,欣賞累日夜不厭。因思昔日尚書治吾閩,政舉目張,時國家 稱極休盛,而冊中唱和諸君子亦各能出所樹立,似自見於世。嗟乎。及今幾何時,竟 令人累欷增歎,而莫能自解耶。十月,余行經泉南,見道旁薪者,皆焦毀無枝葉。詢 其故,始知前日劇盜方出掠,官不敢問。盜去,官乃索賄於鄉,鄉民破家不能滿官欲 ,官遂縱兵焚其十數鄉,眾悉趨入海,此其燼餘之物也。嗟乎,付之一炬中,安知無 梅花哉。則亦與烏石山之宋樹相弔而相泣也已。〕又跋云:〔墨卿先生與外大父丁喈 庭先生同舉春官,素相得。嘗曰,墨卿每朝起,舉筆懸畫數十百圜,自小累大,以極 勻圓為度,蓋謂能是,則作書腕力自是健。其隸法驂漢走唐,無一俗筆,與所述作並 負重名。清夫先生曾為鰲峰書院監院,敦己愛士,人望與墨卿相埒。著甚德堂集,文 峭潔不類凡近,與謝退谷教諭、陳惕園貢士最善,有二士記。前輩典型,令人起敬, 宜肖巖珍襲之而不敢稍褻也。〕

卷六

〈南浦〉秋波錄

■去省會南門十里地曰灣里,洲邊皆水閣,諸姬所居,詳張亨甫〈南浦〉秋波錄。今 年九月災時,予居龍溪,得是信。友人陳星垣玉宇填明月棹孤舟調云: 卻道收場時尚早。只因伊、杜娘非老。詎意重陽,才過幾日,卻被祝融勾了。 從此無分昏與曉。知汝難支煩惱。少慰愁懷,並詢近況,恨不將身飛到。 余聞汪稼門尚書督閩時,惡諸姬,欲驅逐之,諸姬扶老攜幼,環跪轅門,願輟業,求 賜少資本以為治生。尚書計其費不貲,事遂寢。及道光辛巳,洲邊災時,太守王君楚 堂,禁人撲滅,延燒殆盡。後雖屢有興作,而壯麗終遜從前。非必嚴禁知斂跡,蓋亦 一時財力之不及。吾友張任如仁恬常言神而五帝,則人無不媚之者。人而娼妓,則 人無弗溺之者,故二處為銷金巨壑。至五帝歎寂寞,娼妓多貧窶,則民窮財殫可知矣 。乙巳,予游連江,填〈金縷曲〉寄芑川中云:〔官府催租聲不斷,誤幾家、紅粉飄 零死。樂游曲,猶佳耳。〕蓋亦本此意也。嗟乎,論治者亦知歌舞為太平之象哉。又 聞某年台江水漲,巨木擁萬壽橋,狂浪噴薄高於屋,中洲地震動有聲,居民皆涕泣呼 號,幸而橋折木下,水勢漸平復。陳惕園先生建議謂旁岸皆伎女逼處,施椿治樓,乃 盡奪容水之區,故水橫如此。宜令伎女皆舟居,不許侵水滸尺寸地,不然中洲之眾, 恐終難免其魚之痛也。詳惕園初稿。此說亦奠民者所宜留心也。蓋省會水利近多不治 ,小西湖在西門外,歲溉田數千頃,道光初頗堙塞,林文忠公倡議浚之。今居民復私 種菱芡於其中幾滿,敗株朽橛,污泥日積,秋潦不能及踝,輒苦旱。而東湖之在旗地 者亦然。夏春,上游水溢闌入湖,湖淺隘不可容,復旁濫為災。且數年前以備夷故, 費數十萬緡買巨石扼濂浦,水易入而難出。故頻歲早稻多損,蓋漲甚則累旬,少亦十 餘日方退。余嘗見湖壖父老說,其初建屋時,門去水尺許,不及廿年,今門前可列廣 筵十席矣。而城壕及內河亦多積穢,高者可以為路,設有緩急,竊恐非宜。昔日若移 濂浦之費以之浚湖治河,不獨無虛縻之患,而民且受無窮之益矣。蓋海口門戶,在五 虎不在濂浦。且濂浦填後,逆夷長驅直進,而商賈之覆沒者歲且無數。又附近灣里洲 邊有地曰後牆裡,逕路冗折,漳泉奸民,群萃其中。勾通夷人,販積鴉片,獲賄無算 ,因而招納閒散,朋比吏胥,作奸犯科,不可窮詰。漳泉俗本好勇尚氣,此輩又素習 不善,一旦有警,勢必乘閒哄起矣。曲突徙薪之計,吾望其勿待焦頭爛額時也。

○榕園詞韻

■海鹽吳子安著椿園詞韻,修潔有條理,其凡例諸則,持論俱確、然云:本書從廣韻 錄出,所取甚簡,如雖字、詎字、但字、或字、及崆峒之崆,茱萸之茱,剞劂之剞, 邂逅之邂之類,難施韻腳,悉從舍旃。隱僻生澀,亦一意屏卻。作詩不妨協險韻,然 終非上乘,不為識者所韙。至於填詞,尤貴平易,字面一乖,便非當行本色。且為韻 甚寬,協字復有定數,非如詩家滔滔百韻,無所底止,以故不習見難協者,概不復存 。是固然矣。但其中亦有太缺略者,即如否字、舀字,皆詞家常用,而麌韻、筱韻皆 失入。否,方矩切,陳琳大荒賦〔豈云行之藏否〕,辛棄疾〈永遇樂〉〔為問廉頗尚 能飯否〕,俱與上文虎字協,蓋古音也。不字有夫音,詩鄂不是也。故轉入甫音。舀 以沼切,說文:舀,抒臼也。廣雅釋詁:舀,抒也。今閩人猶謂抒水為舀。又如●字 ,齒傷酸也。高士奇曰:〔今京師語,謂怯皆曰●。〕曾茶山和曾宏父送柑云:〔莫 向君家樊素口,瓠犀微●遠山顰。〕天祿識餘笛字讀丘玉切。陸游曰:瀘卬閒謂笛為 曲。故魯直〈念奴嬌〉詞〔老子生平、江南江北,愛聽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 霜竹〕。笛與竹協,今俗本竟改作曲,非是。老學庵筆記其字其音,雖不如否、舀之 古,而此等在詞家則確有依據,所當補入,不得執廣韻之書,而諉其掛漏之咎也。

顧貞觀〈南鄉子〉

■古錢率一面有字,一面無字,無字為陽為面,有字為陰為背。無字,漢書西域傳謂 之幕,唐書柳仲郢傳謂之模,而或謂之漫。明末輒鑄字於漫,如天啟大錢鑄一兩字, 崇禎錢鑄戶工等字。至國朝則一面鑄漢字,一面鑄清書,而世俗謂漢字為字為陽,清 書為覆為陰。惟卜筮之用錢,則以三覆為重爻為陽,三字為交爻為陰。二字一覆,以 一覆為主,為單爻。二覆一字,以一字為主,為折爻。禮儀疏:筮法古用木畫地,今 則用餞。以三少為重錢,重錢則九也。三多為交錢,交錢則六也。兩多一少為單錢, 單錢則七也。兩少一多為折錢,折錢則八也。顧亭林曰:令人以錢筮者猶如此。顧梁 汾貞觀〈南鄉子〉云: 繡榻近來閒。似整如敧欲卸鬟。自把毛詩教小鳳,關關。鸚鵡偷傳喚阿蠻。 湘管淚痕斑。擲罷金錢弄玉環。身似離爻中斷也,單單。欲展雙眉更折難。 以此運入詞句,特覺新穎,其前片末二語,用時俗稱謂,更為巧合。

○肖巖詞

■肖巖自台灣歸,復之寧洋。壬子夏,余於菁城讀其詞一卷,兼攬南北宋之勝,傳作 也。〈滿江紅〉云: 紅雨樓前,愛有石、有泉有竹。憶當日、雪堆幽徑,月明華屋。 兩扇青山排闥入,異書坐對焚香讀。看黃塵、滾滾者相公,皆粗俗。 嗟擲筆,謀食肉。歎朔口,徒果腹。算難得再種,故園之菊。 十載奇憂白髮盡,一場好夢黃粱熟。問人生、歲月有幾何,消清福。 又云: 莽莽蒼蒼,十萬里、胸吞八九。放眼處、左攜詩卷,右攜杯酒。 破浪乘風行壯矣,幕天席地言誇否。倚長鯨,拔劍斫西風,神龍吼。 山欲納,巨鰲口。潮欲殺,水犀手。枕柁樓細數,翼張星柳。 喝月狂哦蘇子賦,呼風醉踢周公斗。論人生、富貴與功名,終吾有。 原註:辛亥七月,余自台灣對渡五虎門,舟出觀音山,駛風如箭。是夜舟過黑水洋, 風止,數萬里茫茫,波平若鏡。聞下有磁石,舟停久輒碎,同舟者皆失色。余至天後 神前焚香默告,登柁樓唱姜白石平韻〈滿江紅〉一闋,依填一闋,風復大作,次日, 舟抵虎門白畎。又云: 會上麟山,好一帶、茂林修竹。又幾曲、綠侵苔徑,紅迷柳谷。 伽葉喜歡花在手,釋迦嗔恨雲生足。趁浮生、半日且偷閒,歸休速。 鐘聲斷,茶聲續。梵聲緩,泉聲促。歎樂地難得,似僧幽獨。 肯戒六根方是淨,未除一髮終嫌俗。況吾曹、利鎖與名韁,皆拘束。 原註:麟山寺在寧洋縣南,一邑之勝也。〈百字令〉云: 晴窗破曉,又開門牆角,迷濛山色。萬籟無聲人悄悄,風墜空庭一葉。 殘月留輝,微雲弄影,意象都澄澈。泠然善也,妙悟難素言說。 卻歎橫海經年,破浪乘風,雨鬢將成雪。失計歸來仍得計,免涉波濤深闊。 六月旋家,三冬就道,依舊身為客。沖寒犯暑,年年忘卻除夕。 〈好事近〉云: 搔首問青天,是我知心惟月。多少不團圓事,莫向青燈說。 年來何事慰春心,有兩鬢華髮。休似柳花飛散,任行人攀折。 〈卜算子〉云: 取次等新晴,晚覺斜陽逗。又聽空階滴滴聲,正四更時候。 情感百端更,心緒千股湊。人道愁來縱酒宜,奈酒新愁舊。

○燕蘭小譜

■燕蘭小譜五卷,自稱西湖安樂山樵,傳者謂余秋室集所作。皆紀有名京旦,分花雅 二部。花者,弋腔梆子傅粉旦也,四十四人,以成都陳銀官為冠,王桂官次之,魏長 生為殿。雅者,崑腔不傅粉旦也,二十人,以元和吳大保為冠,四喜官次之,張發官 為殿。近張亨甫復著金台殘淚記三卷,紀事同而用意頗異。凡為傳十篇,詩五十九首 ,詞三闋,雜記三十七則,始楊法齡,終王小慶。其小慶傳首云:華胥大夫曰:人得 於天,而可愛者才也,色也,二者自相為愛,又深於眾人。眾人愛之而已,自相為愛 ,則相憐焉,相悲焉,而至於相殉焉。嗟乎,吹氣皆韻,送目已通,清魂易消,芳心 難閟。是惟才人,是惟美人,此宜其相愛。未隕先虞,不寒猶怯,年知似水,意常若 秋,故才人必早衰,美人亦然。美人必善病,才人亦然,此宜其相憐。至於嫁於廝養 ,辱在僕圉,蓋美人之薄命也,而才人有甚焉。送正平於江夏,則廝養不如,罪子長 以宮刑,則僕圉不如,此宜其相悲。嗟乎,愛復奈何,憐復奈何,悲復奈何,不相殉 而奈何。是故綺幃初捲,橫波一顧,是為態殉。壁畫黃河,舟邀青翰,是為意殉。臥 病枕股,越禮奔琴,是為身殉。身殉而情可無憾矣。然而情天多陷,無石可填,情海 多沈,無鵲可渡,是故又有思殉者焉。浦口別傷,門闌映斷,寄書悄悄,度夜迢迢, 此一時也。傷何如矣。又有疾殉者焉,鏡羞改靨,黛損欺眉,衣外盈盈,我自語我, 笛邊黯黯,卿不知卿,此一時也,怨何如矣。又有癡殉者焉,青塚埋啼,紅泉污粉, 宮中帳裡,慘淡娙娥,天上人間,淒涼信誓。況乃未曾平視,洛川思寶枕之投。乍感 傳觀,蜀道掩香羅之泣。招尋九地,憑弔千秋,代往哀來,愁多涕少。嗟乎,此一時 也,則有冒非笑而不辭,結悵惘而如溯,如余今日之為小慶傳者,又豈非癡也哉。嗟 乎,讀此文而不揉腸蕩氣者人情乎。其〈疏影〉用姜白石韻為韻,香即法齡題畫梅云 : 嬋娟似玉。記那年舊夢,林下曾宿。喚醒羅浮,雙翠啼痕,斑斑欲化湘竹。 仙雲不墜春仍晚,甚處問、枝南枝北。恰夜來墨影橫斜,又是月明人獨。 堪歎朱顏宛轉,抱清怨瘦損,眉嫵孤綠。可得東風,吹汝如花,只在空山茅屋。 開河日夕愁煙暗,且莫聽、笛中淒曲。便算他冷艷幽芳,也半落生綃幅。 則彷彿過垂虹橋,聽小紅低唱時也。遠者王紫稼,近者李桂官,皆取重於碩彥,歌詠 之辭爛如。而迦陵眷戀紫雲,至以百首梅花詩贖罪過,努力作稿砧模樣,一闋〈賀新 郎〉,檀板間於今猶艷稱之。蓋洛陽分司,江州司馬,一領青衫,別饒熱淚,婦人醇 酒,果知其何心耶。豈與徒侈狐媚者齊語哉。李雨村欲作嬖鑒一書,見雨村詩話。吾 恐大欲難防,諷一勸百也,況夫遁為跅弛,固有大不得已者乎。

○林子羽詞

■林子羽有遊仙記云,客遊玉華洞,夢入一莎徑,見華表朱榜金書曰〔瑤草洞天〕, 有一女奴曰:〔子非林郎耶,妾之女君,待子久矣,妾請肅客。〕乃過泠然馭風之館 ,道華萼葆光之樓,至怡神亭。亭西有天葩軒,軒中碼瑙几上陳一冊曰霞光集。一女 年可二八,向余再拜。予答禮請姓字,女曰:〔妾之嚴君,〈瑤華〉洞主葆素真君, 董其姓,處默其字。妾乃第三女,小字芸香。嚴君階列地仙,職司文衡,佳者皆錄於 霞光集,以備上帝觀覽。君之作凡數十,其『一鳥鏡天淨,萬花潭雨香』與『檄雨古 壇暝,禮星寒殿開』之句,尤為稱賞,今日願求雅作。〕余獻詩曰: 白玉仙源隔紫霞。人間有路入〈瑤華〉。絳囊儻示餐松訣,長向天壇掃落花。 女和曰: 天葩芳艷絢雲霞。自愧才非萼綠華。待得塵緣收拾盡,鳳笙同奏碧桃花。 既驚寤,翼日尋其地,見一潭中有赬鯉數尾,因念尺素傳書事,乃作一絕投之曰: 曾入〈瑤華〉洞裡來。天葩軒檻絕纖埃。玉笙未奏青鸞曲,山下碧桃空自開。 忽雙魚銜而入,須臾一箋浮上,有詩曰: 天葩小院敞銀屏。鵲散天河逗客星。欲識別來幽思苦,晚峰長想黛眉青。 記甚長,不能詳錄。驂鸞偶鳳,何此 君好夢之多也。其與紅橋唱和,余已覶縷於前。 茲讀其詞集,復見其〈蝶戀花〉紅橋憶別,有〔錦屏翠幄留春住〕之句,〈玉漏遲〉 記紅橋故人春遊,有〔偏付與容華,稱顰宜笑〕之句,〈摸魚兒〉書情云: 記紅橋,少年遊冶,多少雲情雨趣。金鞍幾度歸來晚,香靨笑迎朱戶。腸斷處。 數半醉微醒,燈暗夜深語。問情幾許。情應似、吳蠶吐繭,撩亂萬千緒。 離別處。淡月乳鴉啼曙。淚痕墜,紅袖污。海懷遐想何年了,空寄錦囊佳句。 春欲去。恨不得長繩,繫日留春住。相思最苦。 莫道不銷魂,衷腸鐵石,涕淚也如雨。 愈徵其傾倒之至矣。又其錢塘舟中述懷填〈滿庭芳〉云: 小雨催寒,輕煙弄晚,空江一望模糊。片帆東去,誰念旅懷孤。 寒雁連翔欲下,還驚起、相應相呼。棲泊處,擁篷攲枕,清夢繞菰蒲。 還思行樂處,有高陽酒侶。洛浦嬌姝。空贏得半生,酒困詩臞。 不道年來憔悴,但顧影、冷笑微吁。螺江上,天公還肯,容我釣鱸魚。 子羽詞不失南宋清疏之氣,在明初即置之劉誠意、高青丘間,亦復何慚作者。況紅橋 留別之篇,康熙時,徐電發纂本事詩,備採於集,炳炳在人耳目前。王述庵竟一字不 登,其疏甚矣。

■按〈摸魚兒〉闋,上片結拍,考之譜律,少二字。當是錯誤,非有此體也。第二句 刻本作〔雨情雲緒〕,與下〔千萬緒〕重押。曾見林吉人佶樸學齋鈔本,作〔雲情雨 趣〕,從之。或謂詞家重押甚多,即如近人納蘭容若〈浣溪沙〉,既曰〔多情情寄阿 誰邊〕,又曰〔紅綿粉冷枕函邊〕,是亦一明證也。且葉少蘊填〈賀新郎〉云:〔誰 采蘋花寄與,但悵望蘭舟容與。〕連用二與字矣。然余按蘆浦筆記,謂石林詞下與字 去聲,漢禮樂志〔練時日,淡容與〕,顏註:與,閒舒。今歌者不辨,乃以其疊兩與 字,妄改上與作寄取,可歎也。然則雖似重押,實非重押。大抵字同而音義則有異耳 。蓋詞自〈蒼梧謠〉、〈南歌子〉,至〈戚氏〉、〈鶯啼序〉,短者三四韻,長者亦 不過二十餘韻,儻使一韻兩用,匪獨才儉,即審音之道亦疏。不得引柏梁台之三治字 、二哉字,〈陌上桑〉之三頭字、二隅字等文,謂古人不忌重韻,以為文過也。又子 羽集中,有〈望海潮〉,刻者將後片起三句分入上片作結語,尤誤。

○刻詞不合體例

■自明以來,詞學道微,不獨倚聲無專家,即能分句讀者亦少。近刻子羽嗚盛集,目 其詞為詞話,此何說耶。丁雁水與竹垞、電發善,及刻紫雲詞,將二公評語刊入,蓋 作者既以少而自珍,故見者亦過譽而失實,不知其貽笑於大方也。鄭荔鄉方坤刻青衫 詞,小令與散曲夾廁其間,體例尤為不合。許秋史刻蘿月詞〈摸魚兒〉一調,竟脫去 一拍,屢有良友審定,竟亦不覺。今日或作詩話,引朱子〈水調歌頭〉,誤以為〈滿 庭芳〉。而某鉅公著書講學於論文論詩之末,以為填詞無關學問,可以不作。嗟乎, 是又大言欺人,自掩其短者也。詞本古樂府,而句法長短,則又淵源三百篇。有宋一 代,名公鉅卿,魁儒碩彥,無不講偷聲減字者,豈真曲手相公盡皆輕薄哉。不習其藝 ,置之不論可也,妄加雌黃,則有胡盧於其側者矣。然亦因究心於此道者,太屬寥寥 也。

○鄭荔鄉一門風雅

■荔鄉與兄石幢方城,猶子有鄰天錦,以時文雄長閩中,稱三鄭。而荔鄉詩古文辭頗 不愧方家,其詞則見賞於蔣鉛山。大抵佳處,卻有後村別調風味。〈採桑子〉云: 漢皇重色思傾國,長短纖穠。玉白花紅。塗抹都為悅己容。 天寒有女依修竹,鏡暗芙蓉。月冷簾櫳。獨處●媧恰伴儂。 又云: 生平怕讀登樓賦,不謂兒童。便爾飄蓬。佳節多於馬上逢。 誰知行路難如此,寄廡憐鴻。彈鋏歌馮。冷炙殘杯到處同。 〈浣溪沙〉秋閨夜坐圖云: 落葉蕭蕭月鑒帷。塞鴻一夜盡南飛。檀郎何事獨歸遲。 且自孤燈挑永夕,從渠小玉睡多時。綠窗對影靜支頤。 〈清平樂〉秋江泣別圖云: 蕭其森矣。臨水悲哉氣。浪打孤篷篙拔起。不許征人再倚。 連絲別淚熒熒。歸期縱訂奚憑。恨不身為檣燕,隨郎直上巴陵。 〈金縷曲〉寒漏云: 海水涼銀箭。聽天街、鼕鼕不絕,千門盡掩。無數啼蛄爭弔月,迸出悲絲急管。 更膈膊、翰音相亂。驛柝村春齊唱和,一聲聲、打入愁心坎。夢不到、華胥館。 此情此夜誰能遣。最憐渠、孤燈逆旅,深閨小膽。 坐擁繡衾寒似鐵,一串鮫珠著臉。捱不過五更三點。 惟有玉釵冠上掛,揭流蘇、軟玉籠香暖。喃喃語,尚嫌短。 又步韻題朱雲亭大令桐莊詞云: 檀板當窗掛。溯從來偷聲減字,源流騷雅。周柳辛蘇音響歇,誰更鑿空補罅。 算都只,寄人籬下。心折桐莊詞一卷,是紅鹽白紵烏絲畫。歌宛轉,幾晨夜。 寥寥此調誰彈也。細評量、聲同金擲,字均縑價。 清比嬌鶯啼恰恰,圓似露荷珠瀉。又五色雨絲飛灑。 穠郁芊眠白石境,歎悠悠、孰是知音者。將進酒,與君話。 傳聞荔鄉子天鋂,博學而不慧。嘗曉出,歸而不知共家,問鄰人曰:〔君識鄭某所居 乎。〕過市或屑銅敷泥為燈,天鋂以為真也,典衣數百錢買歸,其癡厚率如此。然十 三經註疏背誦不遺一字,並能舉某句在某卷某簡某行。初其婦翁某見其善讀,謂當成 大器,以女歸焉。天鋂亦謂宰相當用讀書人,以此愈益自負。而其婦卒鬱鬱死,天鋂 挽之曰:〔不作今生宰相,願為來世夫妻。〕天鋂後以縣學生終,其遺事至今猶藉藉 人口。荔鄉一門風雅,婦女皆嫻吟詠。

○小西湖詞

■省會小西湖,在閩王時恆舞酣歌之地,歷詳省志府志及姚循義西湖志。湖山灣環, 水木明瑟,樓台載酒,嘯歌遂多。芑川訪水晶宮云: 芙蓉落盡秋煙夕。短棹漁郎臥吹笛。琅琊王氣杳如雲,三十六宮土花碧。 全盛曾聞龍啟年。經營屢費水衡錢。四圍復道度香輦,十里清波飛彩船。 大羅仙人領威武。自謂樂游足千古。歌舞風流盡燕鶯,江山蟠踞猶籠虎。 石榴花發石門開。東麂征鼙動地來。金雁鈿蟬沒衰草,珠簾畫棟生寒埃。 可憐五縣尚天子。溶溶不見全湖水。終竟胭脂土一堆,無端骨肉兵雙起。 俯仰盛衰空愴然。秦樓漢殿誰常全。古來水晶宮不壞,惟有湖月光團圓。 張任如仁恬登湖心亭云:〔空亭有秋色,一寺抱湖光。〕撫往陳今,俱善形容。近讀 荔鄉〈金縷曲〉西湖懷古云: 郭外西風射。憶當年、金戈鐵騎,爭王奪霸。復道縱橫三十里,一片珠甍繡瓦。 曳綺穀、環而侍者。急鼓短簫樂游曲,奉新詞、滿寫香羅帕。重開宴,長春夜。 而今事去如奔馬。似楚台、梁園趙苑,蕩無存也。 莽莽川原何處問,寂寞江城潮打。剩樵牧、歌吟其下。 喚醒迷離龍帳夢,聽晨鐘、隱隱傳蓮社。銅仙淚,浩盈把。 是則故壘西邊,竹西佳處,僕本恨人,其傷心當不讓東坡、白石也。西湖所重在水利 ,今則雄兵橋下,積穢可以隱人。姚氏舊志,尚待補苴。誰能搜葺前聞,參稽往籍, 仿蕭山毛氏湖湘水利志,儀徵李氏揚州畫舫錄兩家義例,勒成一書,庶論治者有所考 鏡焉。若徒侈遊覽,以資歌詠,抑巳末矣。

■按樂游曲,諸家選詞概不收錄,然其音節與張志和〈漁歌子〉極相類,是固絕妙好 詞者。紅友詞律據以為譜,真不為無見也。夭籟軒詞譜,收及遼蕭後回心院詞,而獨 置此曲不登,是殆一時失檢耳。

卷七
○黃甌論詞

■康熙中,閩縣黃御卜名甌著數馬堂問答,自天文至數學二十卷,曾於親舊見其稿本 。然惟五行之學頗精,方伯黃學圃淑琬稱其占驗無不奇中,中亦有一則論詞。略云: 余與友人拈韻作詞,因論詞要務頭上,用韻嘹亮,學者苦不知務頭為何物,亦從無有 分明指出者。李笠翁乃以為詞之有務頭,猶棋之有眼,有此則活,無此則死。信如此 言,則務頭原無定位,惟佳句之所在便是務頭矣,非也。竊謂務頭乃詞中頓歇之處, 千里來龍,聚於環抱之地。蓋於務頭上用字嘹亮,則餘韻悠揚,不致板煞,而有聯絡 貫串之妙。余按此說尤非。務頭言聲,非言辭也。如李之說,是詞中之緊句。如黃之 說,是詞中之主意。均於務頭名義不合。南海梁章冉廷楠曲話云:中原音韻於北曲之 務頭,臚列甚詳,而南曲絕無道及。嘯余譜載務頭一卷,究未析明。笠翁謂既不得其 解,當以不解解之,不得為謎語欺人者所惑,此說良當。然余謂九宮譜定云:凡曲遇 揭起其音,而宛轉其調,如俗之所謂做腔處,即是務頭。其論雖創而實確也。君徵度 曲須知內有字頭辨解一篇,字頭即務頭。所謂字端一點鋒鋩,見乎隱、顯乎微也。又 云:善唱則口角輕圓,而字頭為功不少。不善唱則吐音龐雜,字疣著累偏多,此則務 頭要嘹亮之說也。御卜又著振梅集、癡奴集、龍山集、振梅雜紀。其父名志輔,字翼 素,著四書增刪繹注、毛詩要旨、列國圖考、全閩藝文鏡、墨池試草、明詩選、翼齋 文集,不知世有傳本否。矮屋寒儒,埋頭故紙,不可謂非有志之士,然而殊可悲已, 故略其姓氏於此。

■御卜又謂,詞體如美人含嬌掩媚,秋波微轉,正視之一態,旁觀之又一態,近窺之 一態,遠窺之又一態。數語頗俊,然此亦謂溫、李、晏、秦耳,若蘇、辛、劉、蔣, 則如素娥之視虙妃,尚嫌臨波作態。

○徐興公論詞

■徐興公筆精中載詞品十則,然如宣宗之寄生草,六如之黃鶯兒,枝山之皂羅袍,王 和卿之詠蚨蝶,林廷玉之詠酒,此皆論曲,論詞只五則耳。五則中如引文衡山〈滿江 紅〉調,錯誤近半,無乃失檢太甚。茲為校正如右。 漠漠輕寒,寒字下句重出,別本作陰字是。 正梅子弄黃時節。最惱是、欲晴還又雨,此句羨又字。 寒又熱。寒上脫乍字。 燕子梨花都過也,小樓無那傷春別。 此下脫〔傍欄杆欲語更沉吟,終難說〕二句,遂令上片無結語。 一片片,榆錢莢。一點點,楊花雪。下二句與上二句原本互換。 傍欄杆、欲語更沉吟,終難說。 此處脫〔漸西垣日隱,晚涼清絕〕二句,而誤將上片結語贅此,語意節拍,俱不相屬 ,尚得謂之佳作乎。 池面盈盈深淺水,柳梢淡淡黃昏月。是誰人、吹徹玉參差,情淒切。 蓋明代少講減偷,故體制未辨,評騭多訛,興公有意炫博,遂生籠東之談。

■興公謂易安未嘗改嫁。以為易安作金石錄後序,在紹興二年,年五十有二,老矣。 清獻公之婦,清獻應為清憲,王阮亭分甘餘話曰:閒中今古錄論李易安晚節改適云, 翁則清獻,為時名臣。又引瞿佑詩話:清獻名家厄運乖,羞將晚景對非才云云。以挺 之為抃,謬矣。蓋以閱道謚清獻,而挺之謚清憲、故致此舛訛耳。郡守之妻,必無更 嫁之理,持論精審,足為賢媛洗冤。國朝諸老,如竹垞、西堂輩,悉衍其說。

■鄭域,諸書俱云字中卿,此云字中鄉。近海鹽張詠川宗橚詞林紀事於中卿詞後小注 詞品云云,即是興公此書,非升庵之詞品也。四朝聞見錄載中卿自作韓侂冑南園記, 並礱石以獻。韓以放翁記為重,卜鄭石瘞之地。後韓敗,鄭獲免。蓋其人品不足道, 而詞自是作家。如生日〈念奴嬌〉云: 嗟來咄去,被天公把作小兒調戲。蹀雪龍庭歸未久,還促炎州行李。 不半年間,北朝南粵,一萬三千里。征衫著破,著衫人,可知矣。 休問海角天涯,黃蕉丹荔,自足供甘旨。泛綠依紅無個事,時舞斑衣而已。 救蟻籐橋,養魚盆沼,亦是經綸耳。伊周安在;且須學,老萊子。 此等作肩隨竹山,差無愧色。中卿,慶元中隨張貴謨使北,著燕谷剽聞二卷,故有蹀 雪龍庭之語。

○四明近體樂府

■〈浪淘沙〉二十八字絕句耳,李主衍之為五十餘字。陽關曲亦二十八字絕句耳,元 人歌之至一百餘宇。詞轉於詩,歌詩有泛聲,有襯字,並而填之,則調有長短,字有 多少,而成詞矣。故竹枝、柳技諸體,無非詞,亦無非絕句也。然作譜者不錄此體, 則失詞源。選集者盡錄此體,又紊詞界。若其人素不知按拍,而我於其詩卷中,強拈 此等作,名之曰詞,列入詞選,不獨燕書郢說,頓失作者初心。而又詞又詩,反令二 十八字並無一定歸宿。況沉香被詔,旗亭畫壁,採蓮欸乃之篇,江南紅豆之曲,無不 登之絃管,盡應廁之減偷。今獨取竹枝、柳枝而入之,則抉擇更為失平,然則選詞之 不必選此體也明矣。近鄞人袁陶軒鈞撰四明近體樂府十四卷,自唐至國朝凡百六十人 ,然如唐之賀季真知章,元之袁伯長桷,葛邏祿乃賢易之,明之屠田叔本畯,國朝之 陳玉兒撰,羌無他作,只載竹枝、柳枝一二篇,遂得謂之倚聲家乎。又各家序履歷, 而不序著述,令人無從考訂,亦是一失。至近體樂府之名,本周益公必大詞,卻非陶 軒臆創也。

■宋趙立之聞禮選陽春白雪,將已作散列其中。近蔣子宣輯昭代詞選,張蔭嘉玉谷、 沈瞻文光裕,實同排纂。而張、沈二君之作,互相參定刻入,且至四卷之多,皆非例 也。當如絕妙好詞載於卷末,則得矣。袁陶軒亦用此例,附錄己作。其〈蝶戀花〉夾 竹桃云: 一夜蕭蕭紅雨濕。搖動微風,斜映疏簾月。不信武陵春寂寂。琅玕淚灑相思血。 人面那堪經歲別。翠袖當年,曾倚修篁立。沅水湘流都可惜。無情有恨花應泣。 賦物有新意,不徒工於粘合也。又秋闈題壁〈滿江紅〉云: 這破青衫,還只管、留他何用。單則是、年年矮屋,心枯骨痛。 疏雨斜風詩鬢短,冷餚粗飯宮廚送。沒奈何、把酒問青天,天如甕。 一點點,燈懸夢。一個個,虱逃縫。笑鼠肝蟲臂,文章屈宋。 爛得羊頭君莫笑,看來雞肋時偏重。問何如、傀儡上排場,隨人弄。 陶軒困諸生二十年,舉孝廉方正,卒不遇,故未免文章憎命之歎。有瞻袞堂集未刻。 陶軒是書,刻於其甥鄭耐生喬遷,耐生妹婿周克延世緒善倚聲,嘗欲繪周郎顧曲圖, 以匹陳檢討填詞圖。其壽菰山館集,錢塘陳雲伯文述稱為直超北宋,早卒,耐生哀而 破例附刻之。寒食〈浪淘沙〉云: 不了四山青。午暖啼鶯。杜鵑花密礙鞋行。扶起紙錢風力大,會做清明。 我自訴卿卿。病與愁並。舊時潘岳鬢星星。渾不相干松樹下,一碗青精。 又調云: 為愛藕花香。單等斜陽。斷無氣力晚梳妝。手了一枝黃玉笛,吹過南廂。 月自上蠡牆。今夜初涼。管他不慣野鴛鴦。坐到銀河西轉去,鐵樣心腸。 珍珠簾云: 睡魔去了眠難定。短屏山、又是燈花紅燼。襆被孤樓,客裡秋懷冷。 多謝牆梢殘月上,透一重、松窗簾影。休整。且不衫不履,欄杆斜憑。 芳徑。篔簹修倩,與芭蕉闊葉,浮青遙並。替我破寂寥,更送番風陣。 只怪海棠花睡足,便緊喚、喚難甦醒。清境。做明朝、半日小樓詩興。 病悶〈滿江紅〉云: 大約斯人,書不上、太常名姓。否則甚,壯年潦倒,兼之多病。 花未春酣原不艷,草當風疾終須勁。怪奚奴、煮藥日安排,蕭蕭鼎。 忙筆硯,猢猻性。愁歲月,蜉蝣命。忽夢中人告,此心休冷。 天若早將君輩死,世誰更把吾文定。古鬚眉,何氏欲端詳,雞啼醒。 題虞小林繡幕圍香讀六朝圖〈買陂塘〉云: 笑儒生酸寒骨相,誰消艷福如此。明經三十頭顱老,那有尋常青紫。如幻耳。 且幻出風流,紅杏尚書事。簪花女子,算偎我添香,泥卿捧硯、都付半張紙。 人閒世。要賺金釵十二,商量先撇圖史。 後堂歌舞通宵宴,孰解咬文嚼字。吾語爾。 者富貴繁華,莫把詩書恃。各言其志。願椎髻挑絲,布裙舂米,嬌女母邊侍。 他如〈滿江紅〉云:〔詩卷定因排悶富,酒腸莫為憐錢窄。〕〈鷓鴣天〉云: 楓瑟瑟,獲蕭蕭。許多秋影夕陽描。隔樓煙密長堤暗,一個僧歸第四橋。 〈賀新涼〉云:〔不料尋常薪米債,也滿肩、付與英雄負。〕又云: 思量西發長安笑。鏡中看、酸寒骨相,公侯未肖。 況挾兔園殘冊子,狠欠玉堂才調。其氣疏達,頗不愧湖海樓中人。 竹垞選明詞,未就而卒,述庵得其草本而梓之,即今所傳之明詞綜也。余每惜其多滲 漏,吳子律嘗有補人補詞之作,記其概於詞話中。近讀陶軒此書,所錄明詞,更出子 律之外,凡四十八人。內若魏安、張楷、李文靖、鄔昭明等十餘人,皆竹枝、柳枝絕 句耳。其成詞者實三十餘人,詞綜只登屠隆、錢光繡一二人,其餘皆佚。夫四明一隅 ,尚且如此,則述庵之荒略多矣。況錢忠介肅樂、張忠烈煌言之輩,身為勝朝遺獻, 其詞尤足增壇坫之光乎。當竹垞時容有忌諱,匿不得見,今則炳如日星矣。忠介〈唐 多令〉云: 往事總堪嗟。歸心逐暮鴉,二十年、南北天涯。 破屋半間還未許,浮雲外,旅人家。 白眼看繁華。風流安在耶。問奔馳、幾輛麻鞋。 欲借東風重拾取,早蹴損。牡丹芽。 〈滿江紅〉云: 滿世瘡痍,何獨我、藜床支骨。應堪笑、新來病鬼,伴他貧客。 一抹孤煙天外冷,數行香篆空中結。問年來、祠禱是何方,心頭血。 春風起,幽禽說。秋草罷,聽鶗鷢。歎幾何生世,繁華頓歇。 京洛魚書千里恨,故園蝶夢三更月。怪陰陽、無故又欺人,淒涼絕。 忠烈步岳忠武韻〈滿江紅〉云: 屈指興亡,恨南北、皇圖銷歇。更幾個孤忠大義,冰清玉烈。 趙信城邊羌笛雨,李陵台畔胡笳月。慘模糊、吹出玉關情,聲淒切。 漢苑露,梁園雪。雙龍逝,一鴻滅。剩逋臣,怒擊唾壺皆缺。 豪氣欲吞白鳳髓,高樓肯飲黃羊血。試撥雲、待把捧日心,訴金闕。 有聲皆血,如過西台下聽皋羽擊碎竹如意時。董閬石含蓴鄉贅筆載忠烈就義詩極淒惋 ,有〔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之句。而全謝山祖望鮚埼亭集,忠介忠烈 神道碑,敘述最為詳核。或傳謝山為忠介後身。

○姜宸英與姚鼐詞

■姜西溟宸英曰:〔少時與客為長短句,亦不下百餘曲。〕又曰:〔記壬戌燈夕,與 陽羨陳其年、梁溪嚴蓀友、顧華峰,嘉禾朱錫鬯、松陵吳漢槎數君,同飲花間草堂。 中席,主人指紗燈圖繪古跡,請為賦〈臨江仙〉一闋。余時與漢槎賦裁半,主人摘某 字於聲未諧,某句調未合。余謂漢槎曰:『此事終非吾勝場,盍姑聽客之所為乎。』 漢槎亦笑起而閣筆。〕湛園未定稿。今西溟集中無詞,殆以不愜意而盡刪之歟。然觀 四明樂府所錄,如秋柳〈臨江仙〉云:〔五更知有恨,碧月冷於霜。〕未嘗非佳句也 。姚姬傳鼐曰:〔詞學以浙中為盛,余少時嘗效焉。一日,嘉定王鳳喈語休寧戴東原 曰:『吾昔畏姬傳,今不畏之矣。』東原曰,『何耶。』鳳喈曰:『彼好多能,見人 一長,輒思並之。夫專力則精,雜學則粗,故不足畏也。』東原以見告,余悚其言, 多所捨棄,詞其一也。〕惜抱軒後集。然如詠蘆花〈水龍吟〉云: 〔霜濃幾夜,宿鳧影壓,玲瓏秋碎。〕詠秋蝶〈台城路〉云: 〔樓陰靜悄。正欲向東家,又依殘照。〕未嘗非合作也。今人既不能勝場,又不忍捨 棄,頭白有期,汗青無日,悲夫。

○李裕詞

■李房山裕倡詞學於四明,和者頗眾,其自業亦時有勝撰。旅舍題壁〈菩薩蠻〉云: 籬邊落盡西鄰棗。空庭一半生秋草。予有白雲心。相思在故林。 此間空鬱鬱。似兔難離月。夢也阻人還。門前一帶山。 春曉〈羅敷媚〉云: 夜來翠幌春寒淺,醒也朦朧。睡也惺忪。多半迷離細雨中。 春皇太似人無賴,一度東風。一度殘紅。花信朝來到刺桐。 秋思〈醉花陰〉云: 月影漸肥梧漸瘦。不道秋來驟。夜夜望明河,屈指佳期,又落牽牛後。 手擷小紅涼露透。晚砌金風溜。離思繞天涯,驀地飛來,何處箜篌奏。 俞醉六經慕房山,欲得其傳,適喪偶,遂娶房山女,翁婿齒相若,比尤詞苑佳話。柳 絮〈如夢令〉云: 片片飄來玉樹。舞向珠簾開處。無力自安排,一任東風措置。 且住。且住。帶著春愁飛去。 其〈採桑子〉〔柳會含煙榆會飛,畫出清明三月天〕。則與房山〈鷓鴣天〉之〔海上 秋多黃葉村〕句同一工妙也。

○西廬詞話

■陶軒西廬詞話曰:最愛倪韭山象占清明〈卜算子〉云: 山上送春風,雨又蕭蕭下。紅笑紅啼兩不分,是杜鵑開也。 嘗戲呼為倪杜鵑。韭山嘗自評所作不能蘊藉,先求疏通。夫不疏通未有能蘊藉者,韭 山可謂知言矣。余謂韭山戲為內人寫照〈沁園春〉云: 請勿含羞,拂我吟箋,當君鏡台。看一丸螺翠,同憐鬢髮, 三分脂粉,代暈雙腮。比恁風流,房中京兆,而我頭銜尚秀才。 還無奈、每逢春離別,計日歸來。 此中不盡情懷。悵少小、香閨夢幾回。 但朝朝柴米,忙將時度,年年兒女,老把人催。 花落庭前,月明窗外,我亦愁深不可猜。春何在,且微挑言笑,略展眉開。 此真可謂疏通矣。且以畫眉之筆,轉而傳神,吾知其非貌尋常行路人比也。

○顧梁汾詞

■顧梁汾短調雋永,長調委宛盡致,得周、柳精處。跡其生平,與吳漢槎兆騫最稱莫 逆,秋笳之詩,彈指之詞,固是騷壇二妙。其寄漢槎寧古塔〈賀新涼〉云云,濃摯交 情,艱難身世,蒼茫離思,愈轉愈深,一字一淚。吾想漢槎當日,得此詞於冰天雪窖 間,不知何以為情。後來效此體者極多,然平鋪直敘,率覺嚼蠟,由無深情真氣為之 干,而漫云以詞代書也。

■梁汾詠寒柳〈臨江仙〉云:〔西風著意做繁華。飄殘三月絮,凍合一江花。〕又云 :〔永豐西畔即天涯。白頭金縷曲,翠黛玉鉤斜。〕詠梅〈浣溪沙〉云:〔凍雲深護 最高枝。〕又云:〔一片冷香惟有夢,十分清瘦更無詩。待他移影說相思。〕剔透玲 瓏,風神獨絕,誠詠物雅令也。比之排比嫩辭,襞積冷典,相去豈不萬萬哉。余嘗怪 今之學金風亭長者,置靜志居琴趣、江湖載酒集於不講,而心摹手追,獨在茶煙閣體 物卷中,則何也。夫詠物南宋最盛,亦南宋最工。然儻無白石高致,梅溪綺思,第取 樂府補題而盡和之,是方物略耳,是群芳譜耳,便謂超凡入聖,雄長詞壇,其不然歟 。詠梅詞亦見賞於容若,容若有〈憶江南〉一闋,即因此詞而作。首曰:〔新來好、 唱得虎頭詞。〕末曰:〔標格早梅知。〕中間即述此二句。可見好文章,知音自同也 。恐觀者未省,聊復舉之。

○納蘭詞

■納蘭容若成德深於情者也。固不必刻劃花問,俎豆蘭畹,而一聲河滿,輒令人悵惘 欲涕。情致與彈指最近,故兩人遂成莫逆。讀兩家短調,覺阮亭脫胎溫、李,猶費擬 議。其中贈寄梁汾〈賀新涼〉大酺諸闋,唸唸以來生相訂交,情至此,非金石所能比 堅。僕亡友侯官張任如仁恬,才高命薄,死之日,僕挽之云:〔本是肺腑交,已矣, 似此人間誰識我。可憐肝腸斷,嗟乎,從今地下始逢君。〕戊申,僕寓居寧德,寒食 懷人,淒愴欲絕,填〈百字令〉云: 春光似箭,看鶯嬌蝶懶,清明又到。梨樹陰陰聞故鬼,如訴如啼如禱。 南國家山,杜鵑滴血,綠遍王孫草。滿城苦雨,柳條簷際飛掃。 卻憶張籍當時,酒邊戲語,百樣添煩惱。寒食西風吹點淚,此際才為情好。 一別六年,夜台無雁,幽信何從討。孤游已屢,個人曾否知道。 蓋僕曾與君泛論交際,君笑曰:〔清明肯流幾點淚,方見好也。〕心怪其語不祥,越 一年,而君竟歿。今讀容若〔後生緣恐結他生裡〕句,山陽聞笛,愈增腹痛矣。

■漢槎梁汾友耳,容若感梁汾詞,謀贖漢槎歸,曰:〔三千六百日中,吾必有以報梁 汾。〕厥後卒能不食其言,遂有〔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句。嗟乎, 今之人,總角之友,長大忘之。貧賤之友,富貴忘之。相勖以道義,而相失以世情, 相憐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負之矣,能愛友之友如容若哉。容若嘗曰:〔 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 迷離之致。〕又曰:〔詞雖蘇辛並稱,而辛實勝蘇,蘇詩傷學,詞傷才。〕淥水亭雜 識此真不隨人道黑白者。集中警句,美不勝收,略舉一二,以與解人共賞: 語密翻教醉淺。心事眼波難定。〈如夢令〉 花骨冷宜香。遠夢輕無力。總是別時情,那得分明語。 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生查子〉 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點絳唇〉 感舊逗雨疏花濃淡改,關心芳字淺深難。〈浣溪沙〉 妝罷只思眠。江南四月天。人在玉樓中。樓高四面風。休近小欄杆。 夕陽無限山。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菩薩蠻〉 雨歇春寒燕子家。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閒窗伴懊儂。 冷逼氈帷火不紅。不辨花叢那辨香。〈採桑子〉 蕭蕭落木不勝秋,莫回首、斜陽下。〈一落索〉 天將妍暖護雙棲。山花子惜花人共殘陽薄。春欲盡,纖腰如削。 新月才堪照獨愁,卻又照梨花落。撥香灰天將愁味釀多情。〈鷓鴣天〉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蝶戀花〉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採桑子〉 容若詞有飲水、側帽兩種,其刻本有通志堂集、顧梁汾合刻兩種。後袁蘭村通復梓飲 水詞,附小倉山房合刻中。而最備者,莫如鎮洋汪仲安元治之納蘭詞,凡五卷三百二 十三闋,比之袁本多百餘闋,可謂搜羅無遺憾矣。然其中頗有失考。毛稚黃嘗自度曲 名撥香灰,其句法字數與〈憶王孫〉俱同,但平仄稍異,容若淥水亭春望即填此調, 因其中有〔颺一縷鞦韆索〕句,故自名〈鞦韆索〉。〈琵琶仙〉系白石自度腔,容若 中秋闋即填此調,只第六句比原作少一字,原作載詞律第十六卷一百字類,仲安皆以 為譜律不載,疑其為自度曲,非也。仲安刻是書竟,曾填〈齊天樂〉一闋,鐫板分同 人索和,真好事者。詞云: 驂鸞返駕人天杳,傷心尚留蘭畹。艷思攢花,哀音咽笛,當日更番腸斷。 烏絲漫展。認蠹粉芸煙,舊痕淒惋。擁鼻微吟,怎禁清淚暗承眼。 終慚替人過許,只為蘦落甚,重為排卷。白●晨書,青燈夜校,忍記三生幽怨。 蓉城夢遠。儻夢可相逢,此情深淺。傳遍詞壇,有愁應共●。 仲安填詞有納蘭再世之目,替人句謂此也。

■余德水金云:容若,大學士明珠子,十七為諸生,十八舉鄉試,十九成進士,康熙 癸丑二十二授侍衛,擁書萬卷,蕭然自娛,人不知為宰相子也。熙朝新語。丁藥園云 :容若填詞,多於馬上尊前得之。吳園次序飲水詞末云: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 人乃云可怨,公言性吾獨言情,多讀書必先讀曲,嗟乎,若容若者,所謂翩翩濁世佳 公子矣。亡友芑川最愛此詞,嘗手錄數十闋,並以〈百字令〉題其後。有云:〔為甚 麟閣佳兒,虎門貴客,遁入愁城裡。此事不關窮達也,生就肝腸爾爾。既教諭台陽, 攜以渡海,辛亥台亂,勤勞歿王事,其棺附舟南下,中途遇盜,遺稿秘鈔,俱付之洪 濤巨浸中,悲夫。芑川又素愛李後主,每讀其詞,輒太息。嘗與余立題分詠,余頗訾 南唐之失政,芑川見之,慍曰:〔若此多情人,豈可不從未減乎。〕乃以自填〈黃金 縷〉示予曰: 重瞳又見江南李。垓下悲歌,變出柔腸裡。懊惱小樓風又起。天涯何處黃花水。 撮襟題遍澄心紙。好個翰林,可惜為天子。流水落花春去矣。斷腸猶說鴛鴦寺。 組織往事,意在言表,真詠古之妙則,甚愧余之褊旦腐也,牽連書之,以俟後之續詞 苑叢談者。容若所著,又有大易集成粹言八十卷、陳氏禮記集說補正三十八卷、通志 堂集二十卷。

■容若婦沈宛,字御蟬,浙江烏程人,著有選夢詞。述庵詞綜不及選。〈菩薩蠻〉云 : 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雲窗人悄悄。記得畫樓東。歸聰繫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丰神不減夫婿,奉倩神傷,亦固其所。檢集中悼亡之作,不下十數首,其〈沁園春〉 自敘云: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嗚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 :〔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君圓。〕覺後感賦長調: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自那番摧折,無衫不淚,幾年恩愛,有夢何妨。 最苦啼鵑,頻催別鵠,贏得更闌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 信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堪傷。 欲結綢繆,翻傷漂泊,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入愁鄉。 容若頗多自度曲,玉連環影、三十一字落花時、五十二字添字〈採桑子〉、五十字與 促拍〈採桑子〉字同句異秋水、一百一字青衫濕遍、一百二十二字一曰青衫濕湘靈鼓 瑟、一百三十二字一曰翦字梧桐是也。若踏莎美人、六十二字翦湘雲八十八字則梁汾 所度,取而填者。容若所與游皆知名士。震澤趙函曰:〔惠山之陰,有貫華閣者,在 群松亂石間,遠絕塵軌。容若扈從南來時,嘗與迦陵、梁汾、蓀友信宿其處,舊藏容 若繪像及所書閣額,近毀於火,甚可惜也。〕納蘭詞序而稗官中紅樓夢一書,或傳為 容若而作,雖無佐證,然相其情事,頗相類也。若隨園以為記曹通政,殆不然歟。

卷八
○鄒祗謨詞

■鄒程村祗謨與阮亭、羨門游,故其詞修潔,有花間遺意。〈浣溪沙〉調不易填,以 其句法近詩。程村別緒云: 何事連宵唱懊儂。雙垂斗帳繡芙蓉。淒清曉起怨征鴻。 水驛蓬窗山驛店,夜程霜月曉程風。丁寧有限意無窮。 此卻恰好,且有餘味。又〈南鄉子〉云:〔妾身能自造春風。〕〈水調歌頭〉中秋云 :〔剛道人間月半,天上月團圓。〕造句亦奇,月半字見祭義及士喪禮,又岑參詩涼 州三月半,韓愈詩南方二月半。

○國初三毛

■國初三毛:稚黃、西河、鶴舫際可。稚黃、西河較勝,西河論詞多確鑿。即稚黃談 藝亦復不苟。議者徒訾其填詞名解之附會穿鑿,遂盡沒其真耳。鶴舫與吾閩林西仲善 ,文亦相似,均非上乘正法眼也。其〈蝶戀花〉云: 桂魄淒涼寒玉宇。顧影無憀,影也添淒楚。為月不眠情更苦。明朝願下廉纖雨。 翻說頗覺新妙。

○彭孫遹詞

■彭羨門孫遹真得溫、李神髓,由其骨妍,故辭媚而非俗艷。董東亭潮謂先生晚年收 毀廷露詞,故傳本甚少。東皋雜鈔然迦陵之豪宕,竹垞之醇雅,羨門之妍秀,攻倚聲 者所當鑄金事之,缺一不可。〈卜算子〉云: 身作合歡床,臂作遊仙枕。打起黃鶯不放啼,一晌留郎寢。 彭十艷情當家,固宜阮亭怵服。相傳羨門見沈去矜董文友詞,笑謂鄒程村曰:〔泥犁 中皆若人,故無俗物。〕斯雖戲言,亦可見其忍俊不禁矣。至若〈雨中花〉令云: 麴生已拜尚書尹。更毛穎又中書品。橘叟千頭,竹君千戶,盡領通侯印。 羽客乘軒花錫袞。先生相豈長樓遁。官柳排衙,官蛙疊鼓,官補南柯郡。 此則解嘲應閒之別調,可謂溫厚善謔矣。

■太白如姑射仙人,溫尉是王謝子弟,溫尉詞當看其清真,不當看其繁縟。胡元任謂 庭筠工於造語,極為奇麗。然如〈菩薩蠻〉云: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語彌淡,情彌苦,非奇麗為佳者矣。羨門深窺此秘。〈生查子〉云: 〔起立悄無言,殘月生西弄。〕〈玉樓春〉云: 〔江南無限斷腸花,枝上東風枝下雨。〕又云: 〔人從春色去邊來,舟向夢魂來處去。〕〈臨江仙〉云: 〔斜陽如弱水,只管向西流。〕著墨無多,尋味不盡,亦異乎屯田俳語矣。

■設色,詞家所不廢也。今試取溫尉與夢窗較之,便知仙凡之別矣。蓋所爭在風骨, 在神韻,溫尉生香活色,夢窗所謂七寶樓台,拆碎不成片段。又其甚者,則浮艷耳。 阮亭揣摩花間,沾沾於豌苣一二字義,是猶見其表而遺其裡歟。須知〔檀樂金碧,婀 娜蓬萊〕,未必便低便俗於〔寶函鈿雀,畫屏鷓鴣〕,亦視驅遣者造詣何如耳。

○毛先舒詞

■毛稚黃先舒時有新意〔短調亦善留餘〕,當時以三瘦得名,謂〔不信我真如影瘦〕 , 〈玉樓春〉〔書來墨淡知伊瘦〕, 〈踏莎行〉〔鶴背山腰同一瘦〕, 〈臨江仙〉而其集中尚有〔除卻鞋尖似昔時,余都是今春瘦〕, 〈撥香灰〉〔花枝解我因花瘦,故意相挑逗〕, 〈虞美人〉未嘗非好句也。〈菩薩蠻〉云:〔試暖春無力。〕〈浪淘沙〉云: 一夢幾回醒。斷續難成。偏從醒後憶分明。好夢如今須好做,不許零星。 措辭工妙。撥香灰,稚黃自度曲。又有〈滿鏡愁〉,五十字。乃沈去矜所度。

■稚黃曰:〔填詞不得名詩餘,猶曲自名曲,不得名詞餘。又詩有近體,不得名古詩 餘,楚騷不得名經余也。蓋古歌皆作者隨意造之,歌者隨變入節,傳之以聲而歌,故 樂有譜而歌無譜也。後世歌法漸密,故作定例而使作者按例以就之,平平仄仄照調製 曲,預設聲節,填入辭華,蓋其法自填詞始。故填詞本按實得名,名實恰合,何必名 詩餘哉。問:『若是,則古人隨意為之,何以皆可歌。是歌工之工善傳喉吻耶,抑古 人皆知音律耶。』曰:『歌工雖巧,不能使拗者之可歌。古作者才雖高,不能盡通音 律。要之古人事不強作,亦不強成,通音律者乃作歌,不通者不作也。歌之而協者乃 歌,不協者不歌也。』後世歌者愈昧,作者愈多,而歌法愈益密,不得不為定譜以繩 之。使賢者俯而就,不肖者跂而及,填詞之謂矣。故填詞既出,則詩亡,夫詩之亡也 ,詩餘也哉。〕潠書余按此論最為明通。惟謂詞出而詩亡,則又不然。夫所謂詩餘者 ,非謂凡詩之餘,謂唐人歌絕句之餘也。蓋三百篇轉而漢魏,古樂府是也。漢魏轉而 六朝,玉樹後庭、子夜、讀曲等作是也。六朝轉而唐人,絕句之歌是也。唐人轉而宋 人,長短句之詞是也。其後詞轉為小令,小令轉為北曲,北曲轉為南曲,源流正變, 歷歷相嬗。故餘者聲音之餘,非體制之餘。然則詞明雖與詩異體,陰實與詩同音矣。 而曰詞出詩亡哉。雖然,樂府之歌法亡,後人未嘗不作樂府,絕句之歌法亡,後人未 嘗不作絕句。且唐人絕句,宋人詞,亦不盡可歌,謂必姜、張而後許按拍,何其寬於 詩而嚴於詞歟。

○江藩論詞

■江鄭堂藩曰:〔仇山村謂腐儒村叟,酒邊豪興,引紙揮筆,動以東坡、稼軒、龍洲 自況。極其至四字〈沁園春〉,五字〈水調歌頭〉,七字〈鷓鴣天〉、步蟾官,拊几 擊缶,同聲附和,如梵唄,如步虛,不知宮調為何物。令老伶俊倡面稱好而背竊笑, 是豈足以言詞哉。近日大江南北,盲詞啞曲,塞破世界,人人以姜、張自命者,幸無 老伶俊倡竊笑之耳。〕詞源跋余謂鄭堂之言過矣。宋人歌詞,猶今人之歌曲,走腔落 調,知者頗多。若論詞於今人,則猶宋人論絕句,歌法雖極考究,終鮮周郎,而謂老 伶俊倡能竊笑哉。聲音既變,文字隨之,正不得軒輊太甚。至今日詞學所誤,在局於 姜、史。斤斤字句氣體之間,不敢拈大題目,出大意義,一若詞之份量不得不虹是者 ,其立意蓋已卑矣,而奚暇論及聲調哉。

○沈謙詞

■沈去矜謙好盡好排,取法未高,故不盡倚聲三昧。長調意不副情,筆不副氣,徒覺 拖沓耳,且時時闌入元曲。去矜好自度曲,如美人鬟、四十四字。月籠沙、六十字。 東風無力、七十一字。蝶戀小桃紅、犯曲上四〈蝶戀花〉,下三小桃紅,後段同。七 十二字。勝常七十六字。之類皆是。東湖月一百字則及門潘雲赤所度,去矜和之者, 調皆圓美。其東風無力云:〔萬里春愁直。〕直字最奇。至十二時慢云:〔仔細想真 無意思。撞著吃虧忍氣。〕又云:〔人也勸奴,為何守這冷冷清清地。奴須丟不下, 死生只在這裡。〕等句,實非雅調,不得以黃九、柳七藉口。

○萬紅友詞

■紅友詞律,去矜詞韻,皆聲名極盛之作。而二君於詞,都非超乘,但紅友較強耳。 其登悠然樓云:〔曲尚屯田柳。獨予宗眉山蘇大,分寧黃九。〕然其排蕩處,頗涉辛 、蔣藩籬,一瀉千里,絕少瀠洄。詞論之譏,正恐不免。〈蘇幕遮〉云: 彩分鸞,絲絕藕。且盡今宵,且盡今宵酒。 門外驪駒聲早驟。惱煞長亭,惱煞長亭柳。 倚秦箏,扶楚袖。有個人兒,有個人兒瘦。 相約相思須應口。春暮歸來,春暮歸來否。 〈賀新涼〉云: 汝到園中否。問葵花向來鋪綠,今全紅否。種柳塘邊應芽發,桃實牆東落否。 青筍籜褪蒼龍否。手植盆荷錢葉小,已高擎、碧玉芳筒否。曾綠遍,桂叢否。 書箋為寄村翁否。乞文章、茅峰道士,返茅峰否。 舍北人家樵蘇者,近斫南山松否。堤上路,尚營工否。 是處秧青都是浪,我鄰家、布谷還同否。曾有雨,有風否。 論文有疏氣,而無深情。論調是奇格而非雅令。作者見奇,讀者稱妙,而詞之古意亡 矣。按此體本於山谷,山谷有隱括醉翁亭記〈瑞鶴仙〉,通闋皆用也字。又有〈阮郎 歸〉,通闋皆用山字。其後竹山秋聲〈聲聲慢〉,亦通闋皆用聲字,都非美制,而竹 山差勝耳。蓋填短調、押實字,或有佳者。若長調虛字,則必不能妥帖矣。張詠川曰 :是蓋效福唐獨木橋體者,然余按禮載湯盤銘三韻新字,其後靈帝中平中,董逃歌十 三韻逃字,則此體之濫觴也。曲亦有之,如元人揚州夢〈那叱令〉,疊押頭字,薦福 碑〈叨叨令〉,疊押道字者是。

■去矜紅友,皆工院本,紅友所撰雜劇傳奇至十六種之多。黃文陽曲海蓋紅友為吳石 渠炳之甥,石渠以四種得名,淵源固有所自。其言曰:〔曲者有音有情有理,不通乎 音弗能歌,不通乎情弗能作,理則貫乎音與情之間,可以意領不可以言宣,悟此則如 破竹建瓴,否則終隔一膜也。〕予謂詞亦如是,高下疾徐,抗墜抑揚,音之理也。景 地物事,悲歡去就,情之理也。按之譜而無礙,音理得矣。揆之心而大順,情理得矣 。理何由見,於音之離合、情之是非見之,理具,而後文成也。然而文則必求稱體, 詩不可似詞,詞不可似曲,詞似曲則靡而易俚,似詩則矜而寡趣,均非當行之技。吾 請於音、情、理之外益之曰有文。紅友又工於集句,如〈江城子〉旅懷云: 〔醉來扶上木蘭舟。張仲宗〈踏莎行〉大江流。唐庚〈訴衷情〉 去難留。周邦彥〈早梅芳〉闊甚吳天,史達祖〈玲瓏四犯〉 極浦幾回頭。孫光憲〈菩薩蠻〉春盡絮飛留不得,劉禹錫〈柳枝〉 又重午,劉潛夫〈賀新涼〉又中秋。劉過〈唐多令〉 芳塵滿目總悠悠。蔣捷〈高陽台〉倚危樓。辛棄疾歸朝歡 雨初收。歐陽修芳草渡天氣淒涼,程垓〈蝶戀花〉冉冉物華休。柳永〈八聲甘州〉 水面霜花勻似翦,秦觀〈玉樓春〉翦不斷,孟昶〈鳥夜啼〉 那些愁。毛滂〈更漏子〉〕 又寄內云: 〔蕭蕭江上荻花秋。無名氏〈眼兒媚〉水悠悠。黃升〈長相思〉 思悠悠。李景山花子移過江來,僧揮木蘭舟飛夢到揚州。晁補之〈臨江仙〉 芳草連天迷遠望,周邦彥〈滿江紅〉官驛外,陸游驀溪山 柳枝愁。史達祖〈祝英台近〉 庭槐影碎被風揉。吳淑姬〈小重山〉晚雲留。蘇軾〈南柯子〉 夕陽洲。蔣捷〈木蘭花慢〉簾幕輕陰,馬偉壽春雲怨暝色入高樓。李白〈菩薩蠻〉 涼月去人才數尺,王安石〈蝶戀花〉應念我,李清照〈憶吹簫〉 不抬頭。牛嶠西溪子〕 真可謂天衣無縫矣。辰溪曰:〔翦不斷,乃李後主句,非孟昶也。〕

○王阮亭詞

■阮亭沿鳳洲、大樽緒論,心摹手追,半在花間,雖未盡倚聲之變,而敷辭選字,極 費推敲。且其平日著作,體骨俱秀,故入詞即常語淺語,亦自娓娓動聽。其〔郎似桐 花,妾似桐花鳳〕之句,最為擅名,然起結少味,殊非完璧。〈憶江南〉云: 江南好,畫舫聽吳歌。萬樹垂楊青似黛,一灣春水碧於蘿。懊惱是橫波。 〈浣溪沙〉云: 雨後蟲絲罥碧紗。朝來鵲語鬥簷牙。日痕紅曙一闌花。 殘夢未遙猶眷戀,篆煙初裊半夭邪。消魂應憶泰娘家。 〈菩薩蠻〉云: 玉蘭花發清明近。花間小蝶黏香鬢。邀伴捉迷藏。露微花氣涼。 花深防暗邏。潛向花陰躲。蟬翼惹花枝。背人扶鬢絲。 又云: 夢殘鬢棗垂香枕。芙蓉髻墜蒲桃錦。翠幄碧如煙。小星將曙天。 起來雙黛淺。繡閣拋金翦。憔悴鼠姑紅。玉階三月風。 真所謂極哀艷之深情,窮倩盼之逸趣者,不但〔綠楊城郭是揚州〕一語之神韻獨絕也 。〈踏莎行〉醉後云: 屈子離騷,史公貨殖。直須一石瞢騰醉。胸中五嶽不能平,何人解識狂奴意。 修竹彈文,綠章封事,聊將筆墨供遊戲。茂陵若問馬卿才,飄飄大有凌雲氣。 酒杯睥睨,目無餘子,難兄西樵,故有〔群季惠連真不讓〕之句。

○王士祿詞

■西樵士祿炊聞詞,一百七十三首,論者謂如〈漁歌子〉之〔逐鷺徵鳧下遠洲〕,〈 生查子〉之〔階憐好月癡〕,〈點絳唇〉之〔雨嬲空庭〕,〈卜算子〉之〔暗燭影疑 冰〕,皆未免失之雕琢,過於求奇,非詞家本色也。〈菩薩蠻〉云: 春魂啼夢扶難起。玉攲翠弱慵難理。不用郁金油。鬟雲膩欲流。 一雙羅襪瘦。小鳳嬌紅味。著罷立盈盈。蘭階無限情。 則是溫尉門庭語。

○丁澎詞

■燕銜花、五十二字。一痕眉碧、五十一字,犯曲上二句一痕沙,下二句眉峰碧,後 段同。山鷓鴣、五十六字,犯曲上三句〈小重山〉,下二句〈鷓鴣天〉,後段同。銀 燈映玉人、八十三字,犯曲上五句剔銀燈,下三句玉人歌,後段同。合歡、九十四字 ,犯曲上五句萬年歡,下五句歸朝歡,後段同。御帶垂金縷,一百十字,犯曲上五句 御帶花,下五句〈金縷曲〉,後段同。皆丁飛濤澎自度曲。飛濤扶荔詞頗傷於脆,由 其極力愛好。〈行香子〉云: 才上香車。忽過平沙。片時間、人遠天涯。今宵好夢,何處尋他。 但一更鐘,二更雨,五更鴉。 愁對飛花。怕見殘霞。別離情、付與琵琶。斷魂江上,吹落誰家。 正夢兒來,燈兒暈,月兒斜。 〈臨江仙〉云:〔怪他燕子故雙棲。湘鉤暗下,賺得個撲簾飛。〕頗清婉,不見佻態 。

○吳梅村詞

■蔣子宣曰:〔吳梅村、龔芝麓、曹秋岳、梁蒼巖諸人詞,俱名家,然取冠本朝,殊 乖教忠之道,一概置而不錄,於體為宜。〕其說甚正,然譚藝非講學比也。諸公在國 初實開宗風,不獨提倡之功不可忘,而流派之考更不可沒。夫錢文僖詞載於宋,趙文 敏詞登於元,昔人不以為非,編次之例應爾。信如子宣之言,則諸公之作,將附於勝 國乎,抑另編一集乎。況五代十國詞家,率多身更兩姓,非付之秦火不可。而西河西 堂輩,名掛前朝學籍,推類至盡,亦不宜選矣。進退之間,動多窒礙,乃知高論,非 通例也。若周篔、賀裳、張綱孫、錢光繡之徒,述庵廁之明末,蓋本於竹垞,以明詩 綜證之,可見皆遺老也。子宣採取,亦殊失真。至梅村淮南雞犬,眷戀故君,其〈賀 新涼〉病中有感云: 萬事催華髮。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洽,耿耿胸中熱血。 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陀、解我腸千結。追往事,倍淒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沈吟不斷,草間偷活。 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訣絕。早患苦、重來千疊。 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圓缺。 不作一毫矯飾,足見此老良心。遭逢不幸,讀之鼻涕下一尺,述庵奈何竟置此詞於不 選乎。此詞關係於梅村大矣,述庵其未講知人論世之學哉。梅村秣陵春傳奇,有聲梨 園間,集中觀演秣陵春〈金人捧露盤〉云:〔喜新詞初填就,無限恨,斷人腸。為知 音仔細思量。〕蕪域之賦,夢華之錄,蓋別有傷心矣。阮亭詩〔白髮填詞吳祭酒〕, 非虛美也。梅村歿為泰山府君,兒阮亭池北偶談。

○許有介詞

■余家藏許有介墨跡一幀,中草七言絕句云: 雨泣風號翠幾層。石頭懷古不堪登。無端縛就松針筆,畫出青山是孝陵。 款曰:〔雨中游清涼山諸詩作畫之一也,五竺道兄正之。〕按五竺乃寧德崔嵷嵷,名 列雲間十八子。孝陵,明太祖園寢。故跳行書,蓋黍離之感深矣,所著有米友堂集。 〈眼兒媚〉云: 精魂石上憶三生。寒夜與卿盟。簾前明月,窗問小飲,樓上殘更。 而今閒坐記芳情。龐兒約略明。嚲肩倚案,低頭弄筆,斜眼挑燈。 有介前代貢生,詩列明詩綜,茞汀選其詞入國朝非是。龐兒句,平側失協。

○宋琬詞

■宋玉叔琬誚白髭〈沁園春〉後段云: 歎黑雲突起,九閽難叫,青蠅欲弔,只影堪哀。 不自我先,不自我後,汝乃乘危利我災。炎涼態。笑星星髯也,果小人哉。 蓋玉叔時為族子齮齕入獄對簿,責頭歎腹,寄憤獨深。後讀隨園詩話載何承燕留鬚云 : 馬齒頻加,鵬程屢蹶。還容爾面添何物。丈夫欲表必留鬚,試問那個些兒沒。 窺鏡多慚,染羹誰拂。鬑鬑博得羅敷悅。從今但擬學詩人,閒吟便好將他捋。 遊戲之言。更堪噴飯。按其調為〈踏莎行〉,承燕字春巢,見蓮子居詞話。

〈惜分飛〉句中用韻

■〈惜分飛〉兩結句第四字,有用韻者,有不用韻者。詞律收陳允平闋上結云:〔相 思葉底尋紅豆。〕下結云:〔翠腰羞對垂楊瘦。〕此則不用韻也。然毛滂填此調則云 :〔更無言語空相覷。〕又云:〔斷魂分付潮歸去。〕語字、付字皆韻,紅友一時失 檢,故不載耳。至天籟軒詞譜載此詞仄八韻,若是,實十韻也。蓋此等句法,起於毛 詩君子陽陽左執簧,至漢魏以來更盛,如焦頭爛額為上客,前漢霍光傳仕宦不止車生 耳,漢諺京都三明各有名,晉中興傳草木萌芽殺長沙,晉長沙王乂傳登車不落為著作 ,體中何如作秘書,南史以時及澤為上策。齊民要術至若五經紛綸井大春,關東觥觥 郭子橫,五經復興魯叔陵,關東說詩陳君期,天下義府陳仲舉。海內所稱劉景升。其 見於後漢書、東觀漢紀、聖賢群輔錄者,覶縷不盡。余謂詞體源於三百篇及古樂府, 觀此益信。

○玉樊堂詞

■明末風雅首陳大樽子龍,大樽門下首夏存古完淳。存古,華亭人,彝仲之令子也。 宏光時以蔭授中書,國朝賜謚節愍,就義年方十七。所為詩文如唳猿,如啼鵑,令人 不堪卒讀。柳塘詞話謂其有玉樊堂詞。近人編夏內史集,末載詞二十餘闋。〈鵲踏枝 〉云: 珠簾人影盈盈處。不到春深,不解相思苦。獨倚玉闌無一語。梨花幾陣黃昏雨。 宛轉聲聲聽杜宇。回首銷魂,無計教春去。忽見舊年攜手路。綿綿芳草離離樹。 〈千秋歲〉云: 幾番薄倖,無限傷心景。眉前事,心頭病。殘燈餘一點,恰把羅衣整。 窗欞外,一枝帶雨梨花影。 獨步東風靜。訪當時花徑。寒悄悄,花光淨。人去多時也,往事猶堪省。 飄紅淚,銀釭露滿鞦韆冷。 他如〈一斛珠〉之〔乍晴乍雨催人瘦〕、〈憶王孫〉之〔一種東風幾樣吹〕,頗似小 山吐屬。不獨大哀一賦,傷心直逼蘭成。人去句,應作多時人去也,方協。

○淞南樂府

■南匯楊徵男光輔撰淞南樂府六十闋,調皆〈望江南〉,敘述華亭風土掌故,頗為明 贍。蓋明楊運之權淞故述、王勝時沄云閒第宅志之遺意,而近人陳錦江金浩松江衢歌 之變調也。中論鹽法一則,誠為留心時務之談。而所載鄔景超事,尤足備詞家話柄, 是固輶軒使者所不棄也。詞云: 淞南好,磨盾騁才華。殉國將軍書梵唄,征台都督賦仙霞。百戰筆生花。 喬公子一琦,力陰五石弓,能左右射,詩古文辭皆奇警,尤善書法,有金剛經石刻行 世。從劉將軍綖戰死滴水崖,於乾隆四十年賜謚忠烈。鄔景超,邑之壯士,康熙十七 年率鄉勇百人從閩督姚啟聖征台灣,積功擢左都督。賊平,不之官而歸,著從戎紀略 ,光霽樓詞。其閩南記捷云: 記仙霞秋盡玉關西,寒月照征袍。聽巖城畫角,邊風四急,戰騎初驕。 鐵甲三秋暗度,猛士氣全梟。飲馬長城窟,雪壓弓刀。 細柳營開列壁,正軍驚韓范,將說嫖姚。擬投鞭直下,勢竭海南潮。 誓指日,妖氛淨掃,笑終朝,鼯鼠技潛消。看捷奏三軍樂,賀凱唱還朝。

淞南好,樂豈與民同。鹽販荷枷憑役賣,桃傭抱甕聽官封。物產為誰豐。 鹽快奪民鹽,以十之一二入官,余仍私售,灶鹽斤不滿十文,肆鹽價至二十六文,故 販私者甘犯禁以趨利。雍正四年,南令欽公璉請將上南鹽課,均攤兩邑地漕項下,每 畝徵三厘九絲二忽六纖強,俾民食灶鹽而不罹於法,仁人之言,其利溥哉。惜淞民例 食浙鹽,兩江台省,難以上請。鄙意必得浙省鹽法衙門,將所轄省分有灶之縣,統計 匯題,方合政體。近年別省業有奏請允行,年終匯撲,課裕而民安。特旨嘉獎者,浙 省援例入告,此其時矣。乾隆癸丑,重修南匯縣志,余語當事,特存此議於鹽課項下 ,以俟後之君子。水蜜桃垂熟:官票封園,胥役從中漁利,乃高其值以售之民。 淞南好,塵夢喚人醒。牧豎荒場駙馬第,酒傭新館探花廳。歸鶴歎非丁。 明李深為淮府儀賓,土人艷稱其第為駙馬廳,即今同仁里營丁牧馬之地。探花廳酒館 ,乃沈繹堂太史舊第,堂額尚存。 淞南好,妓席聽新歌。武弁幫閒更小帽,文人避謗換新靴。客比鯽魚多。 妓家大半在西城營丁錯處,故倚武弁為屏障。生監不守分者,罵破靴黨。他如〔晨握 僧鞋臨寶鏡,夜牽佛手入香幃〕、僧鞋,菊名。佛手,柑名。〔尼院饋來和尚豆,倡 家煮出小娘蟶〕,和尚豆,即蠶豆,一頭去皮炒之。俗呼妓曰小娘,蟶有玉柱雙垂而 白,故名。故作險諢,駭目引笑,雖非雅制,亦可入啟顏錄。又按景超詞諸選未見。

卷九
○竹垞論詞

■竹垞曰:〔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此 為當時孟浪言詞者,發其實,北宋如晏、柳、蘇、秦,可謂之不工乎。且竹垞之與李 十九論詞也,亦曰〔慢詞宜師南宋,而小令宜師北宋矣。〕蓋明自劉誠意、高季迪數 君而後,師傅既失,鄙風斯煽,誤以編曲為填詞。故焦弱侯經籍志備採百家,下及二 氏,而倚聲一道缺焉。蓋以鄙事視詞久矣,升庵、弇州力挽之,於是始知有李唐、五 代、宋初諸作者。其後耳食之徒,又專奉花間為準的,一若非金荃集、陽春錄,舉不 得謂之詞,並不知尚有辛、劉、姜、史諸法門。於是竹垞大聲疾呼,力闡宗旨,而強 作解事之譏,遂不禁集矢於楊、王矣。然二君復古之功,正不可沒。至今日襲浙西之 遺制,鼓秀水之餘波,既鮮深情,又乏高格,蓋自樊榭而外,率多自檜無譏,而竹垞 又不免供人指摘矣。蓋嗣法不精,能累初祖者率如此。

○有正味齋集

■錢唐吳谷人錫麒祭酒應制詩賦,一時紙貴,而有正味齋集,頗傷雕琢。洪稚存所謂 青綠溪山,尚未蒼古也。惟長短句,則洵為作手。自敘佇月樓分類詞選有云:〔慕竹 垞之標韻,緬樊榭之音塵,竊謂字詭則滯音,氣浮則滑響,詞俚則傷雅,意褻則病淫 。〕循究斯言,可以知其意旨與造詣矣。集中體物諸作,佳處真不讓朱、厲獨步。若 祭酒者,亦善學浙派。而為其錚錚者歟。〈浣溪沙〉云: 隔樹新聲喚乳鳩。撲簾香絮墮銀鉤。無人尋夢到江頭。 結局東風歸似客,消魂晚雨冷於秋。落花如畫滿衫愁。 〈巫山一段雲〉云: 金粉鋪殘照,胭脂爛古苔。半春濃雨不曾來。今日小園開。 裙色鴛鴦妒,衣痕蝴蝶猜。落花如雪罥輕釵。無語下香階。 〈虞美人〉云: 楊枝彈碎清明雨。攪作愁和絮。春殘更苦是花殘。況到落花時節有些寒。 鏡中描出雙蛾瘦。人似當年否。淒迷一片夕陽西。只恐夢迴,不待亂鶯啼。 〈滿江紅〉題羅兩峰聘鬼趣圖云: 跂腳蒙頭,是五趣、中間來者。但散人、閻浮提,那分高下。 結柳曾勞韓子送,移書屢被東方罵。奈今番、咄咄逼人何,兒童怕。 青荷笠,肩頭亞。白楊火,風中炮。又零丁帖子,招魂才罷。 枯臘難充黃父飯,長身逃得鍾葵鮓。被先生、碧眼一雙圓,淋漓寫。 題蔣心余先生臨川夢院本〈金縷曲〉云: 萬事飄如絮。驀吹來、先生筆底,夢都堪據。不怕殘鐘輕打破,機上穿成縷縷。 莫認作、荒唐雲雨。一段因緣文字起,續離騷、半部精魂語。真共幻,論千古。 宛然玉茗花前句。試喚起、臨川點拍,也應心許。 三十種眠全解脫,才識菩提覺路。引蝴蝶、翩翩而舞。 世上盡饒鼾睡漢,問何人、許入梨園譜。才讀罷,夜三鼓。 無悶出古北口云: 垂者雲耶,立者鐵耶,相對峰嶸萬古。繞一發中原,自成門戶。 照出牆邊冷月,怕更向、秦時從頭數。斷鞭籠袖,回身馬上,細看來路。 行旅亂山去。問酒肆誰家,冒寒沽取。任落葉呼風,吼聲如虎。 高歌出塞,盡捲入、丁丁琵琶語。待射侶相約殘年,為道短衣休誤。 〈滿江紅〉題唐六如畫鄭元和像云: 百結鶉衣,歎公子、豪華非昨。曾記得平康舊里,黃金揮霍。 阿母但知錢樹子,才人慣唱蓮花落。幸青娥、俊眼不曾迷,團圓劇。 繡繻記,梨園作。桃花塢,風流托。認先生小影,一般飄泊。 圖畫莫嫌蛇足誤,世情都是鵝毛薄。算不如、冷炙與殘杯,貧兒樂。 他如〈羅敷媚〉云: 〔名是楊枝。愁似楊絲。怕見楊花渡口飛。〕〈雨中花〉云: 〔坐樹鶯啼,當簾燕語,未穩單衾睡。〕〈菩薩蠻〉云: 〔愁自在心頭。楊花不替愁。〕〈南樓令〉云: 〔側倚團團羅扇子,偷半面、看鴛鴦。〕〈思佳客〉夕泊楓橋云: 〔鴉群黑攏高高樹,螢點青攙短短蘆。〕〈菩薩蠻〉茌平道中云: 〔上九是良時。春風鬢上知。〕〈滿江紅〉姑蘇午日云: 〔往事總如炊黍過,今人那不離騷讀。〕又調秘戲錢云: 〔色相難空阿堵物,畫圖又入菩提變。〕又調觀演邯鄲夢云: 〔人哭人歌傳舍換,夢來夢去神仙老。〕〈賀新郎〉孤山觀梅云: 〔日落蒼苔渾似水,容我欄杆獨倚。〕湘月詠秋聲館云: 〔秋無今古,問古人聽得,秋聲多少。〕儻遇陸輔之,當不忘采綴也。

○鄭燮詞

■揚州鄭板橋燮大令,書畫步武青籐山人,自稱其書為六分半。又有徐文長門下走狗 鄭燮私印。詩文瑣褻不入格,詞獨勝。自敘云:〔燮年三十至四十,氣盛而學勤,閱 前作輒欲焚去。至四十五六,便覺得前作好,至五十外讀一過便大得意,忘已丑而信 前是,可知其心力日淺。〕又云:〔為文再三更改,無傷也,然改而善者十之七,改 而謬者亦十之三,乖隔晦拙,反走入荊棘叢中去,要不可以廢改,是學人一片苦心也 。〕又云:〔少年遊冶學秦柳,中年感慨學蘇辛,老年淡忘學劉蔣,皆與時推移,而 不自知者,人亦何能逃氣數也。〕此皆身歷艱苦之言,不止長短句一道為然也。〈唐 多令〉寄懷劉道士並示酒家徐郎云: 一抹晚天霞。微紅透碧紗。顫西風涼葉些些。 正是客愁愁不穩,楊柳外、又驚鴉。 桃李別君家。霜淒菊已花。數歸期、雪滿天涯。 分付河橋多釀酒,須留待、故人賒。 〈金縷曲〉贈王一姐云: 竹馬相過日。還記汝、雲鬟覆頸,胭脂點額。阿母扶攜翁背負,幻作兒郎妝飾。 小則小,寸心憐惜。放學歸來猶未晚,向紅樓、存問春消息。向我索,畫眉筆。 廿年湖海長為客。都付與、風吹夢杳,雨荒雲隔。 今日重逢深院裡,一種溫柔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跡。 回首當年嬌小態,但片言、微忤容顏赤。只此意、最難得。 〈滿江紅〉思家云: 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第一是隋堤綠柳,不堪煙鎖。 潮打三更瓜步月,雲荒十里虹橋火。更紅鮮、冷淡不成團,櫻桃顆。 何日向,江村躲。何時上,江樓臥。有詩人某某,酒人個個。 花逕不無新點綴,沙鷗頗有閒功課。將白頭、供作折腰人,將毋左。 其餘〈菩薩蠻〉晚景云:〔流水遠天波似乳。斷煙飛上斜陽去。〕〈金縷曲〉贈陳周 京云:〔莫向人前談往事,恐道旁、屠販疑真假。勉強去,妝聾啞。〕有贈云:〔嚼 花心、紅蕊相思汁。共染得、肝腸赤。〕〈菩薩蠻〉留春云: 雪消春又到。春到人偏老。切莫怨東風。東風正怨儂。 留秋云: 江上山無數。何處登高去。松徑小山頭。夕陽新酒樓。 〈沁園春〉恨云: 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吁一雨聲。 落梅云: 昨夜三更,燈昏月淡,鐵馬簷前說是非。 〈踏莎行〉云: 分明一見怕銷魂,卻愁不到銷魂處。 〈虞美人〉云: 撩他花下去圍棋。故意推他勁敵,讓他欺。 莫不謝華啟秀,新意宜人。〈滿江紅〉舊有平仄二體,板橋填田家四時苦樂歌一闋, 前後苦樂分押,目為板橋新格,亦詞苑別調也。板橋少失恃,受撫於乳母費氏,集中 有乳母詩,言之極沈痛。又有絕句云: 小印青田寸許長。鈔書留得舊文章。縱然面上三分似,豈有胸中百卷藏。 題曰縣中小皂隸。有似故僕王鳳者,見之輒黯然。相傳板橋多外寵,嘗欲改律文笞臀 為笞背,聞者笑之。

■宋李之儀姑溪詞,附錄黃魯直、賀方回和作。近曝書亭集並載聯句。板橋學詞於陸 種園震,集中特刊二闋,以見淵源,雖非通例,亦可知其在三誼重矣。〈金縷曲〉弔 史閣部墓云: 孤塚狐穿罅。對西風、招魂翦紙,澆羹列鮓。野老為言當日事,戰火連天相射。 夜來半,層城欲下。十萬磨刀橫似雪,盡孤臣、一死他何怕。氣堪作,長虹掛。 難禁恨淚如鉛瀉。人道是、衣冠葬所,音容難畫。 埋骨並無清淨土,便飽饑鳶也罷。這一墓,何能真假。 惆悵殘碑留漢字,細摩挲、不識誰題者。一半是,荒苔藉。 按阮吾山葵生茶餘客話曰:〔閣部督師赴揚,寄孥白下有孕妾,於滄桑後生一子,因 家焉。雍正初鄧東長宗伯鍾岳督學江左,錄之邑庠,而刻石署壁以紀其事,然則相傳 閣部未有後者,非也。〕揚州志載閣部有養子直。而靳茶坡集,有送史愚庵梅花嶺展 墓詩,註:愚庵,道鄰子,鼎革後,流寓山陽,或即直耶。又按閣部弟蘧庵可程,崇 禎十六年進士,入仕本朝,攝政王致閣部書所謂識介弟於清班也。有〈河傳〉一闋, 述庵選入詞綜,而注其名下曰:〔明大學士史忠正公可法之弟。〕閱之令人悚然,南 枝向暖北技寒,吾其如梅花何者。

○秦雲擷英小譜

■自三百篇不被管弦,而古樂府之法興。樂府亡而唐人歌絕句之法興。絕句亡而宋人 歌詞之法興。詞亡而元人歌曲之法興。至明代曲分南北,檀板間各成宗派。沈德符顧 曲雜言、沈君綏度曲須知,多論出字收音之秘,於派別尚少分晰。近嚴長明、曹仁虎 、錢坫諸君,撰秦雲擷英小譜,言之甚詳,又復精確。節錄於此,不獨備談塵也。演 劇昉於唐教坊梨園子弟,金元間始有院本。一人場內坐唱,一人場上應節赴焉,今戲 劇出場,必扮天官以引導之,其遺意也。院本之後,演而為曼綽,俗稱高腔,在京師 者為京腔。為絃索。曼綽流於南部,一變而為弋陽腔,再變而為海鹽腔。至明萬曆後 ,魏良輔、梁伯龍出,始變為崑山腔。絃索流於北部,安徽人歌之為樅陽腔,今名石 牌腔,俗名吹腔。湖廣人歌之為襄陽腔,今謂之湖廣腔。陝西人歌之為秦腔。秦腔, 自唐、宋、元、明以來,音皆如此,後復間以絃索。至於燕京及齊晉中州,音雖遞改 ,不過即本土所近者少變之,是秦聲與崑曲體固同也。至言其用四聲同也,二十八調 同也。聲之中有音,喉齶舌齒唇是也。調之中有節,高下平側,緩急艷曼,停腔過板 是也。板之中,有起、有腰、有底,限之中,有正、有側,聲平緩則三眼一板,惟高 腔七眼一板。聲急側則一眼一板,又無不同也。其中微有不同者,崑曲佐以竹,秦聲 間以絲。然樂器中九調,自乙調、正宮、六字、凡字、小宮、尺字、上字諸調,絲與 竹皆同也。秦聲所以去竹者,以秦多肉聲,竹不如肉,故去笙笛,但用絃索也。崑曲 止用綽板,秦聲兼用竹木,俗稱梆子,竹用篔當,木用棗。所以用竹木者,以秦多商 聲,詩含神霧。商主斷割,邯鄆綽五經析疑。故用以象椌楬,禮記鄭註:椌楬柷敔。 聲柷柷然,取義於止也。釋名且也,商聲駛烈,元覽綽板聲沈細,僅堪用以定眼也。 昔唐明皇與太真按樂清元小殿,所用樂器凡七,寧王玉笛、李龜年觱篥而外,上羯鼓 ,妃子枇杷,馬仙期方響,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板,手操實居其五。可知秦中用以 節聲者,唐時已若是,矧玉笛與觱篥崑曲亦在所不用哉。至於九調,昆曲止用七調, 無四合也。七調中乙調最高,惟十番用之。上字調亦不常用,其實只五調耳。若正宮 音屬黃鐘,為曲之主。乃自有崑曲,二百餘年惟蘇崑生發口即中中聲,畢生所歌,皆 正宮調。嗣響者,婁江顧子惠、施雲章二人耳。近日歌崑曲者,甫入正宮,即犯他調 ,犯入他調,亦非中聲。至秦中則人人發口,皆音中黃鐘,調入正宮,而所謂正官者 ,又非大聲疾呼,滿堂滿室之謂也。其擅長在直起直落,又復宛轉關生,犯入別調, 仍蹈宮音,如歌商調則入商之宮,歌羽調則入羽之宮。樂經旋相為宮之義,非此不足 以發明之。所以然者,絃索勝笙笛,兼用四合,變宮變徵皆具。以故叩律傳聲,上如 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纍纍乎端如貫珠,斯則秦聲之所 有,而崑曲之所無也。昔周有韓娥,秦有薛談、秦清,漠有虞公、李延年,唐有方等 女、郝三賓等,在昔相傳,樂王曲聖,莘莘蓁蓁,皆秦人,非吳人也。

■善詞亦藉善歌,故宋詞亦不盡可歌,須歌者具融化之才。姜白石云:〔〈滿江紅〉 末句無心撲三字,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方諧音律。〕即此說也。蓋能聲中無字,字 中有聲,沈括夢溪筆談載此二語。熔鑄貫通,無不入協。從來手口並擅者少,故無論 雜劇傳奇,多半一人填詞,一人正譜,急節以赴之,遲聲以媚之,減偷之功,半資引 刻。至今日巴人下里,尚少顧誤之周郎,而欲其與玉汝、美成輩爭衡乎。然偶爾一遭 ,此道終在,毛大可元夕填錦纏道等調,曲師競能入唱,其譜尚列詞話,此非詞之可 歌一明證哉。況〈一翦梅〉、〈點絳唇〉諸體,為南北曲引子者,無不可以發口,而 其他調則否。然則非詞之不可歌,能歌詞者不常有耳。又按弋陽腔又曰亂彈,南方謂 之下江調。甘肅腔即琴腔,又名西秦腔,胡琴為主,月琴為副,工尺咿唔如語。道光 三年御史奏禁,今所謂西皮調也。又有句調,則山西腔也。此擷英小譜所未詳,不揣 固陋,衍而論之。余嘗謂稽之宋詞,秦、柳,其南曲崑山腔乎。蘇、辛,其北曲秦腔 乎。此即教坊大使對東坡之說也。陸雲士次雲述曲工金叟之言曰:字有四聲,度曲者 四聲各得其是,雖拙亦佳,非徒取媚聽者之耳也。如陽平拖韻稍長,即類於陰。陰平 發音稍亮,即類於陽。去聲亢矣,過文宜抑而復揚。入聲促矣,出字貴斷而後續。雖 有一定之腔,亦可短長以就韻。雖有不移之板,亦宜變換以成文。而其要領,在於養 氣。如陽音以單氣送之則薄,陰音以雙氣送之則滯。將收鼻音,先以一絲之氣引入, 而以音繼之,則悠然無跡,湖壖雜記此尤足證融化之說矣。大抵音樂一道,儒者解其 義,而不習其器,樂工習其器,而不解其義。故樂工鮮能著書,而儒者之所張皇楮墨 者,如話鈞天,如望神山,持論愈高,實用愈少耳。至今日則文人多啞曲,而樂部尤 多盲工,雖有妙制,輒遭其荼毒,非出刪其句,即句更其字。余嘗聞某工歌長生殿聞 鈴折,誤荒塋為一番人矣。某工歌琵琶記寄書折,易伯喈為狀元公矣。而何者謂之犯 ,何者謂之帶,膚淺調名,開卷即已茫然。在彼法中,數典幾於忘祖,安能換頭鬲指 ,尋繹九宮八十四調之幽眇哉。鄉前輩陳東村烺先生,曾撰紫霞巾、花月痕二曲,質 之歌者,輒云棘口,東村亦以此茫然自失。予謂此非文章之過也。夫曲至湯若士、吳 石渠,亦可謂能事矣。乃李笠翁曰:〔牡丹亭、邯鄲夢,得以盛傳於世,綠牡丹、畫 中人,得以偶登於場,皆才人僥倖之事,非文至必傳之理也。〕及觀笠翁所著十種, 市儈之氣,令人難耐。作者高自矜詡,習者轉相驚奇,始知陽春白雪,難索賞音,而 笠翁之盛有時名,不足異矣。梁章冉曰:俗伎搬演,改節參差,雖有周郎,亦當掩耳 。故得明人正譜,良工按拍,一遇佳詞,增色十倍。在昔嗚鴻度、海寧查氏鈞天樂長 洲尤氏諸院本,所以聲容並美者,大抵親授家伶,朝斑管而夕氍毹耳。彼場屋勾欄之 內,安得常逢金叟其人哉。雖然,僕亦作啞曲者,則且論文字之美醜,東村二曲,不 無可議。蓋撰曲亦有三長:詞也、白也、介也。一者未至,即非當家,嗟乎難矣。雖 小道必有可觀,非身入其中者不知也。

○林蕙堂集

■余十一歲始就外傳,越三年得贏疾幾殆,督課盡廢。偶檢先世遺書,見吳園次綺林 蕙堂集中,有藝香詞鈔,好之。彼時並不知何者為詞,第見刊本所分句讀,或長或短 ,異之,持問長老,方知世間有倚聲之學。園次人品清迥,生平遺事,洵足增重詞場 。讀其聽翁自傳,令人神往。傳云:聽翁仕至二千石,多惠政,以忤上官投劾歸,貧 甚。婿江辰六,醵金築室於廣陵南門,曰天地閒亭。制府吳留村贈以買山錢,歸得粉 妝巷廢圃居焉。又以錢二百緡,得東陵田七十畝,種秫與豆,足供半歲食。圃荒甚, 有索文與詩者,多以樹木花竹為潤筆費,不數月而成林,因名之曰種字林。於是偃仰 其中,春而花,秋而月,偕內子江夏君以詩酒自適,雖至屢空,泊如也。常曰:吾才 不逮古人,而冒忝方州。性懶,不能為導引術,而年及古稀,不事家人生產,而萊妻 伶妾,無北門之謫。諸兒子不營利祿,而皆拈弄筆墨,粗能為詩古文詞,吾知造物之 與我厚矣。乃以修短衰健聽之天,利鈍榮辱聽之人,是非毀譽聽之千百世而後,故自 號曰聽翁。詩務言其性之所近,文好作孝穆、子山語,詞則兒女子皆能習之。有毗陵 閨秀誦其〔把酒屬東風,種出雙紅豆〕二語,以為秦七、黃九不能過也,故又號紅豆 詞人云。文長不備載。

■余嘗論國初諸詞家以詩譬之,竹垞嚴整,其高、岑乎。迦陵矯變,其李、杜乎。容 若綿至,其溫、李乎。而園次著墨不多,都適人意,殆王、孟歟。然難與刻舟求劍者 道也。園次序錢葆芬湘瑟詞云:〔詞原靡麗,體雖本於房中,而語必遙深,義實通於 世說。〕又云:〔昔天下歷三百載,此道幾屬荊榛。迨雲間有一二公,斯世重知花草 。〕數語括盡詞品詞運。雲閒謂陳臥子。明自中葉以後,知詞僅三人,楊升庵、王弇 州、及臥子。若夏公謹言、馬浩瀾洪,皆不足數也。鄭荔鄉曰:〔園次以明經薦授秘 書院中書舍人,奉詔譜楊椒山樂府,世祖大稱賞,遷武選司員外郎,蓋即以椒山原官 官之。出知湖州,人號為三風太守,謂多風力,尚風節,饒風雅也。〕詩鈔小傳辰六 名闓,新貴人,有春蕪詞。留村名興祚,奉天人,有留村詞。 今何夕。年年苦被霜華逼。霜華逼。十三樓上,幾番吹笛。 山河滿目斜陽急。欄杆醉倚蛾眉碧。蛾眉碧。英雄老矣,壯心猶昔。 〈憶秦娥〉生日示陶姬 朝雨沐小閣。翠陰如幄。閣外白雲飛去速。亂峰隨意綠。 靈鵲喜聲相續。新筍看看成竹。滿逕落紅無管束。燕兒銜補屋。 〈謁金門〉雨後 湖光夜徹。飛上小樓都化月。人似梅花。爛醉孤山處士家。 夢雲縹緲。起傍玉闌花影悄。燕子多情。偷得紗廚細語聲。〈減字木蘭花〉 他如:〔好極轉生疑。〕〈海棠春曉妝〉 〔月借水光磨。〕〈太常引〉 〔鶯坐渾身柳,蜂歸兩股花。一弦春怨語琵琶。〕〈南歌子〉 南山雪淨青初足。語細怕鶯知,腸斷憑花續。〈後庭宴〉 斜月壓簾霜重。〈轉應曲〉 風颭落花紅不定。〈歸自謠〉 做成悲切。訴向淒涼月。〈點絳唇〉蟋蟀 十里輕煙桃葉舫,一橋涼雨梅花笛。醉我頻傾瓶幾個,泥誰典卻釵雙只。 孤磬聲搖殘照紫,亂帆影掛秋雲碧。〈滿江紅〉 擲服兜鞋,憑肩穩髻。〈念奴嬌〉 〔旖旎跌宕,固不以漲墨馬豪〕者。至若 顛耶其仙。聖耶共賢。人間齷齪堪憐。向醉鄉且眠。 吟乎有箋。歌乎有弦。糟丘長據千年。其誰曰不然。〈醉太平〉 則枯腸芒角,者番吐露矣。園次詞,編於宗人某中,有〈憶秦娥〉,竟脫去一句。而 末卷附刻散曲獨別之曰填詞,不知其何解也。

■園次閨房最暱,集中有九日鴛湖憶內,及江夏君五十兩散套,不厭長言。其姬人某 卒,園次哭之慟,作瘞蘭銘,略云:〔姬楚人,姓馬氏,蘭吹其小字也。玉台在郡, 家鄰行雨之鄉。絳帳為村,身是抉風之後。〕紫雲詞有〈玉女搖仙佩〉為園次壽馬少 君云:〔眉畫春山細。更浣花清思,猜琴妙慧。〕又云:〔夫子狂遊玩世。醉月尋詩 ,沽酒鶼釵頻泥。〕添香拂硯,真不減清娛之於馬史、朝雲之於東坡也。

○詞貴清空

■宋詞三派,曰婉麗,曰豪宕,曰醇雅,今則又益一派曰餖飣。宋人詠物,高者摹神 ,次者賦形,而題中有寄托,題外有感慨,雖詞實無愧於六義焉。至國朝小長蘆出, 始創為徵典之作,繼之者樊榭山房。長蘆腹笥浩博,樊榭又熟於說部,無處展佈,借 此以抒其叢雜。然實一時遊戲,不足為標準也。乃後人必群然效之。即如詠貓一事, 自葆芬、竹垞、太鴻、繡谷而外,和作不下十數家。予少日曾為集錄,亡友張任如見 之笑曰:〔弄月嘲風之筆,乃為有苗氏作世譜哉。〕予失笑,投筆而起。是言雖虐, 然實詠物家針砭也。或曰:〔多識之學,風詩不廢,子何獨於訶而訾誓之,一言不已 ,而至再至三乎。〕予曰:〔詩三百篇開卷第一言,即是詠物,然使第曰關關雎鳩, 在河之洲,第曰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而盡去其下文,則此詩何以為風化之原乎。而 當日尼山秉筆,吾知必從刪棄矣。且今之為此者,動曰吾瓣香姜、史也。然〈暗香〉 、〈疏影〉之篇,軟語商量之句,豈二公搜索枯腸,獨無一二冷典,乃賦空而不為徵 實哉。蓋詞貴清空,宋賢名訓也。〕

○蘇辛藩籬獨辟

■晏、秦之妙麗,源於李太白、溫飛卿。姜、史之清真,源於張志和、白香山。惟蘇 、辛在詞中,則藩籬獨辟矣。讀蘇、辛詞,知詞中有人,詞中有品,不敢自為菲薄, 然辛以畢生精力注之,比蘇尤為橫出。吳子律曰:〔辛之於蘇,猶詩中山谷之視東坡 也,東坡之大,殆不可以學而至。〕此論或不盡然。蘇風格自高,而性情頗歉,辛卻 纏綿惻悱。且辛之造語俊於蘇。若僅以大論也,則室之大不如堂,而以堂為室,可乎 。

卷十
○圭塘欸乃集

■元許文忠有壬置園池於相州,與弟可行有孚、子元幹楨、門客馬明初熙分題唱和, 有圭塘欸乃集,凡詩二百餘篇,詞八十餘首。其填〈摸魚兒〉調,皆用晁補之〔買陂 塘旋栽楊柳〕為起句,各十闋。竹垞曾采一闋入詞綜,然其中尚多合作。為掇錄數首 ,不獨資談柄,並知元代去宋未久,詞學之猶存師法如此。 〈買陂塘〉、旋栽楊柳,園亭盡有公務。東山更理閒絲竹,莫用蒼生霖雨。 鷗鷺渚。澹相對忘機,不羨蓬瀛嶼。平生願語。 便泉石膏肓,煙霞痼疾,始遂隱居趣。 邯鄲路,老我頭顱如許。黃梁何日逢呂。斜川便是桃源洞,千載歸來辭句。 巾漉醑。笑琴亦無弦,何處求新譜。茫茫萬古。 任滄海桑田,白衣蒼狗,不到老農圃。可行作

〈買陂塘〉、旋栽楊柳,散人不理他務。柳栽近水應先錄,須用等閒霖雨。 遵北渚。看雙檜蟠空,倒影搖煙嶼。千言萬語。 只今日投簪,經年閉戶。便自得天趣。 真男子,報國誰如張許。論交仍負嵇呂。我今但要閒陶寫,倖免鏤章雕句。 村甕醑。此真是、交梨火棗傳家譜。庭空樹古。 有野鶴時來,衡門不鎖,清徹地仙圃。文忠作

〈買陂塘〉、旋栽楊柳,閒人忙過曹務。山翁溪友來相賀,昨夜應時甘雨。 舟泛渚。有茶灶相從,同過東西嶼。鷗邊自語。 是午夢初回,餘酲未解,七碗得真趣。 神仙事,雲海茫茫何許。何人巖下逢呂。詩家卻有還丹訣,萬景點成奇句。 公自醑。且山水徜徉,莫考飛昇譜。悠悠萬古。 看一片煙霞,四時風物,吾圃即元圃。元幹作 又〈太常引〉云: 藕花無數半開時。池上客來稀。杖屨獨徘徊。忽翠蓋、因風盡攲。 天工妝景,水神輸供,陶寫費新詩。身外杳難期。笑士價、才堪五皮。可行作

藕花香裡有叢筠。照水綠梢新。清潔出風塵。似持與、幽人寫真。 門無俗客,地多清興,羽扇白綸巾。甘作太平民。故自謂、羲皇上人。元幹作 夫士大夫宦游中外,老歸於鄉者有之,然而勢利累之,匆匆不暇唱渭城矣。得山川之 勝,而燕遊者亦有之,然而聲色進焉,昏昏都如長夜飲矣。至若一拖青紫,自調通儒 。才辨之無,便輕後進。卒之五善窮於稱,九能鮮其譽,仗馬楥鱗,安怪議者輕薄也 。若文忠,可謂傭中佼佼矣。

■是作倡於明初,然明初詞頗劣。其上文忠〈摸魚兒〉十闋,五闋皆用參知機務字, 如參知綠野機務、參知老圃機務等句。四闋皆用檢校公務字,如池塘檢校公務、平堤 檢校公務等句。時文忠官中書左丞,明初蓋以參知檢校壽之者,然而已落惡趣矣。竹 垞不選,諒哉。其後文忠復有所作,時明初在京師乃遙同之,題曰圭塘補和。〈太常 引〉云: 園中風物水中亭。消得兩娉婷。濁酒捲荷傾。早洗盡、箏聲笛聲。 四堤晴柳,一天花氣,付與晚山青。飛絮挾雲輕。任膝上、瑤琴白橫。

○劉炯甫文

■嘗讀元劉一清錢塘遺事,中載文及翁登第後,與同年游西湖,或問西蜀有此景否, 及翁即席賦〈賀新涼〉云: 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陽花世界,煙渺黍離之地。 更不復、新亭墜淚。簇樂紅妝搖畫艇,問中流、擊楫何人是。千古恨,幾時洗。 余生自負澄清志。更有誰、磻溪未遇,傅巖未起。 國事如今誰倚仗,衣帶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 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嗟乎,是真小雅詩人之義也。比之陳參政之〈木蘭花慢〉、德祐太學生之〈百字令〉 ,更為沉痛。誰敢輕填詞為小道哉。其後宋亡,及翁累徵不起,善矣。然遺事又載乙 亥正月京師戒嚴,朝臣宵遁,及翁時參機政與焉,何其謬也。嗟乎,今之為及翁者豈 少哉。辛亥,延建告警,仙遊失守,富者遠徙,貧者肆竊,有掠貲財者,有劫妻女者 ,有受鄉愚誰詐要挾而隱忍傾家以依附之者,哀聲及乎道路。獨身受之人,諱不敢言 。省會糧匱,兵贏錢荒,所招義勇尤橫。且市井蕭然,而龍斷賤丈夫,反思乘時罔利 者比比。或作揭帖,略云:賒不得,借不得,當不得,賣不得,番銀換不得,救死度 生俱無策。求不得,乞不得,幫不得,賴不得,搶奪又不得,半死半生真慘惻。悲夫 。近吾友劉炯甫出文一束相示,有錢荒議、戰守議、編甲團鄉說、權說、發義倉記。 愷切敷陳,皆有關時務之言,而往來書札,尤為不惜苦口。如云:錢荒由鄉,金銀貴 由大戶。鄉民斂錢自固,紳富斂金銀思避,愈匿愈荒,愈荒愈匿,然而荒則有之,猶 未盡匱也。又云:昨興化有人回省云,現在募勇,勇即賊也。遍地皆勇,遍地皆賊也 。賊至從賊,賊退為勇,徒糜官餉,無濟時艱。又云:今之議者,不曰張皇,即曰騷 擾,謂宜以靜鎮處之。嗚乎,此諱疾忌醫之見也。計自軍興以來,由廣西而楚南北, 今春不兩月間,武昌、安慶相繼失守,今鎮江又告急矣。守土之臣,非不鎮靜也,寇 至則委而去之。又云:保障之法,前所云水陸城鄉並舉之說也。合計水險幾處,陸險 幾處,水兵若干,陸兵若干,胡請中丞,老弱汰之,精壯練之,不足則團鄉兵以輔之 。兵民合一,則民有固志矣。官紳合一,則士亦有固志矣。使曉然於事事實濟,足以 保身家,則富者樂於輸財,貧者樂於輸力矣。受芻言,則人樂用命,容諍友,則士敢 盡言。破除資格位望門戶同異一切之客氣,以實心行實事,天下尚不足為,何況一鄉 一城之防堵已乎。賈生上策,監門繪圖,此真有用之言。余謂炯甫,珍藏之以俟知音 ,然而難言之矣。葉與端滋森和余雅集圖〈滿江紅〉云: 人醉我醒,又何怪、甘心寂寞。對一室、妻兒圖史,避時之壑。 拔劍聞雞愁力盡,閉門種菜安才薄。只不堪、屈指舊交遊,都零落。 長沙傳,難終讀。柴桑酒,才非濁。真不如歸去,人間奚樂。 論世誰憐胸有血,問時早歎天無目。願生生、莫再作多情,吾知錯。 嗟乎,等讜論於飄風,誰復憖置於耳者。讀與端之詞,拔劍看天,泣數行下,愈知炯 甫之所為發憤也。

○沈夢塘八美詞

■沈夢塘參吾閩志局,時以長短句與學人唱和。然所填不甚流傳。一日,炯甫出其八 美詞曰,夢塘作此詞並作圖,備極渲染,今畫肆摹仿,不知其所自出矣。八美者: 北齊女子木蘭、 隋譙國洗夫人、 唐李衛公妻紅拂、 唐平陽昭公主、 宋韓蘄王妻梁夫人、 明水西宣慰司女官奢香、 明石砫宣撫司女官秦良玉、 明宮人費貞娥。其調皆〈齊天樂〉。木蘭云: 木蘭花發木犀香,盈盈一枝低護。索母穿針,從爺問字,纖手還工縑素。 軍書旁午。歎萬里烽煙,一家門戶。不是緹縈,世間誰說重生女。 黃河漳水幾曲,忽蠻靴窄袖,飛騎先渡。曉帳霜淒,宵營月上,夢入春閏無路。 迷離顧兔。想絕塞胭脂,讓伊眉嫵。卸甲歸來,拭妝驚伴侶。 秦良玉云: 杜鵑啼破滄桑夢,蛾眉老去無恙。一角河山,全家骨肉,莫話平生淒愴。 桃花馬上,看手制征袍,請纓長往。驃雪追風,嚲娘雲鬢定相仿。 孤城夔府落日,歎封疆豎子,徒議增餉。讖語川紅,稗官蜀碧,愧殺同時諸將。 平台畫像。問比似凌煙,更誰多讓。割袖談兵,酒闌猶抵掌。 此二闋最佳。余按雲間姜曉泉有兒女英雄畫冊,凡十二人。首聶政姊,次如姬、次馮 嫽、次馮婕妤,其餘與夢塘所舉正同。疑夢塘即藍本於此冊者。冊皆有詩。其詠費宮 人云: 深宮尚有女專諸。一尺魚腸雪不如。可惜英雄竇良女,姓名不載舊唐書。 蓋悼竇良女刺李希烈僅見杜牧文,劉昫唐書不載也。其後臨川樂蓮裳鈞復題古詩十二 章,吳江郭頻伽麟各為之贊,惟紅拂、奢香缺焉。一以無稽,一以遐夷也。而陳雲伯 文述跋之,以為不止此數。因歷舉元女、以兵符授黃帝者。越女以劍術走白猿公者。 以及國朝余酉生、八歲走京師,上書救父罪者。節烈恭人徐氏滑令強克捷子婦,城破 罵賊被臠者。凡數十百人,盛矣。頤道堂文集,篇長不及錄。嗚乎,希深有言,天地 靈淑之氣,不鍾於男子而鍾於婦人。今日者鐵騎朝飛,狼烽夜舉,共有抽刀而御孫恩 ,撒環而征蘇峻者乎。則八人者,固當鑄金事之,而一鼓鬚眉之氣矣。

詞綜失載杜牧〈八六子〉

■詞綜一書,采摭精富矣,而失載杜樊川之〈八六子〉。按是詞見顧梧芳尊前集。竹 垞凡例曾列是書,而曝書亭集又有一跋,謂得吳文定公手鈔本。詞人之先後,樂章之 次第,與顧氏靡有不同。始知是集為宋初人編輯,非顧氏所撰也。然則此詞必非明人 偽作可知。竹垞既見此詞,不解何以弗采。其詞云: 洞房深。畫屏燈照,山色凝翠沉沉。聽夜雨、冷滴芭蕉,驚斷紅窗好夢, 龍煙細飄繡衾。辭恩久歸長信。鳳帳蕭疏,椒殿閒扃,輦路苔侵。 繡簾垂,遲遲漏傳丹禁,蕣華偷悴翠鬟羞整。 愁重望處金輿漸遠,何時彩仗重臨。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 唐詞傳世甚罕,零璣斷璧,俱屬可寶。第此詞後片一連四句無韻,不應如是之疏。檢 詞綜所選少游之作亦然,第上片又微有不同,而詞律楊纘、晁補之等篇,則第四句皆 有韻。紅友疑杜、秦俱有錯誤是也。又按洪文敏曰:〔少游〈八六子〉詞,片片飛花 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余家舊有建本蘭畹集載杜牧之一詞, 記其末句云云。〕容齋四筆然則詞調俱在,而吳子律詞話謂詞不全,而並忘調名,則 失考之甚矣。子律又謂江城〈梅花引〉一名攤破〈江神子〉,見書舟詞,紅友所未載 。然考之詞律,已見於調下小注矣。惟書舟填一叢花,而別本又作〈御街行〉,按二 調句法節拍俱同,但韻之平仄異耳。然平仄兩協,詞中常有,如〈憶秦娥〉、〈滿江 紅〉皆是,此則紅友議論之所未及矣。又按近日尊前集傳本刻自汲古閣,子晉跋云, 得之閩中郭聖僕。聖僕所最寶者一折角漢硯,因顏其居曰〔漢硯齋〕。贈余二書,茲 編及翦綃集。又贈余二畫,一淡墨水仙,一秋林高岫,蓋其愛姬李陀奴、朱玉耶筆。 此有關吾閩掌故,談藝者所當甄綜也。至謂此書出於顧氏,則子晉未見文定鈔本,但 據梧芳自敘之言,不足怪也。又按杜詞或是三聲互協,禁字整字遠字皆韻。

○趙師俠坦庵詞

■詞綜凡例云:〔羅願鄂州小集詞附。今檢小集,止〈水調歌頭〉一闋,即竹垞所選 者。〕小集,康熙間歙程聖跂哲所刻,目錄稱是詞為歌,卷中又稱是詞為詩餘,互岐 如是,歌之稱尤不可解。聖跂在阮亭門下、著有蓉槎蠡說。凡例又云:趙師俠坦庵長 短句一卷,而所選亦止〈謁金門〉一闋。暇日偶讀坦庵詞,見其〈浣溪沙〉云: 雪絮飄池點綠漪。舞風游漾燕交飛。陰陰庭院日遲遲。 一縷水沉香散後,半甌新茗味回時。蕭閒萬事總忘機。 所謂清絕滔滔者。而〈謁金門〉闋反不見於集中,知名詞之散佚多矣。坦庵詞凡八十 餘,有〈訴衷情〉三首,題曰莆中酌獻白湖靈惠妃,則今祀典之天後也。然其詞云: 〔專掌握、雨暘權。〕則湄州在宋代祈晴禱雨,不獨恩在海舶矣。坦庵在莆陽詠桃花 有〈滿江紅〉,題壺山閣有〈柳梢青〉。而鹿嗚宴填〈漢宮春〉雲,莆中舊傳盛事, 六亞三魁。此尤足資文獻之談助也。坦庵,汴人。

○雅集詞

■僕近纂雅集詞,或疑其中多骯髒幽咽之章,且引竹垞之言曰,懼愉之言難工,愁苦 之言易好。昌黎亦善言詩矣,至於詞,或不然。大都懼愉之辭工者十九,而言愁苦者 ,十一焉耳。紫雲詞序余謂情之悲樂,由於境之順逆,苟當其情,辭無不工,此非可 強而致,偽而為也。且竹垞嘗曰:南風之詩,五子之歌,此長短句之所由昉。水村琴 趣序之二篇者,一樂一悲,其可謂虞舜知言,而五子為不足道乎。況昌黎之說,即詞 亦何莫不然。昔范希文在塞下,嘗填漁家傲,有〔將軍白髮征夫淚〕句。歐陽六一議 為窮塞主。及後送人守邊,乃特矯之曰〔玉杯遙獻南山壽。〕然論者謂范公真得東山 詩人之意,而六一辭氣涉誇,感人巳淺,是真善於品藻矣。夫詞多發於臨遠送歸,故 不勝其纏綿惻悱。即當歌對酒,而樂極哀來,捫心渺渺,閣淚盈盈,其情最真,其體 亦最正矣。他如詠物而必多寄托,懷古則別有流連,歌者有懷,勞人思息,安能盡如 郊祀之矜莊,鐃吹之揚厲哉。且宋人多稱壽之詞,喜悅諒無過此。然魏華父專工斯作 ,至今日則徒供覆瓿,何也,其情不屬也。蓋文字之能留於天地間者,皆有精神以貫 之。精神之淺深,而聲名之久暫因之。鞶悅為工,吾知其無與於斯道矣。善乎竹垞之 言曰:詩所難言者,委曲倚之於聲,其辭愈微,而其旨益遠。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 之言,通之於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於時者所宜寄情焉耳。余餬口四方,多與箏 人酒徒相狎,情見夫詞,後之覽者且以為快意之作。而孰知短衣塵垢,棲棲北風雨雪 之間,其羈愁潦倒未有甚於今日者耶。紅鹽詞序嗟乎,此即余之纂詞意也,而奚暇較 量於歡愉愁苦之間哉。

○詞律失檢

■詞律目錄載〈小重山〉又一體,入聲韻,而卷中失登。茲採周公謹浩然齋雅談中一 闋,以備參考。 鼓報黃昏禽影歇。單衣猶未試,覺寒怯。 塵生錦瑟可曾閱。人去也,閒過好時節。 對景復愁絕。東風吹不散,鬢邊雪。 些兒心事對誰說。眠不得,一枕杏花月。 雅談又載四明周子寬容作 謝了梅花恨不禁。小樓羞獨倚,暮雲平。 夕陽微放柳梢明。東風冷,眉岫翠寒生。 無限遠山青。重重遮不斷、舊離情。 傷春還上去年心。怎禁得,時節又燒燈。 據此則上片首句第五字,下片四句第一字,俱可用仄。子寬詞,竹垞不及選,蓋公謹 所著書,竹垞時未出人間,絕妙好詞費卻如許苦求而後得也。見何義門讀書敏求記跋 又按王衍甘州曲〔可惜許、淪落在風塵〕,詞律脫許字,誤作七字句。溫庭筠〈酒泉 子〉〔玉釵斜篸雲鬟重〕,詞律誤重作髻。〔裙上鏤金雙鳳〕本六字句,與韋莊〔曙 色東方才動〕同,詞律誤鏤金作金縷,又脫雙字,遂定為四十字體。又顧敻〔海燕蘭 堂春又至〕,至字與上意字下淚字韻,詞律誤作去,且注之曰,去字借協。賀鑄太平 時〔樓角雲開風捲幕〕,詞律誤樓作桉,且注其旁曰,可平。此類皆失檢者。紅友披 榛斬棘,誠為有功詞苑。而時亦主張太過,其脫誤失遺頗多。擬暇日輯諸家評語,並 考核群籍為之補苴,庶不貽千慮之一失乎。又紅友論圖譜好收異名,曰孫行者,者行 孫,何窮極乎如此。不典之言,著書竟混筆端,吾甚為不取也。

■詞有一闋兩協者,如〈河傳〉、〈酒泉子〉、〈上行杯〉、〈紗窗恨〉等類是也。 然大抵平仄各自為韻,歸於同部者少。近讀賀方回詞,見其〈水調〉、〈六州〉兩歌 頭,獨備此體。考之詞律,則〈水調歌頭〉失載。而〈六州歌頭〉又引韓元吉作逐段 自相為協,凡五換韻,而未知尚有此不換韻者。按毛詩妹與渭協,祥與梁協,大明雍 與公協,肅與穆協,雍石與席協,轉與卷協,柏舟此皆一章兩韻隔協者。至大田有渰 之篇,韻雖不同,音實一部,則又詞曲家三聲互協之源矣。更〈釵頭鳳〉有轉平韻者 ,紅友亦未採及,茲並為校錄於左:

■〈水調歌頭〉: 南國本瀟灑韻。六代浸豪奢韻。台城遊冶韻。襞箋能賦屬宮娃韻。 雲觀登臨清夏韻。碧月流連長夜韻。吟醉送年華韻。回首飛鴛瓦韻。卻羨井中蛙韻。 訪鳥衣,成白社韻。不容車韻。舊時王謝韻。堂前雙燕過誰家韻。 樓外河橫斗掛韻。湖上潮平霜下韻。檣影落寒沙韻。商女篷窗罅韻。猶唱後庭花韻。

■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韻。肝膽洞韻。毛髮聳韻。立談中韻。死生同韻。 一諾千金重韻。推翹勇韻。矜豪縱韻。輕蓋擁韻。聯飛鞚韻。斗城東韻。 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韻。吸海垂虹韻。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韻。 狡穴俄空韻。樂匆匆韻。似黃粱夢韻。辭丹鳳韻。明月共韻。漾孤篷韻。 官冗從韻。懷倥傯韻。落塵籠韻。簿書叢韻。鶡弁如雲眾韻。供粗用韻。 忽奇功韻。笳鼓動韻。漁陽弄韻。思悲翁韻。 不請長纓,繫取天驕種韻。劍吼西風韻。悵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韻。目送歸鴻韻。

■〈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素。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紅友譏明人填〈惜分釵〉第三句用仄仄起為失調,今檢此詞則已先之矣。

■按〈水調歌頭〉第三句,或上四字下七字,或上六字下五字,或貫十三字為一句。 即如東坡〔明月幾時有〕闋,上片〔不知天上宮闕〕,下片〔不應有恨〕,筆興所至 ,句法參差。今讀方回作,乃知本四字句也。至天籟軒謂東坡所填去與宇協,合與缺 協,為間用四仄韻。然亦偶爾相符,未必著意,不應一闋中前後忽協四句。吳子安嘗 言〈西江月〉、〈戚氏〉諸體,三聲互協,實曲學濫觴,非詞家標準。今以方回質之 ,乃知宋詞用韻自有此一例,不待元人小曲而後然矣。〈釵頭鳳〉闋,相傳放翁出妻 唐氏所作,後人多辨其誣。然其詞見癸辛雜識,則亦是宋人手筆。其調與〈惜分釵〉 同,但結句多一字。〈惜分釵〉後半亦轉平韻者,或兩調本一調乎。

○柳如是詞

■前卷記柳如是幼與錢青雨狎。近讀王義士沄輞川詩鈔,虞山〈柳枝〉詞云: 鄂君繡被狎同舟。並蒂芙蓉露未收。莫怪新詩刻燭敏,捉刀人已在床頭。 自注,我郡有輕薄子錢岱勳,從姬為狎客若僕隸,名之曰偕。姬與客賦詩,思或不繼 ,輒從舟尾倩作,客不知也。歸虞山後,偕亦從焉。我友宋轅文有破錢詞。義士原名 溥,晚號僧士,明華亭貢生,在几社為臥子高弟,臥子授命,義士收葬之。集六卷, 其中孤忠高義,逸老遺民,低昂紙上,誠良史之作也。又云:姬少為吳中大家婢,流 落北里楊氏,小字影憐,後自更姓柳,名是,字如是,解詩知書。錢選列朝詩,歷詆 諸作者,托為姬評。余按虞山不講倚聲,而如是金明池詠寒柳云: 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 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 總一樣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 縱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雲猶故。念從前、一點春風, 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則居然作者,味其詞,正有無數傷心處也。乃風塵雖脫,而依歸尚非第一流,卒之君 負國,妾不負君,蒼涼晚節,此尤紅顏之薄命歟。使當日不見拒於黃陶庵,則依傍忠 魂,豈至留此一重缺憾哉。陳雲伯令常熟,重修河東君墓有記。查伯葵揆為作墓碣, 其文俱極駢麗。嗟乎,明社將屋,青樓女子獨多倜儻不群。顧眉生見竹垞〈酷相思〉 詞:〔風急也,聲聲雨,風定也,聲聲雨。〕傾奩以千金贈之。戴延年秋燈叢話然則 芝麓尚書之愛才,其尚有閨助哉。若此者,求之青泥蓮花記中,豈易多覯。

卷十一
○詞之回文體

■詞之回文體,有一句者,有通闋者,有一調回作兩調者,雖極巧思,終鮮美制。魏 善伯祥曰:詩之有回文,猶梅之有臘梅,種類不入品格。伯子文集詩猶然已,而況詞 乎。

○汲古閣遺事

■元之顧阿瑛,明之毛子晉,皆身當陽九,斥其資財,招賓客,置書畫彝鼎。然子晉 校刊典籍,尤為有功藝林,則甚矣二君之善為謀也。風鶴方警,保無多藏厚亡之患, 即封殖終其身,亦不過庸庸一富翁耳。安能輕世肆志,而復擅美名哉。吳梅村有壽子 晉〈木蘭花慢〉云: 尚湖高隱處,較漆筒,定遺經。正伏勝加餐,揚雄強飯,七略縱橫。 爭傳殺青奇字,更五千、余偈叩南能。夜雨蒲團佛火,春風菌閣書聲。 臥荒江投老遺民。兵後海田耕。喜柳塢堂開,月泉詩就,貰酒行吟。 高談九州風雅,問開元以後屬何人。百歲顛毛斑白,千年翰墨丹青。 其推挹可謂至矣。子晉子斧季扆亦嗜古有父風。曾讀其跋趙孟奎分類唐歌詩云:趙氏 分類唐歌詩,乃鄉前輩藏本,售於先君。先君見背後,先達為余言,此書世間已無第 二本。予急歸撿之,按照目錄僅存十一。傳聞武進唐孝廉孔明宇昭有之,托王石谷翬 往問,無有也。先是托王子良善長訪於金壇,子良述於子荊之言曰:唐氏舊有其書, 須價百金。因思於與唐姻婭也,果能得之,鳩工付梓,不過傾家之半,遂可公之天下 ,盍再訪之。內兄嚴拱侯垣曰:此韻事,亦勝事也,吾當往。次日即行,道經丹陽, 宿旅店樓中。中夜聞戶樞聲,雞初嗚,鄰壁大呼失金。諸商旅皆起,將啟行,戶皆扃 鐍,不得去。天明,伍伯來,追宿店者二十三人,拱侯居首,為與失金者比屋也。匍 匐見縣令,命各出囊金召失金者驗之,布金滿堂下,多者數百,最少者拱侯也。及驗 畢,皆非,遂出。拱侯曰:可以行矣。曰:未也。令不能決,當質之於神。舁神像坐 廣庭,庭中駕熾炭,上置巨鍋,傾桐油於中,火炎炎從油上出。向拱侯曰,請浴。拱 侯歎曰:毛斧季書癖,害人一至於此乎。趙孟奎之唐詩有無不可知,令予死於沸油, 何也。一老人曰:若無恐,苟盜金,必糜爛,不然,無傷也。試以手探之,痛不甚劇 ,遂醮抽塗體,果無損。遂以次二十二人,盡無恙。拱侯曰:人謀鬼謀,鑊湯爐炭盡 嘗之,今可行矣。又一人亦去。其二十一人者方與旅店哄,及事白,盜金者店家也。 拱侯抵金壇,促於子荊寓書唐孔明。答曰:無之。競不得書以歸。予趨迎問唐歌詩, 拱侯曰:焉得歌,不哭幸矣。予驚叩之,備述前事,既悵怏又跼蹐焉。吳騫拜經樓詩 話前輩求書之篤如此,其難復如此,心力俱殫,不獨事韻即文亦妙也。又相傳子晉有 一孫,性嗜茗飲。購得洞庭山碧蘿春,虞山玉蟹泉水,獨患無美薪,因顧四唐人集板 而歎曰,以此作薪煮茶,其味當倍佳也。遂按日劈燒之。榮陽悔道人汲古閣刻板存亡 考此皆可入嘉話錄者,連類書之,為談汲古閣遺事者考焉。至所刊詞苑英華,宋六十 家詞等書,雖校讎時有錯誤,然其嘉惠倚聲家之恩大矣。

○小山詞社

■雍正乾隆間,詞學奉樊榭為赤幟,家白石而戶梅溪矣。惟王小山太守時翔及其侄漢 舒秀才策獨倡溫、李、晏、秦之學,其時和之者,顧玉停行人陳垿、毛鶴汀博士健、 徐冏懷秀才庾,又有素威輅、穎山嵩、存素愫三秀才,皆王門一姓之俊。笙磬同音, 塤篪迭奏,欲語羞雷同,誠所謂豪傑之士矣。太倉自吳祭酒而後,風雅於茲再盛。小 山有香濤、紺寒、青綃、初禪等集。其自跋云:詞至南宋始稱極工,誠屬創見。然篤 而論之,細麗密切,無如南宋。而格高韻遠,以少勝多,北宋諸君,往往高拔南宋之 上。餘年十五,愛歐陽、晏、秦之作,摹其艷制,得二百餘首。年來與里中舉詞社, 強效南宋不能工也。余最喜其〈蘇幕遮〉云: 不須留,儂去罷。才轉身來,又作愁人話。腸斷春風楊柳下。 落日看看,早月兒來也。 兩眉低,雙袖把,直恁情多,怎忍輕拋捨。一笑重回離恨卸。 並坐紅窗,且再過今夜。 又如 一時歡緒。一生愁緒。要相逢,不相逢,那人何處。 若說待來生,已被今生誤。且分付斷魂歸去。〈惜黃花〉 〔章句酸才,琵琶小伎,抹殺奇男俠女。〕〈齊天樂〉 〔西風簾下自然涼。況是怯秋人起獨眠床。〕〈南柯子〉 〔黃花自瘦無人處。〕〈蝶戀花〉皆可誦者,其自期許為不誣矣。

■漢舒著香雪詞,比之小山,更覺勝場。小山短調較工,漢舒長篇亦美,即小山亦盛 推之,謂逸塵而奔,幾欲駕兩宋諸名家而出其上也。其秋夜對酒放歌填〈梅花引〉云 : 傾一斗。開笑口。天邊月逆行雲走。左離騷。右蟹螯。狂吟獨嘯,亦足以自豪。 銅芝淚凍燈花死。掛壁寶刀光射水。拍頭顱,捋髭鬚。龍泉太阿,惟汝最知吾。 披繡袷。揮紈箑。卿自用卿法。聲如鐘。氣如虹。 豈甘鬱鬱,長作可憐蟲。人能著翅馬能嚙。來犯北風去密雪。 上危岡。草荒荒。試拓弓弦,霹靂倒黃獐。 又云: 馬赤兔。人呂布。世間余子何堪數。菊花秋。酒新篘。身無俗骨,餔歠亦風流。 銀河浪闊公無渡。服藥輕身真大誤。李青蓮。王子安。才鬼聰明,畢竟勝頑仙。 西園市。列金紫。齷齪誰甘爾。調清平。琴廣陵。 千秋月旦,知己在旗亭。仙人掌下真州道。柳七還邀紅粉弔。 發酒悲。亦奚為。月下風前,且自去填詞。 原注:柳七葬真州城西仙人掌。獨開生面,是詞場青兕手段也。

■漢舒所遇曰平原君,有〔落花小院夕陽黃〕之句,漢舒時時對人吟之。平原君亡後 ,漢舒填詞哀挽累數十闋,而〈虞美人〉二首,即借此句填入,所謂〔誰傳七字向殘 箋。賺我夢中、吟了十多年〕也。又有焚舊寄吳門詩文感賦〈滿江紅〉云: 不是所情,忍埋沒、文章光價。算海內,斯人一去,知音者寡。 費我十年鸚鵡賦,誤他半世鴛鴦社。問這般,相累是誰歟,微名也。 嗟乎,我未成名卿未嫁,可知同是不才人。紅扮多情,青衫有淚,宜乎漢舒難以遣此 。 其年為諸生時,曾為某學使所忌,必欲置之劣等,借端訓飭以辱之,先期出遊方免 。故集中有悵悵詞云: 腰彩唇朱,渾妝就、腐儒花靨。堪噴飯,騷腸賦骨、也來帖括。 兒輩不關詩酒事,乃公偶墮文章劫。看他年,百隊罽如霞、夔州獵。 余每讀此詞,輒為失笑。因思國初儻非鴻博一舉,則已未榜中諸老,如其年、電發、 大可、志伊以及二大布衣,皆槁項牖下以終耳。國家何以收人文化成之治哉。則甚矣 七百字之足令英雄短氣也。漢舒應試金陵,曾填〈金縷曲〉云: 落日金波瀉。晚風高、飄蕭敗葉,偏隨病馬。買得濁醪謀一醉,醉裡據鞍悲詫。 目斷處、亂雲平野。身在泥塗渾不覺,尚掀眉、自許騷壇霸。誰信是,非狂者。 漫言婢價輸奴價。怕而今、蛾眉燕頜,總沉茅舍。 我有廣寒修月斧,搆盡凌雲台榭。只依樣、葫蘆難畫。 今夜孤村荒店裡,囑哀蛩、莫絮傷心話。青衫淚,正盈把。 又有 〔灰微香力死,幔薄花魂凍。〕〈千秋歲〉 〔傷薄命,憐孤韻,這般窮。生把東風背了受西風。〕 〈 烏夜啼 〉玫瑰秋來忽發數花感詠 〔雨停得意鵓鳩聲。只恐殘陽,難作幾時明。〕〈虞美人〉晚春 〔煙柳萬絲愁織。膩得一帶紗窗,欲明無力。〕〈芭蕉雨〉春雨 筆響秋聲,紙鋪怨氣,想其倒繃嬰兒,蓋不勝美人遲暮之悲。然而今之知漢舒者,則 不在於工制藝能取富貴矣。善乎韓文懿公菼之言曰:吾雖貴為尚書,曾不如秀水朱十 以七品官歸田,得多讀數千卷書。嗟乎,此固非佳人莫能解也。

■小山詞社諸君,亦多揣摩南宋,然得髓者殊未見也。若存素〈浣溪沙〉云: 水遠波平點白鷗。峭帆高掛泛歸舟。暮天蕭淡夕陽愁。 雲際鐘聲紅葉寺,煙邊漁唱白蘋洲。耐看山色是深秋。 鶴汀〈眼兒媚〉云: 柳條輕軟杏花鮮。見了便情牽。送鬮微笑,背燈私語,別是巫山。 瓊枝想像春還在,題破浣花箋。昨宵醉後,今朝夢裡,明日愁邊。 素威〈浣溪沙〉云: 漠漠輕陰暝玉樓。鳳簫聲斷畫屏幽。竹窗蕉雨思悠悠。 多病近來疏酒盞,峭寒終日下簾鉤。最難將息是深秋。 則猶是小山家法矣。大抵今之揣摩南宋,只求清雅而已,故專以委夷妥帖為上乘。而 不知南宋之所以勝人者,清矣而尤貴乎真,真則有至情,雅矣而尤貴乎醇,醇則耐尋 味。若徒字句修潔,聲韻圓轉,而置立意於不講,則亦姜、史之皮毛,周、張之枝葉 已。雖不纖靡,亦且浮膩,雖不叫囂,亦且薄弱。僕於倚聲,孱學耳,何敢〈望梅〉 溪、玉田藩籬,然詞客有靈,聞斯言或當首肯也。

■閩中呼父曰郎罷,呼子曰囝,見於唐顧況詩。冏懷〈台城路〉詠薯云: 夕陽村掩蜑戶。幾家充野飯、香裊千縷。拾橡同炊,然糠慢煮。阿囝一燈歡聚。 賦景既真,措辭亦雅。冏懷曾客三山,故通吾鄉稱謂。冏懷又言,閩人以薯釀酒頗佳 。然此酒俗呼蕃薯燒,螫口刺鼻,實不耐飲。故周櫟園歷舉閩酒,而不登此品。至薯 則村邑恃以為命,功與五穀等。閩小紀中記之甚詳,好事者又輯為金薯傳習錄。冏懷 更有〈鷓鴣天〉詞,以〔淒惶嶺〕對〔黯淡灘〕,與文信國〔惶恐灘頭,零丁洋裡〕 之句同工矣。

○詞宜雅趣

■詞宜雅矣,而尤貴得趣。雅而不趣,是古樂府。趣而不雅,是南北曲。李唐、五代 多雅趣並擅之作。雅如美人之貌,趣是美人之態。有貌無態,如皋不笑,終覺寡情。 有態無貌,東施效顰,亦將卻步。

○嘉興三李

■唐虞皆名其臣,至周則文侯稱字矣。孔門皆名其弟子,至孟氏則樂正、公孫稱子矣 。論者以為世變使然。至詩文稱人名,古者不嫌,劉諶、李白,且直書先聖,如西狩 泣孔丘,狂歌笑孔丘,是也。今則有議其非者,此後人之謹飭也。然少陵曰:〔南尋 禹穴見李白。〕青蓮曰:〔飯顆山頭逢杜甫。〕直呼朋好名姓,今人亦不敢復爾,則 是質樸不及古風。顧黃公贈尤西堂詩曰:〔今朝卻喜見尤侗。〕讀者駭然,習俗之移 人甚矣。李武曾良年貂裘換酒和朱十云:〔若天意定憐才子。潘耒查容無恙在,伴竹 垞老去同煙水。楚江柳,又青矣。〕潘字次耕,吳江人。查字韜荒,海寧人。耒、容 皆名也。武曾其猶行古之道歟。武曾與兄繩遠,弟符,稱嘉興三李。繩遠字斯曾,不 為詞。

■武曾曰:〔南宋詞人如夢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曹貞吉秋錦山房詞序 近王小山亦謂〔夢窗之奇麗而不免於晦,草窗之淡逸而或近於平。〕王穎山別花人語 序此言乃學南宋者之金針也。惟疏故平,惟密故晦,至今日則一味求妥而不講警策, 又能疏而不能密,能平而不能晦,匪獨無奇麗,亦不足言淡逸矣。武曾詞工於著景, 如〔一帶寒沙,貰酒旗,輕掛在晚煙疏樹。〕〈解連環〉 〔背嶺人家,雲碎著簷如絮。〕〈綺羅香〉 〔未識君時,曾經此渡,門外幾楓殘照。〕喜遷鶯寄題鮑聲來草亭真有畫意矣。武曾 原名虞,字兆潢,見李集。鶴徵錄、詞綜謂字符曾,誤也。迦陵序六家詞曰:〔僕也 紅牙顧誤,雅自托於伶官。繡幔填詞,長見呵於禪客。銅官玉女,邑居不百里而遙。 小令長謠,卷帙實千篇以外。儻僅專言浙右,諸公固是無雙。如其旁及江東,作者何 妨有七。〕隱有大將旗鼓,八面受敵之意。余謂竹垞超倫絕群,以匹迦陵,洵無愧色 ,余子皆當斂衽。然而李氏武曾、分虎符,耒邊詞,蛙壹沈氏融谷曒日,拓西精舍集 ,覃九岸登,黑蝶齋詞,機雲競爽,咸籍並稱。竹垞先登,蘅圃龔翔麟紅藕莊詞後勁 ,浙西風雅,允冠一時。就中而分虎尤勝。〈祝英台近〉之十首燒香詞,不亞於載酒 集十二首洞仙歌。如云: 換衣冠、勻粉黛。兩槳畫船載。眾裡關心,芳草渡頭待。 珠宮片刻同行,彀儂魂斷,況對佛、並肩齊拜。 石闌外、掩卻方曲,回身不分見伊再。替折花枝,流盼未曾怪。 只愁津鼓催歸,彩絲須結,網住這西施長在。 又云: 鵲聲乾,鶯語囀。紅雨灑千片。不坐鈿轅,不障合歡扇。 分明要使人看,如何歸舫,把雲母橫窗遮遍。 碧河棧。輸與掠水絲禽,鷁首慣偷眼。懊惱吳儂,桑櫓疾於箭。 借他角觝春哥,鳧車相傍,又引露女銀嬌面。

■詞從南宋入手,時多浮漫,分虎先學北宋,故無此病。吳子律賞其帆影詞 忽遮紅日江樓暗,只認是涼雲飛度。待翠蛾簾底憑看,已過幾重煙浦。 謂為入神之筆。予謂不若〔荻渚楓灣,宛轉隨人,消盡斜陽今古。〕其寄●為深遠也 。分虎又效朱希真〈漁父詞〉填釣船笛十一首。如云: 少日是漁郎,老去便成漁叟。煙篛有時不戴,采江花簪首。 又云: 不去築魚梁,也不魚叉攜個。風裡一絲轉颺,便無魚也可。 又云: 生長在吳根,不與吳儂相識。只有粉絲飛到,聽沙頭吹笛。 言近旨遠,非徒賦漁家傲者。舊傳埋貓可以引竹。分虎云:〔參差漸過牆四角,記銜 蟬埋處。〕又嘉興以筍損音同,蠶時忌聞此語。秋錦云:〔正採桑時候,除了蠶娘、 更無人諱。〕此可為運俗入雅之法。善文者,竹頭木屑無棄材也。其調皆尾犯,皆詠 筍。又蟹與柿子同食,令人病痧。覃九〈桂枝香〉詠蟹云:〔霜林柿葉分紅顆,鎮妨 伊未沾冰齒。〕

■覃九詞勝於其叔。〈江城子〉云: 隋堤繫纜水平沙。板橋斜。那人家。記得門前,一樹有枇杷。 喚起當壚同對酒,紅燭護,綠窗紗。 津帆容易隔峰霞。秣陵花。白門鴉。錦瑟淒涼,一度感年華。 三十六鱗渾不見,惟有夢,到天涯。 其〈菩薩蠻〉詠梅集調名云:〔疏影一痕沙。行香滿路花。〕又云:〔飛雪滿群山。 個儂愁倚闌。〕粘合既工,並饒遠韻。〈卜算子〉云:〔一片亂山秋,不管離魂破。 〕破字亦奇。融谷泊銅陵感懷及喜孝山來金陵二闋〈百字令〉最佳,其餘淺淡不耐人 思。醉落魄云:〔雙鬢絲絲,莫對鏡前覺。〕覺字下得有味,所謂傷心事,莫恁太分 明也。六家詞刻於蘅圃。蘅圃交竹垞最早,為倚聲最先,而所得比諸家較淺,綿麗不 及竹垞,淡遠不及武曾。〈粉蝶兒〉本意云:〔趁好風兒一雙兩雙,得意揀花枝,夜 來濃睡。〕〈珍珠令〉詠珥云:〔偶墜香泥飛燕啄。便銜去書床那角。那角。被一曲 相思,鉤人心著。〕如此好句,不數見也。蘅圃填好女兒用古閨秀名,如小小、蟲蟲 、輕輕、七七等類,而調下自注用雙聲小名,以疊字為雙聲,不知其何所據。錢竹汀 大昕嘗言:〔周南于嗟麟兮,與章首麟之趾相應,以兩麟字為韻。大雅文王曰咨,咨 女殷商,咨咨亦韻。〕十駕齋養新錄又詞家有一字韻體,然則疊字或可謂疊韻乎。

○宋人尚艷詞

■乾隆中,裕陵嘗命儒臣取三百篇譜之,著以四上六五諸音,列以琴瑟笙簫之器,於 是皆可奏之樂部。儻准此法而推之,詞審其陰陽平仄,劑其過不及,安見不有清真、 耆卿其人,使大晟復盛,而井水重歌哉。馮定遠班亦言:嘉靖中善胡琴者,猶能彈宋 詞,至於今,則元人北曲亦不知矣。然則予謂非詞不可歌,歌詞無其人,殆非武斷者 。定遠又述先輩之言曰:曲子以聲為主,其辭不離本色。場上之曲與科介相應,優兒 敷粉墨而歌,欲得俚童野老,哭抃不禁,斯為能事。若三人不解,則工而無所施矣。 套數之體,當使西園公子、南國佳人,坐綺筵而聽之。苟雜以鄙詞,恐辱我像板鸞簫 也。小令務在調笑陶寫,施於斜行小字,嘌唱曼聲,但得俊語相參,收拾出眾,便為 佳手。此論極佳,細參之並可悟詞曲之分,不但於曲中能辨體裁也。若定遠之自論詞 ,則又似未得門者。定遠曰:長短句肇於唐季,脂粉輕薄,端人雛士蓋所不尚。又曰 :魯公作相,有曲子相公之言,一時以為恥。坡公謂秦太虛乃學柳七作曲子,秦愕然 以為不至是,是艷詞非宋人所尚也。其說俱詳鈍吟文稿。夫詞始於太白,盛于飛卿, 何嘗不是唐季。宋人亦何嘗不尚艷詞,功業如范文正,文章如歐陽文忠,檢其集,艷 詞不少。蓋曼衍綺靡,詞之正宗,安能盡以鐵板銅琵相律。惟其艷而淫而澆而俗而穢 ,則力絕之。至耆卿亦有高處,如〔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亦何減 古人。定遠徒見元人之雜曲,明人之昆腔,即講求南北宋亦涉獵草堂污下選本,目未 睹前輩典型,故有此卮言也。亦知詞固有興觀群怨,事父事君,而與雅頌同文者乎。 吾請舉近人陸太沖以謙之言曰:其事關倫紀者甚多,如東坡〈水調歌頭〉〔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神宗以為蘇軾終是愛君。歐陽全美〈踏莎行〉,奉使不還,朝廷錄 其節,與洪忠宣江城〈梅花引〉數闋同揆。吳毅夫〈滿江紅〉〔報國無門,濟時有策 〕,其自負何如。岳亦齋〈祝英台近〉,感慨忠憤,與辛幼安〔千古江山〕一詞相伯 仲。文信國〔〈大江東去〉〕,氣沖牛斗,無一毫委靡之色。劉須溪〈寶鼎現〉,詞 意淒婉,與麥秀歌無殊。蘭陵王送春詞,抑揚悱惻,即以為小雅楚騷可也。又如陸放 翁〈釵頭鳳〉,孝義兼摯。陳剛中〈太常引〉,有陟屺贍望,不遑將母之思。至若弟 兄華髮,別語叮嚀,則有黃元明之〈青玉案〉。薄宦東西,離歌不忍,則有黃師憲之 〈卜算子〉。中秋懷梅溪,交情宛轉,則有高竹屋之〈齊天樂〉。西山壽平父,交契 最深,則有姜白石之〈鷓鴣天〉。又或離群索居以寄懷,長歌痛哭以悼友,則有張玉 田之〈憶舊遊〉、〈瑣窗寒〉。若夫優儷情深,不特劉叔安有〈水龍吟〉,史邦卿有 〈壽樓春〉、〈夜行船〉。即婦人女子,誼篤所天,論其常,魏夫人之〈菩薩蠻〉, 紫竺之〈生查子〉,孫氏之〈憶秦娥〉,易彥祥妻之〈一翦梅〉,章文虎妻之〈臨江 仙〉,深得國風卷耳之遺。論其變,舒氏之〈點絳唇〉,鄭意娘之〈好事近〉,戴石 屏妻之〈憐薄命〉,徐君寶妻之〈滿庭芳〉,有柏舟自矢之風。凡此忠孝節義之事, 可約略舉也。或謂終不敵迷花殢酒之事居多。竊以為何文縝,盡節名臣也,而有贈妓 惠柔之作。真西山,作大學衍義人也,而有〈蝶戀花〉之詞。蓋古來忠孝節義之事, 大抵發於情,情本於性,未有無情而能自立於天地間者。此雙蓮雁丘,鳥獸草木,亦 以情而並垂不朽也。昔京山郝氏論詩曰:詩多男女之詠何也。曰:夫婦,人偷之始也 。故情慾莫甚於男女,廉恥莫大於中閨,禮義養於閨門者最深,而聲音發於男女者易 感。故凡托興男女者,和動之音,性情之始,非盡男女之事也。得此意以讀詞,則閨 房瑣屑之事,皆可作忠孝節義之事觀。又豈特偎紅倚翠,滴粉搓酥,供酒邊花下之低 唱也哉。詞林記事序是真不愧知言矣。雖然,吾竊見後世之說詩者,風雨懷人之作, 子衿憂時之篇,尚以桑中濮上疑之,則謂填詞為輕薄子,夫復何辭。而以意逆志,誰 知以風人之旨,求之長短句哉。

卷十二
○集句詞

■填詞有即集詞句者,且有通闋只集一人之句者。然他人寥寥數篇,至竹垞則專集詩 句,既工且多。第考之臨川集,荊公已啟其端。詠梅甘露歌三首,草堂〈菩薩蠻〉一 首,皆是集句。甘露歌云:〔天寒日暮山谷裡。的皪愁成水。地上漸多枝上稀。惟有 故人知。〕〈菩薩蠻〉云:〔花是去年紅。吹開一夜風。〕又云:〔何物最關情。黃 鵬三兩聲。〕可謂滅盡針線之跡。蘅圃題蕃錦集云:〔是誰能紉百家衣,只許半山人 說。〕當是指此,非泛言詩中集句也。然半山不標出處,未若竹垞歷注名姓,尤令人 易於根據。汾陽客感〈臨江仙〉云: 無限塞鴻飛不度,李益太行山礙并州。白居易 白雲一片去悠悠。張若虛餓啼烏舊壘,沈佺期 古木帶高秋。劉長卿永夜角聲悲自語,杜甫 思鄉望月登樓。魏扶離腸百結解無由。魚玄機 詩題青玉案,高適淚滿黑貂裘。李白 他如〈滿庭芳〉歸田歡諸闋,神工鬼斧,前賢定畏後生。蓋集句長調比短調尤難也。 此集,六家詞中未及載。

■清真詞有曹季中杓注。季中,號一壺居士,見陳振孫書錄解題,其注久佚不傳。近 宛平查心榖為仁與錢塘厲樊榭同箋絕妙好詞,然搜採佚聞,雖名為箋,與紀事相類。 若李富孫曝書亭詞注,則數典釋義,允為注書正例。富孫,秋錦後人,其於是書頗多 舉正。 如小紅樓之〈明月引〉,應為江城〈梅花引〉。 壽劉編修之〈六么令〉,應為〈百字令〉。 至蕃錦集中原本只注人名,李氏並考題目。而 〈桂殿秋〉之劉寫,應為劉駕。〈搗練子〉之顧況,應為張祜。 〈江神子〉之李賀,應為雍陶。〈浣溪沙〉之張蟾,應為張玭。全唐詩無張蟾。 〈減蘭〉之王勃,應為王維。〈採桑子〉之韓偓,應為韓翃。 〈菩薩蠻〉之李白,應為李中。題畫河瀆神之陳頗,應為黃頗。 〈鷓鴣天〉之杜甫,應為杜牧。燕台送陳右源還吳第一句。 李舒應為樂章。 郁氛氳見昭德皇后廟樂章。按唐書樂志,其詞內出李舒撰。德明興聖廟樂章、讓皇帝 樂章,並系四言。 〈河傳〉之劉長卿,應為劉禹錫。〈玉樓春〉之張賁,應為皮日休。 〈臨江仙〉之張謂,應為張說。錢翊應為杜荀鶴。懷歸寄周青士、繆天自。 〈南樓令〉之齊已,應為李白。 〈十拍子〉之殷文圭,應為蘇廣文。〈天仙子〉之皮日休,應為陸龜蒙。 〈滿庭芳〉之李頎,應為李頻。王續應為王績。又〔笑拈霜管題詩句,難道今生不再 逢〕,原注郎士元、韓偓,撿之本集皆無,蓋竹垞出之腹笥,記憶不無偶疏。校讎諦 當,真長水之功臣矣。然落葉之掃,時有未盡。〈買陂塘〉下片結句素無六字,書舟 、碧山諸作,儘是刻本傳訛。竹垞別闋,亦皆五字。送展成歸吳云:〔憐取舊時題扇 〕,時字應刪。原集無比字。多麗首句三字,次句六字,今以〔滿長亭落葉〕,亦五 字斷句,非。別本江湖載酒集有〈六么令〉,用趙氏事贈舍人武昔,曝書亭集刪去, 而壽劉編修亦全用劉氏事,其體相同,故誤〈百字令〉為〈六么令〉。〔酒後狂呼雙 耳熱,更彎弧射碎轅門柳〕,此暗用三國誌呂布事,引北齊祖珽傳及周禮釋之,亦不 甚關涉。羅璧識遺謂公羊、穀梁皆姜姓,書姜開先詞後〈醉太平〉闋,亦未引及。

■蕃錦集偶句,無不工妙。如〈浣溪沙〉云: 閬苑有書多附鶴,李商隱 春城無處不飛花。韓翃 碧幌青燈風艷艷,元稹 紫槽紅撥夜丁丁。許渾 樹色到京三百里,殷堯藩 柳條垂岸一千家。劉商 暮雨自歸山悄悄,李商隱 殘燈無焰影幢幢。元稹 蠟照半籠金翡翠,李商隱 羅裙宜著繡鴛鴦,章孝標 〈鷓鴣天〉云: 平鋪風簟尋琴譜,皮日休 醉折花枝當酒籌。白居易 桃花瞼薄難藏淚,韓偓 桐樹心枯易感秋。曹鄴 松間明月長如此,宋之問 石上青苔思殺人。樓熲 〈玉樓春〉云: 一生一代一雙人,駱賓王 相望相思不相見。王勃 女蘿力弱難逢地,曹鄴 戲蝶飛高始過牆。姚合 落花不語空辭樹,白居易 明月無情卻上天。薛逢 近黃石牧之雋痦堂集唐極有盛名,香屑一集,不脛而走。然多多為富,求若此勻整細 麗,亦不復數見。今於倚聲得之,真絕唱哉。相傳竹垞少時,塾師以王瓜令對,即應 聲曰後稷。年十七,入贅馮氏,與名士王鹿柴即席對古人名,如顧野王沈田子、蔡興 宗崔慰祖、杜審言蕭思話、韓擇木李棲筠、劉方平徐圓朗、劉仁本范道根之類,凡數 十事,此亦何減金屈戍、玉丁東哉。

■集句別有機杼,佳處真令才人閣筆。如武後廟云: 〔六宮粉黛無顏色,萬國衣冠拜冕旒。〕太白酒樓云: 〔我輩此中惟飲酒,先生在上莫題詩。〕春宮云: 〔一陰一陽之謂道,此時此際難為情。〕義塚云: 〔掩之誠是也,逝者如斯夫。〕皆不可湊泊之句。吾閩暱游北里,每書楹帖贈所歡, 仿詞家婁婉兒、崔廿四故事,分押其名於內,亦有集句而佳者。予所聞, 曾經滄海難為水,願作鴛鴦不羨仙。水仙 雪膚花貌參差是,仙管雲璈彷彿聞。雪仙 喜子有情常傍戶,燕兒留客不思家。喜燕 潤臉呈花,圓姿替月,振聲似玉,吹氣成蘭。替花玉蘭 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來,戲台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鑄定事,莫錯過姻緣。伎館 全集院本者,具見撮合苦心。昔紀文達公昀謂古語無不有偶。時適翻孟子,或即指伯 夷非其君不事請對,文達曰:〔孟子致為臣而歸。〕或又舉〔維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文達曰:〔有寡婦見鰥夫而欲嫁之。〕

○兩宋詞評

■北宋多工短調,南宋多工長調。北宋多工軟語,南宋多工硬語。然二者偏至,終非 全才。歐陽、晏、秦,北宋之正宗也。柳耆卿失之濫,黃魯直失之傖。白石、高、史 ,南宋之正宗也。吳夢窗失之澀,蔣竹山失之流。若蘇、辛自立一宗,不當儕於諸家 派別之中。

○學詞須兼善兩宋

■詞至南宋奧窔盡辟,亦其氣運使然,但名貴之氣頗乏,文工而情淺,理舉而趣少。 善學者,於北宋導其源,南宋博其流,當兼善,不當孤諧。

○南宋善養氣

■詞家講琢句而不講養氣,養氣至南宋善矣。白石和永,稼軒豪雅。然稼軒易見,而 白石難知。史之於姜,有其和而無其永。劉之於辛,有其豪而無其雅。至後來之不善 學姜、辛者,非懈則粗。

○姜開元詞

■會稽姜開元啟贈歌者李郎〈秦樓月〉云: 天下李。一般柯葉分仙李。分仙李。東西南祖,故家苗裔。 按趙郡李氏兄弟居巷東巷西,有東西南三祖,見唐書宰相世系表。 漢時有個延年李。唐時有個龜年李。龜年李,崔九堂前,岐王宅裡。 竹垞以〈醉太平〉書其後云: 支郎眼黃。何郎粉香。尊前一曲斷腸。愛秦樓月涼。 公羊穀梁。 自註:鄭清之送新姜詩,公羊穀梁並出一人之手,其姓則姜,蓋四字反切皆姜字。 鄱陽括蒼。詞人試數諸姜。自注梅山姜特立,括蒼人。算堯章擅場。 按姜夔字堯章,鄱陽人。運用典切,知倚聲端須博覽。昔稼軒能學內傳,凡我同盟鷗 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易安能用世說,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以此視之, 何多讓也。又海鹽閨秀虞兆淑,字蓉城。〈點絳唇〉云: 梅綻芳菲,垂楊煙外低金縷。韶華小住。生怕廉纖雨。 繡戶淒涼,蝴蝶雙飛去。愁如許。夢魂無據。還在鞦韆路。 竹垞有題虞夫人玉映樓詞集,亦填此調云: 玉映樓空,鏡台留得傷心句。比肩人去。誰忍修簫譜。 門柳風前,依舊飄金縷。廉纖雨。返魂何處。莫是鞦韆路。 味其詞,李居士、朱淑真一流人歟。然歷考諸家詞選所載,亦只此一首,疑本集久佚 ,即從曝書亭采摭者。即李氏作注,亦不得詳其生平。然則集中附錄他人之作,其功 豈少哉。姜開元詞,述庵亦未采。

○張翥楊基學姜

■前卷所載張鑒補姜堯章傳,傳末所舉學姜諸人,本於竹垞黑蝶齋詞序。然竹垞又曰 :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基之後,得其門者寡矣。按翥字仲舉,晉寧人,有蛻巖 樂府。基字孟載,嘉州人,有眉庵詞。張鑒不著於篇,蓋為宋人立傳,不能攙入元人 明人也。然陳允平之後,宜補列仇山村,山村亦姜派者,仲舉即其門下士。竹垞時, 無絃琴譜未出,故不得論定,非有意削之也。至孟載詩:〔細柳已黃千萬縷,小桃初 白兩三花。〕〔羅幕有香鶯夢暖,綺窗無月雁聲寒。〕〔芳草漸於歌館綠,落花偏向 舞筵多。〕此例凡數十句,竹垞謂試填入〈浣溪沙〉,皆絕妙好辭也。靜志居詩括按 此說本於弇州,學者知此,則詩詞之辨明矣。作詩不求氣體,徒講字句,其不為〈浣 溪沙〉亦僅矣。

○漢舒贈阿陳

■唐宋人無不戴花,魏晉人無不傅粉。漢舒贈歌兒阿陳〈金縷曲〉云: 休自遜,青衣班輩。丸髻清歌施粉黛,是六朝名士都如此。卿一笑,吾狂矣。 可謂雅謔。今日官府給賞,猶有簪花之例。而插萸戴菊,此俗久廢,不過詞人承用其 文。若效陳思王、何晏故事,即樂部亦惟梆子為然。近聞崑旦乃有傅粉者,一賤業耳 ,而頓覺今昔淳澆之感,嗟乎。

○長短調並工

■長短調並工者,難矣哉。國朝其惟竹垞、迦陵、容若乎。竹垞以學勝,迦陵以才勝 ,容若以情勝。

○詞中一字韻

■尤西堂侗曰:詩無一字,惟梁鴻五噫歌以噫字協韻。故東坡〈哨遍〉亦以噫字換頭 。然周晴川〈十六字令〉云:〔眠。月影穿窗白玉錢。無人弄,移過枕函邊。〕已用 眠字冠首矣。艮齋雜說按此說本於孔沖遠,所謂詩以申志,一字則言蹇而意不會。毛 詩正義然顧亭林曰:緇衣三章,章四句,非也。敝字一句,還字一句,若曰敝予,還 予,則言之不順矣。且何必一言之不為詩也。吳志歷陽山石文,楚,九州渚。吳,九 州都。楚字一句,吳字一句,亦是一言之詩。日知錄此論最確。若詞則醉春風中三疊 字,借分釵末二疊字,皆一字一句一韻。實與歷陽文渚與楚協,都與吳協同體。即〈 十六字令〉,蔡伸、張孝祥所填皆一字韻,不始於周晴川。自明人作譜,方不知此字 是韻,誤以為三字句。

○一句兩韻

■無名氏〈●紅〉云:〔悄不管桃紅杏淺。〕管與淺協。少游夢揚州云:〔望翠樓簾 捲金鉤。〕樓與鉤協。此句法亦本毛詩秦風〔于嗟乎不承權輿〕,乎與輿協也。陶南 村云:虞邵庵宴散散學士家,歌兒郭氏唱今樂府,其〈折桂令〉起句云:〔博山銅。 細裊香風。〕一句而兩韻,名曰短柱,極不易作,先生愛其新奇。輟耕錄而不知古人 已有之。邵庵博學,一時未悟,南村亦失考也。〈折桂令〉乃元人小曲,字數多少不 同,其起句亦有六字,若七字中用兩韻,則張小山〔海棠嬌楊柳纖腰〕〔綠窗紗銀燭 梅花〕,當時已多此體。近日樊榭之〔溯空行小艇風輕〕亦效之。至天籟軒詞譜所載 白無咎百字一首,乃補紅友之闕,係詞家雙疊格,與此名同而實異也。又按詞本有兩 字即成一韻,如〈河傳〉之〔湖上。閒望。〕溫庭筠〔錦裡。蠶市。〕韋莊者是,特 未全篇耳。輟耕錄載邵庵〈折桂令〉詠蜀漢事,通體二字三聲互協,趙雲松翼以為前 人所未有。且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史記甌窶滿篝、汗邪滿車,以為此體之先 聲。陔余叢考然毛詩〔于嗟乎騶虞〕,乎與虞韻,則已二字郎韻矣。又云松指邵庵所 作為詩,亦誤也。汪晉賢森曰:自有詩,而長短句即寓焉。南風之操,五子之歌是已 。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居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居其五,至短簫鐃歌十 八篇,篇皆長短句,謂非詞之源乎。迄於六代,〈江南採蓮〉諸曲,去倚聲不遠,其 不即變為詞者,四聲猶未諧暢也。自古詩變為近體,而五七言絕句傳於伶官樂部,長 短句無所依,則不得不更為詞。當開元盛時,王之渙、王昌齡詩句流播旗亭,而李白 〈菩薩蠻〉等詞亦被之歌曲。古詩之於樂府,近體之於詞,分鑣並騁,非有先後。謂 詩降為詞,以詞為詩之餘,殆非通論矣。詞綜序晉賢與竹垞交好,故其持論相同,真 得詞之源流,非膠為附會以尊詞也。惟云:五七言絕句傳於伶官樂部,長短句無所依 ,則不得不更為詞,是殆不然。詩人自為五七言絕句耳,樂部歌之,襯字泛聲,遂變 成長短句。太白、飛卿即並其襯字泛聲填之,非絕句之外,別有長短句也。至吳子安 謂金、元以來,南北曲皆以詞名,或系南北,或竟稱詞,詞所同也,詩餘所獨也。顧 世稱詩餘者寡,欲名不相混,要以詩餘為安。榕園詞韻發凡是則不講派別之過也。南 北自名曲,長短句自名詞。且古之以詞名書者,莫先於離騷。而句法參差,十常七八 ,是亦可謂為詩餘乎。況武帝有秋風辭,陶靖節有歸去來辭,若如子安之言,豈漢晉 作者乃為關漢卿、白仁甫、高則誠輩作鼻祖哉。子安徒見論填詞者謂其名多本於詩, 不加諦審,遽作主持。然唐宋人長短句數百家,以詞名者十之七八,以樂府名者十之 二三,以詩餘名者不過廖省齋、許梅屋、吳履齋數人。此如後村之名別調,東澤之名 綺語債,林正大之名風雅遺音同意。非必謂詞宜名詩餘也。且明人義謂曲為詞余矣, 然則安得以詞稱曲哉。故詩餘指聲音則可,指體制則未可,予前已備論之。

○詞繼古詩作

■王述庵曰:汪氏晉賢敘竹垞太史詞綜,謂詞長短句本於三百篇並漢之樂府,其見卓 矣,而猶未盡也。蓋詞實繼古詩而作,而詩本於樂,樂本於音,音有清濁高下輕重抑 揚之別,乃以五音十二律以著之。非句有長短,無以宣其氣而達其音。故孔穎達詩正 義謂風雅頌有一二字為句及至八九字為句者,所以和以人聲而無不協也。國朝詞綜序 此於句法之所以長短,果能深知其故。惟以晉賢之言為未盡,是又好為議論。夫上古 詩與樂合,虞廷典樂詩歌無不該。中古詩與樂漸分,尼山刪定,便須絃歌以求其合。 然文字與聲音猶未嘗顯判為二也。其後文人不審音,不能不別立樂府,於是有合樂之 詩,有不合樂之詩。六代以還,樂府浸廢,而聲音之道,終古不亡。乃寄之絕句,乃 寄之填詞,然則填詞,真樂府之嫡傳矣。今述庵曰:實繼古詩而作。吾不知述庵所指 古詩是謂南風之操、五子之歌之類乎,則晉賢已言及之矣。是謂漢世所遺如河梁贈答 及十九首之類乎,則詞實起於唐,實轉於五七言,歌法不能祧唐及六代而直祖漢人。 且蘇、李、枚叔之篇,亦未聞其被之絃管。至正義明言詩之見句,少不減二,多至於 八。其外更不見九字十字,徵引尤為失實。梁章冉曰:長短句法自一字至十餘字,其 源皆起於古歌詞。賡歌都俞,一字之始也。風雅之祈父、肇禋,二字之始也。江有沱 、思無繹,三字之始也。四五六七為句,所在多有。七字而外,句法雖長,皆可讀矣 。籐花亭曲話是言與述庵相發明。然都俞非歌,不得謂為一字之始。至詩句長短相參 ,蓋不勝舉。即如山有榛章,始三字,中四字,終五字。昊天有成命章,始五字,次 四字,次六宇,次三字,換節移聲,大致已與詞同。昔人謂梁武帝江南弄,沈隱侯六 憶為詞之漸,是未免數典忘祖歟。七字外如〈金縷曲〉之八字,〈摸魚兒〉之十字, 〈水調歌頭〉之十三字,或竟作一句,或分作兩句,則視填者筆興之所至矣。近蔣子 宣選詞,拘牽紅友之言,謂某字必讀,某字必句,是亦執一而未觀其通也。況紅友所 分句讀,律以諸家之詞,齟齬卻亦不少。

○詞不必唱

■文章有創體,即為絕唱,斷不容後人學步者。司空表聖詩品,騷壇久奉為金科玉律 。國朝袁子才乃有續品之作,其語言工妙,興象深微,吾不知媲美前修否也。近日吳 江郭祥伯、金匱楊伯夔又仿之,合撰為詞品。夫詞之於詩,不過體制稍殊,宗旨亦復 何異。而門逕之廣,家數之多,長短句實不及五七言。若其用,則以合樂,不得專論 文字。引刻幽眇,頗難以言語形容,是固不必品,且亦不能品也。今試以二君所作示 人,不預告之曰詞品,安知其不可以品詩哉。況又拘牽為二十四則,此如杜老秋興, 偶得八詠,而和者必如數以取盈,不敢有所增減,膠柱鼓瑟,可笑孰甚。至其所分名 目,更多雷同。微婉詎別於委曲,閑雅無異於幽秀。孤瘦逋峭,所差幾何。穠艷奇麗 ,亦復相近。幽秀、高超、雄放、委曲、清脆、神韻、感慨、奇麗、含蓄,逋峭、穠 艷、名雋十二則祥伯撰。輕逸、綿邈、獨造、淒緊、微婉、閑雅、高寒、澄澹、疏俊 、孤瘦、精煉、靈活十二則伯夔撰。與表聖立名少異,蓋高古、疏野、實境、超詣等 稱,與詞不相似也。而源流正變,都無發明,亦何貴此疊床架屋為也。雖其中若芙蓉 作花,秋水一半,欲往從之,細石凌亂。委曲雜花欲放,細柳初絲,上有好鳥,微風 拂之。神韻送君長往,懷君思深,白日欲墮,池台氣陰。淒緊幽弦再終,白雲愈稀, 千里飄忽,鶴翅不肥。輕逸吐屬非不雅雋,然不切則為陳言矣。吳子律乃以為奄有眾 妙,何也。

○芑川詞

■元曾鷗江允元〈點絳唇〉云:〔長亭道。一般芳草。只有歸時好。〕此真善言離情 矣。芑川之任台陽,過相思嶺,亦填〈憶秦娥〉云: 相思嶺。淒涼一片離人境。離人境。白雲紅樹,迢迢孤影。 問名乍覺鄉心警。歸來莫惜重尋省。重尋省。峰巒一樣,兩般情景。 用意與鷗江相類,嗟乎,令威化鶴,豈知其竟不歸來耶。又過涵江〈江城子〉云: 遠山如畫映晴沙。亂飛葭。不聞鴉。但有一雙柔櫓響咿啞。 九十九灣人未到,鷗鷺慣,識歸家。 紅樓隱約露紅牙。日初斜。樹重遮。幾度隨風,吹出笑聲嘩。 梁燕雙棲情自樂,孤雁影,落天涯。 寫景如繪,彷彿紅船問渡時也。予壬子於役漳平,載經此地,興懷離索,並感雅制, 乃填〈憶秦娥〉云: 輕舟渡。故人當日填詞處。填詞處。遠山如畫,一雙柔櫓。 飄零雙燕真淒楚。孤鴻覓食尤辛苦。尤辛苦。天涯海角,何心懷古。 前半即用芑川語。芑川時與肖巖同行,故有雙燕之句,若懷古則指其莆田四絕句也。 絕句云: 鼙鼓漁陽事已非。故鄉猶自說梅妃。蕭蘭八賦工何益,不及梨園奏羽衣。

懷古何心弔六朝。余郎客鬢已蕭蕭。江山滿目無窮感,卻把零箋記板橋。

去損何如比玉才。櫟翁賞識出塵埃。招尤不惜緣知己,賦到寒鴉轉自哀。

陳紫方紅各擅場。一編忠惠譜堪詳。浮名畢竟關何事,驛騎年年去故鄉。 肖巖曰:芑川阻雨桃嶺,賦〈浪淘沙〉絕佳。其詞云: 推枕對銅荷。一夜滂沱。行時不得住如何。窗外鷓鴣先客醒,喚遍哥哥。 匝月總晴和。今雨偏多。故鄉已是隔關河。旅次途中都一樣,不算蹉跎。 余過郵亭,窮尋之不可得,想浪疥吾壁,已為逆旅主人削去矣。聞芑川居台後,所作 日富,兼攬小晏、大蘇之勝。乃烽火厄之,波濤厄之,遺集已蒼茫不可問。循覽舊日 書札,忍淚而盡登之。子建所謂既傷逝者,行自念也。悲夫。

○白石詩說

■白石道人為詞中大宗,論定久矣。讀其說詩諸則,有與長短句相通者。節錄一二於 左,略以鄙意注之,而傳諸同志焉。無怪予之附會也。 韻度欲其飄逸,其失也輕。 詞嫌重滯,故渾厚宏大諸說,俱用不著。然使其飄逸而輕也,則又無繞粱之致,而不 足繫人思。 雕刻傷氣,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過。拙而無委曲,是不敷衍之過。 此即疏密相間之說也。故白石字雕句刻,而必准之以雅。雅則氣和而不促,辭穩而不 澆,何患其不精巧委曲乎。 僻事實用,熟事虛用。 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此即熟事虛用之法。 說景要微妙。 微妙則耐思,而景中有情。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楊柳岸、曉風殘月。所以膾炙人 口也。 短章醞藉,大篇有開闔乃妙。 不醞藉則吐露,言盡意盡,成何短章。無開闔則板拙,周草窗之詞或譏之為平矣。 委曲盡情曰曲。竹垞贈鈕玉樵曰:吾最愛姜、史,君亦厭辛、劉,亦以其徑直不委曲 也。 語貴含蓄。句中無餘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善 之善者也。 填詞有一定字數,但使填畢讀之,短不可增,長不可節,已極洗伐操縱功夫矣。若餘 味余意,則詞家率不留心,故講之為尤難。 體拘不欲寒乞。今之搜討冷僻者,其去寒乞亦無幾矣,而奈何自以為淹博哉。 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日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 自然高妙,詞家最重,所謂本色當行也。

○詞源精湛

■詞盛於宋,宋人論詞,精湛莫過樂笑翁。詞源一書,以澹生居士刻本為善。考諸家 所刻樂府指迷,即此書之下卷。而此書實名詞源,不宜與沈伯時相混。若選本則周草 窗絕妙好詞其最也。蓋在花庵詞選、陽春白雪諸書之上。陽春白雪尤蹖駁少條理。

朱淑真〈生查子〉

■朱淑真以〈生查子〉一詞,傳者疑其失德。然池北偶談曰:是詞見歐陽文忠公集一 百三十一卷,然則非朱氏之作明矣。淑真又有〈採桑子〉,皆集唐宋女郎詩句,見花 草粹編,此尤集句之雅談歟。按淑真所集,校以四十四字體,上下兩結句後皆多一五 字句,凡五十四字。考之諸家譜律,俱不載釆桑子有此體,且黃來同押,尤為可疑, 當博詢知者。而湖壖雜記載一事,頗屬異聞,今錄之。順治辛卯,有雲間客扶乩於片 石居,有女仙降,或問仙來何處。書曰:兒家原住在錢塘,曾有詩編號斷腸。問仙為 何氏。書曰:猶傳小字在詞場。或不知斷腸集誰氏作也。乃又問曰:得非蘇小小乎。 書曰:漫把若蘭方淑女。或曰:然則李易安乎。書曰:須知清照異真娘。朱顏說與任 君詳。或方悟為朱淑真。故隨問隨答,即成〈浣溪沙〉一闋。隨復拜祝,再求珠玉。 乩又書曰: 轉眼已無桃李。又見茶蘼綻蕊。偶爾話三生,不覺日移階晷。 去矣。去矣。歎惜春光似水。 乩遂不動。或疑客之所為,然客非知文者。此與蘇小小降乩,和馬浩瀾詩相似。浩瀾 事見本事詩。鮑墳鬼唱,又何止一曲〈黃金縷〉也,豈其精靈固有以自詠者哉。更按 淑真,諸書俱云號幽棲居士,錢塘人,世居桃村。而詞林記事引四朝詩集以為海寧人 ,文公姪女,未審孰是。